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姑辜良紅

沉默可能產生誤解,我需要說話,

說話將我推向歧途,我必須沉默。

——【德國】赫塔·繆勒《國王鞠躬,國王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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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要考三天。天也隨人願,小雨零星,涼快了不少。星期四和星期五,是武漢市統一的九月調考,有語數外和文綜四項。秦朗是美術生,星期六還要考專業。因為要考試,學校把星期四星期五的晚自習停了。大家少有地在太陽落山之前離開校園,不少人的臉上,流露出一種淡淡的喜悅。

“對不起。”中午休息的時候,秦朗正在校園裏漫無目的地走,藍玉突然出現,說了這麽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為什麽說對不起?”他不解地看著她,心想,這應該是跟她說的第三句話,或者第四句話。

“那天晚上的事,我知道了。他恐嚇你了吧?”

“哦,”秦朗恍然大悟,“沒事,他隻是氣話吧。”

“除了這事,我也應該為那天中午的事向你道歉,無緣無故把你扯進來了。”

“沒事,”秦朗有些釋然,“誰沒有煩悶的時候?”

“我已經跟他徹底斷絕關係,一切結束了!”

“這個,”秦朗望了望哀怨的藍玉,“你不必跟我說,我不太喜歡聽別人的隱私。”

“早已不算什麽隱私了,”藍玉苦笑道,“我跟他高一談朋友,一直到現在,老是吵吵鬧鬧,分分合合,恐怕整個美高都知道了。”

“你為什麽跟我說這些?”

“你不喜歡聽就算了。我希望重新開始,憋在心裏有點煩!”

見藍玉的情緒確實低沉,秦朗有些於心不忍,便轉移話題:“聽說你要考模特,準備得怎麽樣了?”

“一般般吧,趕鴨子上架,誰叫我專業不好文化課也不行呢?過段時間,我就去外麵參加培訓,等藝考結束再回來。”

“學校可以這樣嗎?”

“可以啊。隻要我們能找到出路,學校何樂而不為?免得每天苦守在這裏,學又學不進,老師看著也煩。我們班還有幾個,這學期都沒來了,直接找外麵的人搞培訓呢。不過,老實說,都是些沒學好的,學得好的,誰會到外麵去學呢?耗時又耗錢,都是家長沒辦法才出此下策。”

“那你說,可以申請不上晚自習嗎?”秦朗突然很感興趣。

“應該可以吧。我記得去年高三在美術聯考前,有人不想在學校裏畫,就申請不上晚自習,去外麵找人學的。”

“哦。”秦朗不禁有些欣喜。

“怎麽?你想不上晚自習?”

“隨便問問。”

“齊老師卡得蠻緊的,不會輕易放人。”

“為什麽?”

“這是他的風格。他說,在外麵未必學到什麽東西,而且把學習習慣搞壞了。”

“哦。”

“下周二,開家長會,你知道麽?”

“不知道,怎麽剛開學就開家長會?”

“還不是為調考的事!逢大考就開家長會,這是慣例。又要公布成績排名了,我媽又要嚼死我!”藍玉一聲歎息,“最近能讓我有所期盼的事,就是宏村寫生了。”

“宏村寫生?”

“對呀,這是我們學校的傳統。本來,每年都是高二下學期,也就是清明節前後出去寫生的。今年上半年不是爆發禽流感麽?上麵沒批。現在風頭一過,趕緊要行動。12月就是美術聯考,不然就沒時間了。”

“去幾天?”

“十天。”

本來內心有點排斥藍玉的,她這麽一道歉,再七聊八聊,秦朗還和她說了不少話。

晚上,秦朗加入了班級的QQ群,這是齊老師說了幾天的。據說,李翠彤也要加入家長的QQ群。有什麽消息,師生之間,同學之間,家校之間都可以溝通。詩琪中學也有,自從離開學校,他就全身而退,幾乎和以前的同學沒了聯係。不過,你退出一個圈子,就意味著要加入另外一個圈子。無論走到哪裏,都有一張無形的網網著你。母親在世時,曾跟他講過一首最短的詩,叫《生活》,北島寫的,內容就一個字:網。當時秦朗很感慨,寫詩原來這麽容易啊!依樣畫葫蘆,他也可以寫:生活——X。這個X,不比北島的網更有創意嗎?後來,他對詩歌產生興趣,上網查了一下北島,發現這個人最著名的詩叫《回答》。當第一次讀到這首詩時,他確實被震撼到了。雖然懵懵懂懂,但那些或質疑或堅信的詩句,讓人熱血沸騰:“我不相信天是藍的,我不相信雷的回聲,我不相信夢是假的,我不相信死無報應。”當然,詩裏最負盛名的兩句是:“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有一次,他大膽地把這兩句寫進作文,想不到得到老師的高度肯定。經過這件事,他終於明白,詩歌並不是自己想的那樣簡單。繪畫也是如此。

班級群裏很熱鬧,但實際上就三五個人在那裏鬥嘴。秦朗剛進去,有人就跟我打趣,他沒有理睬。正準備假裝下線,一個加好友的信息閃動了,他點擊一看:竟是齊老師。他猶豫了一會,既沒有拒絕,也沒有允許,而是很快隱了身。他不太喜歡一個老師進入他的空間。這是他的私有領地。

秦朗的空間主頁裏有一個很大的頭像,頭像是他畫的一幅畫:上麵是蔚藍的天,下麵是渾黃的水,左邊依稀是一座橋,右邊是一個少年在波浪裏奮力遊泳。這和他的網名“少年泳”是一致的。在他的日誌裏,有一篇以《少年泳》為題的日誌,這是他去年絞盡腦汁寫的,帶點半文言的意味。

“泳,水中勇也。少年泳,亦稱少年勇。無勇不能為泳,無泳不能謂勇……”

這真是漫長的一周,上了三天課,又考了三天試。以前不是沒經曆過,但這次似乎特別累。星期天,他照例到遊泳館練習遊泳。其餘的時間,則安靜地畫畫,複習功課。李翠彤已經答應參加下周二的家長會。

星期一,齊老師一見到秦朗,竟滿臉堆出熱情的笑,那顴骨上因高興擠出的帶褶的皮肉,竟讓他覺得生活是多麽美好。秦朗受寵若驚,又大惑不解。他常有這樣的體會,大喜之後往往有接踵而至的大悲。所以,他誠惶誠恐,聽候班主任的指示。

“秦朗啊,這回考得不錯嘛!以前在詩琪排多少名啊?想過考什麽大學嗎?未來有什麽打算?來我們班上還適應吧?”齊老師的話應接不暇。

秦朗一時有些語塞,好半天才憋出一句管總的話:“還成吧!”

“我加你QQ好友,你看到沒?是這樣的,我要求學生每周寫一篇作文,就寫在空間裏,然後我直接進去批閱。這比交作文本方便多了。大家也喜歡這種方式。你呢,有空加我,上周我忘了跟你說,從這周開始吧。有空寫些心得感想什麽的,跟畫畫一樣,平時練筆練熟了,寫作文就不難了。”

秦朗哦了一聲,算是明白。

在齊老師情深義重的勉勵之後,後麵上課的老師也對他熱情起來,有的抽空和他聊兩句,有的刻意點他回答問題,搞得秦朗很不自然。

中午,一點鍾,大家都進了班。齊老師在講台站定,環顧四周後說:“第一件事,明天中午1點半,我們要開家長會。這個我早就跟你們通氣了。請你們通知家長一定不要遲到。會議隻有45分鍾。搞晚了,耽誤老師下午上課。這次家長會的內容,一是說一下調考的事,二是要說一下宏村寫生的事。”

齊老師說完,底下竟哀鴻遍野。看樣子,沒多少學生願意家長到學校來的。“好了,下麵說第二件事,這是個好事。”齊老師邊說,邊拿出一疊紙,發給大家。大家一看,上麵有一首打印好的詩,題目叫《致我們最敬愛的老師》。紀管祥故意念道:“致我們終將逝去的老師。”結果引起一陣大笑。

“紀管祥,就你話多。你念得我心裏發瘮,好像我們這些老師馬上要完蛋了。”

又是一陣笑。

齊老師繼續說:“好,大家安靜了。明天是教師節。因為我們班一直以來表現不錯,所以,學校就交給我們一個光榮的任務。明天下午四點鍾教師節大會,我們要代表全校學生表演一個節目。”

下麵“啊”聲四起。

“老師,我們忙得要死,哪有時間表演節目啊?”

“老師,你這是要出我們醜啊!”

“我們1104班的清譽要毀於一旦啊!”

……

“停停停!”齊老師扯起嗓門,“我還沒說完,你們急什麽急?很簡單!你們把發的這首詩朗誦一遍就行了。背都不要你們背!”

“就這麽簡單?”

“要多複雜?”齊老師想了想,“對了,還有個事要做,龔老師不是要你們畫老師的素描頭像嗎?朗誦完詩歌之後,你們把這些畫當場送給下麵的老師就行了。”

“啊……”

下麵又炸開了鍋。興奮的,期待的,緊張的,不好意思的,林林總總。

“老師,這詩是你寫的嗎?”辜良紅大喊。

“我哪有時間寫?一半是網上的,一半是自己改編的。”齊老師微微一笑,“我這人不喜歡自己讚美自己。行了,大家拿起來,先讀一遍吧,馬上要去畫室了!”

同學們紛紛拿起紙,在齊老師的起頭下,開始大聲地朗讀:“九月,飄來果香。九月,迎來菊黃。九月,誰還在希望的田野裏播灑著希望?是您,老師!——是您讓我們盛開,是您讓我們綠遍原野和山崗!九月,我們收集陽光。九月,我們深情歌唱。九月,誰還在茫茫人海引領我們遠航?是您,老師……”

一個不和諧的聲音突然竄了出來,大得離譜:“是您給我們旗幟,是您讓我們不畏艱難,認清方向……”

這聲音太突兀,壓得其他的聲音都自卑起來。

齊老師皺了皺眉頭:“辜良紅,你能否聲音小一點,感情節製點?”

“老師,我錯了!”辜良紅居然像個小學生低下了頭。

“朗讀,要整齊,不是一個人在戰鬥!”齊老師很無奈的樣子。

“是,老師!”辜良紅突然笑起來,“老師,可不可以讓我領誦啊?我希望能在全校老師麵前表演。”

“領頌的事,明天午自習再定吧,你們先把詩歌讀熟。”齊老師沒好氣地說。

秦朗笑了笑,問紀管祥辜良紅怎麽這樣。紀管祥低聲跟我說:“你不知道,有一次升旗儀式,解主任說了一句什麽話,問大家聽明白沒有,本來就是一句口頭禪,根本無需搭腔。結果,辜良紅一個人在底下高喊:聽——明——白——了!那聲音,高得離譜!全校2000人都笑了起來,台上的解主任真是尷尬無比!後來,解主任自打圓場,說,看,隻有一個人聽明白了,其他人都沒聽明白。”

紀管祥說完,用手指了指腦袋:“這裏有問題!”

下午又是龔老師的課。聽紀管祥說,以前是分小類上課,比如說某老師隻上速寫,某老師隻上素描,某老師隻上水彩。這幾年變了,每個老師包一個班,這個班的速寫、素描和色彩全是他上。這樣,四個班之間,四個專業老師之間,都好比較。

此外,紀管祥又爆料,龔老師三十幾歲還沒有成家,典型的鬥戰剩佛。

“你說,這樣漂亮溫婉的女人居然沒人要,不是很奇怪嗎?”紀管祥看了一眼正指導學生的龔老師,小聲地對秦朗說。

秦朗白了一眼:“你知道別人不要她,還是她不要別人?什麽年代了?單身不好嗎?”

“單身好嗎?多孤獨啊,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我不能想象,我以後的日子沒有女人。”

秦朗本來不想理睬的,聽他這麽說,就好奇地問:“你不是說籃球賽後,你收到的情書塞滿抽屜?”

“哎,我要的始終不來,不要的都來了。”

秦朗聽出來了,便不再作聲。這一沉默,把紀管祥憋壞了:“你怎麽不問我意中人是誰?”

“管她是誰?又不是高考要考的內容!”

秦朗不聽,紀管祥卻管不住話匣子:“她是酒店管理專業的,很高挑,很漂亮,很冷豔,是我喜歡的類型。可我幾次跟她搭白,她都不理。你知道嗎?上次校園籃球賽冠亞軍爭奪那場,我為什麽那麽拚命嗎?因為——她來看球了。”

“我估計其他男生也很拚命。”秦朗笑了笑。

“是啊,喜歡她的人挺多的,奇怪的是她一個都沒看上。”紀管祥滿臉愴然,沉默了一會,又問:“你呢?儀表堂堂,沒女朋友?”

秦朗不語。

“一看你就是個情種。”

秦朗不理。

“你轉學不會因為女人吧?”

秦朗不睬。

“要不要我給你介紹一個?”

“紀管祥,你講什麽啊?”嗡嗡的講話聲終於惹惱了龔老師,“你自己不好好畫畫,不要影響別人畫畫。”

“是是是,我這不是向秦朗不恥下問嘛!”紀管祥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這麽說,惹得龔老師轉怒為笑。

“你還不恥下問?老師的下巴都要笑掉了。虛心點吧,心靜不下來,是畫不好的。”

紀管祥連連稱是。

晚自習是齊老師的,上課之前,秦朗主動到辦公室跟他講,能不能以後不上晚自習。齊老師有點吃驚,問為什麽。秦朗自然不會說紀管祥說話很吵,晚自習效果不佳等話,隻說要美術聯考了,想找以前一直輔導我的老師培訓一下。齊老師問這個老師的情況,秦朗說,他是美院的退休教授,自己跟他已學了二三年。呂老低頭沉思了一會,說文化課也不能放鬆啊,勸他耐性地等段時間,如果條件允許,他會考慮的。最後還告訴他,學校的老師都很負責,水平也不錯,在學校學習會更好些,等等。

秦朗吃了閉門羹,隻好怏怏地回去上課。

晚自習,齊老師好好地表揚了秦朗一番。說他文化底子不錯,一來語文就考了個全年級第一,大家應該向我學習。這番話引得紀管祥等人驚呼不已,藍玉還偷偷拋來崇敬的媚眼,讓秦朗渾身不自在。

晚自習後,秦朗同紀管祥他們一起出了門。紀管祥已經知道了那晚上的事,特意陪我走到校門口。

“你還是得小心金立,”紀管祥指的是藍玉的前男友,“這小子是‘跛子穿風衣——陰倒拐’!以後,他再找你麻煩,你跟我說。他現在跟藍玉冇得關係了,我也不用看藍玉的麵子了!”(陰倒拐:武漢話,做人陰險,使壞。)

秦朗點點頭,藍玉則默不作聲。

不一會兒,紀管祥不知從哪裏推出一輛“小帥”,腳一踩,發出巨大的轟鳴。(小帥:一種小型摩托車,武漢早已禁摩,上路屬違規。)

“機關槍,小心點啊,莫被警察抓了!”藍玉笑著喊道。

“放心,警察都下班了。”說完,紀管祥騎著車飛馳而去。

秦朗跟藍玉告了別,過了馬路。

晚上的4路電車總是空****的,和其它的車相比,它簡直算作另類。不過,秦朗喜歡這種另類。他總是坐在後門旁靠窗的座位上,望著外麵,發著呆。涼爽的秋風從窗口進來不斷撫在他臉上,他感到特別的安靜和愜意。

是的,他想光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