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識的某個人

愛情太短,遺忘太長。

——【智利】巴勃魯·聶魯達《二十首情詩與絕望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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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朗,搞麽事啊?怎麽坐這裏?”紀管祥在後麵喊道。

秦朗一動不動,自嘲地笑道:“我在看大腿呢。”

“是嗎?你也是大腿控?”紀管祥笑嘻嘻地挨著他坐下。

秦朗苦笑一聲,搖搖頭。

“怎麽了?情緒不對啊,失戀了?能夠讓你看上的女生肯定不簡單,告訴我她是哪裏的?長得怎麽樣?腿長不長?”

“楊過等小龍女等了多少年?”秦朗突然想起這個故事。

“啊?”紀管祥很詫異,沒料到秦朗會拋出這個問題,“你算是問對人了,《神雕俠侶》我看了好多遍,當時小龍女在斷崖上寫了幾個字,好像是說:十六年後,在此重會。”

“十六年?”

“是,”紀管祥笑了笑,“你不會也想等十六年吧?到時候對方的小孩都已經打醬油了!”

秦朗不語。

“到底怎麽回事?講給我聽聽?我現在對你的故事充滿了好奇。”

“以後再跟你講吧。其實沒什麽。”

“是嗎?”紀管祥失望地瞥了瞥我,然後,從口袋裏拿出一盒香煙,抽出一支熟練地點著。當他吐出第一口煙霧的時候,秦朗說:“給我來一支。”

紀管祥怔了怔,隨即遞給我一支煙,並幫我點著。“下一步,是不是要以酒澆愁了?”

秦朗麵無表情,猛吸一口,結果嗆得咳嗽了好幾聲。

“你們幹嘛呀?躲在外麵吸煙,也不跟大家熱鬧一下?還當我過生日嗎?”藍玉跑出來喊道。

“等等,我們把煙吸完。”紀管祥對藍玉使了個眼色,“秦朗心情不好,我陪陪他。”

“怎麽了?”藍玉也挨著坐下來。

“沒什麽,別聽紀管祥誇張。”

藍玉也不再追問。三個人安靜地坐在路邊,像三個各懷心事的觀察者。街上的腿仍舊絡繹不絕,宛如移動的人的森林。遠處傳來亢奮的廣場音樂,在這個悶熱的晚上顯得異常刺耳。

三人坐了一會,回到了KTV內。大夥非要秦朗唱歌,他拗不過,問有沒有英文歌。藍玉問歌名,他告訴她叫《SomebodyThatIUsedtoKnow》。找了半天,點歌器中沒有。大夥叫他換一首,秦朗自知躲不過,便說:“我現在隻想唱這一首歌。這樣吧,我用手機下一個伴奏,就著手機唱吧。”

很快就找到歌曲的視頻伴奏,上麵還有字幕。大家自覺地安靜下來,好奇地看著秦朗拿著手機準備唱歌。秦朗把聲音調到最大。手機屏幕上慢慢出現一個男人的赤腳,然後從毛茸茸的小腿大腿,一直上升到腰間手臂,最後到達胸膛和麵部。中英文字幕開始出現:“有時候,我會想起,和你交往的那段日子。你說自己很快樂,死而無憾的快樂。我也告訴自己:你是我的。但是你在我身邊時,我常常覺得很孤單。不過,我想,那就是愛吧。還不算太痛苦,我記得很清楚。……”

在歌曲進行中,人物身後的背景突然出現很多線條,線條慢慢交織成大大小小的三角形,然後三角形快速地,被淺黃、灰褐、暗紅、棕紅等顏色填滿。這種暗中偏暖的顏色,讓人想到西方教堂上彩色的格子天窗,想到神聖而又神秘的宗教儀式。當然,更多的印象來自於畫麵的割裂感,那些大小不同顏色各異的三角形,似乎象征著某種淩亂而脫韁的意識,抑或某種鬱結而欲罷不能的情感。在傷感的喃喃自語中,這種意識或情感像逐漸沸騰的水,難以遏製地蔓延開來。隨著歌曲的推進,那些奇怪的三角形竟爬上**的身體,不期然地,與後麵的背景融為一體,匯成一幅腦袋突兀身體消失的怪誕圖畫。不過還沒完,隨著鏡頭的拉開,右邊又出現一個背麵朝外的**女人,她的身上也布滿有顏色的三角形。她的身體和背景的一部分,是以綠色為主的冷色。冷色也叫後退色,能夠傳遞遙遠之意。此時男女主人公一個正麵,一個反麵,保持距離,相互背離。這是不是刻意表現人物的疏離,或情感的疏離呢?MV結尾,是女歌手向男歌手靠近對唱,兩人似乎各自解釋心中的委屈,或傾述對對方的不滿。最後,女歌手又回到原來的位置,她背上的三角形和顏色慢慢褪盡,露出光亮潔白的背部,仿佛脫盡了疲憊,又回到一塵不染的原初。在“匆匆過客”的哀歎聲中,曾經的過往不複存在。

最初,秦朗是從格萊美頒獎典禮上聽到這首歌,後來在網上搜到這首歌的MV,立即被這個大膽另類的畫麵創意吸引了。這不就是一幅畫嗎?這幅畫不就是一個故事嗎?他覺得,其實任何故事,都可以通過畫去表現。任何好的畫,也應該看得出故事。此外,用不同的幾何圖形或符號,配合不同的顏色,能傳遞一些微妙的感情。

秦朗好歹跟母親學過一段時間鋼琴,又遺傳了母親的好嗓子,所以,這首熟悉的歌被他唱得深情動人。雖然關掉了音響,但幾乎清唱的形式,還是打動了大家。大家沉浸在一種莫名的憂愁當中,這種憂愁,和年輕人骨子裏的多愁善感如出一轍,隻需要一個挑逗的音符,就能從每個毛孔裏鑽出來。

“這是什麽歌啊?誰唱的?蠻好聽得嘛!”歌曲一完,紀管祥迫不及待地問。

“《SomebodyThatIUsedtoKnow》。”。

“慢點說,我英文不好,Somebody什麽?”

秦朗又重複了一遍:“中文名叫《我認識的某個人》,歌手叫鍋貼。”

“這個歌手是不是來過武漢?看鍋貼餃子好吃,就取作他的名字了。哈哈!”

大家跟著笑起來。

“花花好像也唱過這首歌。”蔡子琪說。

“花花是誰啊?你男朋友?”紀管祥明知故問。

“華晨宇啊,快男你都不知道?明天就是5進3的比賽了,也不知道了宏村有沒有電視看?我都急死了!”

“我也是!”李明鳳附和道。

紀管祥露出不屑一顧的眼神:“我覺得秦朗唱得好多了,結尾的部分,我甚至聽出一點陝北民歌的滄桑感。”

“你就瞎掰吧,明明吃的是漢堡包,你卻說有羊肉泡饃的味道。”藍玉反駁道。

大家又哈哈笑起來。

“都是五穀雜糧,有什麽區別?”紀管祥不服氣地辯解道,“對了,我的《愛你一萬年》找到沒有?”

藍玉趕緊給他找。秦朗以為是劉德華的那首歌,結果卻出現了伍佰的畫麵。直到紀管祥唱到“我決定愛你一萬年”,秦朗才記得好像聽過。這不是一首老歌嗎?怎麽紀管祥喜歡這首歌?

我決定愛你一萬年——能那麽久麽?

就這樣唱唱笑笑,吵吵鬧鬧,很快,近兩個小時過去了。後來,有人提議到江邊吹吹風,大夥便收拾東西離開了KTV。

九點多了,遊玩納涼的人還不少。天依舊悶熱,但外麵的空氣比屋內清新多了。剛才近旁噪音似的廣場音樂已經消失,但橋頭堡那邊仍有歌聲傳來。他們過了馬路,走近圍起的人群一看,原來有一個碩大的平板電視立在中間,下麵連接著影碟機、功放及音箱,組成了一個簡易的卡拉OK係統。一個胖女人看著電視上的歌曲字幕,自我陶醉地唱著,圍觀的人表情淡然,沒有喜悅,也沒有厭惡。秦朗聽出這是一首有名的歌,自己還很喜歡,可就是想不起歌名。

橋頭堡另一邊也有人唱歌。那邊的演唱有些不同,唱的不是卡拉OK,而是幾個中年男人用樂器在一旁伴奏,幾個妖嬈的女人站在中間輪流演唱。這一回,秦朗一下聽出歌曲是《聽海》,唱得雖是業餘水準,但比先前的胖女人強過好多。有了《聽海》的強烈衝擊,再去想剛才胖女人唱的歌,居然連一絲旋律也想不起來了。這種感覺很奇怪,仿佛疲憊的耳朵隻能勉強容納一種噪音,當另一種更震撼的噪音來襲時,先前的噪音立即妄自菲薄,逃遁得無影無蹤。

這是他第一次晚上到這裏來,想不到雄偉的長江大橋下麵,竟成了一個隨意製造音樂噪音的大舞台。

藍玉他們已走到江邊的台階下去了。橋頭堡下,其實有兩個親水的大台階,從高處的平台往下,一級級延伸到江裏。秦朗7月就是從這邊下的水。兩個台階之間的平台上,有一棵茂盛的樹,有次來的時候,正盛開著花團錦簇的白花,像片片浮雲一般。

沿著台階,拾級而下。仍有不少遊客,坐在不同的台階上,說說笑笑,欣賞著江景。幾個女生正赤腳站在水裏嬉戲,紀管祥大叫:“小心啊,掉進水裏,我可不救你們!”

“你不救,秦朗救!”幾個女生看著秦朗來,笑著說。

“秦朗不一定有我水性好,我一口氣能橫渡長江……”

“得了吧,我從沒看見你在江裏遊過。你隻適合到瑪雅玩。”坦克何勇笑道。(注:瑪雅,武漢的一處遊泳樂園。)

“是啊,上次去東湖遊泳,他都嗆了幾口水哩!”竹竿張啟華說。

“胡說,你們這些旱鴨子分明是嫉妒,我從小在長江裏泡大的,連汗毛都會遊泳,還會嗆水?”

“兄弟,你用汗毛遊我看一看?”何勇對張啟華使了個眼色,兩人假裝要把紀管祥推進江裏。藍玉也過來幫忙。

紀管祥大叫:“救命啊!”

嬉鬧了一陣,大夥沿著台階坐下了。長江的浪花輕輕打在他們腳下,像一個個淘氣的孩子,撩撥著未泯的童心。眼前的長江大橋,在夜幕的包圍和橋麵燈光的反襯下,顯得異常厚重和沉寂,恍若身材魁梧但精神內斂的巨人。它雖居高臨下,傲視萬物,但並不使人壓抑,反給人一種特別的安全感。似乎有了它的存在,洶湧的長江才會如此安順。與大橋近相呼應的,是江對麵高聳的發著光的龜山電視塔。它的白光倒影在江裏,一下子拉長了塔的長度,遠遠望去,就像一把黑夜中出鞘的寶劍。江麵上,橋麵的燈光和電視塔的燈光合在一起,把一道江水映得亮晃晃的,依稀可見水的流動。而橋底下,是一片闃寂漆黑,隻有那些粗大圓實的橋墩,孤獨地承載著大橋龐厚的軀體。

不知怎麽的,剛才還熱鬧的聲音現在沒有了,大夥默默地看著江水,想著各自的心思。

“喂——”藍玉突然雙手攏著嘴巴,對著江麵大喊了一聲,大夥還沒反應過來,她下一句又出來了,“我——今天——18歲了!”聲音拖得很長,對麵似乎有些回聲傳來。於是大夥都被勾起了興趣。你一聲喂,我一聲喂地喊起來。有的喊“青春無敵”,有的喊“我是屌絲我怕誰”,有的喊“花花加油”。紀管祥則喊出一句驚天動地的聲音:“雪,我——愛——你!”

大夥哈哈大笑。秦朗問雪是誰,眾人來不及回答,什麽“雨,我愛你”,“雷,我愛你”,“電,我愛你”,紛紛喊出。大家笑得更是前仰後翻。這時候,秦朗突然意識到,紀管祥喊出的這個雪,就是冬彩雪。

秦朗也大聲地喂了幾聲,但沒有說出任何名字。也許要說的太多了,也許什麽都不需要說。

後來,紀管祥拿出一把小刀,在台階一側的水泥牆上,刻著什麽。大家開始沒在意,後來看他刻得認真,便湊近一看。隻見三個字基本成型:我愛雪。

藍玉笑道:“你愛雪不重要,雪愛你才重要!”

“錯,錯,錯,”紀管祥道,“誰愛誰都不重要,心中有愛才重要。”

江風稍微大了些,吹在身上,涼爽爽的。

等秦朗回到礄口,已經十點多了。

洗完澡,秦朗倒頭就睡。明明有困意,可怎麽也睡不著。他呆呆望著黑暗中的天花板,忽然覺得自己做了一段很長很怪的夢。八年前,他還在和知性溫婉的母親生活在一起,一家三口其樂融融,可隨後一場車禍,讓他的生活幾乎支離破碎。一年前,他和父親還同住在小別墅裏,結果因為父親要娶李翠彤,他被迫來到這個從未住過的房子裏。四個月前,他還在跟光媚一起上學,放學,畫畫,從沒想過會分開,可現在已各奔東西。兩個月前,他還在為橫渡長江而忙碌,還在詩琪中學按部就班地上學,可現在已來到一所陌生的學校。二十天前,他和紀管祥他們還完全是陌生人,現在居然一起過生日,在長江邊大喊大叫。

人生啊,太不可思議了!

第二天休息,秦朗來到礄口公園,沿著小路小跑了幾圈。有樹的地方終究讓人放鬆,在空氣汙濁的城市,公園是可以聊以安慰的。

有意思的是,在小廣場旁邊,有幾個六七歲的小孩子在寫生。他們坐著小方凳,拿著勾線筆,把小畫板擱著大腿上,有模有樣地畫著,一看就讓人愛憐。一旁還有人在指導,應是附近培訓機構的老師。孩子們的畫紙多是黃色和綠色的,畫的對象是梧桐樹、棕櫚樹等。畫的線條還算流暢,細節雖粗糙,但基本能抓住對象的特征,如棕櫚樹的樹皮花紋,幹梢部位的皺褶棕絲,以及展開的扇形葉子,都能有所表現。

看著這些孩子,秦朗馬上想到了自己。曾幾何時,他也和他們一樣,在公園裏,在江邊,在郊外,坐著小馬紮,快活地畫著。

下午,秦朗去了遊泳館,照例訓練了一番。可惜人太多,遊得不盡興。

晚上,秦朗和秦奶奶張爺爺來到小別墅,和李翠彤他們一起過中秋節。雖然爸爸的官司影響了部分情緒,但大家彼此勸慰,還是營造出了一個過節的氣氛。李翠彤像個大家長一樣事無巨細,叮囑很多。最後,她拿出一件雨衣和一把大折疊傘,對秦朗說:“我問了一些朋友,他們說這個季節宏村經常會下雨,下起來還蠻冷。雨衣可以擋雨,也可禦點寒。傘可以保護畫板。”說著,她打開傘,撐開後比普通的傘大了很多。

“傘上還有個夾子,能夠固定到畫板上。到時候,如果不穩,你用繩子再綁一綁。”

秦朗嫌李翠彤考慮得太細,李翠彤正色道:“你一定要帶去啊。晴帶雨傘,飽帶饑糧。這是老話,到時候,你用不著,就丟在房間裏,也不礙事。”我隻好點點頭。

想不到李翠彤的細心真幫了秦朗的大忙,當然這是後話了。

回去後,親奶奶也強調了一番。在他們看來,出門帶東西是多多益善的。沒辦法,秦朗隻好多帶了幾套換洗的衣服,戶外的薄衝鋒衣也拿了兩件,還有洗漱用品,各種畫具,加上李翠彤交代的雨衣雨傘,滿滿當當地塞了一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