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平城今日的天氣很好,可謂是豔陽高照。

街市上的攤販比往日叫賣得更加熱情。集市上人來人往,似乎並沒有人知道大禍臨頭,平城很快將失去以往的平靜。

看來付元桂的死訊還沒有傳播出去。

顧隨恐怕沒有這個能力,能使用這麽強硬的手腕鎮壓住流言蜚語的,除了胥少琛,還能有誰!

阮寧離忽然有些不敢往下想了,若是付元桂客死平城的事不能解決,平城和桂城真的因此開戰,那會有多少人會死在戰火硝煙之中!

生靈塗炭,流離失所,須臾的安定假象被打破,人們還是要回到煉獄之中,苦苦掙紮。

阮寧離心裏就像壓了一個秤砣,這讓她的表情看起來十分沉重,而讓她更加擔憂和惶恐的是正走在她身邊的那個男人。

她知道虞孟之長得不差,氣質又出眾,稍微收拾一下就能顛倒眾生,但是現在這種隻是走在長街之上就惹來不少路人的指點和眼光的場麵未免也太誇張了吧。

阮寧離神色複雜地看著虞孟之,再三確認道:“我真的不用去給你找把傘?”

“送傘不吉利的。”虞孟之斜睨了她一眼。

“可是小說裏不都說遊魂什麽的被太陽一曬就會魂飛魄散嗎?”阮寧離十分懷疑地審視著虞孟之,並一直試圖把他往陰影裏擠。

虞孟之抵住她的肩膀,不讓她往自己身上靠:“多謝關心啊。”

阮寧離沒好氣地白了虞孟之一眼,頗為責怪他的不領情。餘光掃過他的全身後,她發現男人有影子也有腳,身上也有溫度。

大概真的是自己想多了吧,阮寧離悶悶地想。雖然虞孟之滿嘴跑火車,弄不清楚是哪朝哪代的人……但也許可能大概,他真的是個人。

她正想著,他們已經來到胥少琛的府邸門前。帥府守衛森嚴,身負長槍的士兵守在門口,麵不改色,挺拔如鬆,別說人了,恐怕連蒼蠅都飛不進去一隻。

阮寧離摸著下巴,沉吟道:“虞孟之,你會不會穿牆術?”

“我又不是鬼!”

“隱身術呢?”

“不會。”

“障眼法總會吧?”

“真巧,這個……也不會。”

阮寧離倒退一步,正好撞在虞孟之的胸膛之上,原來他不知不覺之間將路封死,一點退路都不給她留。

見無處可逃,阮寧離不無埋怨地瞪著他道:“這也不會,那也不會,我們要怎麽進去?”

虞孟之看白癡一樣地看著她:“你直接走過去告訴他們,你知道誰是凶手,他們一定會馬上帶你去見胥少琛。”

“那也得我真知道才行啊!”阮寧離覺得他簡直不可理喻,“你信不信我們倆被帶進去以後,不出三句話,胥少琛就用子彈崩了我們的腦袋?”

“可你要是不這麽做,接下來被崩腦袋的,很有可能就是夏鶯。”虞孟之慢條斯理地說道。

阮寧離瞠目結舌,該死的虞孟之說得一點兒也不錯。時間緊急,局勢瞬息萬變,誰都不會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麽事情。

現在平城尚算風平浪靜,胥少琛很有可能會趁著桂軍還沒有來興師問罪的時候,將所有罪名都推到夏鶯的頭上。

阮寧離咬咬牙,忽然握住虞孟之的手,帶著他走上前去。

果不其然,兩人剛靠近,士兵就攔住他們,禁止他們靠近。

阮寧離深吸一口氣,道:“我有事要見胥大帥,還請幫我通報一聲。”

“大帥有令,不見閑人!”

拒絕請求的士兵生得威嚴,阮寧離忍不住縮了縮脖子,暗中死死掐住虞孟之的手,免得自己泄氣。

“我並非閑人,我是來幫大帥查案的。近日發生在平城的連環殺人案,我有線索找到真凶,尤其是……最後一起案件。”

阮寧離不敢透露太多,她在賭這些終日跟著胥少琛的士兵多少聽說了付元桂的事情。她一口氣說完,心中卻在哀歎,死了死了,她到底是誇下了海口,也不知日後要付出什麽代價。

然而遺憾的是,她猜錯了。

衛兵並不理會她的暗示,還將她用力往外一推:“胡說八道什麽,快滾!”

阮寧離一個趔趄,恰好撞在一個走過來的人的身上,才不至於摔跤。她回頭一看,自己身後不知何時站著一個女人和一個小男孩,剛從車上下來。

那女人長得溫柔似水,眉心還有一顆朱砂痣。她緊緊地牽著小男孩的手,茫然地看著眼前劍拔弩張的場麵。

虞孟之湊到阮寧離的耳邊,飛快地低聲說道:“那對母子好像是胥少琛的妻兒。”

阮寧離驚訝,壓低嗓音問道:“你怎麽知道?”

“《歡場男女》裏寫的。”虞孟之斜睨了她一眼,“那是時下最熱的輿情雜事書,你沒看過?”

阮寧離尷尬,她怎麽知道這是雜事書,她還以為是豔情小說呢!

“是胥少琛妻兒又怎麽樣?”阮寧離不解地問道。

虞孟之勾唇一笑,不知何時出手,如鬼魅一般竄至那對母子身後。他從女人的手中搶下男孩抱在懷裏,修長好看的手指如今成了骨爪,緊緊地掐住男孩的喉嚨。

阮寧離以為自己眼花了,她怔怔地看著虞孟之,卻清楚地在素來嬉皮笑臉的男人眼中看見了冷漠和殺意。

不僅是她,幾乎所有人都愣住了。男孩被嚇到了,爆發出尖厲的叫聲和哭聲,那些士兵才端起搶指向虞孟之。

虞孟之卻連眼睛都沒多眨一下,隻是加大了手上的力道,指甲立刻嵌入男童稚嫩的脖頸內,隱約見了血色。

“讓開。”虞孟之淡淡地說道,“否則我馬上要了他的命。”

阮寧離從來沒見過這樣的虞孟之,他的冷漠讓她對他的話深信不疑,好像那些士兵不讓開,他就真的會馬上殺死那個無辜的孩子。

受了驚的女人這才反應過來,大張著嘴巴朝虞孟之撲去,想將孩子搶回去。阮寧離顧不得細想女人為什麽嘴巴開合,卻發不出一點聲音。她左看看右看看,想著死就死吧,咬著牙走到女人身後,仗著自己手腳麻利,學著虞孟之的樣子製住她——自然,沒有用力。

柔弱的女人驚慌失措,抖得像篩糠一樣。阮寧離心中過意不去,連忙湊近她耳邊低聲說道:“夫人別怕,我們是為救人而來,不會傷你和小公子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女人掙紮的動作漸漸平息了下來,顫抖之餘好似微微地朝她點了點頭。

阮寧離跟在虞孟之的後麵,如壯士斷腕一般走進了胥少琛的府中。

早有衛兵通傳胥少琛,他大步流星,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胥少琛身後跟著一排士兵,他們齊齊地端著槍,黑洞洞的槍口冷冰冰地指著虞孟之和阮寧離。

阮寧離咽了咽口水,虞孟之卻毫無懼色。

胥少琛冷冷地命令道:“帥府守衛森嚴,你們逃不出去的。”

虞孟之笑了:“本也沒打算做到這步,若不是帥府難進,我們和胥帥的見麵,應該會更平和一些。”

“既然你們無意傷人,就放了我兒子。”

阮寧離皺了皺眉頭,敏銳地捕捉到這其中的不對勁:明明胥夫人也在他們手上,怎麽胥少琛好像完全不在意她的死活呢?

“人可以放,但大帥得應承我,即使放了人,我們亦能全身而退。胥大帥聲名在外,應該不會出爾反爾,是嗎?”

胥少琛不怒而威:“你在和我談條件?”

虞孟之莞爾:“我有籌碼,不是嗎?”

胥少琛抬手,示意衛兵不要開槍,然後又看向虞孟之。

虞孟之倒也幹脆,立即鬆手放了男孩。阮寧離也連忙放了胥夫人,不料胥小少爺卻大呼一聲“小姨”,撲進了胥夫人的懷裏。

阮寧離這才意識到那本所謂的《歡場男女》是有多麽不靠譜,眼前這柔弱女子怕隻是胥夫人的妹妹,難怪胥少琛對她的生死不甚在意。

胥少琛擺了擺手,立刻有人將他們送入內堂。

訓練有素的衛兵馬上將二人團團圍住。幾乎是下意識的,阮寧離擋在了虞孟之的身前。她警惕地瞪著四周的一切,仿佛自己的血肉之軀真的能擋下那些子彈。

虞孟之頗為驚奇地看了阮寧離一眼。

胥少琛並沒有下令開槍,想來到底是還有信義,他問道:“我聽衛兵說,你們兩個是有事找我?”

“不錯。”虞孟之正經起來,說話頭頭是道,“平城接連發生四起殺人案,到如今依舊沒有線索。付元桂死於平城內,平桂兩城之間很有可能因此開戰。我今日前來是想向胥大帥舉薦一人,她一定能幫大帥查出真凶,平息戰事。”

阮寧離感覺自己肩膀被拍了一下,竟是被虞孟之推上前去。

她硬著頭皮抬起頭來,勉強朝胥少琛露出一口白牙,盡量讓自己笑得可信一些。

胥少琛卻不為所動,麵孔之上一絲破綻都沒有:“你們在胡說八道什麽?警察廳的人已經調查清楚,真凶是朝暮館的娼妓,一切皆因爭風吃醋而起。”

阮寧離心中一沉,一切朝著她最不想的那個方向發展而去,夏鶯果然被當成了替罪羔羊。

“胥大帥!”阮寧離鼓足勇氣,終於開了口,她堅定地望著胥少琛,擲地有聲,“我鬥膽問您一句,就算第四起案件是夏鶯所為,那她為什麽要殺死前三個人?又怎麽能殺死前三個人?四名死者都是被人綁縛手腳,毀去麵容沉入河底,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又怎麽可能完成這一切?”

胥少琛有一下沒一下地玩弄著握於手中的白手套:“從來都沒有人說過,這四起案件之間有什麽關聯,不過是作案手法相似罷了。”

“第一起殺人案件,發生於十二月十七日,死者穆雄,臨城偵緝隊隊長;第二起殺人案件,發生於十二月三十日,死者呂奇,臨城政府官員;第三起殺人案件,發生於一月七日,死者殷誠,舉國富商;第四起殺人案件,發生於一月八日,死者付元桂,桂城大帥。他們都不是平城的人,卻都是極有地位的達官貴人。凶手將他們的臉損毀,恐怕就是為了不讓人那麽快發現他們的身份。”

胥少琛的眼睛不知何時變得銳利而陰鷙,他問道:“你是怎麽知道的?”

“我是警局的畫像師,那些受害者的畫像,都是我根據死者的特征畫出來的。”至於他們的身份,阮寧離在朝暮館裏待得久了,消息自然比一般人要靈通。

“原來是你。”胥少琛的麵色稍微和緩了一些,“顧隨將那些人的畫像拿來給我看時,我還在想是什麽人的畫功如此出神入化,能將那些被毀的麵貌一一還原。”

阮寧離幹笑兩聲:“混口飯吃而已。”

胥少琛來回打量了阮寧離和虞孟之一會兒,仍是滴水不漏地說道:“即使如此,你也不過是確定了他們四人的身份,並沒有任何直接證據表明,這四起案件有什麽關聯。”

“我們畫師為了還原所畫之人之麵貌,一定會仔細觀察細節,才能使畫作栩栩如生。所以,當我在為他們畫像的時候,我發現在他們身上有共同的特點。首先,他們的頸上有勒痕,瘀青右深左淺;其次,他們臉上的刀痕也是由右至左。”

“這能代表什麽?”胥少琛的臉色陰沉起來。

“大帥,可否借一根皮帶給我?”

胥少琛向左右示意,立即有一名士兵將腰間的皮帶抽了下來。

阮寧離掂了掂手中的皮帶,走到虞孟之的身前。眼下場中隻有虞孟之能配合她佐證心中的想法,可她還是不確定地問道:“你可以的吧?”

虞孟之聳肩,朝她伸出了脖子。

阮寧離小心翼翼地用皮帶纏上白皙的脖頸,又用右手拉起一頭,演示道:“大帥,你我慣用右手,所以當我們手拿繩子,想要勒死一個人的時候,我們一定是用左手鉗製住對方,再用右手去拉繩施力。為了擴大張力,拉繩的方向一定向右,所以,被害人頸部的瘀痕也應該是右淺左深,刀痕也一樣。”

胥少琛顯然是明白了阮寧離的意思,陷入了短暫的沉默之中。

“可死者身上的傷痕都是右深左淺,這可以證明,凶手是慣用左手而並非右手。據我所知,夏鶯並不是左撇子。”阮寧離深吸一口氣,道,“胥大帥,這種淺顯的道理連我都知道,更何況是法醫官呢!屆時就算堵得住桂軍的嘴,也堵不住天下悠悠眾口。雖然您急著想給桂軍一個交代,可如果這個交代根本立不住腳,那後果不是會更嚴重嗎?”

胥少琛挑起眉頭:“所以呢,你想怎麽樣?”

“還請胥大帥給我一個機會,讓我查清楚事情的真相,讓含冤的人不會無辜枉死,讓真凶不會逍遙法外,也讓這件事不會向更壞的結果發展。”

這一番話說得擲地有聲,尤其是最後一句話,更是加重了語氣,道清了利害關係。

可是阮寧離心裏卻在打鼓,沒人比她更清楚,這豪氣幹雲的牛皮,她得花多大的力氣才能吹出個輪廓來。

胥少琛忽然大聲笑了起來。

他笑得恣意,又帶著不可一世的張狂。阮寧離忽然意識到,方才的禮數和耐心不過是這男人捏造出來的假象,這位將軍的真正模樣應該是不受任何條件的製約和控製,殺戮和野心已經融進了他的骨血裏。

“既然你知道這件事最壞的結果是什麽,那你是否能向我保證,你給到我的結果是更好的呢?”

阮寧離張了張嘴,低聲答道:“我不能。”

“即使我封鎖消息,付元桂的親兵也一定會想方設法把他亡故的消息送回桂城。從桂城到平城,不出三天,恐怕就有不速之客將會來到。”胥少琛忽然說道,“我可以給你三天的時間。三天之後,若你不能給我一個更好的交代,那麽不僅是那個娼妓,連你和你的朋友,我也會用我的方式讓你們變成那個最好的答案。”

阮寧離捏緊拳頭,把牙關咬得死死的,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一個“是”字。

她明白胥少琛會這麽做,並不是因為他真的被她所說的話打動,而是因為他的確有一手遮天的能力,隻不過,這個隻手遮天的想法需要更多的血肉作為奠基石。

阮寧離心裏其實一點底也沒有,可是事已至此,她根本沒有了回頭的餘地。

“我要見夏鶯。”

“可以。”

胥少琛揮揮手,就有士兵為他們引路,帶著他們走向警察廳。

從胥少琛的府中走出來,阮寧離才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她覺得自己好像剛在鬼門關走了一遭,滿心都是劫後餘生的歡喜。

虞孟之跟在她的身後,情緒好像沒有受到任何影響。

阮寧離小聲說道:“我不明白。”

“什麽?”

“為什麽你要說舉薦我,而不是我們共同去查這個案子?”

“開玩笑。”虞孟之看白癡似的看了她一眼,“槍打出頭鳥,萬一真出事了,你可以擔責,我好跑路啊。”

阮寧離無言以對,是她低估了虞孟之厚顏無恥的程度,她更加沒想到這種不要臉的話虞孟之能張口就來。

阮寧離悶悶地說道:“今天這事我們做得不對。”

虞孟之冷笑起來:“你要達成目的,就必須要使用手段。”

“可恃強淩弱,挾持婦孺,不算英雄。”

“我從來都沒說過我是英雄。”

這一句話提醒了阮寧離,她看見虞孟之眼底驟然升起漠然與疏離,也看見他的脖子上還留著皮帶勒出的淺淺痕跡。

是了,如果虞孟之真的是史書上記載的那個人,那他本就是個謀朝篡位、不折不扣的大奸臣。

“阮寧離,”虞孟之的笑容如刀,一刀一刀地割在阮寧離的心上,他道,“我做過的背信棄義的事,遠比你想象的要多。”

阮寧離心下不知怎麽的,沒來由地抽疼了起來。她眯了眯眼睛,第一次正視起虞孟之來。

容貌俊秀的男人站在正好的豔陽裏,周身卻仿佛被冰霜籠罩。雖然他這麽真切地站在那裏,卻好像從來都沒有融入過這個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