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顧星河一覺醒來時已經是下午四點,渾身的骨頭像快散架一樣,陰城那一番狠揍對他的身體造成的內傷比看上去的要重。

他洗了個澡,換上薑佑準備好的便服出門了。

六點半,兩人來到了萬達商城五樓。這層樓由兩部分組成,一部分是影院,另一部分是各種連鎖餐廳。龍囿希把會麵地點定在一家韓國烤肉店,這家店離電影院大廳最近。她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方便觀察往來的人群。

為了可以坐上很久,她點了滿滿一桌烤肉。

一個額頭上長滿青春痘的男服務員站在一旁,他一邊為龍囿希翻著電磁鍋上的烤肉,一邊殷勤地搭訕。

來店裏工作兩年,他自詡是個泡妞高手,像這種一臉心事重重的漂亮女孩來店裏點了一大桌東西,十有八九是剛失戀,想要化悲痛為食欲。這種時候溫柔貼心的服務生就有機可乘了,一邊給她烤肉,一邊逗她開心,一頓飯下來,手機號碼就問到手了。

可惜這次……出了點意外。

整整十分鍾裏,他費盡唇舌,微博上看來的段子都快用光了,她卻一句話都沒說,連一個表情都沒有,隻是目不轉睛地盯著窗外。

但他還沒有放棄,“燒烤王子”豈是浪得虛名?

“烤肉要趁熱吃,冷了,鮮嫩的口感就沒有了。你是在等人嗎?我猜他應該不會來了吧?有什麽心事可以跟我說說呀,其實感情這種事啊,不能強求的,愛一個不愛你的人,就像在機場等一艘船,何苦那麽傻呢?隻要你願意轉身,你會發現……”

“親愛的,不好意思,路上有點堵車,沒生我氣吧。”笑容陽光又迷人的男主角殺出時,服務生立刻感覺到一股強烈的威壓,別的不說,光是高出他半個頭的身高就讓他蒙了老半天,接著當他看清楚對方那張精致到如同偶像明星的混血臉龐,以及那一身他幾乎叫不上名字的奢侈品牌時,自慚形穢已經不足以形容他的挫敗。

薑佑在龍囿希身旁坐下,取下Burberry的經典格紋圍巾,輕輕搭在她肩上:“不是跟你說過今天會降溫五度嗎?我讓管家給你送過來的鹿皮絨短外套呢,怎麽不穿上呀?你要感冒了,我會心疼的。”

那眼神、那動作,有句話怎麽說來著,渾身都是戲。

龍囿希毫無配合度,但這樣一看,他們反而更像是情侶之間在鬧別扭。旁邊的服務生對於兩人正在吵架的事情深信不疑,吵架就意味著分手,分手後他也許就有機可乘,畢竟這個女孩當真漂亮……有句話說得好:樹不要臉必死無疑,人不要臉天下無敵。

薑佑看出了服務員還有點賊心不死,挑起眼角,十分不爽地瞪了他一眼:“怎麽,你是要坐下來一起吃嗎?”

服務生完敗,灰頭土臉地走了。

目睹全場好戲的顧星河,確認戰鬥已經結束才在兩人對麵坐下。

薑佑已經完全入戲,拿起筷子,用青菜包好一塊烤肉,又蘸了一點醬,送到龍囿希嘴邊:“來,張嘴,啊……”

龍囿希總算扭過頭,賜他一記淩厲的白眼,他立刻把肉塞進自己嘴裏。

“坐過來一點。”龍囿希說。

“我嗎?”薑佑受寵若驚地指著自己的臉,努力把烤肉給咽了下去。

“是。”

他立刻朝龍囿希挪近,伸出修長的手臂搭在龍囿希背後的沙發椅上,左手放在她肩上。顧星河從對麵的角度看過去,真的像是薑佑摟住了龍囿希的肩膀——他肯定是故意的。

“手不用過來。”龍囿希立刻澆了一盆冷水,“背再挺直點。”她隻是想讓薑佑為自己擋住唯一的死角。

薑佑悻悻地放下手臂,遞給顧星河一個“小樣兒,你看什麽看”的眼神。

無辜的顧星河默默轉過頭。

龍囿希打開筆記本電腦,插入耳機,專業地調試起來。這台筆記本電腦連接著十五個竊聽器和一個針孔攝像頭。

薑佑意興闌珊:“晚上九點半才見麵,現在還早得很,我們不應該先吃點東西、聊聊天放鬆一下嗎?列寧同誌曾經說過,不會休息的人就不會工作……”

“我不餓。”龍囿希冷漠地打斷他。

薑佑向顧星河求助,顧星河有仇必報:“我也不餓。”

薑佑不甘心地放棄,保持著那個在外人看來很曖昧,其實非常僵硬的嗬護姿勢,掩護龍囿希的監聽行動。

顧星河看著窗外閑閑散散逛街的人群,又看了看對麵專注凝神的龍囿希,剛找到了一點執行任務的感覺,背後就傳來了熟悉的聲音。

顧星河一轉身,果然看到一個酷似三叔的背影,還穿著顧星河再熟悉不過的棕色皮夾克,那是三叔去年三十七歲生日時三嬸送他的生日禮物。

那天三叔帶三嬸和顧星河去商城吃海底撈,經過古奇專賣店時一眼相中櫥櫃裏的皮夾克,三嬸讓他進去試穿一下。皮夾克非常合身,他穿上後立刻年輕了十多歲。一問那衣服要八千,三叔嚇得連忙擺手,說:“怎麽這麽貴啊?我看七匹狼就挺好,質量差不多,隻要幾百塊。”

服務生皮笑肉不笑地解釋,這件皮夾克是小山羊皮製作的,原價一萬六千元,現在是遇上商場的十周年慶才打五折的,平時他們的衣服是絕對不會參與這種折扣的,就這一件了。

三叔還是說“不用了不用了”,轉身要走。

三嬸的麵子掛不住了,她硬是把三叔拉回去,利索地從錢包裏掏出信用卡,幾乎要甩在服務生臉上。她揚起下巴,盛氣淩人地道:“就這件,買單!”

顧星河記得那一整個星期,三叔都特別開心,天天穿著這件皮夾克出門。一星期後三叔又舍不得穿了,幹洗後掛進衣櫥,之後隻有出席正式場合才拿出來穿,每次都很開心。可是這一次,三叔卻愁眉苦臉,整個人都微微佝僂著,失去了精神氣,人看著就格外顯老。

三叔正糾纏著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小陳,我這次真是沒辦法了,你知道我這人平時從不求人……”

“張哥,不是我不幫你,實在是我最近炒股虧得厲害,資金都給套牢了,手頭也緊。”對方看起來不像是裝的。

三叔淡淡地哀歎一聲,不再說話。

“張哥,真是太對不住你了,這頓飯算我請吧,等什麽時候股市好點……”

“算啦。”三叔揮揮手,示意他別說了,“你也不容易。我今天約你出來,飯必須我請。”

“公司還有點事……張哥,那我就先走了。”對方落荒而逃。

三叔在原地站了會兒,老半天才意識到服務生在等他結賬。他立刻從皮夾克的內袋掏出皺巴巴的四百塊現金。

服務生飛快地接過錢:“收您四百,找您二十一,稍等。”

服務生剛轉身,三叔又忍不住唉聲歎氣了,本來是想找人借錢,這錢沒借到,反而花了好幾百,眼下正是急用錢的時候,這可怎麽辦……

他搖搖腦袋,餘光看到什麽,立刻扭過頭。

來不及了,顧星河早就應該轉身坐下的,偏偏一直站著在聽三叔的談話,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星河?!”三叔吃了一驚,隨之欣喜地問道,“你怎麽在這兒啊?”

“我……”

“咦,你的臉……”三叔伸手碰了下顧星河眼角那塊被陰城打出的瘀青,“怎麽搞的這是?是不是被同學欺負了?!”

“叔叔你好。”薑佑熱情地迎上來,“我倆是顧星河的同學,他臉上的傷是跟我打籃球時不小心撞到的。”

“叔叔你好。”龍囿希合上電腦,跟著站起來。

三叔是見過龍囿希的,對她可謂印象深刻,恍然大悟地點點頭:“啊,這樣啊。下次可要小心點,傷到眼睛可就麻煩了。”

薑佑聽話地應下:“以後一定會小心。”

“對了,宇文中學不是全封閉式的嗎,你們怎麽出來啦?”

“是這樣的,我們是學生會的,顧星河最近也加入了學生會。您看,馬上就要過聖誕節了,學校有一場文藝演出,我們是負責出來采購道具的。機會難得,我們就開小差出來吃一頓,每天都吃學校食堂,早吃膩了。”薑佑的禮節無可挑剔,笑容也十分真誠。

三叔立刻打消了疑慮:“偶爾改善下夥食挺好,嗬嗬,挺好的。”

見顧星河僵立在一旁也不是辦法,薑佑隻好盛情邀請:“叔叔來,您坐。”剛說完,眉頭就微微一皺——龍囿希狠狠地踩了一下他的腳。

三叔有點不好意思,但還是坐下了。

其實他也有點想念顧星河了,這孩子離家這兩個月,他還真是不太習慣。平時顧星河雖然也會跟三嬸鬧一點小矛盾,可是顧星河很懂事,總是會自覺地分擔大部分家務,現在顧星河走了,三嬸又生病了,家務全是三叔在做,將他折騰得夠嗆。

“在那邊還習慣嗎?”三叔問。

“習慣。”顧星河想了想,又補充道,“之前一直在軍訓,不準打電話。”

“沒事,不用打,家裏挺好,嗬嗬……”三叔這番話顯然有點違心,“我就擔心你過得不好。你以前啊,不愛交朋友,沒想到現在不但交了朋友,還進了學生會。這宇文中學就是不一樣,之前的明誠高中根本沒法比。”

想到這,三叔多少寬慰了點,本來還覺得把顧星河“趕走”有點過分,現在看到顧星河的學校生活過得有滋有味,這再好不過了。他轉念一想,幸好顧星河去了宇文中學,這才減輕了家裏的負擔,不然現在恐怕更糟糕了。

他下意識地歎了口氣。

顧星河早就察覺到三叔的愁苦,終於忍不住問道:“三叔,家裏……是不是出事了?”

三叔猛地抬頭,隻是兩個月不見,眼前的孩子似乎又高了一點,眉宇間也有了點男子漢的氣概,真的是個大人了。按理說他應該報喜不報憂,讓孩子好好讀書,不給孩子壓力,可也不知怎麽的,心裏一酸,這肩上的擔子實在太重,找人說說也好啊。

“你三嬸啊,胃一直不好,上個月去醫院檢查……”三叔停頓了幾秒,“是胃癌。”

聽到“胃癌”兩個字,顧星河直接蒙了。

雖然一提到三嬸,他心裏麵就各種討厭,三嬸小氣、刻薄、自私、蠻不講理,可是這樣一個“壞人”不應該長命百歲嗎?感覺在現實生活中,那些“壞人”總是活得揚揚得意,現在三嬸被查出了胃癌,這算什麽啊?

難道三嬸……要死了?

三叔一看顧星河臉色僵硬、如臨大敵,趕緊揮手解釋:“別擔心,早期,是早期。醫生說隻要積極配合治療,保持良好的心態,第一次手術成功後,五年內不複發的話,就問題不大;要是複發了……”三叔沒有說下去。

顧星河動了動嘴,話卻說不出口。

“叔叔別擔心,嬸嬸肯定沒事的。”薑佑幫他說了出來。

“謝謝。”

“不過叔叔,治病得花不少錢吧?”三叔有些意外,顧星河的這個同學一看就是有錢人家的小孩,沒想到這麽細心懂事。

“是啊,本來還有點積蓄……”三叔有點無奈地看了顧星河一眼,“結果他嬸在家閑不住,跟人學炒股虧了不少。我呢,開了間私人家具廠,這段時間生意也不太好做。可這個治病啊,真是一分錢都不敢少花,才住院兩星期就去了好幾萬,到時候手術還要兩萬,手術後的一係列康複治療都要錢……”

薑佑認真聽著,眼中滿是關切,可明明他跟三叔是第一次見麵。

“實不相瞞,我剛才就是約一個老朋友出來借錢的。我們以前都在一家家具廠當推銷員,他是我的下屬,有次闖了禍,我還幫他背了鍋。後來他跳槽去了一家紅酒廠,現在都混成星城地區的銷售總經理了……”三叔又歎了口氣,說來說去,還是自己沒用。

“叔叔們呢?”顧星河問。

“我本來想找你大伯,結果你大娘也在生病住院,我就沒好意思開口了。你二叔家裏那娃成績不好,考大學是沒希望了,你二嬸死活要送他出國留學,存款不能動。至於你小叔……”三叔苦笑,“你是知道的,自從你奶奶去世後,我跟他就一直不和。”

其實顧星河問完就後悔了,要是叔叔們肯幫忙,三叔也不至於愁眉不展地坐在這兒。

顧星河猶豫了一下,他本來想讓三叔把送他的生日禮物賣了,反正學院發了專用手機,那部新手機也用不上。可他如果這樣做,隻怕三叔會更難受吧,而且那點錢跟巨額醫藥費比起來也是杯水車薪。

“對了!”薑佑適時結束了沉默,看向顧星河,“星河,獎學金的事你告訴叔叔了嗎?”

“什麽……”

桌子下麵的腳輕輕踢了顧星河一下。

“還……還沒。”

“得獎?什麽獎?”三叔看看薑佑,又看看顧星河。

“顧星河不是咱們學校的魔方特長生嗎?”

三叔連連點頭,這個他當然知道。

“上個月他代表學校參加全國魔方大賽,又拿了第一名呢。”

“可是……星河不是在軍訓嗎?”

薑佑心說:大叔你看起來不像聰明的人啊,幹嗎突然在意起這種細節啊?真是的。他表麵上卻應對自如:“因為比賽就在我們學校舉行的。顧星河這次為校爭光,學校給他發了獎學金,還讓他加入了學生會。”

“原來是這樣啊。”三叔確實對顧星河可以加入學生會感到不可思議,此刻恍然大悟。

顧星河今天算見識到了什麽叫胡說八道。

“星河,你可以把十萬塊獎學金給三叔救急啊。”

“十萬!這麽多!星河!這……這是真的嗎?”三叔有點不敢相信,顧星河居然因為一場比賽,就拿到了宇文中學最高的獎學金?!

桌底下,一隻腳又踢了一下顧星河,這次是龍囿希,她淩厲的眼神仿佛在說:速戰速決,任務要緊。

“對……”顧星河幾乎是被推著走的,“十萬塊。”

薑佑很滿意:“正好明天獎學金就要發了,回頭直接轉給三叔好了。”

“不行不行,這是星河的錢,我不能……”

“我在學校不用花錢。”顧星河打斷他,“留給三嬸治病吧。”

“可是……”三叔說不下去了,他知道不能要這個孩子的錢,可這會兒他真的太需要錢了,他沒辦法拒絕。顧星河這孩子是真的長大了,懂事了。他回頭再看自己,作為一個家長、一個監護人,對這孩子卻一點也不稱職。

三叔慌忙背過身去擦了一下發紅的眼角,尷尬地說:“肉都烤焦了,熏眼睛,你們趕緊吃啊。”

“顧星河,你剛才說你不餓的哦?不吃是吧?”薑佑優雅地拿起筷子,有仇必報這種事誰不會呀。

三叔果然不高興了,推了一下顧星河:“你現在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我跟你這麽大的時候一頓吃三大碗還不夠,什麽不餓,趕快吃。”

顧星河沒辦法,夾起一塊烤肉送進嘴裏。薑佑大仇得報,心滿意足地笑了。

龍囿希默默地瞥了兩個人一眼,心想:男人怎麽這麽幼稚?

一陣略低於室內溫度的微風吹來,店門被人推開,龍囿希警覺地挺直了背。

走進來的人身材矮胖,穿一身寬鬆的灰色便服,戴黑色鴨舌帽,腋下夾著一個又髒又舊的公文包,模樣低調到有些寒酸。

盡管看不清臉,但龍囿希一眼認定,此人是張智。

九點半才開始的電影,為何他七點多就出現了?再怎麽提前也不需要提前兩個半小時吧?

龍囿希預感到不對,打開手提電腦,切入另外一個跟蹤界麵——以防萬一,她在張智的手機裏安裝了追蹤芯片,獵能學院的衛星能隨時鎖定他的位置。

根據此刻電腦所顯示的GPS定位,張智確實就在他們身邊。

薑佑瞄了一眼屏幕,立刻明白。顧星河也察覺到不對,剛想回頭看,龍囿希就用眼神製止他:別回頭,會讓人起疑!

張智沒打算進來吃飯,而是向服務生詢問著什麽,全程警惕地四處打量著。交談了兩句,得到想要的信息後他便行色匆匆地離開了。

薑佑抬手看了看腕表:“叔叔,我們得快點吃飯了,還得回學校上晚自習。”

“你們吃就行,我剛吃過了!”三叔也醒悟過來在這裏耽誤太久了,他趕忙起身,“時候不早了,我得去醫院了,你們放假了就跟星河來我們家玩。”

“好,一定。”薑佑給顧星河遞個眼色:把戲演到最後。

“三叔,你把銀行卡號發我吧。”顧星河說。

“好好好。”三叔一連點了好幾個頭,拿出手機給顧星河發了條微信。

三叔剛離開,薑佑就收起笑容,看向龍囿希。

“被耍了。”龍囿希的眼睛盯著屏幕上移動的紅點,“他包了晚上九點三十五分的一場電影,我以為那會是交易地點,現在看來是障眼法。”

“輕敵了呀。”薑佑朝服務生揮了揮手,“埋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