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日出東方,大街上人來人往。

攤販早早拉出板車,在熱鬧的大街上做起了生意。嘈雜的人聲與阮寧離臉上的掙紮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此刻,她站在書館門口,好像被定住似的,怎麽也邁不開向前的腳步。畢竟再往前走一步,就意味著她不得不去向那個神神道道的瘋子虞孟之求助。她得拋下了所有的理智與常識,去相信那人說的鬼話。

以及,她得承認自己是豬。

可是,除此之外,她不知道還有什麽辦法。她不知道除了虞孟之以外,還有誰能幫她。

阮寧離咬咬牙,到底還是走進書館中。

正在看書的福伯見她來了也不覺得奇怪,從抽屜裏拿出一個小布袋扔到她的麵前,說道:“上次是你不結錢就走了,可不是我不給你薪水。”

阮寧離連忙恭敬接過,道了聲“是”。

福伯見她不走,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問道:“還有事兒?”

“福伯……”阮寧離別別扭扭,半天才擠出一句,“您這兒,還住了別人嗎?”

福伯看鬼一樣地看著阮寧離,沒好氣地說道:“我這兒就這麽大點地方,能住誰啊?你到底想幹嗎?!”

阮寧離縮縮脖子,飛快地說出早就在腹中打好的草稿:“上次有一幅畫我沒畫好,想幫您重畫一張。”她又重點補充道,“免費的。”

福伯狐疑地打量著阮寧離,大概是沒想到這個向來見錢眼開的小丫頭能有如此的責任心。

“真的?”

“畫不好不要錢……”阮寧離差點咬了舌頭,糾正道,“畫得再好也不要錢。”

福伯沒再過多懷疑,推了推眼鏡,揮揮手同意。

阮寧離不敢耽擱時間,朝二樓畫室跑去。

畫室還和她那天走的時候一樣,除了筆墨紙硯和古籍藏書之外,並沒有人氣。

她不禁懷疑起來那個虞孟之到底是什麽,若是人的話,怎麽可能在這種地方落腳居住?可若他不是人,那還能是什麽?

阮寧離被自己的胡思亂想嚇壞了,連忙驅散腦海中不切實際的設想。她望了望空空如也的四周,小聲地喚道:“喂,虞孟之,你在不在?”

並沒有人回應她。

難道……真的要再畫一幅畫,才能將他召喚出來?阮寧離皺著眉頭拿起筆,虞孟之給她的印象可謂極深,她不假思索便能依據心中的印象將他的模樣描摹出來。

不多時,那張玩世不恭的臉躍然紙上,可她怎麽看都覺得這張臉世故油滑,不值得信賴。

周圍還是安安靜靜的,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阮寧離等得有些不耐煩了,伸出手拍了拍畫中人的臉:“喂,不是你讓我來這裏找你的嗎?你到底在不在?吱個聲啊!”

“喲,這是誰家的小豬從豬圈裏跑出來了?還會說人話呢!”

熟悉的聲音自身後傳來,帶著不可一世的囂張。阮寧離回過頭,不知何時出現的虞孟之抱著手臂,靠在門口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依舊是那身極其紮眼的紫色長衫,配合著那張討人嫌的輕佻笑臉,更像一隻茄子。

阮寧離自然知道他是在打趣她,奈何現在的自己是有求於人,隻好壓了壓情緒,低聲問道:“上次你說的願意幫我,還算不算數?”

虞孟之瞪大眼睛:“見了鬼了,你什麽時候見過人和豬做交易的?”

阮寧離雙眸一冷,歪著腦袋提起了拳頭。

“喀喀,算了,我勉為其難聽一下吧,你想我怎麽幫你?”

“你能看到別人的記憶,對吧?”

“能看到又如何?”

阮寧離咬牙:“我想請你幫我看一個人的記憶,我想證實她是清白的。”

虞孟之挑眉:“她是你的親朋好友?”

阮寧離搖頭。

“那是你的恩人?”

阮寧離又搖頭。

虞孟之好奇了:“既然她與你無親無故,你管這閑事幹嗎?”

“你不是說我印堂發黑,注定無福無壽嗎?我就當是給自己積德,可不可以?”

“我幫人也不是平白無故的。”虞孟之的表情一下子意味深長起來。

阮寧離哭笑不得:“不是你說自己是什麽運氣大神,專門來幫我化解災難的嗎?”

“是這樣沒錯,但我也要吃喝拉撒啊。”虞孟之理所當然地說道,“你看看我,堂堂大神卻住在這麽個破陋不堪的地方,想吃點山珍海味也沒有,想找個人說話也找不著。你要我幫你,除非從今往後,你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炷香,好吃好喝地供著我,養著我,陪著我。”

“……”

“哎哎,你到底有沒有誠意的?”

“這世上為什麽會有你這麽厚顏無恥的人?”

虞孟之也不在意,笑得更加開心:“那你是答應,還是不答應呢?”

阮寧離咬著牙,心中飛快地計算起來:她是被逼無奈才來找虞孟之幫忙,可這人的能力是否真有那麽神乎其神還未可知,正好借這次的事試探試探他也好,若他真是神人,以後這能力一定也有用得上的地方,到時別說山珍海味,說不定還能找到阿生;如果他隻是虛張聲勢,那正好也能看清他的真麵目。

想到這裏,阮寧離心中已有了決斷。她伸出手掌,幹脆地答道:“擊掌為盟。”

虞孟之挑眉,動作利落地與她擊掌,聲音清脆。

“成交。”

手掌相觸之時,稍縱即逝的溫度讓阮寧離產生了一種奇妙的感覺。她在這世上活了十七年,除了五歲之前還有母親和弟弟相伴以外,之後的十二年都是自己獨自一人這麽走了過來。

如今,這盟約讓她有了一種今後將不再孤單寂寞的錯覺。雖然身邊這人來曆不明,滿口瘋言瘋語,但至少從現在開始,她不再是一個人。

阮寧離看著虞孟之,卻發現他也在看著她。

那目光**裸又意味深長,讓阮寧離頗為不自在。

可讓她意外的是,虞孟之竟然唐突地抓住了她的手。阮寧離羞憤難當,瞪著虞孟之,男人卻神神秘秘地朝她噓了一聲。

不同於以往隻是握著手腕,這一次,虞孟之選擇和她十指緊扣。阮寧離睜大眼睛,幾乎是僵硬地被虞孟之拉進懷中。陌生的溫度和細膩的觸感像一根針,輕輕挑破了她的指尖,順著奔騰的血一路流向了她的四肢百骸。

隻是牽個手而已,隻是牽個手而已……阮寧離不斷在心中告誡自己,不料虞孟之用另一隻手按著她的肩膀,使得他們之間得距離更近。

這一下,她的臉幾乎貼在了他的下巴上,她的呼吸全都噴灑在虞孟之白皙而緊致的脖子上。阮寧離閉上眼睛,腦中開始胡思亂想:虞孟之的脖子很漂亮,據說有種說法是天鵝頸……

“你在想些什麽?”虞孟之不輕不重的聲音自阮寧離的耳邊響起,一下子戳破了她腦海中的那些綺麗畫麵。

“我……”阮寧離想辯解一下,又聽虞孟之說道:“不要胡思亂想,我看不見你腦海中的畫麵了。”

話音剛落,那種奇妙的感覺再次席卷了她的全身。這些時日以來她經曆的種種像電影一樣一幕幕地出現在眼前,所有她見過的畫麵、聽過的聲音都變得鮮活了起來。

她回到了兩次發現屍體的湖邊,重新描畫著殷誠和付元桂的外貌,重新和顧隨對話……隻是這一次,不是她一個人經曆這些,她的身邊還有一個虞孟之。

虞孟之就像是一個闖進了她內心深處的不速之客,在她的世界裏恣意行走暢遊。而她好像隻是個媒介,充當著帶虞孟之來到這裏的那個可有可無的角色。

她牽著虞孟之的手回到朝暮館,又將顧隨審問夏鶯、公卿卿咄咄逼人的場景看了一遍。

所有已經發生過的事情就好像又發生了一遍,隻為了展示給虞孟之看。

夏鶯被拖走,人群漸漸散去,阮寧離還站在原地,手中的溫暖是此刻唯一真實的觸感。

忽然,她聽見虞孟之的聲音:“原來如此。”

阮寧離如大夢驚醒,眼前的朝暮館瞬間消失,等她睜開眼睛,才發現自己和虞孟之仍保持著擁抱的姿勢,站在畫館之中。

阮寧離連忙將他推開,臉沒來由地變得滾燙。

“你想救的人就是她?”

“你下次要看我記憶的時候能不能和我說一聲?!”

“好吧,下次我會稍微溫柔一點的。”

阮寧離決定不理虞孟之曖昧的回答,問道:“接下來我們要怎麽做?”

“明日你去找胥少琛,告訴他這件案子你接了。”

阮寧離見過胥少琛幾次,年輕又戰功顯赫的大帥騎在駿馬之上,眉目凜冽,神色肅穆。可她連和顧隨打交道都唯唯諾諾,更何況是胥少琛呢!

阮寧離瞪大眼睛,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麽叫我接了?我接了是什麽意思?”

“意思就是由你來查清楚案件的真相,如若食言,提頭去見。”

阮寧離愣在原地半晌,失魂落魄地往門外走去。

“我錯了……我根本不該相信你……我現在走還來得及……”

虞孟之氣歪了鼻子:“阮寧離!你這是要過河拆橋,卸磨殺驢!”

阮寧離音量更高:“我是瘋了才會聽你的話!什麽叫提頭去見?!我幹嗎要拿自己的命去賭啊?!再說了,胥少琛是平城的大帥,我不過是個青樓裏的小丫頭。死的人非富即貴,你又憑什麽認為他會相信我,會把這件案子交給我去查?!”

“他並不需要相信你。”虞孟之搖搖頭,輕聲說道,“他甚至不需要你來查清楚真相,他隻要一個能讓他撇清責任的替罪羔羊。至於那隻替罪羊是你還是夏鶯,這並不重要。”

阮寧離愣愣地看著虞孟之,他說起這些話的時候語氣冷淡甚至刻薄,好像隻是在平靜地敘述著一件事,而這件事與生死、公義並無關係。

虞孟之看著她,平靜到近乎漠然地說道:“這個世界從來都是這樣,沒有一個人可以什麽都不付出就把另一個人救回來。你想要救別人的性命,就要做好拿自己性命去換的準備。”

阮寧離瞠目結舌,她發現自己找不出任何的話去反駁。

虞孟之對於生命的漠然讓她覺得有些害怕,好像他和這個世界毫無瓜葛,好像他隨時會離開這個世界。他不在乎別人的性命,也不太在乎他自己的性命,仿佛一切於他而言,都是能舍棄的。

阮寧離垂下頭,喃喃問道:“我這麽做,真的是對的嗎?”

“為什麽要問我?”

“如果我真的可以找出真相,但代價是連累更多的人去死,這樣真的是對的嗎?”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那麽久遠,阮寧離才聽虞孟之說道:“這個世界是一榮俱榮、一枯俱枯的,沒有誰可以置身事外。每個人活在這個世上,都要因他做出的選擇而付出代價。阮寧離,隻要你無所畏懼,那於你來說,就沒有對錯之分。”

阮寧離怔怔地看著虞孟之。

虞孟之難得不再瘋瘋癲癲,他認真而平靜地看著她,眼神卻讓她覺得迷惘,好像那種目光穿透了她,正在看另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