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獵能訓練還不到半個月,夏魚跟章釗就有了明顯的進步。

夏魚在第三天找到了自己的神聖字——冰雪。這兩個字被章釗唱著《Let It Go》嘲笑了好久,可嘲笑歸嘲笑,有了神聖字加持的夏魚獵能威力確實大增,現在她已經能徒手製造出鋒利的冰錐投擲出去,就像手裏的劍一樣運用自如。

第七天,章釗的神聖字也找到了——凝界。

據說在這之前他已經喪心病狂到一個境界,什麽莫名其妙的神聖字組合都嚐試過,其中就包括“移凍”“蓮同”“脈當烙”“肯地疾”。擁有神聖字的章釗獵能也提升了一個檔次,現在他就算負重三十公斤,依然可以輕鬆灌籃,目前他每天穿梭在各種障礙物之間練習飛簷走壁,像個酷跑高手。

至於顧星河,還在跟小白鼠對視。

阿依娜娜擊落的小白鼠慢慢多起來,從一分鍾兩三隻增加到二十幾隻,而顧星河卻毫無進步,一次也沒有成功。

當天晚上,顧星河躺在寢室**,看著手裏的魔方發呆。被室友冷落了好一陣的章釗再也憋不住了,洗完澡後他主動爬上顧星河的床,像隻金毛狗那樣可憐又無辜地看著顧星河。

顧星河無動於衷。

章釗一把將魔方奪走:“別看了!有什麽好看的!大好時光,就不能辦點正事?”

顧星河無精打采地翻了個身,決定睡覺。

“顧星河!”章釗喊了一聲,“你到底怎麽啦?自從樸允慧老師死後,你整個人都變了!以前那個一大早跟我搶廁所,上課堅決不借我小抄,訓練時看我偷懶就舉報,晚上一回宿舍就陪我滾床單的顧星河到哪兒去了?!”

“最後一點沒有。”顧星河有氣無力地強調。

章釗拍著胸脯:“咱倆誰跟誰,有什麽事你跟我說,我幫你啊。”

顧星河搖搖頭,沒人能幫他。

章釗猶豫了一下,拿出撒手鐧:“如果你是對樸允慧老師出事的原因很在意,有一個人可能知道……”

顧星河猛地坐起來:“誰?!”

章釗隨口一說,沒想到還真的蒙中了。他支支吾吾:“我也是聽說的啊,樸允慧老師死的那晚,學院找大嫂……”

“大嫂?”顧星河沒拐過彎。

“嗯,就是龍囿希。據說他們找龍學姐侵入了樸允慧老師的大腦,找到了一些線索。是什麽我就不知道了,屬於機密。不過以你跟大哥大嫂的關係,說不定能……”

顧星河沒有再聽,直接撥通了龍囿希的手機。

對方很快掛掉。

顧星河繼續打過去,這一次是秒掛。

一分鍾後,龍囿希發來了短信:我在訓練。明天下午四點,圖書館二樓閱覽室。

顧星河看著短信,陷入了沉默,聽這口氣,龍囿希似乎早猜到他會找上門。不管怎麽說,隻要還有一線希望,他就不能放棄。

章釗樂嗬嗬地搓著手:“看嘛!我就說能幫到你。”

“……謝謝。”

章釗一愣,這小子腦子被燒壞了嗎,居然會說謝謝?他被子一掀,笑嘻嘻地說:“客氣啥!來來來,滾床單。”

顧星河的臉都黑了。

“別緊張,開個玩笑,幫我做兩百次拉伸訓練,明天我要破自己的彈跳紀錄。”

翌日,下午四點,顧星河提前半小時逃掉初級獵能課,去了獵能學院的公共圖書館。他抬頭望了一眼這座猶如宮殿般龐大的歐式三層建築,掏出學生證,刷卡推開自動門,直奔二樓的閱覽室。

顧星河走得太急,在過道轉彎時跟人撞了個滿懷。對方不高,但體型驚人,下盤穩如泰山。兩人撞上,顧星河一連後退了好幾步才保持住了平衡。

“啊!對不起,對不起……”趙小兔甚至不敢看自己撞的人,隻是一個勁兒低頭道歉。

顧星河鬆了口氣,其實他也不想逃課被抓,自己扣分無所謂,但還會連累章釗和夏魚。他幫趙小兔撿起掉落在地的書,趙小兔這才認出對方:“星河,是你啊,嚇死我了,我還以為是老師呢。”

“你怎麽在這兒?”顧星河有點意外,趙小兔竟然逃課了。

“我……我是來借書的。”

顧星河瞄了一眼還拿在自己手裏的書,《鋼鐵戰士——熾金與蒼青獵能的完美運用》。

“你……”顧星河分明記得趙小兔是翡藍獵能者,再一看趙小兔心虛的表情,他立刻猜到了,“在幫陰城借書?”

“是……”趙小兔輕輕點頭,又緊張地搖頭,“不是不是!是我自己跟不上老師的課程,想借點書看一看。”

“陰城就是熾金和蒼青獵能者。”顧星河直截了當地說道。

趙小兔不說話,埋著頭。

“他沒資格使喚你。”想到陰城之前拿趙小兔當盾牌擋子彈一事,顧星河就來氣,“別怕他,他要是欺負你……”

“不是的!”趙小兔急切地喊道,臉漲得通紅,“是……是我自己想為他做點事。”

顧星河一怔,以為自己聽錯了。

“他訓練時……”趙小兔低下頭,聲音幾不可聞,“太拚命了,老是受傷……所以,我想……我就想……”

——你是不是瘋了?

顧星河差一點脫口而出。

一個可以毫不猶豫拿同學當犧牲品的人,一個動不動就以“殺死你”威脅同學的人,就算不是敵人也絕不可能成為朋友,可是趙小兔竟然還在為他著想,這不是瘋了是什麽?換了章釗在這裏,早就嚷嚷著趙小兔“三觀”不正、受虐狂了。

“其……其實……我也是最近才發現,他沒有那麽壞。有次我被同學笑,他……他……”趙小兔怯怯地低下頭,臉頰發燙,“他偷偷幫我教訓了那個同學。”

“那是因為他把你當……”顧星河本來想說“奴隸”,頓了一下,改口說,“手下,手下被嘲笑讓他沒麵子。”

“或許吧。”趙小兔心酸地笑了,“可我還是覺得,他跟我很像,沒朋友,很孤單……其實他並不壞,也沒有那麽可怕……”

“你喜歡他?”最開始顧星河就覺得不對勁,他雖然遲鈍,但女孩子暗戀一個人的表情他還是能分辨出來的。

大概趙小兔自己都不是很清楚這種莫名其妙的好感和維護是什麽,這一刻卻被顧星河直截了當地點破了,她幡然醒悟,一時之間竟然不知所措。

“沒有!”她大喊一聲。

顧星河嚇了一跳。

失態的趙小兔又開始唯唯諾諾地道歉:“對……對不起……我讓你和夏魚姐失望了。真的很對不起,以後請你們不要再來管我……對不起……”

趙小兔用力鞠了一個躬,搶過書跑走了。

顧星河看著趙小兔的背影,一時百感交集,喜歡誰不好,偏偏要喜歡陰城,這簡直就是……羊愛上狼啊。

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有什麽亮光閃過,顧星河凝神一看——

金色蜥蜴。

這隻小東西也注意到他,微微停頓了一下,扭身爬進了閱覽室。顧星河跟著它走進去,空闊安靜的淺藍色房間裏,龍囿希獨自一人坐在靠窗的角落,靜靜地看著一本灰色牛皮封的大部頭著作,似乎是一本圖冊。

她的背挺得筆直,夕陽下,染成金色的長發靜靜垂在背上,就像是油畫中的少女。蜥蜴沿著桌椅爬上去,在桌上轉了幾圈,最後爬到攤開的書本上。

龍囿希專注的眼神出現一絲柔軟,仿佛下一秒嘴角就會浮出淡淡的笑意。當然,這根本不可能,隻是顧星河的錯覺。聽章釗說,龍囿希從沒對任何人笑過,她的“微笑”甚至被選入了獵能學院的“十大未解之謎”。

她伸出修長的食指,蜥蜴立刻順著她的手指往上爬,經過她的手臂,最後停留在肩上,陪她一起看向書本。

顧星河拉開椅子,在龍囿希對麵坐下。

龍囿希的視線自始至終都沒有離開書本。顧星河有些恍惚,當初他們在鹿央家的見麵也是這樣。那一次是清晨,女孩沐浴在晨光裏,靜靜地看著一本書。他記得那是一本素藍色封麵的小說,開本不大,是吉本芭娜娜的《廚房》。後來他還專門去看過那本小說,裏麵講述的是一個隻有在廚房才能入睡的女孩的故事。

“你喜歡看書?”顧星河再遲鈍,也知道有些話不適合直截了當,但他又真的不擅長“暖氣氛”。

“不。”氣氛果然更冷了。

“那為什麽要看?”顧星河硬著頭皮聊下去。

“獵能者需要豐富的知識和信息,執行任務時隨時會派上用場。”

“任務對你真的那麽重要?”這次不是沒話找話,很早之前顧星河就想問了。

“沒有任務,我不知道還能做什麽。”

顧星河的心揪緊了一下。

其實他也一樣啊,劉奶奶離世後的那些年,他除了不停地擰魔方,也不知道還能做什麽。然而他從沒想過,這個小東西會在十七歲生日那天徹底改變自己的命運。

沉默一陣後,顧星河抿了抿嘴,再度尋找話題:“你在讀什麽書?”

龍囿希停下翻書的手,似乎在思考要不要回答,過了一會兒她抬起頭:“還記得攻擊我們的那隻紅色眼睛嗎?”

當然記得!顧星河的眼中燃起一絲希望。

“我從沒見過那種死徒,回學院後查了很多資料文獻都沒有頭緒,直到剛剛才有了一點發現。”龍囿希把翻開的圖冊遞到顧星河麵前,上麵的照片都是一些年代久遠的壁畫、古董甚至還有出處不明的甲骨文。

“這是一本獵能者前輩編寫的書,他本身是優秀的獵能者,也是資深考古學家,對中國神話非常癡迷,畢生都致力於研究《山海經》《淮南子》《楚辭》這些關於上古神話的著作,試圖站在獵能者的體係之上,重新解讀一次它們。他認為神話故事並非全是傳說,那些人物——盤古、伏羲、女媧、祝融、共工他們,都是真實存在過的。他們之所以被人類當成神,是因為他們擁有人類根本無法想象的強大獵能。他們是獵能者的始祖,是力量的終極,在某種意義上,他們就是神。”

“黯黑?”顧星河立刻想到了它。

“也許。”龍囿希頓了一下,“在那個遠古時代,黯黑獵能者是存在的。”

“你想說明什麽?”顧星河還有些糊塗。

龍囿希指著書裏一張圖片,上麵是一個古老的青銅鼎,由於年代久遠,已經很難分辨上麵雕刻的圖案了,通過作者添加在照片上的後期輔助線和解釋,顧星河隱約辨別出它的形狀:上身是強壯的男性,下半身是矯健的動物身體,四蹄像馬,尾部像龍。

“是它!”顧星河的心髒猛地揪緊了。

“很像對嗎?”龍囿希語氣平淡,“我們之前見到的水影。”

“這是……什麽?”

“燭龍。”

“燭龍?”顧星河有點茫然,他對中國古代神話實在知之甚少。

“燭龍,也叫燭陰,《山海經》裏記載的鍾山之神,人麵蛇身,全身赤紅,形如火龍,神力強大。按照這本書的理解,它是一隻擁有超強獵能的洪荒古獸,也叫神獸。”

顧星河示意她繼續講。

龍囿希把書拿回來,翻到後麵兩頁。

“在擁有黯黑獵能的遠古時代,世界動**、混亂。燭龍很強,但有比他更強的存在,比如,舜。”

“舜?”

“舜是眾神之一,也是上古帝王。他一直在追殺燭龍,想要為民除害,因為燭龍非常凶險。據說燭龍的臉上有兩隻眼睛,下麵的一隻眼睛叫本眼,是紅色的;上麵的那隻眼睛叫陰眼,連通著地獄——沒人知道陰眼長什麽樣,傳說看過它的人都會被惡鬼纏身,永不醒來。”

“美杜莎?”顧星河想到了這個。

龍囿希搖頭:“美杜莎是希臘神話中的女妖,看過她的臉的人都會變成石像。”

她講回這本書上的故事:“燭龍四處逃亡,但還是被舜抓住,就在它即將被舜殺死時,另一位神——盤古將它救下。盤古把燭龍留在身邊,封印了它的陰眼,作為補償,賜給它第二隻本眼,眼睛顏色為藍色。紅色的眼睛代表貪婪,燭龍天性貪婪,才生出了紅色的本眼。如果燭龍好好改過自新,紅色的本眼會被藍色的本眼同化;若無心改過,藍色的本眼會被紅色的本眼吞噬。”

“燭龍虛心接受盤古的教誨,兩隻本眼都變為了藍色。自此以後,它成為盤古的掌燈人——傳說它嘴裏銜著一根永不熄滅的蠟燭。後來盤古死了,這本書上沒有記載他的死因,民間傳說他是因為開天辟地而死。總之,燭龍陰眼的封印解除,它壓製不住貪婪的本性,又開始四處作亂,兩隻藍色的本眼再次變回了紅色,後人又稱之為貪婪之眼。”

“你不會真的相信襲擊我們的是燭龍吧?”顧星河很失望,他原以為像龍囿希這種務實派,一定發現了可靠的線索,沒想到說了一大堆捕風捉影的神話,這有什麽用呢?

龍囿希不置可否,靜靜合上書。

顧星河決定結束閑聊:“我聽說樸允慧老師死之前,你進入過她的夢境。”

“是。”

“那她有沒有……”

“你是想打聽禹川的下落吧?”

顧星河一怔,果然她都知道了。

起初,龍囿希確實不知道禹川就是那個被死徒咬傷還活下來的人,這件事發生時她還沒入學,是薑佑偷出那份檔案後順帶告訴了她,她才清楚。

“我必須找到禹川,隻有他才能救鹿央!”

“她對你真的那麽重要嗎?”龍囿希問。

顧星河詫異地抬起頭,真沒想到,這個女孩除了任務之外,也會在意別人的事。

接下來是冗長的沉默,其實龍囿希不過隨口一問,就在她以為對方不會開口時,顧星河忽然哀傷地笑了笑。

“以前……”他的聲音有一點艱澀,“以前我不覺得誰對我很重要。我是孤兒,被一個老婆婆帶大。沒幾年她就死了,那之後我被她的四個兒子收養。他們並不壞,給我飯吃,給我衣穿,供我上學。他們隻是不喜歡我,也不在乎我。他們從不告訴我要怎樣生活,怎樣跟別人相處。在他們眼裏,我隻是一個暫住的外人,住完一年就可以打發走。

“九歲那年的一個晚上,我的腹部忽然一陣絞痛。我以為自己快死了,我很怕,不知道我是怎麽了,為什麽會那樣。我就那麽挨到天亮,然後像什麽都沒發生一樣,背著書包去上學。後來我才知道那個地方是胃,因為常年不吃早飯,我有了胃病。那之後我每天都吃早飯,不管餓不餓都會強迫自己吃一點。如果我不吃,胃就會痛。

“所有事情都是這樣,沒人教我,我必須自己學會。”顧星河低頭看著桌麵,“人活著不就是這樣的嗎?孤零零地、冰冷冷地,一個人走到終點。那時候我唯一的煩惱就是不希望別人知道我是個孤兒,我受不了他們看我的目光,他們好像在打量一個怪物、一個異類。為此我把自己隱藏起來,不跟別人講話。”

顧星河笑了:“鹿央一眼就看穿了我,我不喜歡她的眼神,不喜歡她用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拆穿我,我情願她像對待其他同學那樣虛偽地對待我。可她就是不肯放過我,總是找機會戳我的痛處,有時候嘲笑我,也嘲笑自己。一開始我很討厭她,我覺得她一定也很討厭我。

“可說不上什麽時候起,我就不討厭她了,每天早晨醒來,還會不由自主地想起她,想到至少學校裏還有這樣一個人,就覺得時間沒那麽難熬了,覺得上學也沒什麽不好。我不認為我們之間會發生什麽,我也從沒想過我們會一直這樣下去。我知道她隻是偶然跑到我的生活裏,說不定哪天無聊了就走了。要是這樣我完全可以接受,一點關係都沒有。可是現在她要死了,她本來不用死的,就是因為我……我必須做點什麽,我沒辦法假裝這一切沒發生過……如果我什麽都不做,我的心會痛,會跟著一起死掉……”

顧星河不知道自己怎麽了,身體裏好像有另一個人在講話,他極力製止,卻隻能看著那個孤獨無助的小孩用他的嘴巴絮絮叨叨地發神經。

金色蜥蜴輕快地跳到了他緊握的拳頭上。

“藍莓喜歡你。”龍囿希冰冷的眼眸中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柔軟。

顧星河別過頭抹了一把眼睛,糟糕的情緒緩和了一點:“真奇怪的名字,明明是金色的。”

“它喜歡吃藍莓,”龍囿希淡淡地解釋,“所以叫藍莓。”

“你養它多久了?”

“從我記事起,它就陪著我。”

“不可能。”顧星河一口否定,上小學的時候沒人跟他玩,他做完了作業就會看電視,看了很多《動物世界》,知道小型蜥蜴的壽命不超過七年,大型蜥蜴倒是可以活二十幾年。

“藍莓是變種的金色特古蜥蜴,屬大型蜥蜴,但是孵化出來後一直沒長過。”

藍莓似乎能聽懂兩個人的談話,它轉身,搖頭晃腦地看向顧星河,飛快地吐著紅色信子,一臉的驕傲。

“藍莓沒有性別,也沒有朋友,除我之外它不跟任何人親近,包括同類。”龍囿希停頓了一下,“你是它第二個不討厭的人。”

“為什麽?”

“不知道,它是這麽告訴我的。”

“你們能溝通?”顧星河很驚訝。

“能,但不是通過語言,很難解釋。”龍囿希看了藍莓一會兒,又說,“摸它的頭。”

“什麽?”

“它讓你別難過,說你可以摸它的頭。”

顧星河小心翼翼地伸出食指,放在蜥蜴的頭上,指尖立刻傳來濕滑冰涼的觸感,仿佛摸到一塊剛從水裏打撈起來的白玉。

金色特古蜥蜴微微擺動著頭,撒嬌般地蹭了下他的手,接著爬到他的手心,歡快地轉圈,像個貪玩的熊孩子發現了自己的秘密基地。

兩人無聲地看著藍莓。

顧星河忽然發現心裏頭的難受減輕了一點,看來阿依娜娜沒騙人,有些事不能老憋在心裏,應該講出來的。很不可思議,那些壓抑在心底的難過,那些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的脆弱,並沒有想象中那麽頑固,它不過是在等一個對的人。當那個人出現,它就像日出之後山巒上的冰雪,化作道道涓流,自然而然地從心底流淌出來。

手機振動的聲音打破了沉默,龍囿希拿出手機看了一眼,細眉微蹙。

“有任務,先走了。”她起身,金色蜥蜴立刻跳下來,順著她的手臂爬上肩頭。

“等下!”顧星河喊住她,她還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龍囿希站住,沒有回頭,纖細的身影被夕陽拉長,一直延伸到顧星河的腳邊。夢中樸允慧的原話是“禹川已經不在了”,基本可以理解為已經犧牲。這些信息雖然屬於機密,但並沒有實際價值,告訴一個一年級的新生也無妨。

以龍囿希的風格她已經直說了,可這一次她遲疑了。

為什麽呢?是因為顧星河之前那一大堆毫無意義的傾訴?其實她不太能理解那種感情,也不想理解。感情是人類的軟肋,她不會帶著軟肋上戰場。既然如此,她在猶豫什麽?或許,她隻是不喜歡見到少年那雙明亮的雙眸再次黯淡無光。

“試試其他辦法吧。”

顧星河頹然坐下,龍囿希說得很委婉,他還是立刻聽懂了。試試其他辦法,代表這個辦法走不通了,也就是說:禹川死了。

門被輕輕帶上。

窗外,山脈背後的大海風平浪,最後一絲金色餘暉也隨著太陽的西沉而隱沒,暮色四合,天地之間是一片憂鬱的深藍色。遙遠的浪濤聲輕輕拍過來,擊打著顧星河的胸膛,一下、兩下、三下……很快,顧星河什麽都聽不見了,什麽也感覺不到了。

秦山氣瘋了。

當他從唐謙那兒提前得知自己提交的分析報告被無視時,他一連把封寒的祖宗十八代集體問候了個遍:那個自以為是的渾球,那個妄自尊大的老頑固,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眼下是秦山今天第四次來敲封寒的辦公室門,他發誓,要是封寒還不在,他就直接把門踢爛,坐在裏麵等封寒出現為止。

“給老子開……”

門被打開了,這反應速度讓秦山都驚到了。

龍囿希站在門內,身穿宇文實驗中學的秋季校服,背著雙肩書包,儼然一個要回教室上晚自習的高中生。

“龍囿希?”秦山讓開一條道,“又要出遠門?”

在獵能學院裏,出遠門就是執行任務,一般隻有外出執行任務的學生,才會換上日常裝或者宇文實驗中學的校服。

龍囿希點點頭,走出辦公室。秦山立刻衝進房間,用力帶上門。

封寒端坐在寬大冰冷的辦公桌後麵,神色淡然地批改著文件,黑色鋼筆在A4紙上發出沙沙的聲響。

“砰!”秦山雙手砸在結實的榆木桌麵上,輕飄飄的單頁文件像羽毛一樣飛散開來。

封寒紋絲不動,從淩亂的文件中飛快地抓住自己需要的那一頁,慢條斯理地放平,找出公章,輕輕在頁腳蓋上,再將它放回到一旁的文件夾中:“有何貴幹?”

“你明知故問!”

封寒對他的憤怒視而不見,繼續批閱文件。

“我提交的那份報告為什麽被否決了?”

“校長和副校長不在的這段時間,大小事務都交由政教處主任處理。”

“別裝了!我知道是你從中作梗,別以為隻有你在上麵有人。”

“你來這兒是跟我比背景的嗎?”封寒難得話中透著嘲諷。

“別把我跟你這種人混為一談!”秦山不知有多少年沒有過如此過激地頂撞上級了,但這一次他實在無法冷靜,害死他兩名學生的東西還在洱海,校方卻視而不見。

“你要是看過我的報告,就明白事態有多嚴重!”

“看過了。”封寒態度冷淡,“老實說,很失望。你完全被憤怒衝昏了頭腦,報告內容全是主觀臆斷,水準還趕不上實習生的。”

“主觀臆斷?!我這是合理推測!”秦山俯身逼向封寒,“當初禹川和樸允慧之所以把度蜜月的地點定在大理,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接到大理分部的通知,說那裏出現了一些很可疑的非自然現象。”

“所以呢?”

“以他們的能力,普通死徒根本威脅不到他們。”

“或許你高估了自己的學生。”

“你……”秦山咬牙切齒,真想一拳砸爛這個傲慢狂的下巴,或者用中指戳瞎他的另一隻眼睛,“你給我聽著!殺死他們的東西肯定還藏在大理,獵能學院怎麽可以放任那種東西不管?!”

“兩人出事之後,學院立刻派專員配合當地分部的同事進行了全麵搜查,但一無所獲。”

“我在報告裏說得很清楚了,那不是單純的死徒,而是死徒背後的東西。那東西是有高等智慧的,如果它想隱藏,以我們目前的手段,我們怎麽可能搜尋得到?”

“我再說一遍,這隻是你的主觀臆斷,根本不存在什麽‘死徒背後的東西’。”封寒麵容冷酷,斬釘截鐵。

“禹川留下的線索怎麽解釋?”

“這正是最好的解釋。整件事,都是黃昏組織對獵能學院有計劃、有規模的打擊報複。”

“打擊報複?”秦山感到好笑,“我承認,黃昏是個很強大的極端獵能者組織,學院也經常拿他們嚇唬做突擊測試的新生。但是,他們跟獵能學院有什麽深仇大恨?”

“早在十年前,獵能學院就提交了申請,希望國際獵能協會能把黃昏組織列入極端危險的恐怖組織。三個月前,這份申請通過了。”

“什麽?”秦山十分震驚,“我怎麽不知道?”

“這本來就不是你這種級別的人該知道的事情,看來唐謙還是有基本的職業操守的。”封寒目光銳利。

“截至目前,黃昏組織除了到處宣揚末日論,好像並沒做過什麽傷天害理的事。學院聯合國際獵能協會通緝他們,不是逼他們狗急跳牆嗎?”

“這不是你該操心的。”封寒繼續工作,認為沒什麽好談的了。

“我不明白。如果那真是黃昏組織的打擊報複,為什麽他們不直接攻擊學院?為何要去傷害禹川和樸允慧?他們剛訂婚啊,他們甚至沒來得及……”秦山沒能說下去,裝有兩枚鑽戒的紅絲絨戒指盒還一直放在他的褲袋裏。

“正因為死的是這對被所有人祝福的年輕人,大家才會憤怒。”封寒眼中閃過一絲冷光,“如果我是他們,也會打蛇打七寸。”

一絲頭發從秦山額前無力地垂落,他差一點就被說服了,可正因為這些事能輕易地自圓其說,才更讓他不安。

“我還是堅持報告上的觀點,我相信我的學生拚死留下‘黃昏’這條線索,不是簡單地指證凶手。”秦山的態度堅決,“他是想告訴我們,黃昏組織曾經發出的那番言論是對的!死徒背後確實存在有智慧的……”

“秦老師!”封寒抬頭,冷厲的目光中透著一絲厭惡,“如果你再執迷不悟,聽信黃昏組織的妖言,我隻能將你從學院除名,必要的話,一並劃為危險分子。”

“你威脅我?”

“我隻是在執行公務。”他埋頭繼續批閱文件,副校長的工作都由他代為打理,每天都有堆積成山的文件等著他批閱,“希望你也做好獵能學院教師的本分。”

見秦山還不走,他補了一句:“記得關門。”

“你會後悔的。”秦山鄭重地警告。

摔上辦公室門,秦山撥通了唐謙的手機。電話剛接通,唐謙優雅從容的聲音就率先抵達:“我早說過沒用的。封主任就是茅廁裏的石頭,又硬又臭。”

“學院總有一天會被他葬送。”

“說喪氣話可不是咱秦老師的風格啊。”

“學院真的把黃昏組織搞成恐怖組織了?”秦山倒沒有怪唐謙不告訴自己,唐謙的職務比他的高很多,而學院的信息內容有嚴格的等級劃分,很多事情不是他這個普通教師可以知道的,他隻是對學院的做法感到震驚。

“沒錯。”唐謙也略微歎了口氣,“你接下來打算怎麽辦?”

“我一定會找出幕後真凶,為我的學生報仇!可是我總不能單槍匹馬去把大理翻個底朝天吧?”

“你要有這本事,倒也省事了。”

“你以為這是去變態殺手家的後院挖具屍體這麽簡單?”

“我倒是有個曲線救國的辦法可以試試。”唐謙自信而神秘地笑了,這讓秦山非常不爽,好像唐謙早就猜到了所有事情,包括他這個求助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