流產

思緒如何對另一顆心說?

你的心事豈能使別人懂得?

思想一經說出就是謊,

誰理解你生命的真諦是什麽?

——【俄】丘特切夫《沉默》

·

詩琪中學,始建於1933年,前身為漢口詩琪女中。以詩琪為名,是為了紀念創辦該校的教育家李詩琪。幾經發展和變遷,如今的詩琪中學日益壯大,形成了“文理並重,藝術突出”的辦學特色,在武漢市乃至全省,都享受盛譽。論高考成績,文理科重點班還過得去,以音樂、美術為主的藝術班才是它的亮點。

此時正是暑假補課期間。秦朗和光媚在外麵吃了午飯,又神秘兮兮、悲悲戚戚地說了不少話。等趕到學校的時候,就要上課了。

下午是美術課。他們不理睬所有好奇的問話,悶聲不響地走進去。坐下後,還刻意保持了一定的距離。

素描要畫很長時間。可秦朗心不在焉,滿腦子想的都是光媚。在過去的兩個多月裏,他居然不能從光媚的諸多變化中,洞察她難言的痛苦!一個17歲的女孩,瞞著家人,瞞著愛人,瞞著全世界,忍受這些常人難以忍受的痛苦,需要怎樣的克製和堅強?

畫了一節課,大家都腰酸背疼的,有的起來活動活動身骨,有的去上個廁所,有的在閑聊。這時,班主任過來查堂。在簡單清點了人數後,她把秦朗叫出來,詢問橫渡長江的情況。聽到失敗的消息,她誇張地啊了一聲,表情很古怪,仿佛一個長久鼓脹的氣球突然泄氣,變得皸皺不堪。但很快,她又恢複了漠不關心的平靜:“算了,安心搞好學習吧。”她又進了教室,隨便轉了轉,看到光媚低著頭,一臉難受的樣子,便問她怎麽了。秦朗很緊張,趕緊挨了過去。聽到老師詢問,光媚小聲地說那個來了。班主任看光媚難受,叫她出去單獨問一下。可光媚一起身,竟疼得腰都直不起來。班主任覺得問題不小,就扶著她去了辦公室。

秦朗忐忑不安地看著她們離開,最終還是不放心,偷偷跟了過去。沒過多久,班主任著急地扶著光媚從辦公室出來。秦朗驚慌失措地問怎麽了,沒等她們回答,已看見光媚小腿上不斷流淌的鮮血。

“快,秦朗,我們把她送到醫院去!”

班主任駕車把光媚送到最近的醫院。醫生詢問了光媚的症狀,很快安排了尿檢和B超。班主任扶她去檢查時,一種強烈的不詳感彌漫在秦朗的心頭。等待的工夫,讓人心如刀絞。結果終於出來了,醫生正經地對班主任說,懷孕10周,已出現先兆性流產!

班主任慌了神,急忙問光媚怎麽回事,光媚隻是低聲哭,不回答。班主任覺得事態嚴重,立即掏出了電話。

光媚的媽媽旋風似的趕來了,在她和光媚一樣白皙的臉上,淌著焦急的汗水。兩人似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隻是氣質上大相徑庭。光媚像一張白紙,安靜且純淨。母親像一張彩紙,多彩而紛亂。她不停地追問原因,光媚依舊隻是哭,不回答。班主任轉告醫生的建議:馬上住院,準備人流。

很快,一旁發呆的秦朗,成了班主任和光媚媽媽懷疑的對象。他們一起質問他,是不是他幹的?秦朗看了看光媚,猶豫了片刻,點點頭,似乎怕不明確,又加了一句:“是我的錯,是我幹的!”

光媚的媽媽怒不可遏。班主任怕引起拉扯和爭吵,趕緊勸說光媚媽媽冷靜下來,等把光媚的事處理好後,再約雙方家長坐下來談。

事情的發展總是出人意料。越想隱藏,卻隱藏不住。

秦朗還沒有到家,李翠彤就給打來電話,問他為什麽這麽不小心,竟讓光媚懷了孩子。還告訴他,學校要她明天到校商討處理意見。

第二天,李翠彤開著她的越野車去了學校。我耷拉著腦袋,李翠彤從昨天問到現在,他一句也不說。

校長室沒開空調,瘋狂的吊扇呼呼地攪動著空氣,仿佛一架即將起飛的直升飛機。辦公桌前和沙發上分別坐著一個人,一個戴著金絲眼鏡,有些官樣,應該是副校長;一個眼神透著霸氣,這是政教處的李主任。

雖然難受,但這事畢竟不是秦朗做的,所以他不至於心虛。他調整了一下呼吸,開始了“寫生似的觀察”。李翠彤一米六八的個子,懷孕之前纖瘦高挑,懷孕生產後平添一種豐腴富態。因為在母乳喂養,她的上身鼓鼓的,猶如肥沃草原上的兩個蒙古包。當她蹬著精致的高跟鞋,穿著緊身的職場裙裝,帶著職業性的微笑,氣定神閑地走進去時,仿佛她參加的不是一場風雨欲來的學校批鬥會,而是一場大型高端的國際商品展銷會。令人忍俊不禁的是,辦公室的兩個人看到這氣場,竟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在得知是她是秦朗的繼母後,他們的眼神明顯有些怪異。

副校長在李翠彤的胸部掃描了一下,眼神才定格在她俊俏的臉上。他麵色凝重,未說話先歎了口氣:“家長,我們真沒想到出這樣的事情……現在的孩子太早熟了!”李翠彤不好接話,隻能附和著。聊了一會,副校長突然轉向秦朗:“這事真是你幹的?”秦朗看了看泛著紅光的金絲眼鏡,麵無表情地說:“嗯。”

對於這個早已知曉的答案,副校長竟吃驚得直搖頭,好像才得知真相一樣。他激動地責備道:“怎麽這麽不懂事呢?你這麽小,還有大好的前途,為什麽要偷嚐禁果?你知不知道,這樣做,於人於己都是一種傷害?唉,學校天天說,天天講,要你們安心學習,不要早戀,你們偏不聽,這不出事了吧?”

過了一會兒,副校長問秦朗這是什麽時候的事,發生在校內還是校外。秦朗想了想,說:“對不起,這是我的隱私。”

“什麽?你現在知道維護隱私了?——你有沒有考慮過女方的隱私?有沒有考慮過學校的隱私?有沒有考慮對學校的傷害,對女方的傷害?”副校長火了,轉瞬間,慈眉善目變成了金剛怒目,“你必須老老實實地說,隻有這樣,我們才能保護你和你的女——同學。”

秦朗開始一聲不吭。

“你看看!你看看!”校長指著秦朗,不耐地對李翠彤說。李翠彤接過話:“校長,既然這事已經發生了,再去刨根究底,也沒意義了。”

“怎麽沒意義?這是為他們好,他們要是不懂事,拍了什麽不雅視頻或照片,然後被人傳到網上,那他們的一生就毀了!”副校長瞪大了眼,額頭瞬間被擠成擁擠的馬路。

“秦朗,有沒有這事?”李翠彤想了想,覺得有些道理。

“沒有。”

“這事還有誰知道?你們的同學和朋友,知不知道?”副校長追問。

“就你們知道。其他人,我誰也沒說。”

副校長額頭的馬路頓時暢通了不少。

“現在的孩子啊,是豆腐掉在灰壇裏——吹也吹不得,打也打不得。所以,我們隻能耐心地做工作。”副校長似乎對自己的說教很滿意。

接下來,他又從生理心理道理哲理等各方麵,對秦朗的錯誤行為進行了全方位的教育。最後,他帶著言已盡意的滿足感對李翠彤說:“考慮到女方家長的感受,你還是先把孩子帶回家反省吧,等女方身體恢複了,大家再約個時間,談個處理辦法。”

“校長,孩子不小心犯了大錯,我們家長也有一定責任。以後,我們肯定會好好教育他。學校該怎麽批評,該怎麽處分,我們家長一定支持。但這次,希望您念在他一向循規蹈矩的份上,高抬貴手,讓他完成最後一年的學業,否則,他的前途就被耽誤了!”李翠彤懇求道。

“你們的要求,學校會綜合考慮的。畢竟他們還是孩子,我們要對他們的身心發展負責,對他們的前途未來負責。現在,你們還是先回去等消息吧。”副校長竟露出了神秘的微笑。

李翠彤感激地帶著秦朗走了。

才九點多鍾,太陽就很熱了。秦朗出校門的時候,心情複雜地回頭望了望。教育家李詩琪的白色雕像佇立在門口,泛著慈愛的白光。她身後的校園,光亮,空曠,靜謐,仿佛處子的臉龐,看似清高寂寞,可隻要眨一下眼,蹙一下眉,咧一下嘴,整個臉龐就能活躍起來。這裏,每個人都被神秘的召喚左右著。一個鈴聲就能打破寧靜,釋放火熱青春的能量,一個鈴聲也能平息熱鬧,收斂豆蔻年華的張狂。可現在,這個鈴聲似乎不屬於秦朗了。從小到大,他從來沒有請過家長,從來沒有被家長帶回去反省。他第一次有一種被拋棄的感覺。

光媚聯今天上午做人流。此時此刻,她也許正遭受肉體的煎熬,想到這裏,秦朗頓時覺得心裏堵得慌。為了讓光媚安心,他一再告訴她,既然我承認了,無論如何,也會撐下去,請她放心!光媚說這樣做對他不公平。他說,為你死都願意,何況受這麽一點委屈?

回到車上,車裏已被曬得暖烘烘的了。

“秦朗,這幾天,你就跟我一塊住吧?”李翠彤一邊駕著車,一邊說道。

“不放心我嗎?”

“對不起,我沒有把你照顧好。”李翠彤很冷靜,“現在,你爸的事,我已經忙得焦頭爛額,我真不希望你有什麽閃失。”

“你不用說對不起。你把我爸的事處理好就行了。我這麽大了,知道該怎麽做。放心吧,我不會有什麽事的。”我依舊看著窗外。

李翠彤想說什麽,又欲言又止。

車到了秦朗的住處,李翠彤進去跟爺爺奶奶說了好多話,而秦朗一頭鑽進畫室裏,重重關上了門。

“放心吧,李小姐,我們會看著他的。有事,我一定馬上告訴你!”秦奶奶的聲音總是那麽和善,“要不,您留下來吃個飯?”

“不了,秦媽,我還有事,有空我會多過來轉轉的。”說完,李翠彤就告辭了。

秦朗從書櫃裏翻出那兩張**速寫畫,呆呆地看著它們出神。高一時,他跟一個畫家學過一段時間的油畫。我想,如果把光媚的《我》畫成一幅油畫,那該多漂亮啊!可惜,出了這檔子事,他也沒什麽閑情逸致了。

中午,吃了個囫圇飯。飯後,睡了個混沌覺。下午,畫了張水彩畫。到了黃昏時,他帶著鐺鐺,穿過大街小巷,來到了漢江邊。

這裏已聚集了不少人,有的在斜坡上坐著,有的在水邊嬉戲,有的在江裏遊泳。江對麵,正是琴台大劇院和音樂廳,血紅的夕陽躲在它們後麵,像是一個犯錯的小孩羞紅了臉。

這段江麵比較窄,前不久,他跟江老師還有幾個朋友剛遊過。當時,光媚也在,她的情緒已然有些不對勁。他問江老師,怎樣遊泳才安全,結果光媚說了一句稀奇古怪的話:“在娘肚子裏遊,是最安全的。”

“你這是扁擔山上賣布——鬼扯!”(注:扁擔山是墓區)江老師以為光媚開玩笑,“再怎麽安全,也有離開娘肚子的一天啊。”他告訴我,要想遊泳安全,那就是:不要跟水鬥!秦朗很不解,說:“遊泳,不就是一個征服水的過程麽?不跟水鬥,怎麽戰勝它?”江老師說:“如果你跟水鬥,水就成了你的敵人。麵對敵人,你就會緊張,就會害怕,就會有危險。如果跟水做朋友,你就會放鬆,就會親近,就會有安全感……”

秦朗覺得有道理。當一個人感到威脅時,確實是沒有安全感的。正如光媚。就在不久前,她還覺得自己的世界白紙一般純潔,可突如其來的一次遭遇,就打破了平衡,讓她瞬間顛覆所有的認知。她做錯了什麽了?她對世界如此信任,為什麽世界跟她開了一個惡毒的玩笑?

秦朗何嚐不是一樣?10歲以前,他過的是無憂無慮的生活,父親堅強的臂膀,母親溫柔的話語,讓他覺得這個世界是如此美好。他從來不覺得缺少安全感,做任何事都有信心。可後來母親去世了。八年後,父親又被抓走了。他越來越感覺失去了依靠。他終於明白,自己的世界不知不覺被改變了,很多不可預知的東西跳了出來,蠶食鯨吞般撕咬他的靈魂,讓他惶恐不安的同時,也讓他對這個世界充滿了戒備。

他還沒來得及做好準備,光媚更是如此。

現在,光媚引以為豪的微笑消失了。這種微笑,秦朗是那麽熟悉,那麽喜歡。有時候,他甚至覺得,自己是因為光媚的微笑而喜歡上她的。這種微笑,除了傳遞一種強烈的柔美之外,更重要的,是給他帶來一種安寧和放鬆。這不就是他渴望的安全感麽?啊,世界真奇怪!一個微笑就能產生安全感,破壞一個微笑竟如此容易,而重建這種微笑卻難上加難。

怪不得光媚說,隻有在娘肚子裏遊,才是最安全的。她開始害怕和厭惡現在的世界了,她內心裏,是想回到過去,回到原始的狀態。

哦,光媚,不該受這樣的打擊的!

她現在怎樣了?

秦朗拿出手機,沒看到任何留言。他發過去一個微笑,沒有回音。又發了一條短信,仍無反應。後來,他幹脆撥通了電話。結果發現,電話關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