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2 ◆

我覺得自己像漫上沙灘又匆匆退卻的潮汐,正以一種悠遠而無法感知的形態慢慢消失,但很快,我又重新拚湊成形,回到了眼前。

我沒聽錯,這個叫阮修傑的男人撐著頭,笑容頹敗而瘋狂,他喊越澤“哥”,他是越澤的親弟弟。

越澤一言不發,默認了這個事實。

恍惚間,我想起第一次見他時,不對,應該是第二次。我們在咖啡廳裏相視而坐,當我決定接受他口中危險卻**的計劃時,當我義無反顧甚至帶著莫名的興奮與期待踏進這個陷阱時,他就是那樣的眼神,像一潭幽深的冰冷的湖水。

我早該猜到,我真蠢。

可笑的是,曾幾何時我還自以為了解他,相信彼此有在試著坦誠相待。或許除了簡單的金錢交易之外我們之間還能有些別的,比如他喜歡吃我做的飯,他用碘酒給我處理手肘上的擦傷,他讚美我歌唱得不錯,他和我爭論小美元到底要叫什麽名字,他開車說:好,我們回家。

所有溫存堆砌起來的城堡,在一瞬間分崩離析。

我花了三秒的時間忍住想哭的衝動。

我很想一巴掌扇在越澤那張精致卻冷漠的臉上,但我下不了手。我隻好用盡渾身力氣推搡他,而他幾乎沒有動。

“越澤,你真是我見過最惡心的人了!哥哥?弟弟?你們合著一起,不僅欺騙了我,還傷害了我最好的朋友,你們是不是覺得這樣耍別人很有意思?”

越澤伸過手:“七喜——”

“別碰我!”我渾身戰栗著後退一步。“越澤,我那麽相信你,可自始至終你都在欺騙我,虛情假意逢場作戲,從來沒有對我講過一句真話!你一直把我當成一個白癡,一個工具。在你眼裏,我不過是一個又窮,又賤,為了錢什麽都會做的人是不是?”

越澤沒有回答,但我仿佛聽到了回答。

我盯著眼前的人,我應該詛咒他,怨恨他,甚至往他的臉上吐口水用以泄恨。可最終,我隻是心灰意冷地笑了笑:“我再也不想見到你。”

我衝離了那間叫人窒息的屋子,就像一個得知丈夫其實是個吸血鬼的新娘那樣落荒而逃。跑出小區,我才意識到自己是如此狼狽,披頭散發素麵朝天,穿著鬆垮的睡衣,腳上是一雙其醜無比的毛拖鞋。

一路上不停有路人對我投來奇怪的審視,我裝作匆忙趕路的樣子,我不知道要去哪,我隻是不想停下,不想讓心裏的難過有機可乘。

沒走多久,天就下起了大雨。

秋天幹燥,雨水原本不多,更何況是傾盆大雨。我應該感謝這場不合時宜的秋雨嗎?來得如此應景。沒帶錢包和手機,身無分文並且無家可歸。更慘的是,當自己被欺騙後,整個世界都跟著陌生起來,我的身體很快變得又濕又冷,瑟瑟發抖,我的腳步也越來越慢,像個電池即將耗盡的玩具。

心力交瘁萬念俱灰就是我這樣了吧,我覺得自己馬上就要一頭栽過去了。

“七喜姐。”

有人喊我,我精神恍惚地回過頭,剛來得及看清蘇小晨的臉,身體就往前一傾,他立刻迎上前抱住了我。

“你怎麽了?”

其實我剛才還不至於摔倒的,頂多就是打個踉蹌。這個該死的小屁孩,竟然趁機吃我豆腐。盡管如此,我卻並不生氣,事實上,我什麽力氣都沒有了。

雨越下越大,我的臉和頭發都濕了,我說不上難過還是尷尬地低下頭:“沒事……”

“你臉色這麽差還說沒事,是不是誰欺負你呢?告訴我,我替你做主!”

我好想笑著應付過去,可一個字也說不出了。

在雨中僵持了一會,蘇小晨不再猶豫,將我拉上了停在路旁的黑色轎車,然後對司機說:“潘叔,回家吧。”

二十分鍾後,我又來到蘇小晨的家,回到那個豪華氣派的歐式大廳。我拒絕了去洗澡的建議,隻是坐在壁爐旁的毛毯上瑟瑟發抖,蘇小晨拿來了幹淨的浴巾,讓我擦幹頭發:“空調很快就生效了。”

“沒關係。”我搖搖頭,仿佛隻要守著這個假壁爐,心裏就溫暖不少。

小時候總幻想自己的家也能有一個溫暖的大壁爐,就像童話故事裏的一樣,冬天的時候一家人可以守著壁爐烤火,爸爸看報紙,媽媽織毛衣,我則坐在地上玩拚圖。聖誕節還能等到聖誕老爺爺的禮物,我也曾天真地把長筒襪掛在床頭很多次,卻從沒收到過禮物。後來我隻能安慰自己:家裏沒有煙囪,所以聖誕老人才進不來。

屋內很快暖起來,我邊擦著頭發邊聽蘇小晨解釋,他半小時前去參加了他父親公司的一個五周年慶典,覺得沒意思就先回家了,沒想到在路上撞見了我,用他的話說,我披頭散發,穿著睡衣,看上去像是一個夢遊患者。

“老實告訴我,是不是出什麽事了?”他盤腿在我對麵坐下,擺出一副長輩姿態。

“沒事。”我已經可以很好地控製情緒,一臉平靜。

“不說就不說。”他撇了下嘴,又回到了大男孩的模樣。他起身離開,很快端來一杯熱水,手上還拿著幾粒感冒藥,“吃了吧,你剛淋雨了,這種時候很容易感冒。”

“啊,謝謝。”我忙接過,被他的體貼和細心感動得不行。雖然隻有三顆膠囊,但我還是分了三次很辛苦才吞下去。好不容易吃完,才發現蘇小晨一直托腮盯著。

“看什麽?”

“看你吃藥。”他如實回答。

“吃藥有什麽好看的?”

“你吃藥就跟小孩子一樣。”他說著不自覺地笑了,他笑的樣子很暖很舒服,讓人的心情也跟著變好了。

我忽然想到了什麽:“對了,你上星期六下午做什麽去了,居然敢放老師鴿子。”其實我就隨便轉移一下話題,沒想到蘇小晨的臉色沉了下來:“……有點事。”

“什麽事?”直覺告訴我肯定不簡單。

“也沒什麽。”他咂咂嘴。

“這樣啊。”我沒有追問,隻是直勾勾地看著他,心裏卻在默默倒數:十、九、八、七……

數到一的時候,他果然開口了,我就知道他藏不住。

“其實七喜姐,是出了點事,我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對不對。”看他的眼神,似乎陷入了迷惑。

“跟我說說吧,好歹我比你多吃幾年飯。”這次換我擺出長輩的姿態。

“是這樣的,學校裏有個女孩喜歡我——”

“上啊?猶豫什麽?你這張臉不用來撩妹簡直浪費。”

蘇小晨有點生氣了:“算了,懶得講了。”

“別別別,好啦姐姐不逗你了。”我做出側耳傾聽的模樣,“先告訴我她為什麽會喜歡你吧。”

“我也不知道。”蘇小晨撓撓頭,“我猜可能是因為有一次她在食堂被幾個插隊的男生欺負,我教訓了下他們。其實那幾個男生本來就跟我有過節,我早看不慣了……總之,後來她就纏上我了,煩死了,甩都甩不掉。”

“後來呢?”

“我跟她說得很清楚了,我不喜歡她,但她就是聽不懂。還老是問我為什麽不喜歡她?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唄,哪有那麽多為什麽啊?上星期六,她突然打電話給我,說如果我不去見她,她就從教學樓的樓頂跳下去。”

我差點沒一口水噴出來,心想現在的小孩真是很敢玩啊。什麽不學,學人家瓊瑤劇裏的一哭二鬧三上吊。人家那是電視劇啊,演員死了多少次都是假的。可在現實生活中,生命隻有一次,我艾七喜這麽慘淡的人生都扛過來了,這些小孩到底是怎麽想的,腦袋進水了嗎?

“那後來呢……”我承認,我的心情竟然有點幸災樂禍。

“我怕她真跳,隻好跑去找她,假裝先答應跟她在一起。”

“噢,我知道了。你還記得上星期六那晚嗎,我和……”我停頓了下,“我老公,開車撞見你,後來我從後視鏡裏看到了一個女孩偷偷出來了,就是她吧。”

蘇小晨慌了:“我當時不是故意要騙你的,隻是不知道該怎麽跟你說……”

我揮揮手笑了:“說什麽呢?不要好像辜負了我一樣,我本來就隻是你的家庭教師好不好。話說回來,既然都在一起了,要不就試著去喜歡下人家吧,感情這種事嘛,是可以培養的。”

蘇小晨靜靜地看了我一會,冷笑了一下:“你就這麽急著擺脫我?”

我一愣,沒想到他反應這麽激烈,急忙解釋:“不是,小晨,我真不是那個意思。現在確實很多人都是先結婚後戀愛,感情這事沒絕對的。我隻是想著,既然你們都在一起了,為什麽不試試呢?說不定……”我自己都說不下去了。

蘇小晨索性轉身去不再看我,他真的生氣了。

我有些喪氣,更多的是愧疚。明知道他喜歡自己,還要擺出這種戲謔的態度,我真該死啊。

下午三點,落地窗外的秋雨還在持續,它們輕輕拍打著前院的灌木叢,發出細碎又好聽的聲響,整個世界都在這種聲音中變得慵懶而緩慢,讓人有種躺在柔軟的棉絮裏緩緩下沉的錯覺。

蘇小晨望向外麵朦朧的雨水,不知過去多久,他突然說話了。

“七喜姐,你可能會覺得我很驕縱任性,像我這種人,仗著家裏有錢,成天不讀書,對誰都是一副不尊重的樣子。但其實不是這樣的……小時候我家裏很窮,我爸是在外麵混的,經常跟不三不四的人出去打架,搞得渾身是傷,我媽也是傻,跟著這樣的男人,卻從沒有過一句怨言。後來我爸忽然有一天就想通了,浪子回頭,開始努力擔起家庭的擔子,他擺過地攤,開過水果店和早餐店,後來又當上了包工頭……”

說到這,蘇小晨回頭望向我,你知道我爸是怎麽開始賺錢的嗎?他租了很多私家轎車,請以前混的弟兄們給他開車,我的老家是一個沒有火車站的閉塞小城鎮,隻有一個長途汽車站,他則專門找老家人拚車,送它們去星城。

“後來生意越做越大,就成立了公司,隻要你打個電話過來談好價錢,公司就會馬上派司機開小轎車來你家裏接你,又快捷又方便。但是這生意其實屬於非法運營,後來事情搞得太大,地方政府出台打擊,我爸跑去國外躲了幾年。回國後,他金盆洗手做起建材生意。

“隻可惜我媽沒有福氣,我八歲那年她就因為胃癌死掉了,以前日子苦的時候我媽經常一天隻吃一頓飯,估計就是那時候落下的病根吧。媽死的時候我爸很傷心,那段時間他天天借酒消愁,但後來還是振作了起來。直到現在,他也沒有給我找過後媽,他一直都隻愛我媽一個人,每年過節,我爸都會帶我去給媽掃墓,一次都沒缺過。”

蘇小晨突然抬起頭來:“七喜姐,我說這些事,其實是想告訴你,我從來沒有瞧不起我爸,雖然他的人生劣跡斑斑,做過很多不對的事。但至少有一點我很清楚,他愛我,愛我媽,他從沒跟我講過什麽道理,但他用自己的行為告訴了我什麽是親情,什麽又是愛情。所以我不會隨隨便便去愛一個人,我長這麽大從沒跟任何女孩有過不清不楚的關係,但是當我決定去愛一個人時,誰也別想改變我,就算對方不愛我,我也會用一生去守護她。”

蘇小晨微微一笑,眼神平靜卻堅定:“我說完了。”

我啞口無言。

原來我一點也不了解他,他根本不是那個整天惹是生非的小屁孩,那不過是他孤獨和敏感的保護色。事實上,他不同尋常的經曆早已讓他的內心變得超前地早熟,卻又因為涉世未深還保留著孩子氣的單純。

有那麽一瞬我竟然特別妒忌他,妒忌他能有一個同樣殘缺但又比我美好一百倍的家庭。但更多的還是心疼,我知道,當他說到“我會用一生去守護她”時那模樣,顯然是已經下定決心要孤注一擲了啊。

我鼻子有點酸了,我努力吸了一口氣,抬頭看向他:“蘇小晨,從今天起我正式向你道歉,我以後不會再把你當小孩了。”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蘇小晨笑了,我也笑了,我們就這樣簡簡單單地和解了。

這時蘇小晨又想到了什麽:“對了,七喜姐。其實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道歉,又怕你生氣。”

“什麽事呀?”

“還記得那次在九中門口你被幾個放高利貸的人抓住了嗎?其實那群人曾是我爸的手下,我爸以前也給人放過高利貸,後來這生意就轉給我堂叔了。那天幸好你碰上我,不然那些人真的什麽都做的出來。不過你別擔心,他們以後絕不會再來找你了。我跟他們說了,你是我的人,誰敢動你,先動我。”

我感動得要命,拚命搖頭:“不會,怎麽會生氣呢?我感謝你還來不及呢。蘇小晨,謝謝你。真的……我欠你太多,我不知道要怎麽才能償還……總之,除了以身相許你以後讓姐姐做什麽都行。”說到這我都覺得自己好不要臉。

“少來啦,我才沒什麽要你為我做的。以後記得每周準時來陪我解悶就好。”蘇小晨拿過我手中的水杯,起身給我添了一杯熱水,很快又重新坐回來,“七喜姐,我還有個事情不明白。”

“什麽事?”

“我知道你肯定有苦衷,所以一直很缺錢,四處打工。但上次我看到你老公時,我覺得他應該挺有錢的,難道他不能幫你負擔……”

“對不起。”我打斷蘇小晨,我不能再騙他了,因為就在前不久我才嚐到被人欺騙的滋味,“蘇小晨,其實我騙了你。那個男人不是我的老公,我是跟他結婚了,但是嚴格來說不過是假結婚,我跟他之間……”我哀傷的笑了,“或許連朋友都不算。”

“我知道,這樣說你會覺得很費解,我一時半會也解釋不清楚。”我下意識地抓住蘇小晨的手,“但請你相信我,我不是故意要隱瞞,我也從沒有想過要騙你什麽。”

“我相信你。”蘇小晨的眼睛被點亮了,“恰恰相反,你這麽說我更開心了。”

我這才意識到他說的“更開心”意味著什麽,慌忙收回了手。

我想我該走了,雨已經停了,我的衣服也幹了。

要感謝蘇小晨這番短暫而溫暖的收留,讓我的心情平複不少。我現在要做的,就是鼓足勇氣回越澤的家,做個徹底的了斷。就當是做了一場春秋大夢吧,什麽二十萬啊,什麽男朋友啊,什麽家啊,都是虛幻的泡影。至於接下來的事情,我會和王璿璿一起麵對。

離開時蘇小晨喊住了我,這次他直呼了我的名字,就像在某個溫柔的江邊夜晚:“七喜,不管多久,我等你。”

他臉紅了:“你可以拒絕我,多少次都行,但別取笑我。”

“等老師這周來給你補習嗎?”我雖然嘴上裝著糊塗,胸口卻在隱隱作痛。

他沒再說話,隻是雙手插袋,站在門口朝我微笑,大雨過後的陽光在院子裏折射出一道很小的彩虹,正好映在了他的少年臉龐上,美好得不真實。

遺憾的是,直到最後我都沒來得及告訴他,他的笑容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存在。就像夜空中最亮的北極星,永遠為我照亮歸途,溫柔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