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直升機飛離學院,著陸後,幾人立刻換乘了一架豪華私人客機。

在獵能學院,並非每次執行任務都有這麽好的待遇。相反,很多時候條件算得上艱苦,有二等艙已經要謝天謝地,對於一些次要任務,讓你坐上一天一夜的綠皮火車也常有。然而不管什麽任務,隻要隊伍裏有薑佑大少爺,那絕對是總理訪問友國般的待遇,沒辦法,人家有錢任性。

顧星河心事重重地側靠在真皮沙發椅上,機窗外是滾滾流動的黑紫色雲海,遠方的天際微微泛白,黎明將至。

“不困?”薑佑走出臥室,披著睡袍,來不及打理的淩亂頭發讓他看起來帶著一絲慵懶。用章釗的話說,他就是一張移動的平麵男模照,站著帥,坐著帥,吃飯帥,洗澡帥,就算是摳腳、打鼾、剪鼻毛,那也是帥。

顧星河不說話。

“其實我也睡不著。”薑佑在顧星河對麵坐下,微笑著倒上小半杯紅酒,“馬上就能見到囿希了,有點小興奮。”

顧星河一愣:“龍囿希嗎?”原來她就是第三個組員。

“她三天前已經到達星城,我們現在過去支援她。”

“支援?”顧星河這才意識到,自己完全不清楚此次的任務內容。說起來,他這種勉強算個初級獵能者的人,要如何支援身為高級獵能者的龍囿希呢?

薑佑手中多出一張照片,他將它放到玻璃茶幾上,半開玩笑道:“看你一路上這麽消沉,還以為你對任務沒興趣呢。”

顧星河歪了下頭,他確實沒興趣。

照片上是一個抓拍的中年男人,很胖,圓眼睛、圓鼻子、圓嘴,戴一副玳瑁圓眼鏡,整張臉給人的感覺都是圓的,頭頂隻剩下一撮稀疏的毛發,看上去就像一棵墳頭草。

“他是我們的目標?”

“此人名叫張智,星城人,野生動物攝影師,網名叫野人飛翔,在圈子裏小有名氣。”薑佑輕輕敲打照片,燈光下,手指淨白如玉,“這個人,讓學院有點頭疼。”

顧星河有點茫然,這明明隻是很普通的一個人。

“去年夏天,很偶然的情況下,他在非洲原始森林裏捕捉到一隻D級死徒的蹤影。他並不知道那是什麽,但這件事改變了他的人生。從那以後,他著魔般地尋找死徒的蹤跡,堅信自己會有重大發現。

“可惜他不是獵能者,隻是普通人,學院不可能招攬他加入,隻能派人先監視著,必要的時候再強行催眠洗腦,實在不行,就隻能將他關進精神病院了。不過還好,這一年裏他的尋找並沒有實際進展,他的出現都是些捕風捉影的東西,公布在網上的照片也被人當成炒作。”

顧星河靜靜聽著。

薑佑收回照片:“最近兩個月,他忽然沉寂了,不在網上發布任何照片,也不在一些怪力亂神的論壇裏留言了。”

“他放棄了?”

“學院對他的性格進行過評估,他屬於偏執型人格,不可能輕易放棄。學院推測,他可能有了突破性的發現。”

薑佑專注時的嗓音沉靜而性感:“學院派出龍囿希深入調查,如果隻是這種小事,她一人綽綽有餘。但是昨天下午,囿希跟學院總部聯係上,說情況有變。她無意中發現,這名攝影師跟黃昏組織的人有牽扯,明天會在星城進行一場秘密交易。”

顧星河一怔,想到了剛入學時的那場突擊測試。

薑佑換上一個舒服的坐姿:“就我所了解到的,這個組織的一切都是謎,他們的領袖、他們的成員、他們在做的事情都讓人捉摸不透,如果不是十年前他們發布了一通危言聳聽的言論,這個組織幾乎不為人所知。”

顧星河靜靜聽著。

“可以確定的是,他們極度危險,所以獵能學院才會把他們妖魔化。”薑佑問,“你看過《三體》嗎?”

顧星河搖頭。

“囿希推薦我看的,挺有意思的一本科幻小說。從那本小說中我學到了一個法則——”薑佑舉起修長的十指,“當對方足夠強大,而你又完全不清楚他的意圖且與他無法溝通時,你最好把他當敵人。”

敵人嗎?

顧星河心裏苦笑,他現在最大的敵人就是時間,越來越短的時間。

薑佑說回任務:“學院對此高度重視,讓龍囿希先別打草驚蛇,派我前去支援。我們的最新任務是,搞清楚黃昏組織和張智接觸的目的,最好能跟蹤他們,找到他們的老巢。”

“就我們三個?”學院的“高度重視”讓人懷疑。

“黃昏組織的實力確實深不可測,不過他們不可能全員出動去跟張智接洽。再者,學院也不想在星城這種千萬人口級別的城市爆發獵能者衝突,代價太慘重,光善後就是一場噩夢。”薑佑喝完最後一點紅酒,“別擔心,隻是偵查,又不是火拚。跟蹤偵測方麵,囿希可是專家。”

“我要做什麽?”顧星河更想問的其實是:我能做什麽?

“你啊……”薑佑微笑著舒展了一下雙臂,眼神迷離,“唐老師特意叮囑過,讓你好好散散心。”

“……”

薑佑背靠沙發,開始閉目養神。顧星河再次看向窗外,金色的陽光像潮汐一樣漫過烏青色的雲海,照亮了整個天空。一束光透過厚重的機窗照在他心事重重的側臉上,和那雙漆黑如墨的眼睛裏。

清晨六點,飛機抵達星城機場。

這座南方城市的初冬有些冷了,走在前頭的薑佑戴著一副Lotos定製款灰色太陽鏡,秋季最新款的Burberry米色風衣下擺飄出一個氣勢十足的弧度。他人瘦腿長,走路帶風,看上去就像一個趕著去參加新聞發布會的大牌藝人。

他們走出大廳,那輛熟悉的加長悍馬等候多時,老管家靜候在一旁,見到薑佑,畢恭畢敬地為大少爺拉開車門,又十分客氣地請顧星河坐進去。

年輕司機一身黑西裝,一言不發地在前麵開車。老管家頭發花白,被梳得一絲不苟,短短的山羊胡被打理得根根分明,白襯衫一絲褶皺都沒有,黑領結端正得像是他隨時要準備拍登記照。他看著薑佑,欲言又止。

薑佑從上車後就一言不發地靠著沙發,假裝閉目養神。老管家終於忍耐不住:“少爺,您這次回來……”

“任務。”薑佑冷漠地打斷。

“這樣啊,老爺正好也在……”

“不見。”

氣氛立刻冷到了極點。

突然薑佑又抬起頭,碧藍色眼睛藏在柔軟的栗色碎發之下,看上去有一點哀傷,又透著稍縱即逝的怨恨:“他是不是要死了?”

老管家沉默了一會兒:“目前……還沒生命危險。”

“所以說,好人不長壽,禍害遺千年。”薑佑笑了笑,“咽氣之前通知我,我還要給他唱唱挽歌。”

老管家瞟了顧星河一眼,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有外人在場,更多的話他也不能再說了。

顧星河內心還是很驚訝的,誰能想到呢,家教好、脾氣好、為人處世幾乎無可挑剔的薑佑,跟父親的關係竟然如此惡劣。但他什麽都沒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這不是他該管的事,他也管不了。

車緩緩開動,他低下頭,不禁又想起當初章釗和龍囿希用這輛車接他入學的一幕。明明才過了一個秋天,他卻有種恍若隔世的錯覺。

星城起了一場大霧,車子開進宇文實驗中學時,整座學校還沉睡在朦朧的霧靄中。薑佑邀請顧星河去自己的私人別墅休息,但顧星河堅持回宿舍。

宿舍自然是當初他作為新生時入住的那棟小別墅,其實相比普通宿舍,居住條件已經相當舒適了。他走進屋子,隻見客廳早已經被收拾得整潔、亮堂。

連夜趕路的顧星河有些疲倦,休息之前他想衝個熱水澡。他推開浴室門,裏麵明亮而安靜,淡藍色的浴簾在晨風中輕輕飄動。顧星河剛解開第一顆襯衫扣就僵住了,浴簾忽然被吹起一角,浴缸裏竟然躺著一個熟睡的女孩。

在浴缸的襯托下,龍囿希的身體看上去比以往更加纖瘦。她側躺著,頭枕在雙臂上,蜷縮成一團,像冬天裏無處禦寒的小野貓。

即便睡著了,女孩的眉頭依然微蹙,一束晨光籠罩在她白皙的臉上,讓臉部輪廓有些不真實。在這種柔光下,她的嘴唇也沒有平時那麽紅了,整個人有種素淨的脆弱。脆弱……他還是第一次把這個詞跟龍囿希聯係在一起。

顧星河突然對上一雙金色的眼睛。

是藍莓。

藍莓趴在淋浴的蓮蓬頭上,靜靜地與顧星河對視。其實顧星河不知道,在龍囿希沒有防備的情況下,哪怕是薑佑站在那兒,藍莓也會立刻把龍囿希喚醒。唯有麵對他,藍莓悠然地轉過身,甩了甩尾巴,爬到蓮蓬頭後麵去了。

蜥蜴的出現,讓顧星河意識到自己是在偷窺,他一陣心虛,趕快挪開視線。

學校鈴聲響起。

龍囿希的眼皮動了動,接著她飛快地睜開眼。她迅速從浴缸裏坐起來,右手緊握獵徒匕首,一副隨時準備上戰場的架勢。她一眼就看見了愣在門口的顧星河,眼中閃過稍縱即逝的疑惑,隨即坦然。無須任何解釋,她已經推測出事情的大概。

“藍莓。”

金色特古蜥蜴再次出現在淋浴的蓮蓬頭上,它輕輕一躍,落在龍囿希的肩頭。她伸手觸碰了一下蜥蜴的頭,眉宇緩緩舒展。

“你們剛到?”她問。

顧星河有些局促地點點頭:“我不知道你睡在……這裏。”

“我隻能在狹小的地方入睡。”龍囿希平靜地解釋,她走到洗漱池旁,彎腰用冷水衝了一下臉,真不敢相信,一個女孩洗臉居然比男生還簡單粗暴。

接著,她拿出了牙刷。

看到她這麽生活化的一幕,顧星河一時有些不習慣,怎麽說呢?平時她給人的感覺總有一種不食人間煙火的疏離感,可是原來她也要刷牙,也會洗臉,跟普通人沒什麽差別。

按理說,顧星河應該馬上離開,但他實在好奇:“你每天醒來都會先找藍莓嗎?”

龍囿希停下手中的動作,看了一眼鏡中的自己:“我必須確認。”

顧星河上了兩個月的課,多少知道一點。

厲害的幻紫獵能者經常要侵入別人的潛意識和夢境,副作用是自己的精神會遭到反噬,長此以往,一個人很容易模糊掉夢境和現實的邊界,哪怕醒來了也認為自己還活在夢中,會陷入永遠無法逃離的絕望,直至精神崩潰。顧星河也一度懷疑過,自己老是夢見那個奇怪的守墓人,說不定就是幻紫獵能的副作用,不過截至目前,他還很清楚那隻是夢境,沒有動搖過。

“藍莓絕不會出現在夢中,隻要看到藍莓,我就能確認自己醒著。”龍囿希進一步解釋,“這被稱為夢的破綻。”

“夢的破綻?”

“如果有一天你醒來,看到太陽從西邊升起,這就是破綻。”

“這很簡單。”

“並不簡單。”龍囿希輕輕搖頭,“我剛隻是隨便舉例,夢裏是不會出現這麽簡單的破綻的。往往一個人越想逃避,執念越深,夢境就會越完美。說到底,幻紫獵能者不過是在利用敵人自身的精神弱點。”

“夢噬。”顧星河從秦山口中聽說過這個詞,就是這個傳說中的獵能殺死了樸允慧。

“如果哪天你中了這一招,記得找破綻,找不到,就永遠醒不來。”比起免費“授課”,龍囿希更關心任務,“你臉色不太好,離執行任務還有些時間,在這之前休息好。”

顧星河恍惚地點頭。

龍囿希等了一會兒,淡淡地道:“還有事嗎?我想洗個澡。”

“……”一抬頭又和藍莓對上一眼,顧星河飛快地退出去,順便帶上了門。

龍囿希洗完澡,吃過簡餐,換上一套普通的衣服,背著雙肩包出門了。

她今天要扮演的角色是個大學生,穿著打扮上沒什麽可挑剔的,她之前已經查過資料,熟記現在女大學生的流行服飾和妝容,甚至連大學生常用的手機APP都下載好了,網絡流行語也牢記在心。這樣,她應該差不多能混入人群了吧。

“我跟朋友約了晚上看電影,有什麽推薦的嗎?”龍囿希開口問。

“我看看……”萬達影院的電影售票員小姐半天才回過神,心說現在的女大學生都是這種高冷臉了嗎?以前她讀書那會兒大學生還是很有朝氣的呀,“《戀愛教父》怎麽樣?愛情喜劇。”

龍囿希瞬間排除:“我朋友不喜歡愛情片。”

售票員心說自己真傻,跟這種麵無表情的人推薦什麽喜劇呀:“那《饑餓遊戲3》呢?”

龍囿希湊近屏幕:“有哪些場次?”

“晚上七點半有一場,你看下。”——果然她更喜歡打打殺殺的東西。

“座位不太好。”

“八點二十五這場呢?二號廳,座位還很多。”

“我不喜歡國語配音。”龍囿希假裝思考,“再往後呢?”

“再往後,那就要等到十點啦。”

“九點沒有嗎?”

“九點三十五有一場,七號影廳,不過被人包場啦,而且是間小廳,效果一般,建議你考慮十點場。”

“謝謝,我想打電話問下朋友。”

龍囿希一邊轉身一邊拿出手機撥號,那邊很快接通,並立刻傳來一道女聲:“您好,這裏是山東紅翔高級技工學院。挖掘機,哪家強?中國山東找紅翔!本校挖掘機專業全年招生,培訓兩年,受用一生。請問有什麽能為您服務嗎?”

“姓名龍囿希,學號S307,任務代碼2015XC93。”

對方停頓片刻,聲音判若兩人:“核實完畢,已轉情報部。”

五秒後,一個男人接通了電話:“情報部專員134號。”

“星城天心區萬達廣場萬達影院晚上九點三十五的《饑餓遊戲3》被人包場了,給我客戶信息。”

“稍等。”

龍囿希環視四周,商場裏的人慢慢多起來,她低頭走進廁所,把自己鎖在隔間。

“查到了,張智,星城人,四十一歲,單身,自由攝影師,在學院的安全部裏留過檔,具體信息……”

“足夠。”龍囿希飛快地看了一眼時間,“五分鍾後,我需要你侵入這裏的保安係統,屏蔽掉七號影廳的攝像頭。”

“多久?”

“十分鍾。”

“OK。”

通話完畢,龍囿希打開背包,拿出小型黑色工具箱,裏麵裝滿各種型號的針孔攝像頭和竊聽器,還有一套早就準備好的萬達商場保潔員的工作服。三分鍾後,萬達保潔員龍囿希手持清掃工具走出女廁所,壓低帽簷,混著人群輕鬆通過了檢票口。

七號影廳的電影剛剛結束,觀影人群陸陸續續地走出來,意猶未盡地討論著電影的開放式結局。龍囿希等候在門口,確認所有人都已經離開才進入影廳,把門輕輕帶上。

她謹慎地抬頭看了一下四個牆角的攝像頭,確認它們停止了工作,才拿出工具箱。

一個竊聽器的有效收音範圍是直徑兩米,差不多覆蓋到六個座位,小影廳共有一百個座位,因此需要安裝十五個竊聽裝置。每場電影的間隔時間隻有十五分鍾,龍囿希安裝完最後一個竊聽器時,幾個年輕人已經捧著爆米花和可樂入場了。

龍囿希立刻拿起清掃工具,假裝工作。離開影廳時,她看準機會在正對影廳入口的牆上貼上一個綠色的安全出口立體箭頭指路標,它其實是一個針孔攝像頭,這樣的出口標示到處可見,出現在哪兒都不會引起懷疑。

前期工作準備就緒,接下來就隻等晚上九點半張智和黃昏組織的成員在這裏碰頭了。他們踏入影廳時,就會被針孔攝像頭拍到臉。當他們進行交易時,所有談話都會被監聽到。

五分鍾後,換回衣服的龍囿希走出廁所,撥通了薑佑的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