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癆紀管祥

我覺得我還是一個孩童,

我揮霍和耽誤的一切,

我遺棄和失去的一切

隻不過是一場夢。

——【德國】赫爾曼·黑塞《美好的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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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就要上課了。熟悉的早自習中自習晚自習,以及上課補課拖堂,又會你方唱罷我登場。不知道這個班的同學怎麽樣,好不好相處?想到這裏,秦朗竟有些不安。

倒是遊泳,不能再拖了。明年高考後,秦朗肯定不會留在武漢。如果明年還不能成功渡江,以後幾年就沒機會了。對母親的承諾何以兌現?秦朗必須解決遊泳的心理問題。上次江老師說,先在遊泳館裏找找感覺,這是個好主意。此外,身體鍛煉一定不能放鬆。秦朗已經想好了,以後一周至少兩次要跑步上學,既鍛煉了身體,又欣賞了長江漢水,何樂而不為?秦朗算過,從家跑到學校,要花40多分鍾。等車搭車也要半個小時呢。

下午,秦朗來到遊泳館。今天星期天,遊泳館裏人還不少。看著喧鬧的水池,他不由想起生日那天上午,光媚陪他來這裏的情景。當時,他沿著50米長的遊泳池來回遊泳,光媚拿著遊泳手表給他計時。400米遊下來,花了8分35秒。按照橫渡長江測試選拔的要求,400米的達標成績是12分鍾,也就說,隻有達到這個成績,才有可能入選橫渡長江的隊伍。但聽江老師說過,由於參加橫渡的人很多,隻有達到8分半,才能確保不會刷掉。他必須再努力一下。

五月,遊泳的人不多。光媚雖然穿了泳裙,但沒有下水。她彎著身子,坐在池邊,白皙的臉和脖子顯得頎長,藍色的泳裙和淺綠的水和諧共生,看過去,就像一隻偷偷上岸玩耍的美人魚。秦朗遊累了,就趴在池邊,笑嘻嘻地望著她說:“美人魚,你的王子呢?”

光媚笑了笑,瞥了一眼旁邊遊泳的一個女孩,故意說:“我的王子被一個公主搶走了。”

“怎麽會呢?王子是被美人魚救的!”

“可美人魚不能說話,也不能再回大海了,王子能永遠對她好麽?不然,她會化成泡沫,永遠消失的。”

“會的,我發誓!”秦朗裝模作樣地,舉起了右手指。

光媚咯咯笑起來,那爽脆的聲音在空曠的遊泳館回**,讓人想起春天滿是希望的山穀。時至今日,如果靜下來凝聽,秦朗似乎還能聽到那些笑聲。

腦海裏的電影放完了。秦朗站在泳池邊,一動不動地,看著晃**的水,慢慢調整呼吸,然後輕輕一躍,跳入水中。

這個水是安全的!一入水,他就感覺到了。沒有心悸發慌,沒有天搖地晃,沒有一隻手拉我的腿。但這更讓他害怕:難道自己成了溫室裏的花朵,隻能閉門造車似的自娛自樂?

哦,老天!

第二天,秦朗坐著4路電車,早早來到學校。

到招生辦敲門,大門緊閉。看來老師還沒到。瞅瞅手機,7點鍾還不到。秦朗出了大廳,在校園內逛了逛。學生陸續來了。學生公寓三三兩兩也有人出來。食堂裏有不少人過早。秦朗望望天,天有些陰,像灰色的畫布。

來到齊老師的辦公室,門也沒開,他轉身上了個廁所,等回來時,齊老師已經在裏麵了。

“齊老師早!”

“早,秦朗!等一會兒,我帶你去教室。”齊老師清了清書本,“今天要搞開學典禮,廣播響我們就要下去。老實說,我們一直在補課,都沒有開學的概念了!”

他跟著齊老師來到1104班教室,教室裏已來了不少學生,有人主動跟齊老師打著招呼。

“你先坐這裏吧。眼睛有沒有問題?你這麽高,坐這裏還蠻合適的。”齊老師指著靠窗戶的最後一個座位說。

“沒問題,挺好的。我以前也是坐最後。”

“那就好。我在班上已經介紹過你了,你們慢慢熟悉吧。”

“嗯。”

齊老師掃視了一下教室,喊道:“校服帶來的,把校服穿上啊,等下要搞開學典禮的。值日生來了沒有?把教室打掃一下!”

不一會,外麵的廣播響了。齊老師又喊了一聲:“好,大家趕緊下去集合。秦朗,跟著大家下去!”

仿佛是穴居的昆蟲傾巢而動,剛才還略顯冷清的校園突然熱鬧了。學生從四麵八方趕來,像充溢的山泉一樣,流經教室、走廊、樓道和馬路,然後呼啦啦地流到操場上。他們的臉上有的帶著開學的興奮,有的帶著開學的沮喪,有的像經過漫長的夏眠才蘇醒過來,有的像被驚擾了秋夢還沒有睡醒。還有些略微遲到的學生,直到廣播停止,仍馬不停蹄地往班級隊伍裏衝,老師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他們鑽入隊伍。這是他從小到大熟悉的場景。這個學校,也不過大同小異罷了。

高高的主席台上,站著幾個人,他們像檢閱部隊的將軍一樣,威風凜凜,神情肅然。不知道在某一時刻,他們有沒有幻想,如果台下都是氣吞萬裏如虎的金戈鐵馬,該有多好!可令他們失望的是,眼裏盡是一些散兵遊勇!

在主席台的欄杆上,“秋季開學典禮”幾個大字橫掛著,紅底白字雖然顯眼,但無比的落寞。一個壯實的中年男人拿著話筒,氣勢洶洶地開始發號施令。在他一連串雷鳴般的吼叫聲中,操場上黑壓壓的隊伍竟奇跡般鴉雀無聲!所有班級隨之前平舉,側平舉,向前看齊。盡管有的還是懶洋洋,動作不到位,但隊伍總算整齊了,安靜了。秦朗站著班級隊伍最後,看到這樣一個乾坤大挪移的轉變,不免對主席台上的那個人刮目相看。

“1210班,那個背黑書包的男生舉起手沒有?倒數第二個,說你呢!你還看麽事看?就是你!遲到了,還在那晃來晃去!”又一串淩厲的武漢話從廣播裏傳出來,刺得耳朵發脹。那個學生在眾目睽睽之下乖乖舉起了手。

這個人是誰?說話這麽犀利!

前麵一個同學仿佛猜透了我的心思,轉過頭來,用武漢話說:“他是gǎi主任,比你以前的主任霸氣吧?”

“什麽?gǎi主任?”

見秦朗說普通話,那個同學隻好換回普通話:“他姓解(xiè),水滸傳裏解珍解寶的解,武漢話解讀gǎi,為了表示對他的特別尊重,我們私下裏叫他解(gǎi)主任。”說完,他詭異地一笑。

簽了似懂非懂。

“你叫什麽名字?”

“秦朗!”

“我叫紀管祥。”

“什麽?”

“你叫我機關槍就行了,大家都這樣叫。”

“哦。”

台上開始升國旗。升完國旗,是學生國旗下講話。接著,是校長講話,內容無非是新學期要有新氣象之類。最後,又輪到那個解主任講話。他說話充滿訓斥和警告,說什麽開學了,要收心了,別把那些歪風邪氣帶到學校來,不要“上學遲個到,上課睡個覺,放學瞎胡鬧”,最後提醒新生來到學校,要好好學習,別惹是生非。

在一連串的咆哮體之後,隊伍終於解散了,剛才還噤若寒蟬的場麵頓時百鳥爭鳴。秦朗想著頭發的事,便又去招生辦報到。當我喊著報告進去時,唐主任竟問他找誰,他說:“你不是要我剪頭發嗎?”

唐主任這才定睛一看:“哦,你是從詩琪轉來的那個學生吧?”

秦朗點點頭。

“怎麽剪個平頭?本來蠻清秀的學生,一下變成了小混混。”

“嗯——這樣涼快!”秦朗找了個台階。

“去吧,好好學習,別搗蛋!”唐主任言語冷淡。

秦朗剛出了門,突然想起李翠彤叫他問學費的事,便轉身回去,還沒進門就聽到唐主任的聲音,“你們沒看到他的繼母,哪像個繼母呢?二十幾歲,長得跟個妖精似的,你說這樣的家庭不出問題才怪!”

秦朗陡然不悅,扭頭就走。

等他走到四號樓,發現外麵學生不多了,幾個學生端著熱幹麵正往教學樓衝,難道上課了?怎麽休息的時間這麽短?他加快腳步,上到四樓。果然上課了!齊老師已站在了講台前。他尷尬地喊了聲報告。

“正好,他來了。”齊老師似乎正在介紹他,“你到招生辦去了吧?”

秦朗感激地點點頭。

“他叫秦朗,我們的新同學,希望大家和睦相處!”齊老師的話言簡意賅,“好,回座位去吧,我們要開始上課了!”

“哇,好帥啊!”這是一個響亮而毫無顧忌的女聲,來自門口的第一個座位。秦朗匆匆看了一眼,隻見一個女生雙手呈V字托著下巴,一臉陶醉地傻笑著望著我。這讓他很吃驚,女生有這麽大膽和花癡的麽?更奇怪的是,她這樣喊叫,其他人包括老師也沒多大反應。

秦朗迎著眾人打量的目光,小心翼翼地走向座位。他座位前麵,坐的是一個纖瘦高挑的女生,鵝蛋型的臉上,長著一對漂亮的丹鳳眼。他側頭回避了她審視的目光,又發現紀管祥坐在相鄰的座位上,玩世不恭地對著他笑。

這堂課講練習試卷,秦朗沒卷子,齊老師讓他和紀管祥的桌子並在一起。紀管祥把皺巴巴的試卷盡力撫平攤在桌上,就好像在整理剛剛出土的佛教經卷。試卷上滿目瘡痍,潦草的字跡和猩紅的批改符號,讓人想起黃鼠狼進雞圈後的慘狀。雖然齊老師講得很細致,但紀管祥懶得在試卷上做一絲修改。秦朗搖搖頭,忍不住勸他動動筆。紀管祥低聲笑道:“你知道梵高的《星夜》嗎?我這幅作品與它有沒有神似之處?”

秦朗心裏吃了一驚,怎麽這小子突然問這麽高雅的問題?難道他想試一試我的美術修養?後來,他才知道在二樓的走廊上,掛了一幅《星夜》的畫。

“有,”秦朗不苟言笑,“恕我直言,那是神一樣的作品,這是神經病一樣的作品。”

“你小子蠻幽默嘛。你說,神和神經病究竟有什麽區別?”

“應該是親戚關係吧,都姓神。”秦朗敷衍著。

“哈哈哈!或許——神就是神經病,不然梵高怎麽瘋了呢?”

“紀管祥,你笑什麽呀?”齊老師被放肆的聲音惹煩了。

“呃——這道題,秦朗不懂,我教他。”

“是嗎?好,一籌莫展的籌這裏指籌碼,你覺得對不對?”

“您這樣問我,我覺得肯定不對!”

教室裏響起一些笑聲。

“那正確的注解是?”

“呃——呃——”紀管祥結巴了。

“你現在正一籌莫展。”齊老師笑了笑。

教室裏又是一陣笑。秦朗趁機告訴了答案。

“計謀!”紀管祥壯著膽子,得意地說,“我怎麽連一個計謀都沒有呢?”

全班哄堂大笑。

“好了,坐下來認真聽吧,要不然以後真的一籌莫展了!”齊老師安撫了教室裏的情緒,繼續講解。

紀管祥坐下來,感激地對秦朗做了個鬼臉。

下了課,紀管祥的話匣子更加關不住了。他像這個教室的主人一樣,向秦朗介紹教室的一切。

“這是藍玉,人稱模特藍,”紀管祥指著秦朗前座的女孩說,“你也可以叫她男模特!她是我的女——”紀管祥故意把聲音拖得很長,秦朗正好奇,結果聽到的是“女——同學”。

“機關槍,你一會叫我男模特,一會叫我女同學,你男女都分不清了?”藍玉不滿地笑道。

“那誰知道?你變了性,我也看不出來!”

“你才變性呢!”

“唉,我挨她坐都兩年多了,她也沒看上我,隻知道胳膊向外拐。”紀管祥若有所指地說。

“臭嘴巴,瞎說什麽呀?”

“你看她一米七二的個子,穿上高跟鞋比我還高。以後啊,中國畫壇少了一個不入流的模特,模特界多了一個蹩腳的畫家。”

“要鏟嘴巴是吧?機關槍,你的嘴巴怎麽這麽賤啊?剛來一個帥哥,你就這樣損我?”藍玉怒目而視,做打人狀。(鏟嘴巴:武漢話,扇耳光的意思)

“帥哥?你就別做夢了,你那個帥哥都沒搞定,還想打別的主意?”

“你——”藍玉終於羞慚不過,跑上來,朝紀管祥的小腿踢去。

紀管祥邊躲邊說:“別呀,把你的金華火腿踢傷了,明年怎麽考模特啊?”

“你——”藍玉臉漲得通紅,最後擠出一句話,“水至清則無魚,人至賤則無敵。”

紀管祥哈哈大笑。

“他叫竹竿,”紀管祥又指著另一旁的瘦高個男生說,“大名張啟華,是我的不爭氣的中鋒。對了,你會打籃球嗎?十月份校園籃球賽就開打了。”

秦朗愣了一下,搖搖頭。

見自己直接被忽視,竹竿反擊道:“誰是不爭氣的中鋒?我每次給你搶那麽多籃板,沒我你能贏球嗎?”然後,竹竿和秦朗交流了一下眼神,算是認識了。

“咦,坦克呢?是不是又躲到廁所抽煙去了?也不怕解(gǎi)主任抓他!他和竹竿呀,長得像《鹿鼎記》裏的胖頭陀和瘦頭陀。關係呢,就像《楊家將》裏的孟良和焦讚,那真是孟不離焦,焦不離孟。一對好基友!”紀管祥口若懸河,“我、坦克和竹竿是我們班的籃球鐵三角。可惜啊,我們班要找出第四個會打籃球的,真比登天還難!盡管這樣,哼哼,我們去年還奪得了校園籃球賽的亞軍。你知道嗎?後來好多女生給我寫情書,連抽屜都裝不下了!”紀管祥望著秦朗,滿臉的燦爛。

“你就自戀吧,”藍玉冷笑道,“秦朗,你知道他為什麽叫機關槍嗎?現在明白了吧?”

秦朗嘿嘿一笑。

“他就是一個話癆,而且是個很自大的話癆。估計上輩子是一頭豬,沒機會講話,這輩子變成人,就發泄個夠!”

“錯!豬的聲音還少嗎?整天哼啊嗷啊,還沒機會講話?我啊,上輩子準是個沉默是金的好男人,因為受了女人的情傷,這輩子但凡見到有點姿色的女人,就忍不住要消遣消遣。”

“變態!”藍玉惡心地反擊道。

“當然,今天我之所以興奮,除了上輩子的宿命糾葛之外,還因為來了一個跟我一樣的帥哥,我不由地惺惺相惜。”

“切!”藍玉揶揄道,“你說你是帥哥,我和小夥伴們都驚呆了!”

“嗬嗬,”紀管祥並不理會,“你說秦朗像不像一部黑社會電影的人物?電影名我忘了,主角我記得叫和尚,特別能打,但他比和尚白嫩多了。”

“隻有你才看那些黑社會的電影,典型的暴力傾向!”

“總比你看《小時代》要強,整天談高富帥白富美的,叫我們這些矮窮銼情何以堪?”

“哎呀,終於承認自己是矮窮銼了!”

紀管祥不屑地看了一眼,吐出兩個字:“膚淺!”

這時候,秦朗又聽到門口那個女生怪異的嬉笑聲,於是好奇地問:“這個女生是誰啊?怎麽感覺怪怪的!”

這一問,所有人都笑起來。

“她呀,在我們學校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藍玉邊說邊笑,其他人也跟著笑。

“她姓辜,叫辜良紅。人稱傻姑或紅姑,我們班同學為了表示對她的尊重,有時候會去掉傻,隻叫她“紅姑”。她的事,不好講,講多了,齊老師怪我們不保護她!你觀察幾天就知道了!”紀管祥神秘兮兮地說道。

“剛才上課的時候,是不是她笑得最大聲?”秦朗忽然想到。

“不是她,還有誰?她的笑聲,她的叫聲,完全是毫無保留,收都收不住,整棟樓甚至整個學校都能聽到。”紀管祥說道。

為什麽會這樣?秦朗很奇怪。

第二道鈴已經打了,直到齊老師走上講台,紀管祥的聲音才消停下來。

整整說了十分鍾,紀管祥居然一分鍾也沒有浪費。

第二節課,本來是曆史課,不知怎麽換成了語文課。齊老師講閱讀和作文。紀管祥仍不時嘀嘀咕咕,秦朗全然沒了聽課的興致。不過,齊老師的一句話引起了他的好奇。他說,寫作文,每句話最好不要超過17個字,一般以4到14個字為宜。因為文章是寫給別人看的,句子太長太複雜,反而影響了作者的表達,也影響了讀者的閱讀。

每句話,不超過17個字,有必要麽?秦朗覺得新鮮。

第三節是英語課。老師姓楊,三十五歲左右,一米五幾的個子,戴著一副窄框眼鏡,麵目清秀,精神抖擻。令秦朗驚奇的是,如此瘦小的身軀,竟蘊含著巨大的能量。從她纖瘦的喉嚨發出的聲音,竟一塵不染,清脆響亮。如果閉上眼聽,一定會以為她是個高大的女人,可睜開眼,你絕對會大跌眼鏡。

第四節是數學課。老師是個五十多歲的男的。姓尹,大家私下裏叫他老尹。老尹中等微胖,頭大臉大眼大。這張臉很有特點,皮膚帶有醉酒後的潮紅,顴骨處的肉亮得讓人流連,眼睛闊大渾濁,一說話就眉頭緊鎖,聚焦後的眼光會平添幾分威嚴。他把一個泡著濃茶的碩大玻璃杯,放在講台上,講一會兒課,就如饑似渴地拿起喝一口。那陶醉的樣子,搞得我都忍不住想喝水。這張臉,太適合素描了。

上午終於過去了,秦朗在機關槍的密集掃射下幸存了下來。正尋思著到學校食堂看看,又被紀管祥一把拉住:“不要去食堂,免得影響食欲,跟我外麵吃吧!”

“很難吃嗎?”

“也不是,反正吃了一次,不想去第二次了。”紀管祥詼諧地笑道。

秦朗也不熟悉這邊的情況,就跟著紀管祥出了學校。在校門口,紀管祥主動對一個表情嚴肅的老師喊:“解(xiè)主任好!”我這才看清盛名在外的解主任的長相,中等個,皮膚粗糙,頭頂半禿,麵闊唇方,相貌威嚴。尤其是眼鏡後露著一雙駭人的眼,讓人望而生畏。

“你怎麽不叫他解(gǎi)主任呢?”出了門,我問。

“公開地叫,那不是找死嗎?”紀管祥回頭看了一眼,“他之所以叫解(gǎi)主任,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凡是到他那裏處理問題的學生,他都會說一句:‘你不會解(gǎi)決問題,你就會成為問題’。這句話太有名了,所以,大家就給他起了很多外號:解(gǎi)決主任,問題主任,解(gǎi)決問題主任,最後簡稱解(gǎi)主任。當然,還有人叫他流氓主任,因為他脾氣大,愛罵人,一派流氓作風。

原來如此。

隨著洶湧的人流湧出校園,秦朗開始相信紀管祥說的是事實,那就是沒什麽人到食堂吃飯。很快,校門外儼然成了一個集市,賣粉麵的,賣包子的,賣盒飯的,賣麻辣燙的,賣千層餅的……個個生意興隆。再往前走,巷子裏或者店鋪裏,有學生開始點著香煙,簡單避諱著校門口老師的目光。

秦朗跟著紀管祥來到大街上,那裏有兩家比較大的快餐店,一個叫蔡李記,一個叫千佳美食。倆人進了蔡李記,發現早已人滿為患。秦朗想紀管祥這麽熱情,想這餐他請了。紀管祥急忙攔住他的手,說:“我是地主,當然該我請了。再說,這裏吃東西要買卡的,我來吧!”紀管祥問他吃什麽,他不敢瞎點,隻要了一碗8元錢的蓋飯。紀管祥也是。然後,他又要了兩杯豆漿。

他們邊吃邊聊。自然,紀管祥又問到秦朗為什麽轉校,秦朗敷衍了幾句,轉移了話題。剩下的時間,就成了紀管祥的獨角戲。從解主任聊到齊老師,從男人聊到女人,從籃球聊到足球,從釣魚島聊到台灣島,短短十幾分鍾,他已評論完天下大事,臧否盡古今人物。

秦朗耳朵有些發麻,正好這時過來三個人,走在前的是一個黑黑壯壯的小夥。他頭圓發短,臉大眼小,鼻寬嘴闊。兩邊的頭發幾乎剃光,露出青色的頭皮。眼睛賊溜溜的,笑起來挺友善,皺個眉卻一臉狠氣。黝黑的麵皮下掛著一張微肥的唇,而唇下及頜下,長著一些冒充成熟的胡須。他瀟灑地向紀管祥丟了一隻煙:“機關槍,聊麽事?這麽快活!”典型的武漢話。

“喲,老虎!”紀管祥笑著拿起丟在飯桌上的煙,往嘴裏一塞,湊攏老虎遞過來的火機,“我們班來了一個新同學,我給他介紹解(gǎi)主任的威風史呢。”

老虎看了秦朗一眼,問:“兄弟,叫麽事啊?”

“我叫秦朗。”

“喲,普通話好標準啊,你不是武漢人?”

“是武漢人。”

“那你不會說武漢話?”老虎輕蔑地笑了笑。

“聽得懂。”秦朗答非所問。

“哦?”老虎疑惑又和緩地笑了笑,印堂上泛起油膩的光,“秦朗——這名字好記啊,你記著,機關槍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以後哪個找你的麻煩,盡管跟我搭白。”(搭白:武漢話,說的意思。)

秦朗敷衍地笑了笑,心裏有些反感。

“今年籃球賽,我不會再給你們機會了,去年我們隻輸了兩個球。”紀管祥瀟灑地用手指夾著煙,樂嗬嗬地說。

“非洲的爸爸踢毽朵——黑老子一跳!有我在,你們還想拿冠軍?不要螳臂當車,自不量力了。”老虎拍拍紀管祥的肩膀,滿臉的不屑一顧,“對了,現在我要上網,你克不克?”(毽朵:武漢方言,即毽子;黑:武漢方言,發音:he,相當於“嚇”;克:武漢方言,去。)

“克啊,克啊,秦朗,一起克?”

“算了,第一天來,有點累,我想回教室休息一下。”

“我隻能玩刻把鍾啊!還有午自習咧!”紀管祥拍著老虎的肩膀,跟他走了。

隨後,秦朗也離開了店,回到學校。

從開學典禮到現在,他對紀管祥已有了深刻的認識。他的聲音像無數隻聒噪的麻雀,在耳旁肆意飛舞。他不堪其擾,卻無處躲藏。秦朗是一個安靜的人,哪怕一天不講話,也覺得沒什麽。在聽覺和視覺之間,如果隻能選擇一個,他寧願犧牲聽覺,選擇視覺。

哎,有他在,以後怎麽受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