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死徒來襲 【一】

顧星河睜開雙眼,又立刻閉上了。

逼仄的小閣樓裏,天窗投下一束寂靜的晨光,微微刺眼。時間尚早,吵醒他的是一陣清脆的嘩啦聲,毫無疑問,通宵打麻將的三嬸又輸錢了。

一分鍾後,顧星河和三叔幾乎同時打開了房門。

客廳是一如既往的淩亂,三嬸坐在沙發上,頭發散亂,臉色陰沉。麻將桌被她生氣地掀翻在一旁,無辜的麻將散落一地。

三叔提了一下睡褲,湊過去安慰道:“老婆怎麽啦?輸錢呢?嘿,這手氣的事誰說得準呢!下次咱再贏回來就是。老婆你餓不餓?我去給你煮碗麵……”

“煮煮煮,就知道煮,我當初是瞎了眼才會嫁給你這種男人!”三嬸隻覺萬分委屈,誇張地抹起了淚。

“是我沒用,是我不好。”三叔又哄又抱,“老婆你別生氣了,輸錢事小,氣壞身子事大。”

洗漱完畢的顧星河無聲地穿過客廳,可還是沒能躲過一劫。女人一把推開三叔,睜大充血的眼睛瞪過去:“你起這麽早幹嗎?!”

“睡不著。”

“哈。”三嬸氣勢洶洶地站起來,“嫌我吵就直說。”

“哎呀,這一大早的,都少說兩句行不行?”三叔最怕看到這一幕,趕忙朝顧星河使了個眼色,“還愣著幹啥?上學去啊!啊,對了……”三叔一拍腦袋,“今天你們學校是有個什麽活動吧?上哪兒來著?”

“衡山。”顧星河聲音生硬。

“對,衡山。要多少錢?”三叔掏出了皺巴巴的錢包。

“六百塊。”

“嘁。”三嬸雙手抄在胸前,蹺起二郎腿,“不就爬個衡山嗎?又不是沒去過,門票加路費撐死也就兩百塊吧?六百,怎麽不去搶啊?一會兒補習費,一會兒建校費,一會兒旅遊費,如今的學校真是掉錢眼裏了!”

“這學校嘛,哪有不花錢的。”三叔打著圓場。

“咱上學那會兒可沒這麽多花樣!書不好好讀,盡折騰些沒用的。”

“也不能說沒用……”

“有什麽用?!有用的話成績會越來越差?”三嬸陰陽怪氣地笑了,“我可把醜話說前頭,到時候考不上大學就別讀了,花錢買大學是不可能的。”

“我不去。”顧星河聲音不大,卻咬字清晰。

三叔一愣:“不是都要去嗎?你這孩子,別搞特殊,這點錢三叔還出得起。”

男人上前一步,顧星河立刻退後一步:“我不想去。”

三叔拿錢的手就那麽懸在半空,他看了一眼顧星河,又回頭看了看無動於衷的三嬸,一時間沒了主意。

“我去上學了。”最終還是顧星河打破沉默,提起客廳的垃圾袋出門了。

初秋的星城起了一場霧,晨光熹微,天馬小區裏安靜宜人,隻有清潔大媽推著垃圾車緩緩走動,車軲轆碾過地麵時發出沉悶而單調的聲響。

顧星河微微駝背,悶頭前行,很快就出了小區,朝著湘雅醫院的方向走去。

這次高二年級的衡山之旅跟往年有所不同,為了鍛煉學生們吃苦耐勞的精神,順便拉近父母和子女間的關係,學校要求所有同學都必須帶上家長一起徒步登山。三叔是絕不可能陪顧星河去爬山的,且不說工作忙,就算閑在家,他也情願喝幾瓶啤酒,看兩場球賽。

顧星河原本就不打算找三叔,他想找的人是大伯。

清晨的湘雅醫院依舊忙碌,趕早排隊掛號的病人擠滿了大廳,一個個愁眉不展。顧星河快步穿過人群,將反複琢磨過的事情又在心裏頭梳理了一遍。

首先是時間,大伯是湘雅醫院的外科主任,今天早上正式結束連續一星期的夜班,接下來可以休息兩天,上午睡一覺,下午出發應該沒問題。

然後是理由,大伯信佛,每年都會去衡山南嶽廟燒兩次香,一次許願,一次還願。今年開春他去了一次,如今已是秋天,差不多到還願的時候了。這次既能陪顧星河參加登山活動,又能順道還願,一舉兩得,他沒理由拒絕。

最後是錢,這就更不是問題了,大伯每次去南嶽廟捐款都是兩千起,六百塊對他來說不值一提。

事情已經十拿九穩,可顧星河的心裏頭還是打著鼓,攥住書包肩帶的手心頻頻出汗。

他推開大伯的辦公室門時,大伯剛來得及脫下白大褂,回過頭一看,眼神詫異:“顧星河?你怎麽來了?”

大伯對人向來客氣,顧星河沒料到他會有這麽大的反應,一時間傻站在門口,什麽話也說不出來了。

“你不要上學嗎?跑這兒來幹什麽?”

“學校今天……”

辦公桌上的座機響了,大伯轉身接起來,沒聽兩句,脾氣就上來了:“小馮這人怎麽辦事的?太渾了!我之前交代得清清楚楚……算了算了,現在說這些還有屁用!你馬上給我訂機票,我立刻去一趟上海……下次再有這種事別來煩我了,讓老譚去給他擦屁股!”

大伯臉色陰沉地掛了電話,僅存的耐心也消失了:“星河,你實話告訴我,是不是二叔讓你來的?”

“二叔?”顧星河很茫然。

“下個月,你就得上他家住了吧?”

顧星河點點頭,交接的日子他比誰都記得清楚。

“昨天他給我打電話,說他兒子上高三壓力大,不想再跟人擠一間房,希望我能先接你過去住一年,這事他沒跟你說?”

顧星河搖搖頭,他確實不知道。

“哼,我還不知道他的如意算盤!明年你就上大學了,根本用不著住家裏了,他什麽事都省了。星河,不是大伯我不通情達理,我就是看不慣老二這種行為!當初說好輪流來,他憑什麽壞規矩?”

顧星河一個勁地點頭。

大伯還不解氣:“再說了,他那點事算得了什麽啊!我這兒,你嬸嬸被查出子宮腫瘤要動手術,住院好些天了,我還一次都沒去看她。剛那通電話你也聽見了,馬上又得出差,真是什麽事都趕一塊了……”

“沒事,我可以先去找小叔。”

“對,找你小叔,他家房子大,又請了保姆,你住過去沒問題。”大伯眉頭舒展了一些,這才想起了什麽,“你找我還有其他事?”

“沒事,順路來看看。”

“行,沒什麽事就快去上學吧,別遲到。”

“大伯再見。”

顧星河想擠出一個笑,但沒成功。他隻覺得胸口悶痛,說不上是挫敗、尷尬還是羞恥。他一口氣衝到電梯口,剛想一頭紮進去,肩就被人撞了下。

黑色長發從他的鼻尖擦過,發絲之下是一張白皙的少女臉龐。顧星河首先注意到的是女孩奇異的瞳色——漆黑的眼眸中泛著零星的淡紫,接著是她的嘴,冷若冰霜的神色下,鮮豔的紅唇像一抹驚心動魄的煙火流光,映入他的眼底。

顧星河稍一恍惚,女孩就走遠了,隻留下一個纖細的背影。一股涼風從身後刮來,沉悶的轟響在腳底炸開,整棟樓都跟著微微震顫。

他回頭一看,電梯不見了!

顧星河小心翼翼地探頭朝下看了一眼,腳下隻有一口黑黝黝的深井,電梯轎廂竟然從十樓墜落了!剛才要不是被人撞了一下,他恐怕……已經死了吧?!

顧星河慌忙後退,心髒一陣狂跳,幾乎衝破胸口。

他愣愣地看向長長的走廊,女孩已經消失不見。

幾分鍾後,顧星河心有餘悸地走出消防樓梯間,一樓大廳的電梯門口早已被圍得水泄不通,兩個年輕力壯的男人正在想辦法撬開緊閉的安全門,人們議論紛紛。

“肯定是墜梯了,不知道裏麵的人怎麽樣了。”

“還能怎麽樣,從那麽高的地方摔下來,不死也殘了。”

“那趕緊打120啊!”

“這裏就是醫院,打什麽120啊,先打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