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正式開課後,生活變得充實而規律,每天五點半起床,一個小時晨跑時間,二十分鍾早餐時間,上午三個小時的文化理論課,一個小時午休時間,下午三個小時的綜合訓練課,半個小時晚飯時間,最後三個小時的晚自習,十點回寢室休息。

半個月轉眼過去了,或許是從小吃百家飯的緣故,顧星河很快就適應了獵能學院的生活節奏。倒是章釗,眼看著瘦了好幾斤。其他都還好,章釗最煩的還是半夜時不時地搞各種演習,他每次一睡著就堪比死豬,常常鞋襪都來不及穿,到後來幹脆每晚都穿著製服睡覺,雙手交叉放在小腹上,那模樣,還真像一個剛剛入殮的死人。

夏魚恰恰相反,她越挫越勇,越辛苦越興奮,除了理論課成績沒法跟學霸班長比,其他方麵都遙遙領先,為小組加了不少分。不僅如此,她還特為隊友操心,小到規定他們早上刷牙的時間,大到一口氣幫他們報六門選修課。她都是自作主張、先斬後奏,腦子裏從來沒有“征詢本人意見”這個概念,搞得章釗叫苦不迭。顧星河倒是無所謂,他對什麽都無所謂。

十月來臨,島上的天氣漸漸轉涼。

站在教學樓的走廊上眺望,漫山遍野的闊葉樹木開始露出秋的氣息,山林從綠到紅再到黃,沿著山巒層層疊疊地蔓延至遠方。校園裏的銀杏樹葉也飄落得四處都是,讓原本就空曠的學院又多了幾分厚重古老的文藝氣質,走在林蔭道上,時常會錯覺自己正漫步在一座曆史悠久的歐洲名校。

學習和訓練時還好,一旦閑下來,顧星河就忍不住焦慮:樸允慧老師仍然昏迷不醒,被隔離在ICU,時間一點點地流逝,鹿央的生命期限隻剩下不到七十天了。還有這個魔方,死徒為什麽要搶它?它為什麽能讓自己激活黯黑獵能的測試燈?搞清楚了這些會不會對救鹿央有幫助?但是,要怎麽樣才能搞清楚呢?無論怎麽看,它也隻是一個普通的玩具。

“獎勵?!”

正低頭擰魔方的顧星河被章釗吼得一愣,回過神來。

晚自習結束前五分鍾,秦山在講台上循例總結一天的課程:“對。這段時間大家表現不錯,都有積極訓練,聽蘇禾老師說文化課你們也很用功,不比A班差。有蘇老師這麽高的評價,我當然要給你們一點獎勵。”

秦山雙腳分開和肩同寬,雙手背在身後:“明天下午將有一場體能訓練小組賽,第一名的小組,老師會在能力範圍內滿足你們一個願望,例如,帶你們去看死徒。”

作為一個跟死徒戰鬥了近千年的正規組織,學院自然抓捕了數量可觀的活體死徒,用於研究和實戰訓練。一年級的學生還沒有開始實戰課,雖然天天在課本上看到,但從沒有真正接觸過死徒。秦山這一放話,全班就炸開了鍋,恨不得比賽立刻進行。

“我們一定要拿下第一!”夏魚鬥誌昂揚。

“必須的啊!”章釗也熱血沸騰。

顧星河跟著點頭。他對死徒沒興趣,但既然是秦老師能力範圍內的一件事,帶他去看昏迷不醒的樸允慧老師也是可以的吧?

翌日,學院後山。

下午四點,當同學們跟著秦山來到比賽現場時,昨晚那些信誓旦旦講著豪言壯語的同學集體沉默了。聳立在眼前的是一麵天然岩壁,目測有二十多米——約等於普通住房的八層樓,與地麵呈直角狀態,表麵凹凸不平,的確是不可多得的天然攀岩訓練場。

但是,沒有安全措施,裸攀。

“秦老師!這玩笑……開得有點兒大啊。”章釗第一個跳出來抗議,完全忘了昨晚自己是怎麽放狠話的,“要是爬到半路掉下來,那還不摔成肉醬?!”

“蓋一層麵包就是漢堡了!”左小刀同學不負眾望,第二個站出來跟章釗唱起了雙簧。所以什麽叫嘴欠呢,就是知道不該說又忍不住。

“別擔心,老師會在下麵接住你們的。”秦山拍拍自己結實的胸膛。

“老師你確定?”章釗苦著臉,“要是同時掉下來兩個,你接誰呢?”

“當然是接長得漂亮的咯。”左小刀吹著口哨。

“你倆要不想參加,現在就可以去蛙跳,直到比賽結束。”秦山提議。

“當然參加!我不參加豈不是便宜第二名了嗎?”左小刀嘻嘻哈哈。

秦山不再搭理這對活寶:“比賽規則很簡單,小組裏隻要有一個成員先爬上去就算贏。贏的小組加五分,外加實現一個願望。”

見大家還愣在原地,他用力拍手,像在趕鴨子:“還在等什麽,不想參觀死徒了嗎?不想跟死徒來一次合影跟親密接觸嗎?”

半個多月的專業訓練後,同學們的體能確實大大增強了,但是如此危險的攀岩還是頭一次,不少人已經心生怯意。

果然,比賽剛開始,七八個相對柔弱的女生便知難而退了,她們試了幾次,不到兩米就滑了下來,一個嬌氣的女生劃破了手掌,當場哭起來。一聽到那淒慘的哭聲,同學們的心也冷了一截。

比賽進行到五分鍾時,大部分人都放棄了,隻剩下不到十人還在堅持。

這個結果早在秦山的預料之中,他不斷對上麵的人喊“看上麵”“別停下”“別低頭”,但還是有同學忍不住往下看,這一看,恐高症立刻發作——頭昏腦漲、四肢發軟,最後大喊著救命掉了下來。

這一喊,其他學生也有撐不住的,又陸續掉下來兩個。秦山順利把他們穩穩接住,他們除了受到一點驚嚇外並沒受傷。

最後剩下的六個同學頑強地攀附在崖壁三分之二高度的地方,基本相當於掛在五層樓的窗沿上。

大家死死抓住凹凸的岩壁,手指被磨破也不敢鬆手。這個高度相當尷尬,想放棄吧,實在不甘心;想堅持吧,體力消耗過大,接下來每一步隻會更艱難。

顧星河已經到達十五米的高度,他雙手摳住兩個粗糙的凹槽,身體緊貼岩壁。他強迫自己別往腳下看,跟體內的疲憊和恐懼進行著拉鋸戰。

相比之下,夏魚跟章釗要稍微輕鬆一點。

夏魚是女生,身體輕盈,力氣卻不比男生小,這大大減輕了攀爬的負擔。但她這一路上都沒有很好的落腳點,於是想出了一個辦法,雙手每摸過一個地方,就用獵能製造一朵堅硬的冰花,這些開在崖壁上的冰花自然成為她之後的落腳點。

章釗最輕鬆,他能減輕周身的地心引力,同等於減輕自身重量,攀附在岩壁上幾乎不用花費什麽力氣。原本占盡體力優勢的他,此刻卻麵臨一個更嚴峻的問題:由於爬得太快沒管路線,爬到十七米左右的高處時,他才發現自己正上方是條死路,等待他穿過的是一麵長寬各兩米的乳白色岩壁,光滑得就像一麵鏡子,完全找不到落腳點。

攀岩運動中,比上更難的其實是下,往下爬就不得不低頭看腳下,心理壓力太大,而且攀爬時踩過的落腳點並不一定適合原路返回,這對肢體動作有著相當大的考驗,即使是有著多年攀爬經驗的高手也未必能全身而退,何況是初學者。

陷入困境的章釗非常著急,隻好求助於隊友。

頻繁使用獵能的夏魚也呈現出頹勢,獵能的消耗不比體力的消耗輕鬆,她滿頭大汗,朝左邊的顧星河跟章釗大喊:“咱們這樣爬下去,最後都會輸,必須配合。”

“怎麽配合?我完全卡住了。”章釗欲哭無淚,其實他倒是很想直接掉下去算了,看死徒什麽的以後也可以。但如果這樣,夏魚肯定不會放過他,雖然不想承認,但他還真有點怕這個大姐頭。

“我跟顧星河先過來。”

兩人開始橫移,費了點時間來到章釗下方。夏魚單手在她頭頂的岩壁上製造出一朵比之前還要大上兩倍的冰花,朝章釗喊道:“鬆手,我們兩個接住你。”

“開什麽玩笑!我才不鬆手。”

“快點!沒時間了!”

左小刀已經遙遙領先,別看他平時沒個正經,可他是熾金獵能者,體能訓練的成績在班上數一數二,他要是不參賽,還真是便宜了第二名。

“鬆手,我們接不住還有秦老師!”

章釗一想覺得有道理,這樣掉下去,夏魚也沒道理怪他了。

他剛鬆手,雙腳就踩在了冰花上,但冰花畢竟不如岩石堅固,瞬間碎裂,然而這卻極大地降低了他的下落速度,加上他自身的月白獵能也在進一步減輕周身的引力,顧星河和夏魚每人騰出一隻手,很輕鬆地就接住了他,他迅速找到落腳點。

腳下的秦山全程目睹這一幕,嘴角微微一翹,這三個小鬼,有一手嘛。

“我爬最前頭,用冰花製造落腳點,為你們開路。”夏魚快速製定計劃,“章釗跟在中間,繼續使用你的獵能,幫大家節省體力。”

“知……知道了。”章釗看了一眼腳下,聲音發顫。

“星河你走最後,幫我們看路。咱倆盡量挨章釗近一點,就他那點本事我不放心。”

“好。”

“少瞧不起人!我的獵能輻射範圍跟我的魅力一樣大。”章釗不服氣。

“那就說得通了。”

“你……”

三人按計劃進行,為了最大限度地借助章釗的月白獵能,三人挨得非常近,前一個人的小腿幾乎貼在後麵一個人的胸上,遠遠看去,就像一條大蜈蚣。

UGO的戰術盡管看上去不太雅觀,效果卻出奇的好,三人迅速逼近第一名左小刀。

章釗在經過之前堵住他去路的光滑石壁旁邊時,無意間有了新發現。它看上去就像一麵天然的留言牆,上麵竟然刻了不少的字——

範希是豬頭!

張大爺到此一遊!

琴琴我愛你,我們永遠在一起!

學弟學妹們加油!D班萬歲!

一條條看下來,章釗感動得一塌糊塗。真沒想到啊,前輩們會以這種方式跟晚輩見麵,難道說這就是獵能學院的精神傳承嗎?前輩們!我懂了,你是在告訴我一定要加油撩妹,這樣才有資格在這裏寫下“××我們永遠在一起”的誓言,讓將來的學弟學妹們也羨慕嫉妒恨!

“哎呀……”章釗思緒紛飛,一沒注意,腦袋就頂到了夏魚的屁股。

“章——釗——信不信我殺了你?!”夏魚漲紅了臉,竟然不顧失足跌落的危險,騰出一隻腳用力踩章釗的臉,“你這個死變態!變態……”

“我不小心……呸,別踩了……真的要掉下去了……”章釗尷尬地歪頭躲著,“別鬧了,就你那點料,請我欣賞我還不稀罕!”

“去死吧!變態!”

“你們玩夠了沒?”全程觀看隊友表演“攀岩雜技”的顧星河心情複雜,當他察覺到右上方的左小刀正一臉壞笑地靠近時,已經來不及提醒了。

“小心——”

左小刀輕輕一腳踢在夏魚的手腕上。

夏魚隻覺得右手一麻,手指本能地鬆開了,下墜的一瞬間,她望向左小刀,滿眼的震驚和不甘!她明明就快贏了,竟然遭到了暗算!

左小刀也不太想勝之不武,本來他有絕對的自信拿下第一名,誰知低頭一看,這三人居然靠著這麽奇葩的方式追上來了。果然完成任務還是要靠團隊啊,以前軍訓時,有首歌怎麽唱來著:團結就是力量,這力量是鐵,這力量是鋼,比鐵還硬,比鋼還強……

“哎呀,怎麽這麽不小心啊?第一名我拿走啦!”左小刀朝著地麵大喊。

秦山輕鬆地躍起,在兩米高的空中穩穩托住夏魚的身體,借此緩衝再落地——夏魚已經爬得太高,他站地麵接恐怕會傷到她的脊椎。

“可惡!”夏魚一落地就指著左小刀大罵,“卑鄙小人!給我下來,看我不收拾你!”

“是你太天真啦。”秦山笑著拍拍女弟子的肩,“我一開始也沒說比賽不能相互幹擾啊。”

“哼!”夏魚還是氣不過,又朝章釗大喊,“不要放過他!”

章釗接到隊長的指示,腦袋迅速轉動。其實論小聰明章釗也不少,隻是因為平時有強勢的指揮官夏魚坐鎮,所以他沒機會發揮罷了。

“星河,你從我身上爬過去。”

顧星河猜出他的意圖,立刻照做。

“雙腳踩到我肩膀上,用力跳!”

“不行,太高了!”星河往上麵看,至少有三米的距離,還是在這樣極端的環境下,就算有章釗的月白獵能輔助也太冒險了。

“不管了,賭一把!我會努力把引力減到最小。”

眼看左小刀馬上要到達終點了,顧星河忽然一咬牙:“來吧。”

“一!二!三……跳!”

顧星河用力一蹬,整個人輕飄飄地飛起來。與此同時,作為踏板的章釗承受不住那全力的一蹬,筆直墜落。下墜的過程中,他“死而無憾”地仰頭看著同伴的身影,忽然間,他的眼神變了!

顧星河沒有按照計劃往上躍起,而是斜飛出去——他很清楚,兩米的高度已經是極限,三米絕不可能成功!

左小刀隻覺得一道黑影從背後籠罩過來。

“抓穩!”

多虧競爭對手的提醒,左小刀全身的肌肉下意識地緊繃,下一秒,顧星河重重地壓在了他的背上。

“你瘋了!”左小刀漲紅了臉,額頭上青筋暴起,就算他是熾金獵能者也撐不了三秒。

三秒對顧星河來說已經足夠,他飛快地踩在左小刀的肩上,再次用力一躍,腳下傳來左小刀氣急敗壞的喊叫聲。

顧星河什麽都聽不到了,他拚命地伸出右手,朝著岩壁邊緣抓過去,太陽西沉,逆光的岩壁像一個黑色深淵,邊緣上那一點耀眼的光就是希望——

抓住它!

不顧一切地抓住它!

最後時刻,少年抓住了,五指死死摳進岩壁上方的泥土裏。

秦山高高躍起,這次沒有使用公主抱,而是單手攬住了章釗的腰,一腳跺在岩壁上,很輕鬆地一個二次彈跳,用同樣的方式接住了左小刀,最後穩穩落地,因為章釗和左小刀都是一頭黃毛,遠遠看去真像一個農民伯伯抱著兩捆稻草。

“喀喀……喀咯喀……”章釗和左小刀的胸口被勒得老痛,肺都要咳出來了。他倆當然不知道秦山是怎麽接的夏魚,旁邊不少人替他們感到心酸:“秦老師,同樣是你的學生,這待遇差太多了啊。”

“沒辦法,男人的臂彎隻能留給女人啊!”秦山一鬆手,章釗和左小刀像兩隻青蛙一樣趴在地上,吃了一嘴的土。

“Yes!”夏魚跳起來,“UGO勝利!第一名!萬歲!”

顧星河爬上山崖,上麵是一片光禿禿的小碎石和枯黃雜草組成的平地,但遠方,是海。紅彤彤的落日有一半沉入海平線以下,夕陽的餘暉在一望無際的海麵投下一條波光粼粼的長影,幾隻海鳥振翅高飛,天高地迥,宇宙無窮。

常聽人說,翻山越嶺沒有意義,因為山的後麵還是山。

可原來,山的後麵不一定是山啊。

腳下隱約傳來夏魚和章釗的歡呼,真奇怪,明明渾身酸痛,爬上山崖的這一刻,他突然覺得胸腔間充滿了奇異的力量。

顧星河緩緩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朝著金色霞光仰起滿是汗水的臉。

鹿央,我做到了。

我還可以做到更多,我一定會救你,你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