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玉的生日
小時候醒來天氣很好
我就覺得有一件好事等我
這件好事像節日
又大又亮
——顧城《小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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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校的新生軍訓是入學後進行的,一般在國慶節放假前的十天。又加上原本上半年的美術寫生推遲,所以,9月20日,學校兵分兩路:近一千名新生,要趕赴軍訓基地進行軍訓;一百五十多名美術高三老生,則遠赴安微宏村進行寫生。他們一走,學校便隻剩下二年級的學生,校園會空寂不少。對某些學生煙民來說,這是他們毫無忌憚的快樂時期,因為大部分管理老師跟隨軍訓去了。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
一晃又是幾天。9月19日是中秋節,正常放假安排應是19、20、21日三天。因為20日要出去寫生,美術高三隻能休息19日一天。對於18日的晚自習,早就有人向學校建議取消,好讓大家準備外出寫生的東西。可是建議來建議去,結果還是維持照常。一個晚自習,一個半小時,對課少活動多的中專班來說,根本不算什麽。可是,對於疲於應付的美術高三來說,卻是錙銖必較的東西。
17日的晚自習下後,紀管祥問秦朗,能不能參加明晚藍玉的生日聚會。秦朗奇怪藍玉為什麽不當麵邀請他。紀管祥說,藍玉怕被拒絕,丟了麵子,所以請他先試探一下反應。秦朗猶豫了一下,同意了。
回到家,秦朗想著明天總不能空手去,想備個禮物。可思來想去不知準備什麽好,後來幹脆決定給她畫張畫。在班級群空間中,他找到了教師節那天表演節目的照片。他和藍玉是領誦,有幾張照片特別清楚。秦朗仔細觀察了一下,就開始畫起來。畫完後,找來一個相框,取出裏麵的照片,然後比較了一下畫與相框的大小,多的地方,小心翼翼地裁了一下,最後把畫放進相框。
看看時間,都十點半了。秦朗伸伸懶腰,來到院子裏,一股溫熱的空氣湧上身來,與久坐空調房已微涼的身體交織在一起,竟產生出難以名狀的舒服。夜空中,難得地漏出幾顆星。那微弱的星光,仿佛嚴肅的蒼天臉上露出的微笑。院裏的花草散著陣陣清香,在清涼夜氣的慫恿下,悄無聲息地沁人心脾。一呼一吸之間,秦朗感到一種沐浴後的清醒和快意。
一般來說,放假前的一天,學生都是比較興奮的。第二天的課堂,秦朗也確實感受到了這一點。紀管祥從早自習講到晚自習,絲毫不覺得厭倦。最可怕的是,他專找秦朗講話,還說秦朗現在是他最好的朋友之一。秦朗的耳朵被磨出了繭,卻無可奈何。
晚自習下後,藍玉興高采烈地招呼大家出了校門。秦朗問去哪,紀管祥高喊著唱歌去。三女四男,分別乘上兩輛出租車。除藍玉外,另兩個女生,一個叫蔡子琪,一個叫李明鳳,都不是本班的。可見,藍玉和本班的女生關係不是太好。四個男生,除紀管祥和我外,還有竹竿張啟華和坦克何勇。不知何時,藍玉手上多了個碩大的洋娃娃,為了塞進車,三個女生擺弄了半天。
男生的車先走,不到十分鍾,就來到一座圓形天橋下。過了這個路口,車就堵住了。等了十幾秒,紀管祥說,下了吧,幾步路就到了。付了車費,大家跟著紀管祥往前走。夜色微降,這裏卻燈火通明。此時的路麵,已換成麻花狀的青石路麵,踩在上麵,竟有種軟軟的錯覺。往前望去,稍顯擁擠的車流人流,猶如農夫的犁鏵,把馬路扯得支離破碎。再看兩邊,鱗次櫛比的店鋪一個個諂媚著臉,盼著賓客的到來。店鋪的建築都不高,一般二三層,經過統一的整修裝飾之後,露出或歐式或中式的牆麵或窗台。乍一看還不錯,但透過**的巷子,可窺見建築背後的寒酸。秦朗不是常來武昌,一時還沒看清楚。等走了幾步,一眼瞅到“戶部巷”幾個字,心想,這不快到江邊了麽?他停下腳步,往裏頭看了看,發現巷內人頭攢動。入口處有一副對聯,上聯是:小食得大道人說此乃好吃佬福地。下聯曰:陋巷煥新顏我敬他為創業者洞天。這應該是戶部巷的南門。繼續往前走,就是武昌橋頭堡了。7月16日,秦朗正是從那裏下水橫渡長江,現在是9月18日,整整兩個月過去了。時間不長,卻給人物是人非的感覺。
據說,戶部巷形成於明代,清代因毗鄰藩司衙門而得名。明嘉靖年間的《湖廣圖經誌》裏,清楚地標注著這條狹窄的小巷。這樣算來,它至少有400多年的曆史。多年來,戶部巷因“早點一條巷”而盛名在外。短短150米的巷子,各種漢味早點應有盡。
秦朗來過戶部巷多次,每次都是和光媚一起來的。光媚是個吃貨,最喜歡吃的是魚糊粉和螺肉一些怪口味。一年前,他們在戶部巷還遇到一件有趣的事。倆人正在街上照相,一個打扮時髦的男青年湊上來,連誇光媚長得漂亮,有明星氣質,問她想不想做平麵模特。光媚又驚又喜,拿著對方遞過的名片看了又看,似乎動了心。對方說,如果現在方便,馬上可以去他們公司簽合同。光媚看了看秦朗,猶豫地問:“你說呢?”
紀管祥顯然知道唱歌的所在,他帶著大家,駕輕就熟地來到一個小巧的房門麵前。門口有一個KTV燈牌。進去之後,紀管祥和一個中年婦女打了聲招呼,然後沿著幽長的過道,來到後麵一個包廂裏。包廂不大,裝飾一般,沙發茶幾有些陳舊,能坐七八個人。很明顯,這家KTV,是在以前老式住宅的基礎上改造的。房子雖簡陋,但離戶部巷和江邊近,吃點東西,唱唱歌,吹吹江風,還是蠻愜意的,生意應該不錯。剛坐下來,紀管祥就喊:“兄弟們,先唱著,我去取蛋糕。”便出了門。
過了一會,藍玉幾個來了。她們嘰嘰喳喳地叫起來,要馬上選歌。藍玉作為東道主,在點歌器旁指揮若定。忽然有人喊好熱,大家才發現空調還沒開。於是,有人急忙找遙控器。空調吱吱哢哢地響了好幾聲,才吐出久違的冷氣來。
“秦朗,你點什麽歌?”藍玉問道。
“我?我最近嗓子不好,不想唱。你們唱吧!”
“又不是唱歌比賽,好玩而已,沒關係的。”
“嗯——你們先點吧,我想好再告訴你。”
不知怎麽地,秦朗情緒有些低沉。
沒過多久,紀管祥拎著一個大蛋糕回來了,又變戲法似的從背包裏取出不少零食。大家一擁而上,笑嘻嘻地挑著零食吃。秦朗從包裏拿出相框,送給藍玉:“不知送什麽好,給你畫了張畫。”藍玉驚喜地接過來,看了一眼,隨即誇張地大叫:“哇哦!”這一叫,如同夜半時分尖利的貓叫,驚醒了沉睡的夢。大夥被她的叫聲吸引,紛紛圍上來看。兩個女生先感歎了幾句。
“這是漫畫呀!”
“真漂亮,像個公主!”
幾個男生也起哄,說我真會花心思,藍玉最喜歡漫畫了。藍玉幸福地看著畫,笑得合不攏嘴。
這是一張素描風格的鋼筆手繪漫畫。背景是鮮花盛開的湖邊,一棵茂密的樹搖曳在湖的遠處,一叢漂亮的花草則在近旁。藍玉穿著飄逸的裙子似乎在翩翩起舞,一隻細長的腿玉立在花叢中,另一隻腿輕巧地抬起,讓人想起很早前的一個動漫人物——花仙子。人物臉型一眼看去有些誇張,但多瞅兩眼,其神情氣度必是藍玉無疑。甚至於藍玉微卷的長發,在寥寥幾筆細微的勾勒後,也傳情達意地表現出她的氣質。不過,最出神的還是藍玉的眸子,通過簡單的黑白對比,一個渴望新生追求自由的少女形象,如鮮花般嬌豔欲滴,呼之欲出。
開始唱歌了。幾個人你去我來,或抒情或高亢地亮了幾嗓子。藍玉這邊已擺好蛋糕,插上一支數字為18的蠟燭。旁邊的女生招呼大夥過來。歌聲停止了,蠟燭點著了。在熱鬧的生日歌中,藍玉許願吹蠟燭,一氣嗬成。眾人的尖叫聲,拍掌聲,像突然驚飛的一群麻雀,在狹小的房間裏嗡嗡回**。很快,蛋糕被切成一塊塊的三角形。“happybirthday”上的字母先後被三角形瓜分,然後有水果的部分,也陸續與蛋糕告別。幾個女生囔著要吃有水果的三角形,很快如願以償。紀管祥拿起一塊無水果的,用小叉子挑起一些奶油,飛快地放進嘴裏,然後享受似的點點頭。接著,他幹脆用手指去抹奶油,但不是送到自己嘴裏,而是趁藍玉不注意,一手抹在藍玉的臉上:“給你美白美白!”
藍玉大叫著“討厭”,然後拿起蛋糕準備反擊,可顯然,她對扔出整塊蛋糕是猶豫的,便也學紀管祥一樣,用手指抹了一些奶油,向紀管祥扔去。紀管祥靈活地躲閃,於是無辜的人遭了殃。整個現場亂成一團,笑成一團。
秦朗隱約聽見自己的手機響了響,取出一看,發現有2個未接來電。他想對方可能是自己的熟人,便走出屋外準備回電。正要回撥時,對方的電話又打了進來,顯示的居然是上海的座機。不會是上海的外公外婆打來的吧?他疑惑地接聽了電話。對方沉默了一會,說:“我是光媚。”
“光媚!”一個多月沒聽到光媚的聲音,秦朗興奮地大叫。
“秦朗,我馬上要上飛機了。”電話那頭的聲音有些低落。
“哦,……真的要走了?”
“是的。”
“……”
“對不起,這些時都沒有和你聯係,媽媽管得嚴……請你理解。”
“我,……理解。”
“我跟你在一起的日子很愉快,謝謝你!”
“我也是。”
“但我必須要離開。請你,……不要再等我了。”
秦朗皺了皺眉,幾乎帶著憤怒的情緒說:“光媚,你出去總有回來的一天吧?三年?五年?一晃不就過了麽?為什麽不讓我等你?”
“……”電話裏隻傳來呼吸聲。
“光媚,你知道,我真的很喜歡你。我願意等你!”秦朗的聲音充滿掙紮。
“秦朗,……我,原以為,我也一樣愛你。可是,經過這件事,我發現,我愛自己遠遠勝過愛你。我是一個完美主義者,不能容忍自己遭受任何屈辱和缺陷。因此,我不敢再麵對你了……我不敢麵對你的熱情、關心和等待。更重要的是,我不敢麵對我自己……我不知道該怎麽跟你相處,因為,你也是一個完美主義的人……我媽媽說得對,我必須離得遠遠的,忘掉不開心的事,修複我的自信心,重新開始……對不起!”
“光媚,這不是我的錯,我從不介意你發生了什麽。我仍會像以前一樣愛你。為什麽不給我留點希望?”
“你沒有錯,錯都在我!我知道我的性格,改不了。忘了我吧,我們還年輕……”
秦朗能接受光媚遠赴異國他鄉的現實,但接受不了光媚放棄這段感情的決定。他激動地向光媚解釋、挽留、傾述,但光媚仍無動於衷。秦朗非常失望。他原本以為,這一次的離別,就像小學或初中一樣,分開幾年,然後又會重新聚在一起。可現在,光媚拒絕了這種可能。
“再見了,秦朗!別把精力用在我身上,這對你不公平。你很有才華,加油吧,你會有美好的未來!”
“你,以後,還會想我嗎?”
“……你說呢?”
“你能不能不說‘你說呢’?能不能給我一個明確的答案?”秦朗心煩意亂,再也不顧忌什麽矜持。
“……”電話那頭一陣沉默。
秦朗不知道電話掛斷了,仍握著手機緊貼著耳朵等著,直到發現沒有任何聲響。
他悵然地揚起頭,仰天長嘯。這種煩悶似乎傳到了天上。天上有一二顆星,若有若無,或明或滅,猶如一種若即若離的情感,
等秦朗平靜下來,才發現自己身處一個狹窄的巷子裏,便幾步走了出來。街上依舊人流熙攘,好像任何事沒有發生過。回到KTV的門口,他沒有進去,而是坐在路邊的台階上,呆呆地望著街上一雙雙絡繹不絕的腿:有的腿穿著長短不一的短褲,有的腿覆著花枝招展的裙子,有的腿被長褲包裹……**的腿中,有的纖細修長,有的豐腴肉實,有的光潔細膩,有的粗糙毛旺……這些腿像戲劇舞台上的生旦淨末醜,展露著不同的姿態風情。它們或輕盈,或沉實,或盤桓,不知正被哪種思想或情緒主宰,也不知未來會演繹出怎樣的劇目。可是,就算無數的腿在眼前穿梭,秦朗隻在乎一個人的腿為自己駐足,那就是光媚的腿。在絢爛迷人的裙子襯托下,那雙腿修長、勻稱、白皙,宛如一溜流暢而溫暖的光,從粉膩的大腿滑下玲瓏的膝蓋,再延伸到緊致的小腿,一直流向光滑的腳背。那是多麽美啊!
可是,現在,這雙腿要去遙遠的新西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