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人李翠彤

你不快樂的每一天都不是你的:

你隻是虛度了它。無論你怎麽活

隻要不快樂,你就沒有生活過。

——【葡萄牙】費爾南多·佩索阿《你不快樂的每一天都不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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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的招生辦很熱鬧。甫一進門,一股冷氣就湧了上來,可真正進入屋內,冷氣反而減弱了。正值開學,新生晚來報到的,老生要轉學的,新生改投其他學校的,老生申請複讀的,還有其它原因的,來來往往,竟把這裏弄得像個小集市。李翠彤隻站了三秒,就判斷出哪兩個是辦事人員,哪一個是招生辦主任。她優雅地走到一個辦公桌前,不是試探性地問“您是唐主任嗎”,而是直接說:“您好,唐主任!”

李翠彤的普通話清脆而利落,甚至能聽出一種商業接待的熱情。那位唐主任不由地抬起頭,望了望這張明豔的笑臉。

“您是——哪位?”這個四十歲左右的女人有些訝異,記不起腦海裏有這個人物,但覺得應該有所禮貌地回應。

“是張校長叫我來找您的,我是秦朗的家長,我們從詩琪中學轉過來。”

“哦——”唐主任舒了口氣,表情恢複了平淡,“你稍等一會,我把這件事處理完再談。”

李翠彤恭敬地退到一旁。秦朗站在三步之外,繼續觀察這個女人。她短發齊脖,柳眉杏眼,舉手投足間,竟散發著和李翠彤類似的氣質,那就是冷靜和幹練。

也許感受到幾雙評判的眼睛在等待,唐主任不免有些不自在。像醫院擁擠的門診一樣,她很快結束了“問診”,讓下一個“患者”坐下。

李翠彤坐下後,唐主任又不經意地掃了掃她的臉,問:“孩子呢?”

“秦朗,過來!”李翠彤輕聲喊。

秦朗走到跟前,迎上唐主任審視的目光。對方的眼神有種挑剔的威嚴,但他沒有閃躲,像靜物寫生一樣,仍平靜地觀察著她的臉,或許因為太忙太熱,她的臉透著類似酒醉後的紅暈。

唐主任轉過頭對李翠彤說:“你是孩子什麽人?”

“我——是他的繼母。”李翠彤不卑不亢。

“哦……”唐主任的眼神閃過一絲異樣。

“他為什麽轉學?詩琪中學那麽好的學校,到我們學校來,真是大材小用了。”唐主任的話有種顯而易見的疑惑和諷刺。

李翠彤笑了笑,並不覺得尷尬:“哎,一言難盡,尊重孩子的意願吧!”

這句話等於沒有回答。

“不懂!”唐主任的眼神仍充滿疑惑,“我管了這麽多年學籍,隻見過中職生拚命往高中鑽,沒見過重點高中的學生到中職來的。”

李翠彤仍不解釋,隻保持微笑。

“既然你們找了張校長,別的話我就不多說了,但規矩還是要強調一下。”唐主任看李翠彤沒反應,隻好繼續說,“首先,不管你們找了什麽關係,到了學校就要遵守規矩,違反規矩肯定要勸退的。第二,老實說,高三轉校的,我幾乎沒遇到過。我們學校四個美術高中班,三個班主任都明確表示不接收轉校生。他們怕麻煩,怕來的學生打亂他們的管理秩序。我做了半天工作,才讓1104班齊老師接收你。”

李翠彤笑了笑,算是表示感謝。

“所以,不要給老師添亂。如果過段時間,齊老師覺得你不行,不想留你,那我也沒有辦法!”

唐主任望著秦朗,秦朗點點頭。

“你看看你這個頭發,這麽長,眼睛和耳朵都被蓋住了。我們學校的規矩:前不遮眉,側不掩耳,後不及領。學生該有學生的形象,不能太隨意了!今天回去理個發,明天上課之前先讓我檢查一下才能進班。”

秦朗又點點頭。

“光點什麽頭啊?能不能做到?”

“可以!”秦朗提高了音量。

唐主任怔了怔,又問:“你成績怎麽樣?文化和專業都說說。”

“都還成。”

“在以前班上多少名?”

“嗯——中等偏上吧。”秦朗不想說實話,其實,論綜合成績,他班上第一,年級前五呢。

“是嗎?”唐主任的眼神冷淡而充滿質疑。她似乎認為秦朗在吹牛。也難怪,成績好的,怎麽會轉到一個檔次差的學校?

“你們先辦入班手續,至於轉學籍,可能要到九月中下旬集中辦理了。”唐主任又交代了一些事項,便開始接待下一個“患者”了。

倆人拿著班級接收條,一路問到四號樓。

上了三樓,問了一個辦公室,一個老師說齊老師在四樓。於是,他們又上四樓,等找到齊老師辦公室,裏麵的教師說:“高三在補課,齊老師應該在班上。”

李翠彤問了下課的時間,然後和秦朗在走廊上等著。

這棟樓有六層,從平麵上看,像一個缺了一截的U字。U字底部長著一叢茂密的青竹,下麵的竹幹筆直而密集,上麵的枝葉濃密而擁擠,像極了一個腰細口大的花瓶。有些學生在一樓進進出出,似乎在領取教材。一旁逗留等待的人,正七嘴八舌,談論暑假的快樂,偶爾一句粗口,引來幾聲狂笑。看樣子,和所有學校一樣,高三黨提早鑽進了補課的樊籠。

下課的鈴聲響了,可奇怪的是,幾個教室半天沒人出來。最後,終於出來幾個學生,表情很漠然。那種司空見慣的開學興奮或躁動,在他們臉上看不到。他們像是修煉了一百年的老妖,為了變成一個正常的人形,已丟掉了戾氣。

“齊老師好!”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走過來,李翠彤迎上前去,禮貌地喊道。

秦朗有些不安,生怕李翠彤認錯人,可從對方吃驚的反應看,李翠彤喊對了。究竟她有什麽本事,能一眼認出一個陌生人?他的記憶飛快地跳躍著,不記得唐主任特別介紹過,隻說齊老師是個男的。再想想,我發現近處的班級門牌上分別寫著:1101班,1102班,1103班,靠裏的1104班門牌雖然看不見,但可以推測出來。對方從1104班那邊走出來,應該八九不離十了。

“您是?”齊老師四十幾歲,戴著一副眼鏡,膚色有些黑。

“是唐主任叫我們找您的,我們從詩琪中學轉到您的班上。”李翠彤邊說邊遞過接收條。

“哦,”齊老師接過接收條,看了一眼,“叫——秦朗,名字蠻好聽的!來,你們裏麵坐!”他們進去時,裏麵的老教師正好出來。

辦公室很小,估計也就八個平方,卻容納了四張辦公桌。齊老師拖出一個椅子,讓李翠彤坐下,我則站在一旁。

“小夥子,也請坐啊!”齊老師笑著指著一個椅子讓秦朗坐。

秦朗客氣地說:“我還是站著吧!”

辦公室彌漫著濃濃的煙味,在空調冷氣的攪拌下,一股汙濁不堪的氣味,像一頭流著涎水散著惡臭的怪獸,猛烈地撞擊著人的鼻孔,讓人恨不得把幾天來吃的葷腥油膩,吐個幹淨。老師的辦公室怎麽這樣?一股嫌惡感湧上秦朗心頭。他不由自主地咳嗽了一聲。

“不好意思,空氣不好!剛才那個老師煙癮大,我們也不好多說。”齊老師走到裏麵拉開玻璃窗,又回來把門完全打開,一股溫熱的風呼嘯著穿堂而過,像遊擊隊員重新奪回了根據地。

“你是秦朗的姐姐嗎?他父母怎麽沒來?”齊老師坐定後問。

“我是他繼母。他媽媽過世了,爸爸忙,脫不開身。”李翠彤也不尷尬,說話簡潔明了。

“哦。”齊老師瞄了瞄李翠彤,若有所思。

“來,秦朗,能說一下為什麽轉學嗎?”

秦朗望了望李翠彤,李翠彤反應很快:“孩子不懂事,跟同學發生了矛盾,想換個環境。”

“哦。”

正當秦朗鬆了一口氣時,齊老師又問:“什麽矛盾?秦朗,你說說!”

秦朗自知逃不過,就模棱兩可地說:“早戀了,家長希望我們分開。”

“哦,”齊老師轉向李翠彤,“別介意,我必須了解學生的情況,這樣才好管理。”

“理解。”李翠彤說。

“我們留個手機號吧,有什麽事可以及時聯係。”

齊老師報了手機號,李翠彤給打了過去。

“秦朗,你也給我打一個。”

秦朗乖乖照辦。

“招生辦怎麽跟你們說的?現在進班還是明天進班?”

“唐主任叫我把頭發理一下,明天再進班。”

“嗯,頭發是長了!”齊老師想了想,“對了,明天是9月2號,星期一,要上語數外、曆史及專業課,書你肯定有了,記得把畫具帶來。”

秦朗點點頭。

“我還有課,就不多說了。希望你來到我們班後,安心學習,爭取考個好學校,這是對關心你的人最好的報答。明天7點25到辦公室找我,不要遲到。我會給你安排好位子。”

齊老師說得很實在,李翠彤和秦朗紛紛道謝。

“對了,9月5號6號7號有高三九月調考,好好準備一下。”

秦朗又點點頭。

“秦朗,現在如你所願了!”從樓上下來,李翠彤對我說,“我能幫你的就是這些,其餘的全靠你自己,沒有回頭路了。”

秦朗望著這個大他11歲的女人,心情很複雜。曾幾何時,這個女人隻是作為一個姐姐,在他麵前展露著親切和隨和,如今搖身一變成為他的繼母,在父親出事之後,毅然扛起家庭的大旗。這種角色變化讓他驚訝。雖然他仍排斥她的繼母身份,但內心裏,他又接納了她的家長角色。這種角色不是靠法律的定義,而是來自她對生活應付裕如的氣質。

秦朗欣賞這種氣質,又反感這種氣質。欣賞,是因為她充滿商業式的理性,總能一針見血地找到解決方法。反感,是因為理性太多,如同有萬條路,她卻好為人師地隻指出最適合的一條。難道她嫁給父親,也是這樣想的嗎?他很懷疑她的動機。

“秦朗,我不知道你的選擇到底對不對。我有種預感,你來到這裏,可能會遇到一些麻煩,是好是壞,看你怎麽麵對了。”李翠彤望著他,目光灼灼,“你爸爸的官司快要開庭了,我最近比較忙,希望你不要再添什麽亂。”

回到家,秦朗去了理發店。等坐在鏡子前時,他才發現自己的頭發確實長了,像漫畫書中的炫酷少年,瀑布般的頭發蓋住了額頭和耳朵,一雙憂慮的眼睛在發梢間若隱若現。多久沒剪了?最近一次是在橫渡長江之前,算起來快兩個月了。

理發師問怎麽剪,秦朗心血**地說:“剃個雷子頭吧!”(雷子頭:武漢話,指平頭,又叫混混頭。)

中午,李翠彤打電話叫他過去吃飯,說好久沒過去,以後上了學,更沒時間去了。

父親再婚後,小別墅又進行了裝修。地板換了,家具換了,牆壁的顏色換了,甚至連客廳的吊燈也換了。這是我第二次回到這裏,第一次,是他們結婚。

“秦朗,來瞧瞧你的小妹妹!”李翠彤熱情地招呼著秦朗,然後轉身向後麵喊去,“媽,把可可推出來,秦朗來嘍!”這一句竟是四川話。

我這才想起李翠彤是重慶人。

很快,一個五十多歲的婦女推著童車出來了。她望秦朗笑了笑,一口濃重的四川話脫口而出:“喲,秦朗來嘍!來,看看你的妹妹!”

秦朗走上前,想跟李翠彤的媽媽打聲招呼,卻不知喊什麽好,便幹脆說了聲“您好”。小推車裏躺著一個圓乎乎的小孩子,圓圓的小臉,圓圓的眼睛,圓圓的小口,圓圓的拳頭,連胳膊也是圓圓的。看一眼就讓人喜愛不已。秦朗微笑著看著她,她也睜著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好奇地看著他。

“你叫可可吧?可可,你真漂亮,等你長大了,哥哥教你畫畫啊!”秦朗微笑著逗著可可。可可聽了這話,竟咯咯地笑出聲來。那眼珠子溜溜一轉,像春光掠過微漾的湖麵,頓時生機勃勃。太可愛了!這樣的小孩誰不喜歡呢?想著自己竟然有個妹妹了,他心中竟升起一種當兄長的豪邁!

“可可,你看哥哥多喜歡你呀,以後還要教你畫畫哩!”李翠彤的母親也逗著可可,可可笑得更歡了。

“何嫂,飯菜準備好了嗎?”李翠彤喊著後麵的保姆。

很快,幾個人上了桌。李翠彤母女熱情地招呼秦朗吃菜。桌上的菜清爽鮮明,紅的是莧菜,綠的是香芹,青的是苦瓜,黑的是紅油海帶絲,白的是水煮肉片,橙黃的是幹煸牛肉絲,油黃的是重慶辣子雞,銀黃的是蓮米銀耳湯。這辣子雞,李翠彤說是她母親親手做的。

這菜的顏色是李翠彤刻意選擇的嗎?知道秦朗喜歡豐富的顏色,因此取悅他?秦朗沒有問,但心裏很受用。

吃了一會,李翠彤的母親開始感歎:“哎呦,我看著秦朗就心疼。那麽小,媽媽就走嘍。好不容易挺過去,爸爸又遇到官司。現在,又被逼著轉學。他的命啷個這麽苦喲?”

“媽——”李翠彤不高興了,“你說啥子?好好地吃頓飯,你偏要說這些傷心事!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沒得事!”

“對頭,對頭,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李翠彤的母親抹了抹似乎濕潤的眼睛,“秦朗,你幹脆搬回來嘛,跟我們一起住,這樣,我們也可以照顧到你。”

李翠彤的母親又叨了兩句,秦朗隻是笑,不再回應。

飯後,他上樓去看自己的房間和母親的書房。李翠彤盡量保持了原來的樣子。除了地板和牆壁變了,其它的基本沒變。臥室很整潔,**一塵不染,似乎他從沒離開過。他躺下去,一種熟悉的感覺傳遍全身,過往的生活畫麵,輕易地浮現在眼前。他來到媽媽的書房,確切的說,這是父母的書房,裏麵堆滿幾櫃子的書。秦朗打開書櫃,隨手抽出一本,很薄,名字叫《情人》,作者是瑪格麗特·杜拉斯。看了扉頁的介紹,是寫一個在越南的15歲法國女孩子,和一個30多歲的中國男人的愛情故事。這是一部自傳式的小說。秦朗忽然來了興趣,把書塞進了褲袋。

情人,我的情人在哪裏?她知不知道我被趕出了校園?

新的學校,等待我的是什麽?

秦朗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