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顧星河走出醫院大廳,穿過熙熙攘攘的廣場,胸前的痛感才漸漸消失。馬路上的車輛多了起來,人行道上的綠燈亮起,黑壓壓的上班族簇擁過來,一下子把他淹沒了。

跟死神擦肩而過的那一幕還在腦海裏回放,他慶幸著自己的命大,同時又感到一股說不出的失落——就算剛才自己真的倒黴死在了電梯裏,這世上應該也不會有誰真的為他傷心難過吧。

其實也不能怪幾個叔叔冷漠無情,畢竟,大家一點血緣關係都沒有。

他顧星河,是個孤兒。

最早收養顧星河的是劉奶奶,他記憶中的劉奶奶總是穿著一件黑棉襖,滿臉古怪的皺紋,笑起來的樣子有點可怕。除了顧星河,沒哪個孩子喜歡她。

據說劉奶奶在舊社會時是一個神婆,祖祖輩輩都幹這行,專門給人作法驅邪。改革開放後她嫁給一個老實本分的農民,生下四個兒子,也就是顧星河的四個叔叔。

顧星河出生的那家私立醫院,恰好是劉奶奶的老伴去世的地方。1998年9月9號淩晨,他發出第一聲啼哭時,那位中風的老爺爺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在得知這個可憐的嬰兒一出生就被父母遺棄,即將被送往孤兒院時,劉奶奶鐵了心要收養他——她堅持認為他就是她老伴的轉世,是上天的旨意,是老顧家的福星。對於這種無稽之談,四個兒子啼笑皆非,但沒人敢忤逆老太太,隻能任由她把嬰兒抱回家。

抱過來的嬰兒不哭也不鬧,隻是好奇地看著這個世界,他的小腳指頭上掛著一個名牌:陳默。劉奶奶皺起了眉,這名字不好,不夠朝氣,既然以後跟著顧家了,就得姓顧,至於名字,她回家好好占了一卦,在自己的祖輩流傳下來的起名錄裏找到了“星河”二字。

“顧星河。”劉奶奶樂嗬嗬地念出這三個字,捏了捏嬰兒肥胖白嫩的小手,“以後你就叫顧星河了。”

毫不誇張地說,劉奶奶對顧星河比對親孫子還要疼愛,顧星河擁有一個快樂的童年。快樂,卻也短暫。誰能想到,向來身體硬朗的老人會在顧星河四歲那年秋天被查出十二指腸腺癌晚期,不到半年便撒手人寰。

劉奶奶臨死之前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小星河,這位大字不認識幾個的老太太,平生第一次找來律師立遺囑,要求四個兒子必須撫養顧星河至大學畢業,才能分到她名下唯一的遺產——位於市中心的一棟老宅子。老宅子又舊又破,本身沒什麽價值,但哪天要是城市規劃局來拆遷,那可就成了一筆大數目。

看在遺產的分上,四個兒子不情不願地坐下來協商了一晚,最終決定以每家住一年的方式,輪流承擔顧星河的撫養任務。自此,五歲的顧星河別無選擇地吃上了“百家飯”。

劉奶奶去世那年,顧星河才上一年級,由於年紀太小,必須由家長接送。幾個叔叔忙於工作,接送顧星河的事就攤到了嬸嬸們的頭上。

四個嬸嬸也是推來推去,大嬸騎著電動車來接兩天,轉眼又變成二嬸推著自行車出現在校門口,三嬸常常打麻將忘記時間,顧星河就在教室寫作業一直寫到天黑,小嬸則雷厲風行得像在完成工作,直接打車過來把人領走,碰上老師、同學連招呼也不打。

同學們很快發現了端倪,後來隻要一到放學,就會有人開他玩笑說:“顧星河,你怎麽有四個媽啊?到底哪個才是你親媽呀?”

後來還有調皮的男生專門給他寫了一首詩,一見麵就喊:“顧星河啊真搞笑,四個媽媽輪流叫。哪個媽是親生的,他自己也不知道!”

顧星河很苦悶,卻無人可以訴說。終於有一天,他沒忍住跟一個平日裏關係還行的同桌解釋了自己為什麽會有四個“媽媽”。他以為能得到對方的理解、安慰,或者別的什麽,結果同桌轉身就把秘密告訴了每一個同學。

兩天後,事情愈演愈烈,全班都知道了顧星河是個孤兒。

班主任不得不專門花半堂課的時間跟同學們做思想教育工作,並點名批評顧星河的同桌。老師本是一番好意,卻把顧星河推向了深淵。從那以後,沒人再當麵取笑他,可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變得不對勁,那些眼神中有同情,有輕視,還有小心翼翼的好奇和防備,好像他是動物園裏跑出來的一頭野獸。

有一天顧星河終於意識到,自己情願被同學們嘲笑有四個媽,也不想要再被這些奇怪的眼神包圍,它們是那麽的鋒利、那麽的傷人。

上初中後,顧星河的班上分到了不少小學同學,他的事情很快又成為同學們課間和飯後的談資。起初很多人還不相信,心說哪有這麽狗血的事情啊,直到開了幾次家長會,大家終於相信了。

一些嘴欠的同學總是不懷好意地開玩笑——

“顧星河,你小嬸真美啊,我好想做你叔叔。喂,你叫我一聲叔怎麽樣?”

“你二嬸也太土了吧,跟個村姑似的。”

“你三嬸脾氣真臭,姿色就那樣,還跩得要死,我看你的性格就隨她。”

顧星河沒少因為這種事跟同學打架,最後自然是被抓去政教處挨一頓罵。往往這時大家還會說:“你至於嗎?這麽開不起玩笑。說你嬸嬸幾句怎麽了,又不是說你媽,哦,不好意思,忘了你沒有媽。”

初中三年,顧星河依然沒有朋友,隻能埋頭學習。十六歲那年,他以全年級第七名的好成績畢業,除了本市最好的宇文實驗中學外,排名第二和第三的高中都對他敞開大門,他卻選擇了排名第五的明誠高中——就他所知,班上好像沒有其他同學考進這所高中。

拿到通知書的那一刻,顧星河差一點就哭了,說不出是開心還是委屈——九年了,他終於解脫了。

高中開學那天,顧星河特意拜托大伯送他去學校。大伯那陣子心情很好,複讀兩年的小兒子終於考上了上海交通大學,他開著新買不久的奧迪Q5,帶著顧星河去學校報到。

顧星河為這一天準備了很久,他用攢了一個暑假的零花錢和夥食費,給自己買了一雙水藍色的馬年限量版耐克球鞋,這是他能買得起的最好的鞋。顧星河倒不是為了炫富,隻是想讓所有新同學都看到:他有一個體麵的家庭,他並不是有人生沒人管的孤兒。

他也確實做到了,軍訓結束後,不少新同學都主動接近他,可問題也隨之而來。

“過幾天跟我們去漂流怎樣?還少一輛車,你能開你爸的車來嗎?”

“我弄到了幾張《英雄聯盟》S4聯賽的門票,你喜歡皇族還是OMG?”

“這周末一起去看《美國隊長2》嗎?看完再去吃烤肉。”

麵對這些或熱情或殷勤的邀請,顧星河一時間慌了手腳。

他終於意識到自己的偽裝有多可笑。他就像童話裏的灰姑娘,好不容易穿上漂亮的水晶鞋,坐上奢華的南瓜車,可十二點的鍾聲一敲響,他又立刻被打回原形:他沒有體麵的家庭,沒有疼愛自己的父母,他隻是個寄人籬下的孤兒,一個被叔叔們踢來踢去的皮球。

顧星河不想暴露這一切,不想再變回那頭動物園裏跑出來的野獸。因此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每天穿著校服和那雙限量版耐克球鞋——也不能穿太久,隔段時間還得攢錢再買雙新的,然後對著所有人擺出一副高冷的神情:

“沒時間。”

“沒興趣。”

“不想去。”

漸漸地,他在同學眼中變成了一個孤僻又傲慢的怪咖。可是盡管被同學們討厭,但他至少是安全的,自尊也不會再受傷害。

孤獨嗎?當然,然而這麽多年,他早就習慣了。

其實對顧星河而言,去不去衡山玩根本無所謂,隻是大伯已經連著缺席兩次家長會了,這次活動要是又不參加,實在說不過去。顧星河前前後後計劃了很久,本以為萬無一失,沒想到還是出了意外。

胃部襲來一陣絞痛,飄遠的思緒被拉了回來。

顧星河趕忙蹲下,用手按壓住腹部上方,待到陣陣抽痛緩解下來,他才喘上一口氣,走進路邊的一家網吧。

網吧老板是個滿臉青春痘的年輕小哥,顧星河還沒說話,他就豪氣衝天地大手一揮:“今天本店六周年搞活動,免費上!”

“什麽六周年啊,”離櫃台最近的一個胖子不屑地喊著,“別以為我不知道,昨天公安局的安全係統被黑客入侵,這一片區的身份證驗證係統都癱瘓了。”

老板抓起空煙盒扔過去:“就你話多!”

“老板,我初中畢業後就差不多在你這兒住下了,資深老會員有沒有!你要真心搞活動就送幾包檳榔呀。”胖子油嘴滑舌地笑著,一時間有好幾個人積極響應。

“還吃?你都從瓜子臉嚼成國字臉了,是打算變成梯形臉嗎?”

大家一陣哄笑。胖子不甘示弱:“那也比你一臉痘痘強。”

顧星河沒有參與老板和客人的日常鬥嘴,也沒心情上網。他點了一桶方便麵,隨便找個位置坐下了。

一分鍾後,老板兩手捧著六七碗方便麵過來了,跟耍雜技似的。吃麵的人都是一些蓬頭垢麵的網癮青年,這會兒正好是大家的集體早飯時間。

不甘寂寞的老板一屁股坐在顧星河身旁的沙發上,朝他拋了一個媚眼:“老弟,你這頭發哪兒弄的?真酷!”

也不知道是生病還是基因變異,顧星河從小就有一頭閃耀的銀發,這種酷炫的設定要放在二次元裏絕對是被命運選中的男主角,想不去拯救世界都難。可在現實生活中,這純粹是個麻煩。他走在路上總被人當成不良少年,有時候去超市買瓶醋都要解釋半天自己不是來收保護費的。幾個叔叔覺得這樣不是辦法,隻好帶他去理發店染發,偏偏他的頭發長得又快,經常月頭染黑,月尾銀色的新頭發又冒出了一大截。

今年輪到上三叔家住,三嬸嫌染發貴,便放任不管了。

其實除了天生銀發,顧星河還有一個很奇怪的地方——胸前的胎記。胎記是一個紐扣大小的圓點,在胸口正中心,因為和皮膚的顏色很接近,不仔細看幾乎可以忽略。就是這麽一個小不點,偏偏存在感特別強,每次隻要顧星河身邊發生不好的事情,胎記就會產生強烈的灼燒感,比如劉奶奶死去的當晚,他覺得胸口像是挨了一槍。

不一會兒,泡麵的香氣就在網吧彌漫開來,吸溜麵條的聲音此起彼伏。

顧星河光是聞到老壇酸菜的味道就有些反胃了,可不進點熱食的話胃又絞痛得厲害,他隻好硬著頭皮吃起來。剛吃兩口,他便覺得有什麽刺眼的東西從餘光中一閃而過。

扭過頭,顧星河怔住了。

與肩齊平的窗沿上,趴著一隻拇指大小的蜥蜴,清透的晨光之下,它通身金黃,眼珠也是金色的,夾雜著清透的碧藍,皮膚的角質鱗片美到妖異,就像一件精美絕倫的珠寶藝術品,不同的是,它是活的。

顧星河被那雙紋理美妙得近乎神聖的金色眼珠吸引住,他屏住呼吸,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耳朵就在這時被人狠狠揪住,對方往上一提,顧星河被迫起立,泡麵差點打翻在鍵盤上。

“哪個班的?報上姓名!”教導主任神色嚴厲,聲音洪亮,幾個躲在角落上網的同校生偷偷摸摸想要從後門開溜,可三個學生會打扮的同學已經把後門堵住了。

“想跑?!”教導主任還揪著顧星河的耳朵,得意揚揚地從他口袋裏翻出校徽,“看你們往哪兒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