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他的零食,他的遊戲機,他的漫畫書,他的年少時光

“嗯,對,你沒聽錯,我決定讓緣客來漫改。”

趙敏敏放下手中的那支號稱“斬男色”的口紅,拿起化妝棉蘸了點兒卸妝水沿著唇邊輕輕擦拭。她剛剛由於說話而把口紅塗出去了,猩紅的一道順著嘴角一路劃到下巴,顯得鏡子裏齜牙咧嘴的她十分猙獰。

手機那頭的伍佳琪就好像自家不學無術的兒子終於浪子回頭趴在書桌上好好寫《五年高考,三年模擬》,內心欣慰。

“你怎麽突然答應了?先前不是還寧死不從嗎?哎呀,不管了,那些都不重要,那我趕緊讓宣傳部的人發官博去,你自己也更一下博知道嗎?你看看你微博下頭那些粉絲,都以為你被綁去哪個旮旯裏挖煤了好嗎?”

“不急,關於人物形象的設計我還有一些要同他商議的。”

這麽一說話,口紅又被擦花了,趙敏敏火氣上來了,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地全部擦掉了,看著鏡子裏化了一套完整的妝的自己,有些不明白到底在幹什麽,幹脆一股腦兒地全卸了。

“那我安排你們見麵談?”

“不用,我們已經約好了,我待會兒就要去找他。”

伍佳琪心道這兩人果然有一腿,嘴上卻叮囑道:“噢,那你別給魏老師添麻煩啊。”

趙敏敏蹙眉道:“我給他添麻煩?伍大編輯,你也不看看,大晚上約我去談事情的人是他,還不知道他打什麽主意呢。”

伍佳琪道:“那你就誤會了,魏老師隻有晚上有時間。”

晚上才有時間?嗬,簡直無稽之談。

“那他白天幹什麽?睡覺嗎?”

伍佳琪理所當然地道:“對啊。”

趙敏敏:“……”

“他好像是有失眠症吧,隻有白天才能睡著,我也不是很清楚,這些都是他助理含含糊糊說的。”

趙敏敏正在卸眼線的手一頓,突然說不出話來了。那頭伍佳琪察覺到趙敏敏突然沒了聲音,“喂喂喂”了半天,趙敏敏才回過神來,幹巴巴地道:“我知道了,不會給他添麻煩。”

伍佳琪道:“那就好。”

凱撒酒店總統套房門口。

趙敏敏歎出口氣,心想自己和這破酒店怕是過不去了,還沒過多久,就和它來了個親密的二次重逢。

沒辦法,魏行止住這裏。他是來這邊出差的,沒有房子,隻能住酒店。難怪她之前從沒有在這個城市見過他,她還以為是兩人實在沒有緣分,卻不料是因為他們一個在Z市,一個在海市,生活圈壓根兒不在一處,何談一場偶遇呢?

“咚咚咚!”

趙敏敏抬起手,敲了三下。

一會兒後,門就打開了。

門後是係著黑色圍裙的魏行止,他手上身上都是油彩,連臉上都沾了好幾道。

趙敏敏看了看自己穿的通勤襯衫和一步裙,覺得自己像個傻瓜。

魏行止扶著門不著痕跡地打量了她一眼,說道:“進來吧。”

“喝什麽?”

趙敏敏進了門,站在吧台邊,有少許拘謹地道:“咖啡就好。”

魏行止打開冰箱,頭也不回地道:“哦,這裏隻有礦泉水。”

趙敏敏:“……”

那你問我幹什麽?好氣,這人真是數十年如一日的惡趣味!

趙敏敏對著他寬闊的背影翻了個巨大的白眼。

魏行止像是想起了什麽,放下手中那瓶冰冷的礦泉水,給她從櫃子裏拿了瓶常溫的,回身扔給她,說道:“我去洗個澡,你自便。”

趙敏敏:“我……”

這要怎麽自便?

可惜魏行止沒管她,真的走進臥室去洗澡了。

趙敏敏隻得老老實實地坐在沙發上玩手機。

三十分鍾後,魏行止洗完了澡,穿著件淺藍襯衫和白色家居褲走了出來,頭發濕漉漉的,肩上還搭了條棕色毛巾。

“進來書房。”

趙敏敏隻得又跟在他身後進了書房。

他坐在電腦前,拿了副細框眼鏡戴上,看著挺斯文敗類的。

趙敏敏在他身邊的椅子上坐下,兩人總算就《天璣》漫改的事情商議了起來。

“這裏,荼搖的眼睛太圓了些,我想象的應該是更狹長些。你看,眼睛太圓了就有點兒傻,看著跟個二愣子一樣……你笑什麽?”

趙敏敏一頭霧水地看著魏行止臉上猝不及防的笑容,完全不明白他在笑什麽。

魏行止不作解釋,笑道:“你繼續。”

“所以,荼搖的眼睛要改一下。”

魏行止拿著鉛筆在白紙上提筆一勾勒,一雙長長的杏眼就活靈活現地出現在了畫紙上。

“對對對,就是這樣。”趙敏敏興奮地呼喊。

“還有嗎?”

“其他倒沒有什麽問題。哦哦,還有,你把她畫太矮了,還不到男主肩膀,這和我書裏寫的不一致。”

“可以,我改。”

這麽好說話?趙敏敏抬頭瞄了他一眼,又繼續點著電腦上男主的人物形象道:“唔……裴青衣也是,他的眼尾要上挑一點,畢竟裴狐狸嘛,其他的都還好。”

魏行止手一動,又按照她說的重畫了一隻眼睛,問道:“這樣?”

“對對,媽耶,你畫得真好。”

魏行止輕嗤:“你第一天知道嗎?以前不是給你畫過很多?”

這倒是的,趙敏敏也想起了曾經死皮賴臉求他幫自己畫同人圖的那些時候,不禁莞爾一笑,卻不料一顆水珠突然砸下來,落在了她的白色絲質襯衫上,立刻泅濕了一小片。

抬頭一看,魏行止的頭發半濕不幹的,水珠順著發絲滴下來,襯得他本來就冷白的皮膚更加蒼白,像隻剛從水裏撈起來的水鬼。

“你先去把頭發吹幹吧。”

話一出口,趙敏敏就覺得異常熟悉,一想這不是從前魏行止奶奶經常催他的話嗎?果然,魏行止突然對她說:“你這書寫得挺好,估計老太太會很喜歡。”

趙敏敏挺想念那個博學又慈祥的老人的,唇邊不自覺地帶了個微笑:“奶奶身體還好嗎?”

魏行止的表情愣怔了幾秒,片刻後才答道:“她兩年前就過世了。”

趙敏敏完全沒有意料到,一時之間頭腦都空白了,後悔自己提了一個多麽戳人傷疤的問題。但木已成舟,她就是腸子都悔青了也收不回說出口的話,隻得說了聲“對不起”。

魏行止倒不介意:“沒事,你也不清楚,老太太走得很安詳,臨走前還說起了你。”

“真的?說我什麽了?”

“說你……算了,也不是什麽重要的話。”

他站起身,揉了一下趙敏敏的頭頂,說道:“我去吹頭發。”

趙敏敏還想再問,可魏行止幾步路間,就已經出了書房,她也不好追進人家臥室問個仔細,這個話題隻好不了了之了。

等到魏行止吹完頭發,兩人又趕緊投入了《天璣》漫改的諸多事宜的商討之中。魏行止工作的時候很認真,而且公私分明,完全不是那個幾天前說要拉她去民政局領證的人,就好像隻把她看作一個工作上的合夥人,公事公辦,秉公無私,而且這人隱隱有些工作狂的勢頭,兩人從七點多一直聊到十一點,中途還點了個外賣,直至趙敏敏終於支撐不住,一倒頭就在椅子上睡了過去。

魏行止說著說著發現旁邊沒了聲音,側頭一看,才發現趙敏敏已經睡著了。

她歪在椅子的靠背上,因為睡得不甚舒服而眉頭微皺,那總是含著倔強神色的大眼睛合上了,就顯得整個人十分恬靜乖巧。

魏行止刮了刮她小巧圓潤的鼻頭,小聲道:“現在又不防我了?小沒良心的。”

像是想到了什麽好笑的事,他突然勾出個戲謔的笑:“大眼睛顯得人傻?你怕不是沒照過鏡子,誰的眼睛有你的大?”

他伸手撈起她,像懷抱了個易碎的瓷器,小心翼翼地將她打橫抱在懷裏,掂了掂手中的重量,嫌棄道:“像抱了堆骨頭架子。”

走進臥室,他將趙敏敏放在**,又細心地為她掖好被角,坐在床邊細細端詳她。

房間裏隻亮了一盞床頭小燈,暖黃的燈光打在魏行止的臉上,柔和了他的神色,讓他看著異常溫柔,像褪去了平日裏在人前的刻薄冷漠。

他不知在床邊坐了多久,最後,俯下身在趙敏敏的嘴角落下了一個輕如羽毛般的吻。

睡著的趙敏敏,又回到了五六年前的那段時光裏。

也許是因為睡前同魏行止談到了奶奶,她居然夢見了那位從容優雅的老人。

魏行止的奶奶是個十分傳奇的人物,她家簪纓世家,祖上幾代都是達官顯貴,同格格貝勒什麽的有個交情都不是稀罕事兒,累世的富貴養出了她這麽個琴棋書畫樣樣都會的大家閨秀,卻不料世事無常,在那個極其混亂的年代裏她家被打成右派,爹娘去了大西北,她則被分派來了南方這個小小的龍陽縣。

她一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平時隻會讀書寫字、繪畫彈琴,哪裏下得了田,拌得了豬食,又沒了爹娘的庇佑,在龍陽縣的一個小破山村裏,簡直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哭都沒地方哭去。

好在後來她遇上了魏行止的爺爺。

魏爺爺就是個土匪出身的兵痞子,一朝錦衣加身榮歸故裏,一見這個白生生水靈靈的大小姐頓時就驚為天人,當時就扛在肩頭擄去拜堂成了親。洞房花燭夜,她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衝他破口大罵。她從沒罵過人,沒有經驗,隻能照著些佶屈聱牙的文言文罵,罵得他一頭霧水,偶爾聽到一句“豎子”,但從未讀過書的文盲哪裏知道她拽的這句古文是什麽意思,還以為她說的是“梳子”,以為是她家鄉有什麽破講究非得洞房時拿把梳子,當時就打著赤膊跑出去到處找人拿梳子來。魏奶奶窩在雕花小**越發覺得與他沒有共同語言,這輩子怕是要用泥巴糊了眼過了,哭得更加傷心起來,後來魏爺爺總算搞清楚“豎子”是罵他小子的意思,他倒也不氣,抽著卷煙拍著大腿狂笑道:“老子以為她說的‘梳子’,哈哈哈哈哈哈,這姑娘,怕是念書念傻了,罵人都揀古語罵,碰上沒文化的還不知道她說的啥,哈哈哈哈哈,活脫脫一書精!”

“書精”這一綽號,就這麽跟了魏奶奶一輩子。

魏爺爺長魏奶奶十五歲,疼了這個書精一輩子,臨走了也放不下她,握著她的手不肯閉眼。魏奶奶隻得說“你放心吧,你走了我馬上找個男人嫁了”,他笑著閉了眼。魏奶奶卻沒像她說的去找個男人嫁了,而是選擇回到他們一開始相遇的地方,那個貧瘠破敗的龍陽縣,什麽都沒有,唯有漫山遍野開得絢爛的梔子花。

這個女人,生於良家,長於蘭室,在家時父母寵,出嫁了丈夫疼,一輩子沒吃過什麽苦,老來了每天與花草書籍為伴,整個人更加雍容優雅,讓趙敏敏第一次見到時就小小地驚豔了一把。

魏老太太一直和魏行止住在趙敏敏家隔壁,但平時深居簡出,最多在院子裏侍弄下花草,趙敏敏隻能隔著鐵質欄杆遠遠地瞧上那麽一眼。

她們真正見麵是高二第一學期第一次月考後。

月考之後,學校組織開家長會,龍池高中家長會開得少,也就一學期一次,大多在月考或者期中考之後。但趙敏敏的家長一次也沒來過,打電話也不接,劉德美覺得實在不像話,做家長的這麽忽略孩子的,他教了二十多年書還是頭一次看到。放學後,劉德美把趙敏敏叫到辦公室苦口婆心地叮囑她無論如何這一次一定要讓家人來參加一次家長會,趙敏敏推托說“奶奶身體不好來不了”都沒用,他鐵了心一定要和她家長麵談一次。

下晚自習後,劉德美又給趙敏敏打了電話,內容換湯不換藥,擺道理講事實外加言語威嚇來了個全套,總之就是明天家長會上他一定要見到她奶奶,就是躺在擔架上也得來。

趙敏敏掛了電話,坐在自家門口的台階上,心說我親愛的班主任,要是我奶奶真去了,你怕是會嚇得心肌梗塞當場去世。

人都成了土裏的一把骨頭了還怎麽去呢?

她被自己內心的吐槽逗樂了,試圖牽起嘴角笑一笑,然而一滴好大的眼淚重重地砸到了她的手上,像是武俠小說裏的一把絕世神兵,砸破了她故作堅強的那一層防護罩。

她再也忍不住,像個丟失了自己心愛玩具的孩子一樣,號啕大哭起來。

這是距離她與之相依為命的奶奶去世,第二次不管不顧的哭泣。

第一次大哭倒不是在葬禮上,她跪在靈前,哀樂擾得人耳膜生疼,身前道士誦的往生經念了一遍又一遍,哀悼的人來了一撥又一撥,人聲鼎沸,熙熙攘攘,熱鬧得不像個葬禮,倒像是要開個村頭表彰大會,眾人拚幾條板凳坐在一起,嗑著瓜子喝著茶,一點哀戚神色也看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臉八卦,看著跪在地上的趙敏敏指指點點:

“這孩子沒得良心,把她從小養到大的奶奶死了,一滴眼淚都沒得。”

“春花嫂可憐嘞,一輩子累死累活,年輕的時候就死了丈夫,兒子兒媳也沒留住,現在輪到自己了還沒得兒女哭靈。”

“我聽說是這女娃兒命硬得很,一家人的八字都鎮不住她,被她克死了,本來以為春花嫂沒事,誰知道也去了。”

有個別外村來的不了解情況,聽到這裏又驚又疑:“咦?真的嗎?”

“真的真的,你是不知道,她媽媽生了她沒個幾年就得腦癌死了,她爸爸更慘,被車撞得稀巴爛,一個完整身子都拚湊不齊呢,葬都沒法葬,一把火燒了,怕是輪回都入不了。”

“也是,你看看她那眼珠子大得喲,還黑得嚇人,邪氣得很,怕是貓妖轉世,天生一個孤煞掃把星,把人精氣都吸得走咧。”

眾人越說越玄,從天煞孤星又說到自己年輕的時候曾經在冒著綠瑩瑩鬼火的曠野上見過一隻千年狐妖,到最後簡直成了個眾多迷信傳奇話本鬼故事的集大成之會,她們都是好心腸的人,話語結尾,總要哀天憫人地說上一句“春花嫂可憐”。

跪在不遠處的趙敏敏披麻戴孝,神色平靜,一張臉卻比胳膊上係的白幡還要白上幾分,墨黑瞳仁裏不見半點淚痕,隻一味地盯著麵前她奶奶的黑白照片。照片上,她奶奶慈眉善目,笑得和藹寬仁,像是世間所有不平醃臢皆可原諒。

三天的送葬儀式很快過去,趙敏敏抱著奶奶的遺照,一路跟著吹吹打打的隊伍,親眼看著棺材入了土,她依然一滴眼淚也沒有掉。她以為自己真的是像別人說的那樣冷心冷肺,卻沒想到等她一個人回到冷冷清清的家裏,連風吹過的聲音都依稀可聞,她奶奶平時用的癢癢撓還好端端放在床頭櫃上,遲到的眼淚就那麽毫無預兆地掉了下來。

趙奶奶命苦,趙奶奶的母親一連生了七胎,趙奶奶是最大的那一個,本來在她前頭還有個男孩兒,但生下來就夭折了,後來趙奶奶下頭的一個弟弟也被水淹死了,趙奶奶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被罵作是“頭戴鐵帽,腳踩金罡”,大意就是指她八字硬,克死了自己上頭的哥哥和下頭的弟弟,因此從小就不招她親娘待見,砍柴喂豬拉扯弟弟妹妹都是她的事,等嫁給了趙爺爺情況才好些,可好景不長,趙爺爺死得早,不久兒子兒媳也死了,隻留下一棵獨苗趙敏敏,還被人猜疑說是掃把星,誰靠近誰倒血黴。

好在趙奶奶自己就是聽這些鬼扯的話長大的,從不相信這些怪力亂神的話,有人來勸她就一把掃帚把人叉出去,叉腰在家門口破口大罵,讓人家滾。

凶巴巴的,似個母夜叉。

可這個凶神惡煞的母夜叉,卻對趙敏敏很好很溫柔。

趙敏敏小時候拖著長長一條鼻涕,是奶奶給她擦幹淨;趙敏敏被熊孩子欺負了,是奶奶領著抽抽搭搭的她去人家家裏講理;趙敏敏帶了張零分的卷子回家,生怕挨打躲進了床下,是奶奶急赤白眼地繞著村頭到處找,差點扭了腰,好不容易找到藏在床下的她,弄清楚事情原委後,哭笑不得地將滿臉灰塵的她從床底下拖出來,擦幹她的小臉,笑說:“咱們家除了你爺爺那個書呆子,就沒出過讀書的料,奶奶就隻盼著你身體健康,無病無災,哪怕你拿個倒數第一回來,也沒關係。”

趙敏敏孝順,按她奶奶說的那樣,像一頭小牛般壯實地長到了十七八歲,年年都給她奶奶拿倒數第一,很是爭氣。

可沒想到她倒是健健康康無病無痛地長大了,將她一手養到大的奶奶卻突然死於腦梗。趙敏敏暑假在外麵野完回家,還以為奶奶是躺在**睡覺,等到日頭西沉肚子餓得咕嚕響的時候才發現不對勁,一翻老人的身體才看到奶奶的臉都青紫了,早已氣絕多時。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

“為時已晚”是世界上最讓人悲痛又無可奈何的事情,趙敏敏小時候最常掛在嘴邊的話就是等我長大了,我要怎樣怎樣孝敬奶奶,要帶她去繁華的上海,住大房子,買很多漂亮衣服,吃很多好吃的東西。

可這個操勞了一輩子的母夜叉還沒來得及等她家這棵小獨苗長成參天大樹,等小孫女帶她去上海,從此高樓大廈,穿金戴銀,享盡世間榮華,便突然撒手人寰。死亡來得這麽猝不及防,像重重甩在人臉上的一記熱辣耳光,她甚至都沒同她的小孫女好好告別,沒能看到小孫女考上大學。

她也沒來得及參加一場家長會。

小時候奶奶就是趙敏敏眼中無所不能的神,奶奶下得了廚,插得了稻,打得死蟑螂,還能菜刀一提就去鄰居家罵娘。但她越長大,越發現奶奶平庸,奶奶不識字,來來去去就那麽幾句講臭了的俗語與幾則靈異故事,還錯漏百出,讀了幾年書的她自詡肚子裏有幾瓶墨水,常常得意揚揚地拆穿奶奶,後來奶奶就再也不在她麵前講故事,講一些鄰裏之間的八卦,她又不耐煩聽,往往耳朵一堵就跑去看電視。後來她升了中學,要去縣城裏念書,她們就搬去了之前趙爸爸在縣城買的房子裏住,城裏不比鄉下,消費高,就算有趙爸爸留下的一些積蓄和他被撞死之後的補償金,也禁不起日積月累的消耗,奶奶便拖了一個蛇皮編織袋出去撿破爛賣錢,雖然是杯水車薪,但也聊勝於無。

但是,這遭到了趙敏敏的瘋狂抵製。

青春期的孩子自尊心極強,自己奶奶撿破爛貼補家用這件事簡直是奇恥大辱,她同奶奶吵了幾次大架,嚴重時甚至好幾天沒說過話,後來奶奶總算答應她不再做這種事,但其實暗地裏偷偷瞞著她去撿,她也就當不知道,家長會也從不讓奶奶去,原因很簡單,她丟不起這人。

後來這成了趙奶奶的心結,就算孫女上了高中後懂事了一點,請她去參加家長會,她也從來沒有答應過。

去幹什麽呢?她這老婆子去了也是讓她家敏敏丟人。

因此,到她死為止,她都沒有去過一次趙敏敏的家長會。

思及往事,愧疚感和思念排山倒海而來,趙敏敏哭得肝腸寸斷。

“奶奶……嗚嗚嗚……奶奶……對不起……嗚嗚嗚……我錯啦……”

“趙敏敏。”如珠玉般泠然的嗓音突然響起,趙敏敏倉皇地抬頭,淚眼蒙矓之間,看到了在夜色中長身玉立的魏行止。

他走到趙敏敏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臉上沒有什麽表情,像昆侖山上萬年不化的冰雪。

趙敏敏慌亂地站起身,胡亂抹了幾把臉上的眼淚,問道:“你……你怎麽來了?”

魏行止不回答,趙敏敏才發現自己問了一個傻問題。

“哦,你回家是吧?你看著我幹嗎?我……我沒什麽的。”

“你哭了。”

“我哭……對,我哭了,那個我月考考得差嘛,你不是知道嗎?這麽說起來,你這次考得很好呀,我恭……”

話說到這裏又說不下去了,因為她實在不知道倒數第二有個什麽好恭喜的,也就比她高了那麽幾分而已。

她偷偷打量魏行止神色,見他一臉平靜,估計沒有聽到什麽,隻是看她深夜一個人在這裏哭有些好奇過來問問而已,心頭不禁鬆了口氣。

可她這口氣還沒喘勻,就聽見魏行止毫不留情地拆穿道:“你不是在哭你的成績。”

他擰了擰眉:“我聽見你喊了幾聲‘奶奶’。”

趙敏敏一驚,強作鎮定道:“對啊,我和我奶奶吵架了不行啊?”

“不對。”魏行止冷靜道。

他從沒見過趙敏敏家房頂升起炊煙,也沒聽見過她家傳來說話的聲音,趙敏敏沒在家時她家就是一片漆黑,上次趙敏敏和他一起那麽晚回家也沒有看到她奶奶給她打一個電話。

所有可疑的一切,統統都指向一個答案。

“趙敏敏,你奶奶是不是不在了?”

趙敏敏怒目而視:“不是,她就是去親戚家了。”

“不,我的意思是,”魏行止優雅地一擺手,善解人意地解釋,“你的奶奶,是不是死了?”

就算是說這句話時,他的神色依舊是鎮靜的,薄唇輕抿,目光幽邃又平和,半垂著長睫看著趙敏敏,完美無缺的臉上像戴了一副精致的麵具,生死皆不能掀起半分風浪,別人的傷悲也和他沒有絲毫幹係,就好像剛剛在別人傷口上撒鹽的人不是他,他隻是過分聰明,道出了事情的真相而已。

冷漠又殘酷,像個天真不諳世事的頑童。

趙敏敏先是驚愕,繼而胸腔之內一把怒火熊熊燃起,燒得她腦子裏的理智半分不剩。

她狠狠地瞪著魏行止,眼角通紅,像隻盛怒之下的小獅子,猛地推了一把魏行止,暴怒之下的力氣,竟把魏行止這個高她一頭的男生都推得倒退了半步,接著暴風驟雨似的拳頭就接二連三地砸在了他身上。

“說了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你要我說幾遍!你算老幾,輪得到你來欺負我!都來欺負老子……是我願意的嗎?我想做個天煞孤星的嗎?”

她對魏行止亂捶一通之後,終於沒了力氣,幹脆一屁股坐在石階上,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訴說自己的辛酸史。

“誰不想爹媽健全,有個美滿家庭啊?我是腦子裏有坑嗎,把自己爹媽給克死?嗚嗚嗚……”

說到傷心處,她又抽抽噎噎起來,像隻受傷了的小獸。

魏行止安安靜靜地在她身邊坐下,從褲兜裏掏出一塊幹淨的手帕遞給她。趙敏敏順手接過,擤了一把鼻涕,又罵罵咧咧道:“我們村裏那一群長舌婦,隻會說是我克死了全家,連養我到大的奶奶都不放過。”她滿臉幽怨,“連村裏發了雞瘟都能怪到我身上……什麽克不克的,大清早亡了好嗎?毛主席都說過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她們一群沒見識的婦人還在這兒大搞唯心主義,沒文化真可怕。”

身邊有人陪著,盡管是個害她情緒崩潰的罪魁禍首,而且還是個沒有喜怒哀樂的假人,但她不知怎的,心情無端好了很多,這樣一邊吐槽著,她甚至覺得自己的心沒有以前那麽苦了,也沒有那麽委屈了。

魏行止沉默地聽著她宣泄完,接著問:“為什麽不告訴班上的人?”

趙敏敏看他一眼,開始說起了一件毫不相關的事情。

“我高一班上曾經有一個男同學,成績特別好,年級前一百名特班的占去一多半,他都能擠進去,劉德美特別器重他。他家就住縣城的郊區,他媽媽身體不好,臥病在床,他爸爸就挑個菜籃子每天趕清早出來賣菜,地方你也知道,就在我們上下學都會經過的那個東套市場,以前我奶奶還在的時候,還會帶著我去他爸爸那裏買菜,他家的菜新鮮又便宜,生意也挺好,我奶奶愛跟他爸爸嘮嗑兒,我有時候也能跟他爸爸聊幾句。”

這話起得沒頭沒尾的,讓人摸不著頭腦,不知道她怎麽就說起故事來了,魏行止卻沒有絲毫不耐煩的樣子,依舊表情寧靜地聽她講一個和自己毫不相關的故事。

“閑聊了才知道,我同學他媽媽得的是尿毒症,費錢又折磨人的一種病,他媽媽打了激素後胖得像吹了氣的球一樣,一旦不打激素了,又很快地瘦成一把骨頭,看著就可憐。

“賣點兒小菜能掙幾個錢,他爸爸也是個可憐人,有一天出來賣菜的時候被個小車撞了一下,他人倒是大難不死沒點事,就是那些青菜西紅柿什麽的掉了一地,那車主見他是個賣菜的,丟了幾張紅票子就開車走了,連聲對不起都沒說。他爸爸一時想不開,錢都沒撿,回去就灌了一瓶農藥,還沒來得及送醫院就死透了。

“爸爸死了,媽媽又是個肩不能扛的病人,一家子就隻剩下了我同學這麽一個勞動力。劉德美舍不得他退學,學校也指著他衝升學率,就組織了一場愛心捐贈會。心是好心,壞就壞在,那一屆的校長特別傻,想了一個非常有創意的主意。”

說到這裏,趙敏敏側頭問魏行止:“你知道愛心捐贈會是怎樣的嗎?”

魏行止隻是目光平靜地看著她,她當然也不指望魏行止能回答她,揉了揉手中的絲帕,繼續道:“校長讓我同學站在主席台上,前麵放著個愛心捐贈箱,每個班的班長代表全班同學,把捐贈的錢放進箱子裏。那時候我還是班長,拿著班上同學湊的錢上去時,我同學拿著話筒對我說謝謝,可是我看見他眼睛裏並不是感謝,你知道是什麽嗎?”

“是屈辱。”魏行止靜靜答道。

趙敏敏笑了笑:“對,他那種眼神我再清楚不過了,是被人一把揭下遮羞布,站在大庭廣眾之下被人圍觀的恥辱感。”

她接著說:“同學捐完之後,就是老師捐,每個老師捐完之後,都會拍拍他的肩膀要他好好學習,考個大學,可是後來,他還是不顧劉德美的阻攔輟了學。”

趙敏敏雙手撐在石階上,仰頭看著頭頂。入秋了,天上再不像夏日的夜空那般繁星璀璨,隻剩下零星幾顆星,藏在深厚的雲頭後時不時地閃下光,也不知道家裏那個母夜叉究竟是哪一顆。

她微微地歎出口氣:“魏行止,我腳傷了的那次,蹭了你家的車去上學,我聽見你家司機喊你‘小少爺’,雖然我很想吐槽這滿滿民國豪宅風的稱呼,但我知道,你家肯定很有錢。你住著小洋樓,坐著小汽車,肯定不明白為什麽會有人被車撞了一下就氣得喝農藥自殺,也不懂我為什麽費盡心思要瞞住我奶奶不在了的事情。”

她站起身:“我也不知道今天晚上我為什麽要和你說這些,你就當個逗悶子的故事聽吧,但我隻有一點,就是你不要把今天的事告訴別人,算我求你。”

她一眨不眨地看著坐在地上的魏行止,希望他能給她一個承諾,卻沒想到他突然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塵,漫不經心地問:“說完了?”

“說完了。”

“那跟我回家去吃個飯。”

趙敏敏傻眼:“回哪個家?”

魏行止不耐煩道:“自然是回我家,你口中的小洋樓。”

趙敏敏再次傻眼:“我為什麽要去你家吃飯?”

她話語的重點是“你家”,魏行止卻把重點放在了“吃飯”兩個字上。

他掃了趙敏敏幹癟的肚子一眼:“你這肚子響得街坊四鄰都要被你吵醒來了。”

趙敏敏捂住肚子,惱羞成怒道:“你胡說!”

正逢這時,巷子裏突然傳來幾聲犬吠,魏行止便順理成章地嗤笑道:“你聽,狗都被你吵醒了。”

“你蠻不講理!狗一向晚睡,才不是被我吵醒的!座吧佬!”

又是這一句,魏行止忽然覺得有些好笑,也不想和她廢話了,扯著她的書包帶子就把人往他家的方向拖。

趙敏敏拗不過他,在他身後吵吵嚷嚷道:“魏行止,魏行止,你還沒有答應我說的呢。

“魏行止,你答應我呀!

“魏行止,你不要裝作沒聽見。

“魏……”

魏行止停下腳步,回頭無奈地看她一眼:“知道了,我告訴別人做什麽?吃飽了撐得嗎?”

趙敏敏聽了,頓時笑出一個鼻涕泡來,傻氣兮兮的。

魏行止把趙敏敏領回家時,正碰上宋嫂、趙伯久不見他歸家,拿著手電筒要出去找他,連他那個一向早睡的奶奶都圍了塊羊絨披肩準備一同出去,眉宇間全是焦急神色。

宋嫂見他平安回家,扯著嗓子問:“你去哪裏了哦,小少爺,把我們嚇得半死,老太太也急得要命。”

站在客廳的魏老太太穿著一身睡衣,一向規整的鬈發此時也有些淩亂,看他沒事,撫了撫心跳過快的胸口:“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

看見他身後還藏了個個子嬌小的小姑娘,她便好奇地問:“阿止,你帶了誰回來了嗎?”

趙敏敏便不好意思地從魏行止身後鑽出來,禮貌地同魏老太太打招呼道:“魏奶奶您好,我是趙敏敏,是魏行止的同桌,同時也住在您家隔壁。”

這是魏行止第一次帶同學回家,還是個姑娘,魏老太太心底著實有些驚訝,但她麵上沒有表現出來,熱情道:“噢,是阿止同學呀,別這麽客氣,跟著阿止一樣喊我奶奶就成。”

魏行止將趙敏敏扯到沙發旁,按著她的肩膀坐下,又吩咐宋嫂道:“請幫我下一碗麵條,謝謝。”

他又回頭問趙敏敏:“有什麽忌口的嗎?”

一家子的視線紛紛轉移到趙敏敏身上,趙敏敏頓感壓力山大,連忙擺擺手:“沒有沒有,我什麽都吃,我不挑。”

宋嫂是個幹練的廚娘,很快就端來一碗臥著金黃煎蛋的麵。

趙敏敏拿著筷子,一時有些拘謹,宋嫂笑道:“小姑娘,你吃啊,我做飯的手藝還成,你吃完了就放水槽裏,我和我老公先去睡了。老太太,您也去睡吧。”

魏老太太朝宋嫂揮了揮手:“你去吧,我晚點兒去睡。”

宋嫂拉著他老公趙伯下去睡了。

趙敏敏就坐在客廳裏吃麵,魏老太太就坐在沙發上看她吃,一旁的魏行止正百無聊賴地玩著手機。

“小姑娘是哭過了嗎?”魏老太太突然問道。

趙敏敏忙吞下口中的麵,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

“嗯?為什麽?難不成是阿止欺負了你。”

魏行止聞言“哧”了一聲,趙敏敏不用看,都知道他臉上現在一定是譏嘲的表情。她搖了搖頭,說道:“不是的,奶奶,我是因為明天的家長會哭的。”

“家長會?家長會怎麽讓你哭鼻子啦?”魏老太太有些好笑地問。

“因為……因為沒人去參加我的家長會。”

“怎麽了,爸媽不在家嗎?”

她問這句話的時候,臉上沒有任何惡意和八卦的表情,仿佛隻是關心一下這個被她家那個一向冷情的孫子帶回來的小姑娘。

趙敏敏看著魏老太太真誠和藹的臉,打好的腹稿突然就說不出來了,她咬著下嘴唇道:“不是,是我的……”

不到十分鍾,剛剛還哭著喊著求魏行止千萬不要把這件事說出去的趙敏敏,自己就抖摟了個一幹二淨,搞得坐在沙發上的魏行止十分無語。

“老太太,很晚了,您要去睡了。”一直一聲不響的魏行止突然開口。

“慢著,不急。”魏老太太一抬手,轉頭向趙敏敏,“你說你爺爺喜歡看武俠小說?”

趙敏敏一愣,不知道為什麽她剛剛說了這麽多,魏老太太單單關注這一點。

“是的。”

“那你爺爺的名字是不是趙慎之?”

趙敏敏搖頭:“不是的,奶奶,我爺爺名字叫趙謹言。”

魏老太太笑了:“那就對了!趙謹言,字慎之,慎之是你爺爺的字呢。”

“您認識她爺爺?”魏行止問道。

“我和他是同一批上山下鄉的。”她麵容越發柔和,像回到了自己的年輕時代。

“那會兒在南下的火車上,我和他麵對麵坐著,他人長得清雋,穿著件白襯衫,別提多精神,車上那些女孩子,雖然都前途未卜,但還是不自覺被他吸引走視線。甚至有一個膽大的女孩兒走到他身邊,想要跟他處朋友。”

魏老太太突然促狹地一笑,問道:“你知道你爺爺怎麽說的嗎?”

趙敏敏誠實地搖了搖頭。

“他說,姑娘,麻煩您讓一讓,你擋住光了,我看不清書。”

趙敏敏大笑起來,連魏行止也彎了彎嘴角。

“我見他說話逗趣兒,便和他聊了起來。我們兩個都是愛看書的人,聊得很投機,就成了朋友。那會兒我暈車,還是你爺爺剝了個橘子,讓我嗅一嗅橘子皮,說是會好得多。”

趙敏敏抖機靈道:“橘子肉讓我爺爺吃了吧?”

魏老太太朝她投去讚賞的一眼:“沒錯,你果然是他親孫女。”

魏老太太忍俊不禁:“虧得你奶奶也忍得了他。”

趙敏敏也忍不住笑道:“沒辦法呀,我奶奶太看臉了,我爺爺雖然是顆榆木腦袋,但架不住他長得好看,我奶奶老是說她有時候經常被我爺爺氣得半死,但隻要看一眼他的臉,她就消氣了。”

“沒想到春花姐一直都是這樣。”

趙敏敏抬眼問道:“奶奶,您也認識我奶奶嗎?”

“怎麽不認識?那會兒我和你爺爺被分配去看管一個果園,你奶奶成天領著一大幫孩子來偷梨,她又跑得快,來的時間又不定時,有時候半夜來偷,我們一群人追也追不上,後來隻好想了個守株待兔的辦法,蹲草叢裏等著他們來,蹲了個三五天,被蚊子叮了一身的包,才總算等到了。

“我們還借來了條大黃狗,你奶奶被嚇得不敢從樹上下來,隻得摘了梨往樹下砸,你爺爺也是傻,大家都跑開老遠了,他還站樹底下揮著手大聲喊‘姑娘,你小心點,別蹦來蹦去掉下來’,被你奶奶砸了滿頭的包。”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趙敏敏捧著肚子,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在趙敏敏的印象裏,她的爺爺奶奶從來就不是一對相濡以沫、舉案齊眉的恩愛夫妻,相反,她家裏總是充斥著各種雞飛狗跳的日常和一些瑣碎的家長裏短。她爺爺是個武俠迷,平時喜歡看武俠小說,自己還動手寫,就連下鄉那會兒最艱難的時期也筆耕不輟,她家裏最常見的就是擺了一地的書和她爺爺到處亂扔的書稿。她奶奶是個文盲,有時候會拿著她爺爺寫的稿子去點爐子,被她爺爺發現了就會像個小孩兒一樣發脾氣,她奶奶比她爺爺更有氣勢更有理,她爺爺說不過她奶奶,隻得牽了小小的她去外麵散心,癟嘴小聲對她說她奶奶的壞話,說她奶奶是個母夜叉。

她轉頭就吼一嗓子告訴了她奶奶,她爺爺嚇得跑去村頭茶館傍晚才敢回家。

回家了才發現自己隨手亂扔的書稿早已經被整整齊齊地收拾好了,她奶奶皺眉不耐煩道:“還不快滾過來吃飯,要我請你嗎?”

這樣的事情總會上演無數遍,但趙敏敏知道她爺爺其實很依賴她奶奶,每次回家看到趙敏敏,對她說的第一句話總是“你奶奶在哪兒”。

兩個人吵吵鬧鬧過了一世,卻沒想到原來他們的初遇竟然這麽浪漫,當初溜進果園偷他梨,砸了他滿頭包的那個小賊,最終青絲變白發,陪了他一輩子。

回憶往事至此,時間已經接近零點,魏老太太有些支撐不住,打了個哈欠。魏行止再次催促她去睡,她便也不再強撐,對趙敏敏道:“敏敏不要傷心啦,生死有命,這是你強求不來的。”

她攏了攏臂彎裏的披肩,站起身,摸了摸趙敏敏的頭:“好孩子,明天的家長會,我替你去。”

“這怎麽行?”

魏老太太笑眯眯道:“怎麽不行?你叫我一聲奶奶,我不能去你的家長會嗎?”

趙敏敏急道:“不是的,這不一樣……”

她還未說完,魏老太太就又打了個哈欠,丟下句“我去睡了”,然後就走向臥室。

走到臥室門口時,她回頭道:“阿止,記得送敏敏回家。”

魏行止頷首。

趙敏敏瞠目結舌:“怎……怎……怎麽辦?”

魏行止站起身,拿起沙發上她的書包扔她懷裏:“什麽怎麽辦?”

“奶奶如果作為我的家長去了家長會,那你怎麽辦呢?你這邊不就沒人去了?”

魏行止垂眼沒精打采地對她道:“這就不用你管了。”

看她還在躊躇,他倚著門不耐煩地催促道:“快點兒,我要困死了。”

趙敏敏隻好一溜煙兒跟上了他。

後來這場家長會成了趙敏敏和魏行止永遠都不想再提起的畢生陰影。

人因為許多事情都無法預知,因此會做很多讓自己腸子都悔青了的傻事,偶爾夜深人靜之時想起往事還恨不得回到過去捶死當初那個一失足成千古恨的自己。

趙敏敏和魏行止錯就錯在,他們沒有找準自己的定位。

他們是學渣,名副其實的學渣。

那一天,魏老太太作為趙敏敏的家長,宋嫂作為魏行止的家長出席了第一次月考後的家長會。這四個人,並排坐在後排,被幻燈片上那張大紅成績單晃得眼睛生疼,魏老太太沒想到以自己七十多歲的高齡,還有被羞得從桌子上抬不起頭來的這一天。

趙敏敏和魏行止隔著這兩個埋頭做不存在狀的家長遙相一望,在彼此的眼睛裏都找到了屬於學渣的無奈和屈辱。

這一場家長會,最終換來了一場曠日持久的補習生涯和再也不能賴床遲到的悲慘往事。

早上五點半,魏行止就會被宋嫂那破鑼嗓子驚醒,然後洗臉刷牙換衣服,背上書包睡眼惺忪地去敲趙敏敏家的門,兩人再一起拖著沉重的眼皮踩著自行車去上學。

什麽?小汽車?

不,學渣沒資格坐車去上學,魏行止隻得自食其力地在趙敏敏的幫助下學會了騎自行車。

然後,每到周末,娛樂時間泡湯,兩人在魏老太太的高壓之下,被迫坐在桌子邊乖乖學習,一開始是由魏老太太來輔導,她好歹也是高考製度恢複後北大第一批錄取生,雖然過了這麽多年,但教個高中生還是不成問題的。

補習第一天,魏老太太念道:“如圖,在三棱柱ABC-A1B1C1中,C1C丄底麵ABC,AC丄BC,AC=BC=CC1,M、N分別是A1B、B1C1的中點,求證:MN丄平麵A1BC。”

魏行止答道:“垂直。”

魏老太太扶了扶老花鏡:“哦?為什麽?你怎麽知道的?”

魏行止撐著下巴觀摩了許久,最後憑借他專業的美術眼光擲地有聲地答道:“我看出來的。”

魏老太太險些沒喘過氣來。

“不對。”趙敏敏舉手道。

魏老太太立即轉頭,用鼓勵的眼光看著她。

趙敏敏一臉自信地答:“題目是讓我們求證,既然是求證,那就一定垂直,沒必要搞個偽命題來讓我們證明。”

魏老太太:邏輯鬼才。

魏行止一臉震驚地看著她,半晌後不得不承認:“有道理。”

“哼!”趙敏敏驕矜地一抬小下巴,眼巴巴地瞅著老太太求表揚。

魏老太太老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幹巴巴道:“咳咳……還知道偽命題……不錯不錯。”

她清了清嗓子:“第二題,求直線BC1和平麵A1BC所成角的大小,敏敏,你說怎麽求?”

趙敏敏詫異道:“這還用求得嗎?”

魏老太太還以為她有什麽簡便的法子,不死心地問:“那你說這角有多大?”

趙敏敏手一抬,右手食指和大拇指捏出一個微小的角度,脆生生道:“我說……大概這麽大。”

魏行止稍微拉開了點她的食指,拉出一個稍微大點兒的弧度,糾正道:“不對,應該再大點兒。”

魏老太太卒。

後來,魏老太太為了自己的身心健康,覺得自己這一大把年紀了委實不應該遭這份罪,便放棄了自己親自教他們的想法,請了家教老師,一開始家教老師是從高二開始教起,發現這兩人總是一個比一個迷茫,後來隻好換成了從高一教起,再後來的後來,家教老師發現他們的水平,可能才停留在小學六年級。

總而言之,往事無需說多,多說多錯,說多了都是一把辛酸淚。

那些噩夢般的補習年頭裏,趙敏敏就像那滿牆鬱鬱蔥蔥的爬山虎,慢慢占據了魏行止的大床,他的書桌,他的零食,他的遊戲機,他的漫畫書,他的年少時光。

等他匆匆回頭之時,才發現趙敏敏已經和他形影不離了,他上課睡覺時是趙敏敏替他望風打掩護,趙敏敏被桌角磕傷時是他幫她上藥包紮,他們一起上學下學,一起偷溜去網吧上網,一起被老師吼去門外罰站,一起常年並列年級大榜倒數第一二名。

在那麽無聊沉悶又讓人留念的青春歲月裏,他們不經意地填滿了彼此生活裏的那些無人問津的空隙,成了彼此心裏旁人都無法替代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