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教導主任的辦公室裏,五個男生耷拉著腦袋,靠牆站著乖乖挨訓。

訓話的教導主任是一個大腹便便、嚴重謝頂的中年男人,即便如此,那雙圓鼓鼓的金魚眼還是讓他看上去凶煞異常,跟電視劇裏的張飛一模一樣。

吼了整整十分鍾,教導主任的怒火絲毫沒有減退,反而越燒越旺。男人氣衝衝地走到隊列盡頭,聲音又拔高了一個度:“顧星河啊顧星河,又是你這個屢教不改的東西!”

“我沒上網。”顧星河生硬地解釋。

“沒上網在網吧做什麽?”

“吃麵。”

“吃麵?!什麽地方不能吃麵啊,非得去網吧?那兒的方便麵是不是有什麽獨門秘方啊,讓你這麽惦記著?”

胃實在疼得厲害,他隻想就近吃點熱食,剛好經過網吧門口,就直接進去了。可解釋這些太複雜了,教導主任也不會相信。

“編啊,繼續編啊!沒話說了是吧?出列!”

顧星河上前一步。

旁邊四名男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憋了半天還是幸災樂禍地笑出了聲——每次隻要有這個顧星河在,都是一場好戲。

“笑什麽笑!”教導主任怒喝一聲,“你們幾個,給我去操場跑五圈,再寫一份兩千字的檢討書,放學前送過來。”

幾個男生如蒙大赦,拔腿就跑。

轉眼,偌大的辦公室裏安靜下來。教導主任擰開透明水杯,喝了一口自製的**枸杞茶,歇了一陣後,突然狠狠地一拍桌子:“顧星河!不要仗著成績不錯就可以無視校規校紀!你自己說說,開學才多久,就讓我抓了三次!這麽愛上網,還讀什麽書啊,幹脆別讀了,去網吧住下得了!”

教導主任也不知道為什麽,就是特別厭惡這個顧星河,可能是因為他那一頭紮眼的白發,也可能是他那張說不出是麻木還是冷漠的臉。教書十幾年,他還沒遇到過這麽不服管教、不知好歹的學生,事不過三,今天必須給顧星河一點顏色瞧瞧。

“我就不信治不了你了。”教導主任挽起衣袖,“叫你爸來學校一趟!”

顧星河臉上閃過稍縱即逝的慌亂,教導主任敏銳地捕捉到這一變化,他冷笑一聲:“給你爸打電話,立刻!”

“我不用手機。”

“用我的打!”教導主任從褲袋掏出一個碩大的華為手機,塞給顧星河。

顧星河不接,臉色越發難看。

“怎麽,不想打啊?你以為這樣我就沒辦法了嗎?我這就叫你班主任!”

“我爸他……”顧星河艱難地發聲了,“很忙。”

“忙?!嗬——”教導主任像是聽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話,“你爸是國家總理還是超人啊?!忙得連兒子都不要啦?!”

“他出差了。”

“出差出差,你以為我還會信?”教導主任冷笑一聲,“現在的家長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有幾個臭錢了不起啊?把孩子往學校一扔就撒手不管!自己都不想養,還指望學校能教育成才?回頭教出一個社會盲流還要怪我們老師不負責任!這種父母生孩子幹嗎?生了不養,幹脆別生……”

教導主任的手腕處傳來一陣痛,他一低頭,發現顧星河在掐他。男人愣了一下,用力縮手,卻沒能掙開。

“你想幹嗎?鬆手!”教導主任厲聲嗬斥。顧星河還是用力鉗住老師的手腕,緊得像是一把扳手。

“你聾了啊!我叫你鬆手!”教導主任感覺威嚴受到極大的挑釁,一時間怒火中燒。他揚起手,眼看就要一巴掌扇下去。

“老師好。”門口有人說話,尾音微妙地拖長了一秒。

教導主任和顧星河雙雙回頭,一個發梢剛過下巴的短發女孩站在辦公室門口,手裏抱著厚厚一遝英語練習冊。剛下早自習,她是來辦公室送作業的。

女孩名叫鹿央,是顧星河的同班同學。她走進屋,踮起腳,略微吃力地把作業本放到辦公桌上,接著長舒一口氣。

轉過身時,她好奇地看過來:“黃老師?顧星河……怎麽啦?”

女孩模樣乖巧,聲音輕柔,教導主任的怒火頓時消了一半:“這小子早上跑去上網,又被我抓了。”

“啊!該不會……”鹿央吃驚地捂住嘴,“是那件事吧?”

“什麽事?”教導主任一愣。

“這次去衡山玩,老師說會在山頂舉行一場露營晚會,我們班的節目是朗誦泰戈爾的《生如夏花》,我一直沒找到最經典的英文版,顧星河說他能找到那段視頻,我就拜托他幫忙了,沒想到他會跑去網吧下載……”鹿央趕緊鞠躬道歉,“對不起黃老師,都怪我不好。”

教導主任半信半疑,目光銳利地看向顧星河:“有這事嗎?”

顧星河還在猶豫,鹿央飛快地朝他使了個眼色。

“……是。”

“你剛不是說你去網吧吃麵嗎?”

“先吃麵,再找視頻。”

教導主任可不傻,他摸了摸圓潤的雙下巴:“你說你不用手機對吧?”

“嗯。”

“那你拿什麽幫同學下資料呢?總不可能空手去吧?”

顧星河一時語塞,這隻老狐狸。

“老師!”鹿央像回答問題一樣舉起手,“顧星河有U盤。”

“U盤?”

“嗯,我昨天把U盤借他了。”鹿央若有所思,仿佛真有這回事,“我記得他放在書包裏了。”

教導主任直勾勾地看過來,顧星河猶疑了一下,隻能繼續陪著她演。他伸手去摸側袋,還真摸到了一個堅硬冰涼的塑料物,拿出來一看,是個哆啦A夢的藍色鑰匙扣。

“這是U盤?”教導主任感覺有點不可思議。

“對呀。”女孩拿過鑰匙扣,輕輕一拉,哆啦A夢的圓腦袋從身體裏拔了出來,露出裏麵嶄新的USB接口,她笑容明媚地晃了晃鑰匙扣,“可愛吧?”

腦袋都斷了哪可愛了?顧星河看她一眼。

“行了,這次就算了,下不為例!以後想找資料可以去學校機房,不管幹什麽,去網吧就是違紀……”教導主任心有不甘,但也隻能作罷,最後又教育了好一陣才放人。

顧星河剛走出辦公室,一個身影就從旁邊跳出來:“嘿!”

原來鹿央沒走,一直在外麵等著。

顧星河本想說謝謝,一開口就變成了:“幹什麽?”

“有你這樣對救命恩人講話的嗎?”

“多管閑事。”

“對啊,我就愛多管閑事。”她雙手背在身後,歪頭看著顧星河笑,一副“我就喜歡你看不慣我又幹不掉我”的樣子。

鹿央長著一雙水靈的大眼睛,笑起來的時候眉眼彎彎,臥蠶動人,加上俏皮的短發,神似電影《這個殺手不太冷》裏的娜塔麗?波特曼,不過相比電影裏的壞女孩,她可要討人喜歡多了。

無論是家境、成績還是顏值,鹿央在班上都是名列前茅的,不僅如此,她一點大小姐架子也沒有,對人還特別大方。班上的女生都喜歡黏著她,暗戀她的男生也一大幫。一些同學時不時還會找她借錢——因為從不用還。有時當你還在猶豫著要不要開口時,她已經猜到你沒錢吃早飯,然後拿出整盒珍妮小熊曲奇餅幹送給你。她從不麻煩別人,還總是善解人意地解決別人的麻煩。在同學麵前,她就是這樣一個完美到無可挑剔的好同學。

顧星河會注意到她卻並不是因為這些,而是因為第一次家長會的事。那次家長會,全班隻有兩個同學的家長沒來參加,一個是顧星河,另一個就是鹿央。

顧星河給出的理由是:父母很忙。

鹿央的理由則是:找不到爸爸。

鹿央沒有撒謊,也不是開玩笑,她是真的找不到她爸爸。據說鹿央還在上小學時,媽媽就過世了,那之後她與父親相依為命,說相依為命並不準確,因為父親很快就做生意賺了錢,並且越來越有錢,那之後他就一直忙於生意,無暇顧及她。

有人說鹿央的爸爸其實沒有那麽忙,他隻是從沒有愛過這個女兒;還有人說鹿央的爸爸在外麵有新歡了,所以理所當然地拋棄了前妻的女兒。總之,如今父女連麵都不見了,唯一的聯係就是一張銀行卡。每到月底就會有一筆其他同學想都不敢想的數額匯入賬上,可能連這筆錢都不是父親打的,而是由他的助理代勞。

同學們當然也會在背地裏議論這件事,不過從沒人當著鹿央的麵提起。顧星河很好奇,鹿央自己究竟知不知道大家私下怎麽議論她。第二次家長會結束後,顧星河有了答案。

原來鹿央什麽都知道。

那次的家長會上,顧星河和鹿央的家長再次缺席。第二天,兩人被班主任拉到辦公室語重心長地聊了很久,中途班主任因事離開,就是那一小會兒,女孩忽然回頭,朝顧星河露出一個嬌俏又狡黠的笑,跟平日裏的鹿央判若兩人。

“你跟你爸關係不好?”

“什麽?”顧星河被這個沒由來的問題給驚到了。

“其實開學那天我就記住你啦,別誤會啊,我對你沒意思。”她跨出一步,轉了個圈,大膽地坐在了辦公桌上,搖晃著細瘦的小腿,朝顧星河努了一下嘴,“主要是你的頭發太搶眼啦,我還以為哪隻薩摩耶成精了呢!”

女孩似乎在有意激怒顧星河,可顧星河不接招。

“我記得當時你是從後車座上出來的吧,如果關係好的話一般會坐副駕駛座。我以前啊……”鹿央輕輕地歎了口氣,想起了遙遠的往事,“就老愛跟我媽爭副駕駛座。”

“其實你也不用太難過啦。”女孩跳下辦公桌,“能真正被一個人愛著本來就是件奢侈的事情。人生如戲,全靠演技,何必跟同學們把關係搞得那麽僵呢,你看我多好。”

“嘁,你知道什麽。”顧星河還是開口了。

“我嗎?我什麽都知道呀。”女孩上前一步,眯眼微笑,看似漫不經心卻又咄咄逼人。在她的注視下,顧星河有一種裏裏外外被人看了個透的感覺。

“交個朋友?”女孩伸出手。

“找別人吧。”顧星河別過頭。

門被推開,班主任回來了。鹿央乖巧地站在顧星河身旁,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

那之後,顧星河就有點躲著鹿央了。鹿央倒也不是經常纏著他,偶爾,剛好隻有他們兩個人時,她才會露出狐狸尾巴,找他搭一搭腔。

比如現在——

“喂,等一下!趕著去投胎呀你……”通往教室的走廊上,顧星河越走越快,鹿央小跑著追上來,擋在他麵前。

“還有事嗎?”

“也沒什麽事啦,就想知道你下午去不去衡山。”

“不去。”

鹿央有點意外:“你之前不是報名了嗎?怎麽又不去啦?我一個花季少女的心思都沒你善變呢。”

“我爸忙。”顧星河目光閃躲。

“對喔,我都忘了,你是個沒有爹地疼愛的小可憐。”四下無人,她伸手揉了一下顧星河的頭發。顧星河沒想到她會這麽大膽,倉皇躲開。

“幹什麽?”

“看你可憐兮兮的,給你一點安慰唄。”女孩幸災樂禍地笑著,“這樣吧,我來幫你。”

顧星河不明白她在說什麽。

“你知道啊,我爸也挺忙的,所以我打算叫保姆陪我去。我家裏還有一個司機,可以借你用一用。”

“你神經病啊!”顧星河轉身就走。

“喂?你真不去啊?”

“不去!別來煩我了。”

女孩微微一愣,沒有再追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