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三人追出烤肉店,保持著安全距離尾隨張智。

張智左顧右盼,神色慌張,看得出來隻是個毫無經驗的普通人,應該是頭一次經曆這種事。他穿過大半個樓層,在西北角的一個緊急通道處停下,反複確認沒有什麽人注意到自己,才猶猶豫豫地推門走進去。

目標消失在視線中,顧星河下意識地加快腳步,龍囿希卻將他攔了下來。

“跟我來。”她轉身走進左手邊的西餐廳,三人迅速在可以看到消防樓梯入口的靠窗位置坐下,薑佑隨便點了三杯飲料把服務生支走。

“為什麽不跟進去?”顧星河非常疑惑,這樣下去,任務肯定會失敗。

“不能再跟了。”龍囿希說。

“那個消防樓梯通道可能就是他們的交易地點。”薑佑說出了龍囿希的判斷。

“什麽?”顧星河先是感到意外,轉念一想,又覺得不無道理。

對方會選擇在商城交易,無非是看中這裏的人流量大,方便掩護和逃離——就算被獵能學院這樣的勢力盯上,為了不傷及無辜,也很難發生正麵衝突。可正因為人流量大,無論在哪兒交易都有暴露身份的危險。唯有消防通道,是商城裏的一處意外。這地方無人問津,隻亮著昏暗的消防燈,監控基本是擺設,拍不出什麽。他們根本不需要大張旗鼓地製造一個交易地點等著被人懷疑,完全可以在這種“極其隨便”的地點快速交易然後撤離,來無影去無蹤。

“他們並不信任張智,所以給了他一個假的交易地點,然後臨時通知他更換交易時間和地點。”龍囿希推斷。

“既然選擇消防樓道,說明這場交易會進行得非常迅速。”薑佑思路明晰,“商城一共有七層,交易完後他們可以從任意一個樓層離開,我們隻有三人,沒法攔截。我賭他們會直接去地下車庫開車,我們去那兒攔截。”

龍囿希搖頭:“強行攔截隻會打草驚蛇,而且我們不清楚他們的人數和實力。”言下之意,他們三人未必有勝算。

“不攔截,隻是跟蹤呢?”顧星河問。

這次輪到薑佑搖頭:“他們裏麵一定有反跟蹤的翡藍獵能者,任何其他獵能者靠得太近都會被感知到,何況還是我跟囿希這種高級獵能者。”

聽到這,顧星河徹底明白了。按照薑佑的推測,黃昏組織的人已經等在五樓和四層的樓道間,他們不能再靠近,否則極有可能被翡藍獵能者感知到。事實上,這些因素早被龍囿希考慮在內,所以她才會事先找出他們的交易地點,安裝竊聽器和針孔攝像頭。遠程監聽是最安全的方案,可惜這個方案沒派上用場。

龍囿希看向顧星河:“抱住我。”

“什麽?”

“快點。”

“但是薑……”顧星河猜得出她這樣做肯定是出於任務需要,但為什麽是自己?薑佑也可以吧。

“快點!”她抬高聲音,沒有開玩笑,她就沒開過玩笑。

顧星河伸出雙手,象征性地抱著她。

“抱緊一點!”龍囿希幾乎是在嚴厲地命令他,沒時間了,交易隨時可能結束。

顧星河再管不了還在一旁的薑佑,用力抱住龍囿希,女孩的黑色長發在他懷中散開,有淡淡的青草香氣。她給人的感覺明明像一把冰冷的利刃,抱在懷裏竟然是那麽的瘦弱和柔軟,就好像是一團輕柔的羽毛。

“藍莓隻信任你,別讓它亂動。”龍囿希抓起顧星河的手放在自己頭上,“反複摸它的頭。”

“你瘋了!”薑佑已經明白她的意圖。

龍囿希不理會他,金色特古蜥蜴出現在她纖細潔白的手背上,仰頭看著主人,她低頭與它對視。

“不行!”薑佑臉色劇變,“這招太危險了,快停下!”

“安靜!”龍囿希顯然無法集中精神,眼神鋒利地掃了薑佑一眼。

顧星河緊緊抱住龍囿希,沒有看薑佑,但也能感覺得到周圍驟然緊繃的氣氛。薑佑緊緊地擰著眉頭,眼底刻著心痛。他們一起執行任務有兩年了,他又怎會不清楚,龍囿希這個小瘋子為了完成任務可以不惜一切代價,誰也別想阻止她。

龍囿希跟蜥蜴深深地對視。

兩雙眼睛就像兩麵鏡子,無窮無盡地循環著彼此的臉,慢慢地,龍囿希的兩隻眼睛都變成了淡淡的金色,蜥蜴的眼睛則變為了紫褐色。

“神移。”

龍囿希頭一歪,癱軟在顧星河懷中。

顧星河的手心早已經冒汗,他以為事情結束了,剛想鬆一口氣,耳邊就傳來薑佑低沉的聲音:“抱緊點,馬上要來了。”

龍囿希猛地睜開雙眼,臉上是前所未有的驚恐。女孩的身體裏忽然爆發出巨大的蠻力,仿佛要躥到天花板上去。顧星河狠狠地抱住她,不停地喊著:“冷靜!冷靜點!”

沒用,龍囿希什麽也聽不見,瘋狂掙紮。

薑佑幫顧星河一起按住她,她開始歇斯底裏地尖叫。薑佑立刻捂住她的嘴,另一隻手壓住桌子,以免桌子被她踢翻。

慶幸的是,混亂沒有持續多久,十幾秒後,龍囿希放大的瞳孔慢慢恢複,她不再喊叫,瑟縮在顧星河的懷裏,金色眼珠不安地亂瞄,仿佛在觀察著這個陌生的世界,又像在尋找著什麽。

“它在找主人。”薑佑解釋道。

“你的意思是……她現在是藍莓?”他之前已經見識過龍囿希跟藍莓交換一半的意識,可是對於現在這樣徹底的靈魂互換,他還是感到不可思議。

薑佑點點頭。

藍莓沒有找到主人,但是感受到了緊緊抱住自己的顧星河,惶恐的眼神慢慢變得柔和。它有些委屈地將頭埋在顧星河懷裏。顧星河立刻遵照龍囿希的吩咐,將手放在她的頭上,幹巴巴地安慰著:“冷靜,冷靜點,沒事……沒事的……她馬上就回來。”

藍莓的呼吸漸漸平穩,它不吵不鬧,安靜而乖巧。

薑佑暫時鬆了口氣,身心疲憊地跌坐回沙發上:“這一招非常危險,是幻紫獵能中的禁術,弄不好會死人的。”

服務生端著飲料送上來,看到顧星河和龍囿希如此親密的畫麵微微有些驚訝,分明一分鍾前這女孩還和另外那個更英俊的男孩站在一起……難道女孩是帶著現任男友來跟前任分手,結果又意外與前任複合了?!現在的95後真是讓人越來越搞不懂了。

服務生瞟了一眼薑佑,果然這個剛剛被甩的“現任男友”垮著一張黑臉。

服務生走後,薑佑繼續說:“去年秋天我們執行過一次任務,由於情況緊急,她也強行使用了這一招,當時在她體內的藍莓徹底暴走,我沒辦法,隻好擊暈了她。”

薑佑抿了一口水,嘴邊泛起一抹苦笑,望向龍囿希的眼睛裏滿是憐愛:“當時她也像現在這樣躺在我懷裏,乖得不行……”

龍囿希正充滿敵意地瞪過去,她眉頭緊鎖,鼻子呼呼地吸著氣,像一隻虛張聲勢的小狗,如此“可愛”的模樣徹底顛覆了她的高冷形象。

薑佑幹咳兩聲,移開了視線:“後來我才知道,擊暈她是非常危險的。這可能會導致藍莓的靈魂永遠留在她體內——雖說真愛能衝破一切阻礙,可是一想到今後我要跟一隻蜥蜴去教堂結婚,我還是有點鬱悶啊。”

顧星河不知道作何評價。

薑佑忽然不輕不重地一拍桌子:“喂,你搞清楚了,你現在抱著的人不是囿希,是一條蜥蜴,蜥蜴明白嗎?你腦子裏可千萬別想什麽奇怪的畫麵。”

“我沒有。”顧星河確實什麽都沒想,隻是心跳有點快。

“那就好,咱們可是有過君子約定的。”

“我會遵守。”

薑佑不再說話,焦慮地望向窗外的消防樓梯入口處。他一點也不在乎直接衝進去跟那些人簡單粗暴地幹一場,為了龍囿希,哪怕與全世界為敵也沒什麽大不了。可是這樣龍囿希不會開心的,如果這世間還有什麽事能取悅她,那就是順利完成任務。他深知這一點,所以他不會阻止她去冒險,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陪她一起冒險。

“三分鍾後她還沒出來,我就殺進去。”薑佑聲音堅定,“你立刻走。”

第二次使用百分之百神移,比起藍莓的狂躁不安,龍囿希幾乎沒有不適感。她飛快地掌握蜥蜴的身體,跳下餐桌,爬出咖啡廳,奔向目的地。它身體微小,但行動敏捷,輕鬆躲避了各種行人的大鞋底,順利地鑽進消防樓道的門縫。

跟預想的相差無幾,消防通道裏亮著昏暗的消防燈,五樓和四樓的轉角處站著三個麵目模糊的人影。她算準三人的視線死角,沿著牆壁悄無聲息地接近,最後倒掛在目標的頭頂,在這個位置足夠聽清楚他們的任何對話。

前來跟張智交易的兩名黃昏組織的成員一高一矮,長長的黑色風衣幾乎從頭籠到腳,臉上戴著光滑的白色假麵,就像塑膠模特,沒有任何五官。麵具的左下角缺了一塊,邊緣殘破,呈現一種在高溫下熔化到一半又迅速凝固的狀態。

假麵的額頭上刻著羅馬數字Ⅸ(九)的成員是個身材嬌小的女孩,頭發是近兩年特別流行的彩虹粉,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淡紫,從頭頂新長出的一截黑發來看,應該有段時間沒去理發店打理了。

另一個人假麵上的數字是Ⅲ(三),他高大消瘦,深棕色的長發紮著一絲不苟的馬尾,像個嚴肅的日本浪人。

“東西帶來了嗎?”戴三號假麵的人的聲音有一種讓人膽寒的沙啞,像是有人在磨刀石上緩慢地磨著刀。

“帶……帶來了……”張智顯然被對方的氣場震懾到了,他哆哆嗦嗦地打開公文包,從裏麵掏出十多張洗出來的照片。

戴九號假麵的女孩突然縱身一步跳到張智麵前,劈手奪過照片,拿出一個微型手電筒咬在嘴裏,就著燈光看起來。

頭頂上方的龍囿希也看得清清楚楚,是一些風景照,湖泊、天空以及紫色的北極光,每一張都大同小異。

九號幾乎是不耐煩地翻完這些照片,嗤之以鼻地嘁了一聲:“搞什麽啊大叔!你說我們會感興趣的東西,就是幾張風景照?”

這稚嫩的聲音,說話的分明是個小女生!

龍囿希有點吃驚。傳聞黃昏組織的成員強大、危險、凶狠,她卻沒想到他們組織裏會有這麽小的孩子——對方明顯比她還要小很多,最多也就十二三歲吧,這個年紀的孩子,能有多強?

張智也聽出來九號是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屁孩,他壯起膽子反問:“你知道照片是在哪兒拍的嗎?”

“這他媽的難道不是北極光?”九號揮起兩張照片朝張智臉上拍過去。張智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拿胳膊去擋臉。三號轉頭瞥了九號一眼,九號揮出去的胳膊掄了個半圓,又收了回去,她煩躁地拿照片朝自己臉上扇著風,一副怒氣未消的樣子。

“不是北極光。”張智挪了挪腳步,離九號遠一些,朝三號靠近一些,才指著照片說,“仔細看看,這些都是在大理洱海拍下來的,那地方怎麽可能有北極光?”

“洱海?”三號來了點興致。

“對,兩個月前我去大理遊玩,住在挖色漁港附近的一家民宿,那一帶不是什麽繁華的旅行景點,當地居民睡得早。淩晨的樣子,我想上樓頂拍點夜景,結果拍到了這些東西。”

“繼續說。”三號點頭。

“湖麵原本漆黑一片,可是不知道怎麽的,我腳下那一帶的湖麵忽然亮起來,好像水下有一盞燈,亮了幾秒就消失了。我以為是錯覺,結果很快這些北極光一樣的紫光就飄浮在湖麵上,大約持續了二十秒,我趕快拍了下來。第二天我就聽說有一對情侶在附近溺水遇難,一個被救上來後昏迷不醒,還有一個至今下落不明。”

“囉哩囉嗦的,好煩啊!”九號女孩抓狂地揪著頭發,“說重點行嗎?”

“這個!是這個……”張智趕忙摸出一個U盤遞過去,“當時我還聽到了一些聲音,感覺是從水底發出來的。那是種很奇異的聲音,我從沒聽過這種聲音。後來我專門托朋友去聲音庫查了下,世界上還從沒有過這種聲音。它跟深海之中冰山消融的聲音有點像,但是聽久了又像是有人用簫在輕輕演奏……我還發現這種聲音有催眠作用,多聽幾遍就叫人昏昏欲睡,即使是我手中的副本,也有這種效果。”

九號拿過U盤,三號從頭到尾都紋絲不動。

到這裏,龍囿希已經完全看出來,麵具上數字越小的人,在黃昏組織裏地位越高。

“說完了?”三號問。

張智終於緊張了起來,他已經亮出所有底牌:“還不夠嗎?這些東西可不是我假造的。我敢斷定,那裏一定藏著什麽超自然的生物!”

三號靜靜等待著下文,九號把U盤在手裏拋來拋去,殘缺麵具下的粉嫩嘴角掛著調皮的笑容。

“你……你們……有能力去抓獲它吧?我們可以合作,一起了解這個世界的真相!”張智的聲音有些激動,“到時候我們把它公之於眾,就能改變曆史,我們的名字絕對會被載入史冊,被世人銘記。”

“哈哈哈哈,別逗了大叔……”九號忍不住捧腹大笑,“就你這種食物鏈底層的小蝦米,還想被載入史冊呢?哈哈哈,史冊會哭的吧!”

“為什麽我不能?!”張智惱羞成怒,“我們都是平等的,作為生活在這個世界的一分子,我有權利了解真相!”

笑聲戛然而止,麵具下麵,九號瞪著一雙黑漆漆的大眼睛:“大叔,你剛說什麽?”她的聲音無辜又天真,還帶著點少女特有的嬌俏。但龍囿希感覺到了,女孩身上突然生出一股強烈的殺意。

“我……我說,我和你都是……”眼前的女孩實在是喜怒無常,張智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哪句話說錯了,但他再蠢也感覺到大事不妙,“對……對不起,對不起……”

“之前還想著載入史冊、名利雙收呢,現在又說什麽有權了解真相。我啊,最討厭你們這種虛偽的大人了!”九號的聲音還是笑嘻嘻的,右手卻突然掐住了張智的脖子,柔弱纖細的胳膊,竟然輕鬆地就把體型肥胖的張智舉了起來。

張智想叫卻叫不出聲,雙腳亂蹬著:“對……不起……饒……饒命……”

“沒用啦大叔,我已經生氣了,我要殺了你哦。”九號歪著頭,“你別亂動,弄髒衣服就不好啦。”

“求求……你別殺……別殺我……”張智憋紅了臉,努力從變形的喉嚨裏擠出聲音,同時開始失禁,褲襠濕了一片。

一言不發的三號忽然上前一步,單手摘下假麵。龍囿希很想看清楚三號的臉,可是從她的角度看去,她隻能看到他的頭頂。她不敢輕舉妄動,哪怕是在藍莓身體裏,她也能感受到一股強大的壓迫感,仿佛正站在一個巨大的旋渦邊緣,稍有不慎就會被卷進去。

張智驚恐的目光慢慢渙散,最後隻剩下詭異的空洞,最後口吐白沫地暈了過去。如果張智還有機會醒來,他什麽事都不會再記得,包括自己的名字。

已經舉起拳頭的九號有些生氣:“你幹嗎啊?老是掃我興!”

“殺人隻是手段,不是目的。”三號冷冷地命令,“檢查一下。”

感受不到敵人的恐懼,九號對殺戮再提不起興致。她鬆開手,張智“撲通”一聲倒地。她蹲下來毛手毛腳地搜起了身,就像一個小孩正在賭氣般地搗鼓玩具。很快,她摸出攝影師的手機,像捏碎餅幹一樣輕鬆捏碎了:“哇!裏麵好像有追蹤芯片耶。”

“哦?”三號的聲音微微一沉。

九號又興奮起來:“太好啦,看來暗中還有一隻小老鼠盯著咱們呢!”

“說不定是隻壁虎、蜥蜴什麽的……”三號的表情有些玩味。

龍囿希心髒一緊,像是被人給用力攥住了。

暴露了?

不可能!再卓越的翡藍獵能者也沒辦法感知到獵能者之外的存在,像小型蜥蜴這種生命體就更不可能被感知到。盡管如此,龍囿希卻沒有絕對的把握,三號的聲音像是從深淵發出來的回響,讓人毛骨悚然。

她死死地盯著男人的頭頂,仿佛下一秒他就會轉身,仰頭,對自己冷笑。換成正常狀態下,她還可以拚一拚,但如果是在作為一隻蜥蜴的狀態下被發現,她必死無疑。

三號沉默,久久地沉默。

龍囿希有一種強烈的直覺,男人知道自己的存在,他甚至知道一抬頭就可以看見她在這裏。他在猶豫著是抬頭還是不抬,換一種方式說,是殺她還是不殺。

幽閉的空間裏,寂靜像鋒利的刀片一樣割傷著她的身體,這種命運被掌握在他人一念之間,而自己隻能等待結果的無助和挫敗感,讓她呼吸停滯。

十秒的沉默像一個世紀般漫長。

“走吧。”三號慢慢戴上假麵。

“喂!不等等嗎?說不定那隻小老鼠很快就追上來了,讓我殺個人嘛,我好久沒殺人了。求你了,一個!就殺一個好不好……”九號聲音委屈地撒著嬌,聽起來像是在央求家長給自己買一條新裙子。

三號沒有理她,慢慢走下樓梯,腳步一點聲音也沒有。九號心有不甘,但還是蹦蹦跳跳地跟著他走了。

眨眼之間,兩人消失了。

龍囿希不敢輕舉妄動,繼續等上了三十秒,確認他們真的已經離開後,她才飛快地按原路返回。

三分零六秒後,龍囿希用自己的身體睜開了雙眼,第一件事就是從顧星河的懷裏掙脫出來。

“你沒事吧?”薑佑問。

“沒事。”龍囿希站起來,強烈的眩暈感襲來,後腦勺沉重得像是被人用鈍器擊打過。上次兩分二十四秒的神移就差點要了她的命,這一次她竟然撐到了三分鍾,身體和精神已然到了極限。

“任務失敗,先回……”龍囿希一頭栽倒,薑佑穩穩地攬住了她。他從口袋裏掏出兩張粉色鈔票扔在桌上,一把橫抱起瘦弱的女孩,奪門而出。

四星級貴賓單人間的豪華大**,龍囿希沉沉睡去。她臉色蒼白,眉頭緊蹙,仿佛正在跟噩夢中的怪物搏鬥。金色蜥蜴蜷成一個圈,靜靜伏在枕邊,陪主人一同睡去。

五分鍾前,薑佑幾乎是用腳把門踢開的。他拿出隨身攜帶的小型急救箱,在龍囿希的手臂靜脈下注射了一管藍色藥劑。那是獵能學院科研部特別研發的“救心針”,專門用來給體能透支嚴重的獵能者做緊急治療。

注射完畢後,他把龍囿希放到**,將柔軟的羽絨被拉到她的胸前,一言不發地陪在她身旁。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薑佑雙手合十放在嘴邊,像思考,又像是在祈禱。

外麵下著淅淅瀝瀝的秋雨,濕涼的夜風從落地窗的玻璃門縫裏鑽進來,顧星河上前把門關上,接下來便不知道要做什麽了。

大約二十分鍾後,薑佑從床邊站起來。

“她沒事吧?”顧星河輕聲問。

“平安度過危險期了,沒有大礙。”

顧星河鬆了口氣:“現在怎麽辦?”

“先等她醒來。”薑佑的聲音透著淡淡的疲倦,“然後回總部做詳細匯報。”

“她什麽時候能醒?”

薑佑不確信地搖搖頭:“上一次她昏迷了三個小時,這一次,或許會更久一點。”他發現了顧星河的躊躇,直接問,“有事就說吧。”

“我想……下去走走。”

薑佑目光微微流轉:“別離太遠,手機聯係。”

“知道。”

顧星河確實沒走很遠,這裏離鹿央所在的醫院不到兩站,步行十分鍾就到。除非是特別大的雨,否則顧星河沒有撐傘的習慣。他漫步在小雨中,不知不覺頭發就濕了,縷縷發絲無力地垂在額前,讓他顯得失意而憔悴。

醫院就在馬路斜對麵,顧星河剛走進地下通道就聽見了歌聲。

通道的中央,一個中年男人正抱著吉他彈唱,他的嗓音低沉、性感,有一種不屬於這個時代的蒼涼與清澈。

男人穿著一件灰撲撲的大衣,棕色的卷發紮成隨意的馬尾,五官深邃。相比那些寒酸落魄的街頭藝人,他笑容迷人、儀態優雅,渾身散發著一股與世無爭的溫和與自信。他的腳邊蹲著一隻體型肥碩的英短,它懶洋洋地揮舞著前爪,像一隻不敬業的招財貓。

七八個路人圍在一旁靜靜聽著,兩個花癡的女孩興奮地掏出手機,攝像頭一會兒對準歌手,一會兒又對準他的萌寵。

夜空中最亮的星,能否聽清

那仰望的人,心底的孤獨和歎息

夜空中最亮的星,能否記起

曾與我同行,消失在風裏的身影

我祈禱擁有一顆透明的心靈

和會流淚的眼睛

給我再去相信的勇氣

越過謊言去擁抱你

每當我找不到存在的意義

每當我迷失在黑夜裏

夜空中最亮的星

請指引我靠近你

元旦時那個孤單的夜晚,安靜的教室,操場上的人海,女孩遞過來的耳機,不算擁抱的擁抱,低頭就能看見的微笑……紛遝而至的回憶像一片密集的子彈,射進顧星河的胸口,讓他呼吸困難,幾乎站立不穩。

一曲畢,大家紛紛鼓掌。流浪歌手頷首致謝,眼神不經意地越過人群,對上少年痛苦又迷茫的目光。

顧星河飛快地別過頭去。

熄燈時間將近,住院樓已經非常安靜。顧星河走出電梯,跨入那條長而寂靜的走廊,冷風從走廊盡頭的窗口灌進來,又從另外一邊吹出去,像一管哀傷的簫,發出隻有哀傷的人才可以聽懂的哀傷音符。

顧星河站在熟悉的病房門外,伸出手,卻遲遲不敢推開門。

在這之前,他不知有多想回來看一看鹿央,但真到了這一刻,他卻那麽害怕麵對。可能他真正害怕麵對的,是那個看著鹿央走向死亡卻無能為力的自己。當初他跟三叔站在宇文中學門口被拒之門外的時候,他也是那樣的無能為力,所有人都在嘲笑他。現在,他覺得自己又回到了那一天,一切沒有任何改變。

原來知錯就改並不是什麽萬能藥,原來很多事情根本沒有第二次機會。犯錯了就是犯錯了,失去了就是失去了,無論你多努力地去懺悔,去彌補,去掙紮,命運還是連說一句“對不起”的機會也不給你。

一隻手替他推開了門。

顧星河驚訝地抬頭——薑佑捧著一束新鮮的雛菊,衣領和肩上都濕了,看樣子這一路上他都悄悄跟著自己。

“別這樣看我,我是這次任務的隊長,有權監視隊員的行動。”薑佑笑了笑。

“不是龍囿希是隊長嗎?”顧星河下意識地說。他真以為龍囿希是隊長,龍囿希決定用神移的時候,薑佑不是言聽計從嗎?

“碰到兩個不聽話的隊員,隊長的職權也有限。”薑佑眉毛輕挑,“我可進去了,你確定要站外麵?”

顧星河終於還是進去了。

兩人一左一右陪著,鹿央安靜地躺在護理**,她的頭發長了一些,看得出每天都有梳理,柔軟地散落在枕頭上,像是漂浮在涓涓細流中的水草。她比之前瘦了一點,皮膚更白了,或許是因為長時間昏迷的關係,她的身體看起來特別脆弱,微微陷在白色的床墊中,好像一片隨時會融化的白雪。

薑佑握住女孩的右手在手心處摁了一陣,又翻開她的眼皮看了看:“暫時沒有同化跡象,不用擔心。”

顧星河說不上是欣慰還是難過地點點頭。其實他有很多話想對鹿央說,或許是薑佑在場的關係,也可能是自己的關係,他一句話也講不出口。

雨水靜靜地衝洗著窗戶玻璃,兩人若有所思地沉默著。

不知過去多久,顧星河開口了:“謝謝。”

“一束花而已,用不著客氣。”

“我是說三叔的事。”

薑佑笑了笑,不說話。

“你其實……用不著特意幫我的。”顧星河說,“就算救不了鹿央,我也會遵守約定。”

“跟那件事沒關係,跟你也沒關係。”薑佑幾乎是下意識地撫平床單上的褶皺,“是我自己想幫他。”

“為什麽?”

薑佑漂亮的眼睛裏閃過一絲複雜的光芒,像平靜的哀愁,又像燃燒殆盡的憤怒:“我一直認為,一個男人無論多麽成功,如果不能讓心愛的女人幸福,那就是失敗的。你的三叔或許賺不了大錢,但是看得出,他非常愛你的三嬸。”

“你怎麽知道?”三叔確實很愛三嬸,與他們朝夕相處的顧星河當然清楚,可薑佑才見過他一麵啊。

“他聊到你三嬸時,眼神不一樣,眼神這東西是騙不了人的。”薑佑微微一笑,似乎想起了一些快樂卻遙遠的往事。

“錢我一定會還你的。”顧星河幹巴巴地保證。

“盡管還。”薑佑笑笑,“其實有些地方咱倆挺像的。”

顧星河茫然地抬起頭,不清楚他指哪方麵。

“不喜歡欠人情。”薑佑微微眯眼,“我欠過的人情,一定會還,不管是用錢,還是命。”

顧星河的心輕微觸動了一下,他倒是沒有薑佑想得那麽深。他隻是不想給任何人帶來麻煩。很小的時候,他就養成了這個習慣。

“什麽錢什麽命的,開深夜座談會呢?!你們兩個懂不懂醫院的規矩……”怨氣十足的護士長推開房門正要開罵,一眼瞅到薑佑那張金貴又俊美的臉後立刻眉開眼笑,“帥哥,時間不早了哦,一會兒就熄燈啦,到時你倆會很不方便的。”

“謝謝,我們馬上離開。”薑佑微微頷首,露出一個迷人的微笑。護士立刻紅著臉走了。

顧星河卻像什麽都沒聽到,靜靜凝望著鹿央。

薑佑看著心事重重的顧星河輕歎了一聲:“我知道這世上沒什麽感同身受,所以不會說我理解你的心情這種鬼話。我想說的是,每個人都有無法割舍的人,別把時間浪費在悲傷上,哪怕隻剩下最後一秒,哪怕隻有千萬分之一的概率,你也盡管去拚命就好。”

顧星河搖搖頭:“再拚命,也什麽都改變不了。”

“相信我。”薑佑看向窗外迷蒙的夜色,目光堅定,“如果你這樣做了,你會發現,有些東西已經改變。”

顧星河跟著薑佑看向窗外,忽然間,他好受了一點。真奇怪啊,那麽蒼白的一句話,卻紮紮實實地安慰到了他。

短促的手機鈴聲響起,打破了病房裏的寂靜。

薑佑滑動屏幕,上麵是一條加密短信,來自他在學院高層的眼線。其實這些眼線是他父親的,不過自從兩年前病倒後,父親就對他開放了所有權限。如今的他早已不再是無憂無慮的大少爺,而是一個龐大利益集團的合法繼承人,不管他承不承認。

信息並不長,薑佑一秒讀完。

雖然按照學院的德行,這件事的正式公布還要等上好一陣,不過那是大人們無聊的遊戲,他一點也不介意現在就告訴身邊的同伴。

“怎麽?”顧星河發現薑佑在笑。

“我之前跟你說什麽來著?隻要活著,就有希望。”薑佑晃了晃手機,“禹川找到了,他還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