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世間萬般絕色,吾獨鍾情於卿,這是多麽浪漫的愛情啊

清閑居“疏影間”包廂裏。

一身銀灰色西裝套裙的伍佳琪麵上八風不動,內心卻把趙敏敏罵了個狗血淋頭,想著等下回去了是要把趙敏敏裝進泡菜壇子裏配飯吃,還是放在平底鍋上炸至雙麵金黃。

這混賬王八犢子,又遲到了,真是一點也不讓人省心。

她在桌子底下發消息狂催,趙敏敏飛速回了她。

“就到就到,馬上到門口了,別急。”

伍佳琪怎麽可能不急,她抬起頭,看著對麵坐著的緣客,他剛剛介紹自己叫“魏行止”。魏行止的眉頭已經因為不耐煩而微微蹙起,雙手交錯放在腹上,是一個焦躁的姿勢。

伍佳琪頓時覺得頭都大了,她剛剛介紹自己的名字是“伍佳琪”的時候,對麵的男人麵無表情地來了一句“等於十二”,和她當初第一次見趙敏敏時,趙敏敏對她說的話一模一樣,搞得她還以為他是個好相與的,卻沒想到這位爺比趙敏敏還不好伺候,拋的梗他不接,奉承話也是聽聽就過了,冷淡又疏離,連一貫八麵玲瓏的伍佳琪也拿他沒辦法。

她清了清嗓子賠笑道:“魏老師,實在是不好意思啊,我們刀老師是個妹子,女孩子你懂的,總有那麽幾天不舒服的日子,所以路上耽擱了,但您別急,她馬上就到了。”

魏行止眉目一動,有些詫異地問:“是女孩子?”

這是他今晚唯一稱得上帶了點兒感情色彩的一句話了,伍佳琪有些摸不著頭腦,但還是恭謹答道:“是啊,魏老師是不是以為刀上漂像網友說的那樣,是個猥瑣死宅男?”

誠如伍佳琪所言,趙敏敏筆名為“刀上漂”,這名字一聽就很囂張霸道,一股屬於直男的中二氣息撲麵而來,更何況她以寫武俠、修真小說見長,文風剽悍勁道,黃暴之語比比皆是,伍佳琪敢說就是個單身二三十年的糙漢都不見得比她汙,看了她的小說都怕是要臉紅。誰能想到寫出這樣的小說的人竟然是個不到二十五歲的妹子呢?這也難怪她的粉絲們總以為她是個重度社恐猥瑣死宅青年了。

伍佳琪笑道:“您不要看她小說寫得汙,她確確實實是個如假包換的妹子。而且我們刀老師文文靜靜的,還是個十分溫柔美麗的女孩子呢,嗬嗬嗬嗬嗬嗬嗬!”

伍佳琪毫不慚愧地捂嘴嬌笑。

隻是她還沒笑完,包廂的木質推拉門就被一股大力推開了,傳說中“文文靜靜、溫柔美麗”的趙敏敏,頭頂“原諒色”,身穿輕薄吊帶小皮裙,踩著雙綁帶涼鞋站在門口,她手腕上還纏著幾個玫瑰金細手釧,細白手指上也戴著好幾枚戒指,正以手代扇,嘴裏還念叨道:“媽耶,這鬼地方也忒難找了,這大熱天的,熱死爹了。”

她的首飾上鑲嵌了細鑽,在包廂暖黃的燈光下,簡直要晃瞎伍佳琪的狗眼。

伍佳琪眼皮一翻,心肌梗塞,離當場去世也就差了那麽一點兒。

心想,要不她辭職吧,好歹還能撈回一條老命。

趙敏敏看著交叉著手坐在黃花梨太師椅上的男人,也是一愣。

“你怎麽在這兒?”

魏行止顯然也是沒有料到,難以置信地問:“你是‘刀上漂’?”

在一旁的伍佳琪反應過來道:“你們認識?”

趙敏敏走到桌邊坐下,嘴中喃喃道:“這可真是孽緣。”

魏行止:“……”

伍佳琪狂扯趙敏敏的衣角,本意是想讓趙敏敏端莊持重一點,卻沒想到那衣衫輕薄,那根細細的吊帶反而被她扯得垮了下來,越發顯得**勾人,她甚至都看到坐在對麵的魏行止額角青筋都跳了。

趙敏敏卻是一副渾不在意的樣子,把自己的肩帶一拉,隨手端起了桌上的青瓷小盞,卻發現裏麵是一杯熱茶,頓時不滿了:“怎麽是熱的?這麽熱的天怎麽不喝點冰的?”

她正想抬手喚來服務員,卻被魏行止製止了:“不是不舒服嗎?還喝冰的?”

趙敏敏眉頭一皺,心想自己哪兒不舒服了,你可別咒我。她正想反駁,身邊的伍佳琪卻一手按住她,笑著勸道:“是呀,你就別喝了。”

“我可以……”

“不,你不可以。”伍佳琪微笑道。

趙敏敏: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問。

伍佳琪眼底是熟悉的威脅之意,趙敏敏張了張嘴,終究是默認了自己不舒服這個事情。

憑自己多年威壓勉強鎮住這不聽話的丫頭後,伍佳琪笑嗬嗬地打圓場道:“魏老師,這就是我們《天璣》的作者—刀上漂老師了,她叫趙敏敏,魏老師是認識我們敏敏是吧?”

魏行止點了點頭。

認識啊?認識就好辦了。

伍佳琪大手一揮,拍了拍趙敏敏的後背:“敏敏,跟人魏老師道個歉,遲到那麽久。”

對麵的魏行止聞言挑了挑眉,一臉興味地看著趙敏敏。

趙敏敏抿了抿嘴,內心是一千個不樂意跟魏行止低頭認錯,別說是認錯,她就是不想和他有任何交集,兩人大路朝天,各走一邊,最好是死生不複相見。

但她是個拎得清的,遲到是她不對,歉還是要道的。

做好心理建設,她端起手中青瓷杯盞,衝魏行止敬了敬。

“遲到是我不對,我以茶代酒敬您一杯,您大人有大量,別和我計較。”說完她就仰著脖子,喝完了那一杯濃茶。

話語間滿是客套疏離,聽得魏行止長眉皺起,沉著嗓音問道:“你做什麽去了?”

趙敏敏心道要你管,嘴上卻胡扯道:“墳頭蹦迪去了。”

魏行止:“……”

伍佳琪哪壺不開提哪壺道:“你前男友的墳頭?”

趙敏敏鬼話連篇:“他哪裏配占個墳頭?拉亂葬崗去了,鬼知道哪個是他。”

古靈精怪,牙尖嘴利,也不知道那哥們兒是倒了幾輩子的黴,今生碰上她。

魏行止忽然心情無端愉悅起來,輕輕笑出了聲。

這笑卻惹怒了趙敏敏,剛剛裝出來的禮貌恭敬也不顧了,斜眼看著魏行止道:“笑什麽啊。”

伍佳琪嚇得夠嗆,一手忙拉了拉趙敏敏的胳膊,滿心隻想摁著趙敏敏的腦袋給魏行止磕頭認錯,卻看見對麵的魏行止依然一副眉眼輕揚、笑語盈盈的暢意模樣,看著似乎是不會跟口出狂言的趙敏敏一般計較。伍佳琪頓時心下十分好奇,問道:“你們是什麽關係啊?”

“老同學。”

“老……”

兩人同時回答,魏行止的話還來不及說完,就被趙敏敏一番快人快語搶了白,可伍佳琪覺得,他那口型,倒不像是要說“老同學”,反而是想說“老相好”的樣子。

這兩人有點問題。伍佳琪在心底下決斷。

“老同學啊,這不巧了嗎?大水衝了龍王廟啊,相信我們魏老師一定能把我們刀老師的作品改編好的。”

這時,菜已經陸陸續續地上來了。

這家店古色古香,曲徑通幽,彎彎繞繞的,趙敏敏上來時就費了不少勁兒,先前還在臆想緣客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物,把見麵地點設在這麽一個附庸風雅的地方,進來一看緣客就是魏行止後,便知道這地方絕對是伍佳琪自己訂的,因為就憑魏行止那肚子裏半瓶墨水晃**的學渣,讀書時五道古詩詞默寫題能對個兩三道就不錯了,隻怕連“疏影間”取自什麽典故都不知道,怎麽還會來這種地方談事吃飯。這裏的菜品倒是他的喜好,全是清淡的素菜,隻是不合趙敏敏的胃口,她一向喜歡濃油赤醬,就算這裏的菜做得還算清新可口,在夾了一筷子菠菜嚐了嚐後,最終還是放下筷子了。

聽到伍佳琪說的話,她反駁道:“我不打算把《天璣》交給他。”

這話說得直,下人家麵子,沒有絲毫轉圜的餘地。趙敏敏是《天璣》的“親媽”,對作品的改編權確實有說一不二的分量,但這話就不能私下裏同她說嗎?非得當著人家魏老師的麵兒說,老同學的交情也不是這麽給她敗的。

伍佳琪胸口直冒火,真想一摔筷子就去剖開趙敏敏的腦袋,看看那裏麵究竟裝了幾兩黃湯,卻見對麵的魏行止都沒說什麽,眼觀鼻鼻觀心地斯斯文文地吃飯,便也不好說些什麽了。

一頓飯吃得不歡而散。

飯後,趙敏敏去上了個洗手間,回來的時候,伍佳琪已經不見了人影,她一愣,問道:“她人呢?”

“她先回去了。”

趙敏敏下意識地反問:“回去了?她回去了那我怎麽辦?”

坐在椅子上的魏行止手裏捏著個青瓷杯盞饒有興致地把玩,青瓷溫潤,手指修長如玉,骨骼分明,一時竟讓人辨不出是那上好瓷釉好看,還是他的手更精致了。

他靠在紅木雕花的椅背上,身子舒展,像一隻靠在岩石上曬著太陽的慵懶花豹,聽見趙敏敏的問話,他半抬雙眸,露出個獵物終於陷入自己爪下的得逞笑容。

“你?你跟我啊。”

清閑居大門口,大雨如注,趙敏敏和魏行止站在簷下僵持著。

趙敏敏內心隻想罵娘,這六月天,姑娘的臉,暴雨說下就下,她出門沒帶傘,無良編輯又拋下她離去,雨天更是難打到車,眼下好像就隻有坐魏行止的車一個選擇了,顯然他自己也是這麽覺得的。

“別鬧脾氣了,讓我送你回去。”魏行止看著抿著嘴角一臉倔強的她,低頭無奈地說道。

殊不知趙敏敏最討厭他這副命令語氣,就好像自己除了坐他的車就沒有其他的辦法了,就好像當年,他眉間帶著笑意,一錘定音道“趙敏敏,你喜歡我”,好不要臉,讓人心頭火起。

她氣不打一處來,皺眉反駁道:“我自己怎麽就不能回去了?”

“這麽大雨,你又沒傘,是要淋雨回去嗎?”

趙敏敏把手機舉到他麵前,譏諷道:“看看,魏老大爺,沒事兒多刷刷微博了解時事吧,現在可以滴滴打車了。”

誰說我一定要坐你的車?誰說我一定要喜歡你這個人?

魏行止當然是知道滴滴打車的,也沒說什麽,隻是陪趙敏敏在原地等著,兩人相顧無言,如今的趙敏敏一身是刺,他並不想老是惹她生氣,隻是他多說多錯,隻好沉默下來。

清閑居鬧中取靜,建在Z市最為繁華的白雲廣場,因此就算是暴雨天,趙敏敏的單也很快被接了,不到五分鍾,一輛騷包的紅色保時捷就牛氣轟轟地停在了趙敏敏的麵前。

趙敏敏:好家夥,打個車打到了保時捷,這是什麽“歐氣”。

她繞去跑車後座,核對了一下車牌號,是對的,就是有點兒眼熟。車窗降下,那就更眼熟,可不就是她那嘴中逝去多年還被拉去亂葬崗不得安息的前男友。

趙敏敏:“……”

徐淮南顯然也是沒有料到自己接個滴滴的單,就恰好接到了趙敏敏,不過他倒是很高興,一臉驚喜。

“敏敏,你怎麽在這兒?”

趙敏敏:“你怎麽去跑滴滴了?”

“我就是閑得慌。”

摟著美女去五星級酒店開房鬥地主,開著名貴跑車來市中心跑滴滴。

我不是很懂你們這些富二代。

徐淮南殷勤道:“敏敏,你要去哪裏呀,我送你。”

旁邊一個男人的淡漠嗓音響起:“不麻煩你了,我妻子我會送的。”

徐淮南聞聲望去,是個身量極高的男人,麵容太過顯眼,讓他一下子就記起來是昨天下午酒店裏的那個男人。

趙敏敏的臉色似有些別扭,男人瞥她一眼,涼涼開口道:“怎麽,我不是你老公嗎?”

趙敏敏:“……”

徐淮南驚愕道:“敏敏,你真的結婚了?”

趙敏敏僵著嘴角道:“可不嘛,就今天領的,我們出來慶祝的。”

魏行止親密地在她腦袋上摸了摸,親昵道:“老婆,你在這兒乖乖等著,我去把車開過來。”

這前有狼後有虎的,讓她怎麽選?

“可你朋友圈都沒發!”

“哦,我屏蔽你了。”謝謝你還提醒我還沒把你刪了,還是跟魏行止走吧,趙敏敏擼了把自己那一頭綠毛。

而正要去開車的魏行止長腿一收,去而複返,脫下身上的西裝外套蓋在她頭上,憑著優越的身高差,將她一把夾在腋下,闖進了雨中。

“算了,你還是跟我一起走吧。”

兩人不顧身後徐淮南的呼喊,魏行止的手扣著趙敏敏的肩,趙敏敏的頭靠在他的胸膛,他們在大雨中緊密相依,親密得宛若一人。

徐淮南在身後大喊:“趙敏敏,你個始亂終棄的壞女人!”

魏行止單手製住手腳亂動一看就是要去捶爆身後人的趙敏敏,將她推進了副駕駛座,關上車門,動作一氣嗬成。見她還有下車的衝動,他便將她頭上濕了的外套摘下來,從後座拿了一塊毛茸茸的毯子裹在她身上,然後俯身給她係安全帶。

趙敏敏咬牙切齒道:“你剛剛攔我做什麽?你沒聽見那狗男人在罵我嗎?”

魏行止一拍她額頭,問道:“狗咬你,你也要撲上去咬他嗎?”

趙敏敏冷笑:“哼,他給老子戴綠帽子,還倒打一耙說老子始亂終棄,我怎麽就不能咬他一口了?”

魏行止的重點卻沒放在她該不該咬狗這個問題上。

“你被綠了?”

昨天相遇之時,他到得太遲,一場戲堪堪看了個尾聲,也不知道一場分手鬧劇的導火索竟然是她前男友出軌了。

他失笑道:“所以把自己的頭發染成綠色?”

趙敏敏白他一眼:“我才沒那麽幼稚,就為了一個男人去弄自己的頭發。”

那頭“羊毛卷”實在是拉低她的顏值,而且時刻提醒著她徐淮南出軌這件事,她心煩意亂,幹脆去理發店剪去了三千煩惱絲,至於發色嘛,好吧,多多少少還是和徐淮南這件事有點關係吧,但這麽丟人的事,她才不會告訴魏行止。

“綠色,寓意和平,這是多麽環保、多麽酷炫的一種顏色。”她抬著下巴,教育道,“你不要那麽狹隘。”

“嗯……”魏行止憋笑道,“我眼皮子淺,刀老師多教教我。”

他輪廓如刀削斧鑿,五官更是立體,一雙眸子尤其亮,近看其實很驚人,更別提此時嘴角微揚,壓抑著笑意,這麽一張臉湊在趙敏敏眼前,殺傷力無異於核武器,惹得趙敏敏心頭小鹿亂撞,像是沉寂多年的一顆芳心馬上就要死灰複燃。她手一推,幹巴巴道:“開你的車吧。”

笑什麽笑,怎麽以前沒發現你這麽愛笑。

魏行止坐回駕駛座,問她:“你住哪裏?”

趙敏敏甩給他一串地址:“圓盤路立交橋北楚江天街15棟。”

魏行止點點頭,長指在手機上撥弄,打了一個電話。

“喂,你好,伍小姐,請問刀老師住在哪裏?”

“哎……”

趙敏敏還來不及阻止,就聽見手機那頭伍佳琪迅速地說道:“盤龍嶺獅子山榮珺年華一期9棟1301。”

趙敏敏:“……”

事實證明,你爸爸可能不是你爸爸,但你大爺永遠是你大爺,魏行止他大爺的,過了這麽多年,她依然鬥不過他。

趙敏敏氣悶,頭扭向窗外,拒絕與他有任何交談了。

車子平穩地在黑夜裏行駛著,車廂內一片寂靜。

趙敏敏右手支著下巴,呆呆地看著車窗外呼嘯而過的風景,五彩的霓虹燈一閃而過,在夜色中透著股妖冶的味道。

身邊的魏行止認真開著車,卻也時不時地情不自禁地偏頭去看她,等到一個紅綠燈時,終於忍不住開了口。

當年為什麽不告而別?為什麽不去上大學?為什麽斷了聯係?為什麽後來落荒而逃?他有滿腹的疑問想要她解答,最終統統化作了一句—

“為什麽這麽討厭我?”

趙敏敏聽到他的問題,有些訝異,轉過頭去看他。他卻像是並不想要個答案的樣子,直視前方路況,隻是放在方向盤上的手有些顫抖。

多麽可笑,她的愛意,他感受不到,現今她的一番恨意,他倒是甚是敏銳。

趙敏敏不作聲。

魏行止繼續道:“我從前以為,你是喜歡我的。”

喜歡是喜歡的。

趙敏敏喜歡一個人的時候是真心喜歡,她發覺自己對魏行止的心意後,望向魏行止的眼睛中都盛滿了醉人的花蜜,容不得別人說他半點不好。

可是後來她聽到魏行止對別人說“我怎麽會看上趙敏敏”。

我怎麽會看上趙敏敏?

話語裏滿是無語與諷刺。

無語的是,別人居然會誤會他對趙敏敏有意思;諷刺的是,就憑趙敏敏那副尊容,怎麽會讓他魏大公子產生興趣。

他的語氣那麽不可置信、那麽真實,真的很難讓趙敏敏覺得他是在開玩笑。

愛很強韌,蒲草韌如絲,磐石無轉移,說的就是情比金堅,尾生抱柱的堅守與忠一。

但愛有時候又很脆弱,趙敏敏年少時候的一場愛情,就那麽輕易地被魏行止一番話給擊倒了,尚未來得及開花,隻結了個青澀的果子,還酸得倒牙,苦得挖心。

往事不堪回首,她滿臉譏誚:“你也說是從前了,魏先生,你也知道卻道故人心易變,人心是最靠不住的東西。我做事三分鍾熱度,對一個東西,對一個明星的喜歡超過三個月就是長了,我以前喜歡你,不代表我現在依然喜歡你。”

魏行止低頭自嘲一笑:“嗬,也是,你一向這樣。”

他偏過頭去看趙敏敏,眼尾有些紅了,咬牙說:“是我自作多情了。”

趙敏敏卻無動於衷,冷漠提醒道:“綠燈了。”

魏行止發動汽車,此時車內的氣氛多多少少有些沉悶與尷尬,可就在這時,趙敏敏的肚子突然咕嚕叫了一聲。

趙敏敏臉一紅,偷偷去瞄旁邊的魏行止,見他表情專注,像是沒有聽到,不免心裏鬆了口氣。

“咕嚕咕嚕……”

趙敏敏:“……”

這兩聲比前麵那聲更響,趙敏敏欲蓋彌彰地捂住自己那不爭氣的肚子,餘光裏瞅到魏行止終於忍不住,勾起嘴角笑出了聲。

趙敏敏老臉一熱,嬌聲啐道:“笑什麽?我剛就沒吃幾口,不是我餓得快好吧!”

魏行止不疑有他,指了指趙敏敏身前的抽屜,說道:“裏麵有蛋糕,餓了就吃。”

她拉開抽屜,看到裏麵果然有一塊包裝精美的草莓切麵蛋糕,草莓鮮紅,奶油白皙,看著就讓人食指大動。

以前讀書的時候,他的抽屜裏也總會有形形色色的美味甜點,有些是愛慕他的女孩子送他的,有些是他自己買的,那些精致的甜點最後無一不落入了她的肚子裏。後來趙敏敏才知道魏行止從來就不喜歡吃甜食,那現在這塊草莓蛋糕是他準備帶給喜歡的女生的小禮物,還是他囿於習慣而順手買的一塊蛋糕呢?

趙敏敏不知道,但似乎哪一種可能,都讓她接受不了。

她伸手關上抽屜,又托著下巴轉頭去看夜景了。

魏行止抓在方向盤上的手緊了緊,最終也沒說什麽。

夏季的雨總是來得快,去得也快,等到了趙敏敏家小區門口時,這場忽如其來的暴雨就已經基本停了,空氣中都是雨後泥土清新的氣息。

車子停在趙敏敏家小區門口,她解開安全帶,準備向魏行止道一聲謝,可那好不容易停歇的肚子又好死不死地叫喚了起來。

“咕嚕咕嚕……”

魏行止說:“去吃夜宵吧。”

他一說夜宵,趙敏敏腦中就想起小龍蝦、燒烤攤、串串火鍋,再又聯想到這些食物後麵的驚天熱量,頓時嚇得肚子都不敢叫了。

“不了。”

魏行止偏頭,看向趙敏敏,眉宇之間都是不讚同的樣子。

“你這肚子響得二裏地外都聽得見了。”

趙敏敏:看破不說破,我們還是朋友。

“我真的不去。”

魏行止也不勸她了,就那麽一動不動地看著她。

趙敏敏以前受他壓迫良久,雖然闊別了幾年,但他積壓尤重,她像老虎變成貓,瞬間蔫了:“我……我不去,我……那個我有事的。”

“你有什麽事?”

趙敏敏脫口而出:“我要回去喂崽。”

魏行止:“……”

他像是真的被驚嚇到了,一貫波瀾不驚的臉上都有了些許驚愕的表情,像是一副嚴絲合縫的麵具突然裂開了紋,露出了掩藏在下麵的屬於紅塵之人的喜悲。

“你……有孩子了?”

趙敏敏:我不是我沒有啊,你聽我解釋。

魏行止忽然麵色一變,長眉緊蹙,滔天怒意風雨欲來,一手抓住趙敏敏的手臂,緊繃了一張臉問她:“誰的?”

他長指似鐵鉗,還正好扣住了趙敏敏昨天刮蹭到的地方,一時之間那酸爽,差點讓她跳起來罵娘。

“疼疼疼疼疼疼,鬆鬆……鬆手。”

他倒是很快鬆了手,低頭去看了傷處並沒有大礙,便又盯著趙敏敏看,堅定地要她給一個答案。

趙敏敏氣不打一處來,皺著張臉解釋道:“是你的……”

魏行止:“是我的?”

他徹底慌了,手腳都不知往何處放,結結巴巴道:“我……我的?什麽時候有的?難……難道……是那一晚?”

趙敏敏麵無表情,吐出了那個被他打斷的至關重要的字—

“貓。”

魏行止抬頭,嘴還因為過度驚訝而微微張開,露出粉粉的唇肉,眼睛瞪得溜圓。這青天大老爺的,趙敏敏竟然在“龍池止哥”的臉上看到了一個大大的“傻”字。

哦,這該死的幻滅感。

“貓,我是說我沒有孩子,‘崽’說的是你的貓,雪媚娘。”

然後,趙敏敏就看到剛剛還很慌亂的魏行止終於冷靜了下來,慢慢地靠在椅背上,籲出口氣。

也不知是在慶幸,還是在惋惜。

雪媚娘確實是魏行止的貓。

這件事還要從兩人每天遲到被罰的那時候說起。

趙敏敏自己是有時候熬夜看小說,到了早上又有摁掉鬧鈴的習慣,因此老是遲到,卻不知道魏行止又是因為什麽也和她一樣,一禮拜裏有個三四天是要遲到的。

可能是因為遲到、逃學加考試交白卷兒是學渣必備三件套吧,其他兩件可能做不到,但遲到這件事他們倒是做得兢兢業業,寒暑不誤,在龍池高中稱第二沒人敢認第一的。

反正早起是不可能的,這輩子都不可能。

劉德美為他倆這毛病操碎了心,每天拿著三角尺守樓道口掐著點兒蹲他倆,蹲到之後首先進行一番愛的教育,然後該擦黑板的擦黑板,倒垃圾的倒垃圾,後來還添了個查風紀的活兒,不過之後被擱置了。因為自從魏行止在樓梯間的驚天一摟在學校傳開來後,就有越來越多的妹子因為仰慕他的逆天容顏,故意遲到而被他攔,導致學校紀律混亂至極,早自習十室九空,影響極其惡劣。無奈之下,劉德美隻得停了這個懲罰,他老人家對此事的評價是:“魏行止從頭到腳,也就那麽一張臉能看。”

趙敏敏在心底腹誹,其實不止臉能看,還有那腿、那手、那腹肌,都能看。

當然,趙敏敏知道他有腹肌這件事,說來也是巧。

劉德美因為魏行止的盛世美顏而帶來的一係列多米諾骨牌效應而迫不得已地免了對他們的懲罰,那既然魏行止不用站樓道口查紀律了,自然趙敏敏也就不用了,因為要麽就不停,一停就大家一起停,都是體麵人,總不好搞歧視,所以說趙敏敏多多少少還算是沾了他的光,再加上兩人好歹也是同桌和鄰裏,又一起罰過站,一起挨過罵,也算是難兄難弟了。

當然,這隻是趙敏敏自己這麽覺得。

那既然大家都是兄弟,有些話就不能不敞開了說。

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裏,趙敏敏找到魏行止,對他說:“魏行止,要不咱倆商量商量,你倒垃圾我擦黑板?”

魏行止:“?”

“我都倒好幾周了,能找的人都找遍了,現在大家都不願意陪我去倒了。”趙敏敏背著手倒退著走,因為實在是太不好意思,伸手撓了撓後腦勺。

她退著走路,身後的狀況自然看不見,眼看著馬上就要撞到一個低頭走路的男生,魏行止悶不吭聲地伸手將她拉開。

趙敏敏看見身旁走過的人,才知道自己剛剛險些撞到別人,連忙跟魏行止道謝。

“謝謝啊。”

她本來就不是一個喜歡麻煩別人的人,魏行止看著冷心冷麵,但居然還會在她即將撞到別人時拉她一把,她感動了,想著自己再倒個幾禮拜的垃圾也不是不可以。

卻聽見身前的魏行止突然說:“我陪你倒。”

“什麽?”

“我說—”像是怕趙敏敏聽不見,他微微低了頭,額前稍稍長長了點兒的碎發隨風輕輕**漾,眼睛看著趙敏敏,因為十分真誠,那墨黑的瞳仁裏,好像就隻裝了一個趙敏敏。

他低聲說:“以後我陪你倒垃圾。”

時至今日,趙敏敏也不明白,那時候的魏行止,為什麽不說“和你一起倒垃圾”,而是用的一個讓人浮想聯翩的“陪”字。

當然,後來兩人真的熟了之後,趙敏敏才知道劉德美並沒有罰魏行止倒垃圾,從始至終,倒垃圾都隻是她一個人的活兒。這糟老頭子還真搞了歧視那一套,趙敏敏就跟後娘養的一樣,髒活兒累活兒都她幹,魏行止真的隻負責擦黑板。

這麽一說來,魏行止幫她一起倒垃圾,還真不是他應盡的義務。

至於魏行止為什麽要答應趙敏敏的請求,那就不得而知了。

反正她知道這件事的時候,兩人已經改邪歸正,不再每天遲到,而且那時候他們的關係,已經不用這麽錙銖必較了。

不管真相如何,和魏行止一起幹活兒,還是有諸多好處的。

比如他的力氣很大,由於垃圾池的味道十分“銷魂”,因此當初建得離教學樓十分遙遠,位於學校西北角一個旮旯裏,旁邊還有一座公共廁所,這兩地兒臭味相投,是學校裏人人敬而遠之的地方。趙敏敏之前和蘇婉兒一起倒垃圾的時候,走幾步路就得放下垃圾桶,去遷就她一個手不能提的弱女子,但現在有了魏行止,這二人走路生風,一下子就能到達垃圾池,而且傾倒垃圾都是魏行止的事,他看著冷漠,但真的十分紳士,這種事情從來沒讓趙敏敏沾過手。

趙敏敏曾經問過他為什麽願意做這種事,他眉毛一挑,莫名其妙地問她:“我為什麽不能做?”

趙敏敏神神道道地道:“因為按照套路來講,你應該有著十分嚴重的潔癖,不能跟人共用器具,每天戴著白手套檢查樓梯扶手有沒有打掃幹淨,不能允許別人碰到自己。”

“所以,”她一臉肯定地說,“你怎麽能做倒垃圾這麽肮髒的活兒呢?”

魏行止對此的回應是—“你想多了。”

趙敏敏:“……”

另外一個好處,大抵就是那次對魏行止隱藏在校服之下的腹肌的驚鴻一瞥吧。雖然已經入秋,但魏行止依然穿著夏季校服,那次也是他倒垃圾時,抬手之間,風一吹,吹起了他衣服的下擺,讓站在不遠處等待的趙敏敏不經意地看到了他的腹部,肌理分明、方方正正的六塊腹肌,漂亮得很。那時候十七八歲的小女孩大多喜歡日韓那些雌雄莫辨的美少年,對肌肉虯紮的歐美硬漢敬謝不敏。可那時候的趙敏敏就被魏行止健美漂亮的少年軀體啟了蒙,從此覺得有肌肉方是真美男。

趙敏敏站在原地,臉頰發燙,顏色比之熟透的番茄也毫不遜色。

魏行止走到她跟前,見她這副樣子,皺眉問道:“你怎麽了?”

“啊?”

“你家住黃土高坡嗎?”

這話趙敏敏明白,是嘲笑她的猴屁股臉。

這可尷尬了,讓她怎麽回答,難道讓她說我是因為剛剛在肖想你的身體而內心羞恥到臉紅嗎?

魏行止還在看著她。

趙敏敏有些手足無措,苦於要找出什麽由頭來敷衍他。

雪媚娘就是在這麽一個要命的時刻到來的。

“喵!”

一聲貓叫,就這麽喚走了兩人的注意力,趙敏敏尋著聲音扒開草叢一看,就看見了一個白色的毛團子。

“是一隻小貓!”她驚喜地歡呼道。

那個年紀的女孩子沒有不喜歡這種軟乎乎毛茸茸的小動物的,趙敏敏小心翼翼地將小貓托在掌心裏,它像是剛出生沒多久,眼睛都還沒睜開,渾身雪白,不見一絲雜毛,隻腳掌並兩隻耳朵粉粉的,安安靜靜地趴在趙敏敏的掌心裏,一動不動,特別可愛。

趙敏敏合掌托到魏行止眼下,歡歡喜喜地讓他看。

“你看,它長得真好看。”

魏行止眼皮都沒抬一下,像是沒什麽興趣,隻囫圇看了一眼。

趙敏敏卻無知無覺,兀自興奮道:“我要把它帶回去養。”

一向話很少的魏行止卻突然嗤笑了一聲,奚落道:“你養它?你能每天按時給它喂食?能每天有時間陪它?能不因為它淘氣就拋棄它?”

趙敏敏:“呃……”

“而且它可能有母親,隻是暫時出去覓食了,你就這麽招呼都不打一聲把人家孩子給抱走?”

趙敏敏:“那個我……”

“養它?你隻是興頭來了一時起意而已。”他滿臉嘲諷,已經徑自下了決斷,“毫無責任心。”

說完,他就走了,徒留趙敏敏伸著“爾康手”在風中淩亂。

大……大哥,你別走啊,至少把垃圾桶帶走啊。

好在魏行止總算記起來還有個垃圾桶,腳步一頓,又折返回來和趙敏敏一起抬起了垃圾桶。

他直視前方,看著十分正經,隻耳邊少許幾片可疑的紅雲多少泄露了他的不好意思。

“剛說的,你別放心上。”

“嗯?”

趙敏敏側過頭去看他,隻看到他好看的側臉。陽光像金子般細細碎碎地灑在他發間,他的表情在逆光之中有些朦朧,趙敏敏聽見他沉默良久,忽然說道:“那些話不是對你說的。”

趙敏敏幹幹地說道:“沒……沒關係的,我記性不好,你剛說的,我都忘了。”

小貓最終沒被帶走,畢竟魏行止說的還是有道理,可能這隻小貓是有母親的,等母貓回來見著自己藏起來的孩子不見了,那可真是貓生慘事一樁。

趙敏敏做不來這缺德事,隻好下了課就往那邊跑,看有沒有母貓去小貓在的地方,搞得蘇婉兒一度以為她**出了問題。

趙敏敏跑了一整天,也沒看見有母貓去看顧小貓,下了最後一節課,班上同學都走光了,那天是星期五,大家回家的回家,回宿舍的回宿舍,偌大一個教室很快隻剩下了她一個人。

趙敏敏收拾好書包,鎖上教室的門,腳一拐,熟門熟路地拐去了垃圾池那邊。

草叢裏,早上還算精神的小貓徹底蔫了,肚子癟癟的,一看就是餓壞了。

趙敏敏蹲在地上,摸了摸小貓的頭,小貓有氣無力地叫喚了兩聲。

趙敏敏拉開自己的書包,打算找找有沒有什麽可以給它吃的。她書包裏一團糟,就在她翻來翻去不得其法時,一雙幹淨的高幫帆布鞋出現在她眼。

她找東西的動作一頓,抬頭一看,是魏行止。

“給它喝這個。”

修長白皙的手伸到她眼前,是他遞過來的一瓶牛奶。

趙敏敏接過,擰開瓶蓋倒了一瓶蓋的奶在小貓跟前,小貓嗅了嗅,便埋頭舔舐起來。

“你怎麽過來了?”趙敏敏問道。

魏行止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就去超市買了一瓶奶,又怎麽鬼使神差來了這裏,可能這一整天坐他身邊的女孩兒都不安分,下課了就往外麵跑,上躥下跳的,吵得他連睡都睡不好。

低頭看見趙敏敏還睜著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看著他,他信口胡謅道:“我散步來著。”

說完,他就後悔了。這鬼地方鳥不拉屎的,野草萋萋,還有公共廁所和垃圾池相得益彰,他是得多瞎,才會散步散到這裏。

果然,他看見蹲在地上的趙敏敏嘴角抽搐,像是知道了什麽了不得的大事,假笑恭維道:“是嗎?嗬嗬,您品位真獨特。”

趴在地上喝奶的小貓不懂這兩人之間的話語交鋒,喝了個饜足,小嘴一圈都沾上了奶。趙敏敏蓋上牛奶瓶的蓋,抄起地上的小貓,笑著對魏行止說:“我們回去吧。”

魏行止:“嗯……”

傍晚,晚霞似火燒,紅透了半邊天,微風吹得半人多高的野草微微晃動,成群的鳥雀飛過遼闊的天際,留下幾聲長鳴,西下的夕陽將兩人的影子拉得斜長,像是在並肩而行。趙敏敏抱著貓,偏頭去看身旁的魏行止,金色的陽光灑在他纖長卷翹的睫毛上細碎地閃著光,夕陽為他的輪廓鍍上了一層好看的金邊。在趙敏敏眼裏,那真是她年少時光裏,一道絕美的風景。

“你怎麽回去?今天星期五,寄宿生也有回去的,公交車估計蠻擠的。”趙敏敏邊走邊問。

魏大公子上下學都是有家裏司機接送的,再不濟打個車也回去了,也不知道趙敏敏怎麽就誤會了他會屈尊去和別人擠公交車,但他向來一句話說得清的,從不掰成兩句說,現在更是懶得解釋,隨她誤會去了。

“要不我騎自行車載你吧。”趙敏敏提議。

魏行止聞言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等到了車棚,趙敏敏把小貓交給魏行止,腿一跨,瀟灑地上了自行車,豪氣道:“來,上車。”

魏行止將貓往兜裏一揣,側身坐下,抓緊了車後座。

趙敏敏腳一蹬,然而尷尬的是,車軲轆動都沒動一下。

她捏緊了車把,又是一蹬,車輪依然紋絲不動。

趙敏敏尷尬回頭,悻悻道:“要不你來?”

魏行止微笑。

“我不會。”

……

一分鍾後,兩人一貓,推著輛自行車走出了擁擠的校門。

“你為什麽不會騎自行車啊?”趙敏敏好奇地問,“怎麽會有人不會騎自行車呢?你小時候家裏有那種有輔助輪的自行車嗎?好多孩子都是靠那種車學會的。”

魏行止沒說話,他小時候其實膽子很小,怕很多東西,怕黑,怕蟲子,怕魑魅魍魎、鬼魅邪靈,怕一切小孩子都怕的東西,當然也怕疼,所以就算他家裏玩具車自行車四輪的兩輪的一大堆,他卻從未真正騎過。

沒有什麽特殊的原因,隻是沒有人給他扶著後麵,他害怕跌倒而已。

趙敏敏毫無眼色,依然在自說自話:“我家裏就沒那種車,隻有那種老式的二八式自行車,那車是我們家的傳家之寶,那會兒全家最值錢的就是它。你知道嗎?那車輪子老大一個,”她隔著虛空比畫,比了好大一圈,接著又說,“座椅還特別高,我七歲之前都踩不到踏板。”

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麽美好的事情,她突然露出個笑,逆光之中,魏行止能看見她鼻頭上細小的絨毛。

“我爺爺見我實在想學,就把我抱起來放在座椅上,他坐後座,他來蹬車輪,我把著車把,後來我就這麽學會了騎自行車。”

趙敏敏柳眉倒豎,杏眼圓睜,顯然是被魏行止那出色的閱讀理解技能給氣到了,她鼓起兩腮,將自己氣成了隻河豚。

“重點是這麽抓的嗎?你個‘座吧佬’。”

她氣得口不擇言,竟然罵了一句這裏的土話。魏行止在這座縣城待了快一個月,知道的土話不多,這一句還偏偏就知道,因為這句話他家的廚娘宋嫂經常對她的老公說。

就魏行止知道的,應該是“討厭鬼”的意思。

他低頭看向趙敏敏,還挑了挑秀致的長眉,頗有些意味深長。

突然,趙敏敏的腳步停了下來,扯了扯魏行止的袖口,問道:“那個,魏行止,這些人,不是來找我們的吧?”

魏行止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狹窄巷子裏,站著一群一看就不是好人的混混,都是一臉凶相,手裏拿著刀或棒。打頭那個還挺眼熟,臉倒是平平無奇,沒什麽特色,主要是那一頭五顏六色的毛,實在太過喧賓奪主,鮮明得一下就讓魏行止想起了是哪路人馬。

正是那逢人便喊爹的雞毛撣子男。

雞毛撣子男許久未見,一身的氣勢倒是不改,即使嘴角瘀青,頭頂大包也依然拿捏出個凶神惡煞的表情,獰笑著喊話魏行止:“姓魏的小子,還記得你爺爺我嗎?”

魏行止誠實道:“記得,喊我爹的那個。”

趙敏敏:這人是不是傻?

她瘋狂扯魏行止的袖口,扯得魏行止不得不低頭去看她,就看見她一臉焦急,以口型不斷暗示他“孬一點”。

果然,雞毛撣子男憤怒了,一聲粗口剛落地,抄起家夥就想衝上來教魏行止到底誰叫誰爹,卻被肩頭突然伸出來的一隻手給壓住了。

聚在一起的雞毛撣子男的小弟像潮水般紛紛靠兩邊站,讓出一條小道來,露出那隻手主人的廬山真麵目來。是一個個子很高的男生,手裏夾著一根未燃的煙,還穿著一身騷氣的皮衣皮褲,十分“社會”,虧得他腿還算長,不然穿著簡直就是“車禍現場”。

皮褲男未語三分笑,客客氣氣,如果不是那一臉的戾氣和一看就不是善茬兒的穿著打扮,趙敏敏還以為他隻是路過這兒打個醬油。

他笑著說:“六毛,文明點,莫嚇著人家小姑娘。”

被點名的趙敏敏不合時宜地出了神,心想原來雞毛撣子男的江湖花名叫“六毛”,也沒想到他這麽一個草莽居然起了個這麽可愛的名兒,按她的想法,應該取名“彩毛”比較合適,畢竟和他那一頭彩虹似的造型比較搭。

雞毛撣子男不知道她內心的小九九,看到身邊的人來了,頓時像一個被欺負的小雞崽終於見到了自己的老母親,熱淚盈眶,愴然涕下,底氣有了,腰板也直了,得意揚揚地衝魏行止道:“小子欸,今天算你倒黴,碰上我們南哥。”

隻見六毛點頭哈腰,給名為“南哥”的皮褲男點上煙,又一臉諂媚道:“南哥,您怎麽有時間過來了?”

南哥懶洋洋答道:“哦,我在旁邊吃麻辣燙呢,聽見聲音就想過來湊個熱鬧。”

趙敏敏皺皺鼻子,心想確實是吃了麻辣燙,這香味兒順著輕風飄進她鼻子裏,瞬間勾起了她的饞蟲,肚子還歡暢地叫了幾聲,不過南哥這名字怎麽這麽耳熟?

身旁的魏行止卻像是有點不耐煩,不想和他們再扯東扯西,皺著眉頭揚聲道:“要不你們抓點兒緊,我趕晚飯。”

好家夥,拚命叫他低調點,可這貨偏偏反其道而行之,高調得隻差沒掛個牌子在身上,上麵寫著“我是傻瓜快來打我”了。

趙敏敏在原地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對麵的南哥驀地嘴角挑出個笑,抖了抖手中的煙灰,讚賞道:“好小子,有種。”

六毛被魏行止一激當下就熱血上頭,拎著棍子就要給魏行止來一棒,卻被魏行止一聲“等等”喊停了腳步。

六毛:“?”

魏行止轉身掏出口袋裏的小貓,放在趙敏敏手心,低頭問她:“怕不怕?”

他這樣低著頭看著她,其實是讓人最不能抵抗的樣子,因為他一旦這樣認真地看她,那雙璀璨如繁星的眸子裏就好像隻剩她一個人,給她一種眼前人好像很溫柔的假象。

趙敏敏手裏捧著貓,心髒不規律地狂跳起來,她把這歸結為自己被這場意外的深巷掐架嚇破了膽。

她嘴巴一癟,露出個欲哭無淚的表情,沒出息道:“怕。”

魏行止剛想說話,卻見趙敏敏臉色驟變,滿臉驚駭,耳邊一道勁風襲來,他頭都沒回,反手一格,回身就是橫腿一掃,把偷襲的六毛踢倒在地。

他單手把背後書包一摘,扔給被他擋在身後的趙敏敏,眉尾一挑,嘴角半勾,露出個嘲諷的笑,越發顯得他整張臉淩厲張揚,不像他平時那副水波不興的樣子,卻讓人心旌搖曳,熱血沸騰,或許他合該是這副囂張霸道拽得不可一世的樣子。

“兄弟,背後偷襲,可不厚道吧?”

被他踢翻在地的六毛獰笑道:“同你這個隻會背後告老師的人還講什麽厚道?老子那頓打可不是白挨的,爸爸我今天就同你算算總賬,兄弟們,給老子上!”

一聲令下,那些個中二小弟紛紛提著棍棒殺過來,魏行止側頭吩咐了一句“站遠點,怕就閉上眼睛”,然後就同那幫人廝殺扭打起來。

她閉上眼睛,聽覺就格外敏感,耳邊隻聽到鐵棒打在身上的悶聲響,以及混在其間的幾聲慘叫,聽著也不像魏行止那一把低沉的好嗓子,估計是挨了胖揍也硬撐著,她趙敏敏敬他是個人才。

趙敏敏正豎著耳朵聽著前麵的動靜,卻聽見耳邊突然有人輕聲說:“嘿。”

她被嚇得心率失齊,乍然睜開眼,就看見了南哥那張臉放大數十倍高清地呈現在她眼前。

“嗝!”

她被嚇得打出個驚嗝來,稍稍平複的心髒又被這突然冒出來的人鬧得蹦躂得越發歡快。

南哥似乎絲毫沒有發現自己嚇到了她,笑眯眯地跟她拉家常道:“你男朋友打架挺在行的啊。”

趙敏敏:“不不不……”

南哥夾著煙吸了一口,斜眼看她:“是挺會打架的,招子都很漂亮,你不要謙虛。”

趙敏敏抖如篩糠:“不不不……他、他……他不是我男朋友。”

南哥好奇了,問道:“不是男朋友?那是你什麽?”

趙敏敏抖著嗓子憋出“同學”兩個字。

南哥恍然大悟:“噢,我看他挺護著你的,敢情隻是同學。”說完又皺眉不解道,“不是,我說你抖什麽?”

趙敏敏苦著臉道:“您是柏鬆南?”

柏鬆南她認識,隔壁職中的扛把子,龍陽縣鼎鼎有名的大佬,有話說“龍陽九條道,南哥全都要”,這人從西套水產市場手持兩把菜刀,一套祖傳刀法耍得那是虎虎生風,震驚眾人,從此一戰成名,一路從西套砍到東套,道上的就沒有不服的,從此坐上龍陽縣黑道第一把交椅,又因長了一張酷似《古惑仔》裏陳浩南的臉,自己名字又占了個“南”字,人送威名“南哥”。

天可憐見的,這大佬怎麽偏偏到這兒來吃麻辣燙,魏行止,我倆小命休矣,怕是今天就要成為別人的刀下亡魂。

柏鬆南一臉意外,笑問道:“喲?這是認識的?”

見趙敏敏一副快要哭出來的表情,他體貼道:“我打過你男朋友?”

趙敏敏搖頭。

“那我泡過你?”

趙敏敏連忙擺手否認:“不不不,您沒泡過。”

“這不就得了,沒仇沒怨的,你怕個屁。”

他自來熟地一摟趙敏敏肩膀,指點江山道:“喏,你看,你這同學真的挺厲害,嗯,老子欣賞他。”

趙敏敏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不得不承認,她白擔心了,魏行止比她想象的會打架多了,隻怕是個老手。六毛他們一群烏合之眾甚至近不得他身,一鋼管挾著勁風揮過去,他的腰身以一種不可思議的角度一扭就輕易躲過去了,長臂一伸抓過旁邊一人的手一刀一擋,來了招借力打力,隻聽“鐺”的一聲響,揮棒那人就氣力不夠地摔在了地上,他趁機撿起了對方掉在地上的那根鋼管。

他丟掉了手中將要燃盡的香煙,脫了皮衣外套,隻穿了一件黑色短袖,揉了揉自己的手腕。

可說時遲那時快,一群正在打群架的小混混裏有個別一些開了竅的,看出魏行止身法是個練家子,一時奈他不何,竟然撲向與他一起的趙敏敏,一群吃著米飯長到七尺的大老爺們兒,此時也不知道是怎麽想的,居然想拿一個手無寸鐵的女生下手,預備給那越戰越勇的魏小子來個後院失火。

趙敏敏看著一根鋼管迎麵劈來,腿都軟了,邁也邁不開,危急時刻連嗓子都失聲了,隻站在原地像隻傻鵪鶉一樣,縮著頭閉著眼等那命運的一棒揮下來,讓她去和她那早死的爸媽湊一堆,一家人整整齊齊地做個伴兒。

可意料之中的疼痛並沒有來臨,睜開眼皮一瞧,原來是站她旁邊的柏鬆南伸手握住了那根將要落下的鋼管,保了她一條“狗命”。

那位小弟見是自家老大頭上的人攔的,一身膽氣尚未開頭便散了七分,顫顫巍巍得如古稀老人,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才是那個剛剛差點命喪黃泉的倒黴蛋。

柏鬆南抽掉他手中的那根鋼管,隨手擲到地上,罵道:“妹子也動?是不是個男人?滾一邊去。”

小弟屁滾尿流地滾了。

“都給我停下來。”

正在混戰的人聽到他說話,紛紛停了下來。

魏行止聞言也轉身過來看著他,眼底都是彌漫的戾氣。

柏鬆南越看越欣賞,笑道:“你們都起開,這位兄弟,我同你單挑,打贏了我就放你和這位妹妹走,怎樣?”

魏行止的衣襟亂了,頭發散亂,碎發飄**在額前,手上還沾了血,不知道是他自己的還是別人的,聽到這句話,他嘴角漾出個痞裏痞氣的笑,手中的鋼管一丟,衝柏鬆南勾了勾手指。

“不怕死就過來。”

“嗬,有點意思。”

下一秒,兩個長手長腿的人就扭打在了一起。這兩人打架都是一把好手,你一拳我一腿的,拳拳到肉,不分勝負,上一秒魏行止的嘴角還挨了柏鬆南一拳,下一秒柏鬆南就被魏行止一個過肩摔掀翻在地。

趙敏敏一顆心都提到嗓子眼裏,生怕魏行止有個好歹,又不敢喊出來惹他分心,隻得像隻呆呆的大頭鵝般抻長了脖子觀戰。

而正在廝打的兩人卻沒有她那麽多擔心,兩人在過招之餘,竟還有興致聊了幾句。

柏鬆南被魏行止一個過肩摔摜到了地上,被他單腿壓著胸膛,扯著衣領,還有閑心扯道:“兄弟,招式不錯啊,哪兒學的?”

魏行止不想和柏鬆南囉唆,一拳就要下去,卻見柏鬆南大手彎成爪狀,出手如電,直奔他下三路而去,來了記猴子偷桃。

魏行止一驚,被柏鬆南的無恥程度成功刷新下限,正想退去一邊,卻沒想到這是一記虛招,柏鬆南腿一抬,堅硬的膝蓋正好頂了他的肚子一下。魏行止劇痛,失了力氣,一下被柏鬆南占了上風,一下子反客為主,換成他在下麵躺著。

下方的魏行止咧嘴笑了一下,下一秒他眼一閉,手一揮,瞬間塵土飛揚。

柏鬆南迷了眼,慘叫一聲:“你小子!”

魏行止推開他,站起身衝他笑出一口白牙:“您說的流氓法子管用,謝謝您嘞。”

說完,他拉起正在發呆的趙敏敏,拿過她手上正睡得香甜的小貓,依舊往兜裏一揣,將她往自行車一推,催道:“醒個神兒,快騎車走!”

趙敏敏坐上自行車車座,崩潰道:“我騎不動啊!”

魏行止推了把後座,自行車總算動了,他跳上後座,一指前方道:“前麵下坡,不用你出力。”

趙敏敏一瞧,那坡坡角至少有45度了,跟滑滑梯差不多,還老長一截,這是讓她騎自行車嗎?這是讓她玩命啊。

“我不行啊,這坡太陡了,我們會摔死的!”

“不會摔!你騎就是!”

“不行!我怕!”

魏行止受不了了:“你快點,他們要追上來了。”

趙敏敏回頭一看,果然那些小混混簇擁著去看柏鬆南有沒有事之後,迅速反應過來,拖著棍棒就來追他們了。

趙敏敏再顧不得什麽怕不怕的,腳一蹬,車子就順著陡峭的山坡滑了下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趙敏敏扯開喉嚨大叫,她平時惜命得很,這種高危活動從前從沒做過,遇到個紅燈斑馬線的都老老實實推著自行車過馬路,更別提這麽陡的山坡了,她雙手把著車把,挺直身板動也不敢動,生怕身子一偏她和魏行止就會栽到路旁的陰溝裏去。

彼時夕陽已經西下,妖嬈豔麗的火燒雲也逐漸沒了蹤跡,隻留下那麽一線橘紅的紅雲逶迤在天際惹人遐思,路旁栽著不知名的小花,盛夏已過,花期將殆,便越發開得轟轟烈烈,像是要用盡所有力氣花開一場,讓路人始終記得它的樣子。

獵風鼓鼓,裹挾著花的芳香,吹得趙敏敏衣角翩飛,額前劉海分開,露出她光潔的額頭,熟悉的街道迅速地倒退,構成了她眼中的一幅光怪陸離的場景,有種難言的刺激。

“哦耶耶耶耶耶!呀呀呀呀呀!好爽啊啊啊啊啊啊!”(怎麽感覺有種奇怪的東西亂入了?)

她從中體驗到了一種從頭到腳的舒暢感,也不怕了,又歡呼起來。

身後的魏行止拽了拽她的衣角,示意道:“安靜點。”

這一拽,就再沒鬆過。

人這一輩子行雲流水的一世,除去初始懵懂蒙昧的頭幾年,記憶一片空白,從小到大記得的事其實很少,就算記得,也約莫總是些碧水丹青的水墨白描,就衝個意頭,隻要意在,形不形似的都不重要,模糊朦朧得很。

再比如說許多女孩子在青春期總會有那麽一個讓她芳心暗許小鹿亂撞的男神,男神穿著白襯衫,戴著金絲邊眼鏡,白白淨淨,成績好,人又溫柔,還會打籃球。後來多年之後一場同學聚會才發現,自己青春時代的男神其實是個矮窮矬,架著一副啤酒瓶子厚的眼鏡,滿臉黑頭,頭發油膩,覥著肚子大談特談他那些鋼鐵直男的蠢話。才知道她年少時代喜歡的人其實也就那樣,是她自己一直無意識地拿著把美工刀時不時地雕刻修飾,在記憶裏將他塑造成了獨一無二的樣子。

總而言之,人的記憶不可盡信,總會有偏差,可那天的那個傍晚,卻一直被趙敏敏珍藏在腦海裏。她記得那天的風,那天的晚霞,那天的花香,躺在掌心酣睡的貓咪,還有坐在她後麵扯她衣角的少年。

一切鮮活得都好像昨日的事情。

可事實上已經過去了快要六年,巴掌大的小貓早已胖成了個球,趙敏敏抱都抱不動,身手敏捷、不可一世地叫囂著“不怕死就過來”的俊秀少年已經成了眼前這個成熟內斂的男人,時光一去不回頭,拍馬也追不上,徒留人歎息。

趙敏敏在心底歎出口氣,說道:“雪媚娘雖然是我撿回家的,但那時候它的口糧都是你買的。說起來,‘雪媚娘’這名字還是你取的。”

這是真的,把雪媚娘撿回家後,魏行止雖然看著不愛搭理,可那時候貓用的貓砂貓盆,小時候喝的奶,長大了吃的貓糧都是他買的。龍陽縣是個小地方,沒個正正經經的寵物店,那些貓糧貓罐頭營養膏什麽的全印著英文,像是國外貨,也不知道他怎麽弄過來的,把媚娘這隻折耳和狸花串的雜牌貓直喂養得油光水滑的,整隻貓看上去都高級了許多。後來,她和魏行止分道揚鑣,她窮得實在,買不起那些死貴死貴的貓糧,隻得買了便宜的,雪媚娘還跟她鬧脾氣,搞起了絕食,可後來它看著趙敏敏自己每天都就著涼水啃饅頭吃,估計也就接受了自己從此的悲慘命運,總算是吃下了那些廉價的貓糧,才不至於守著貓盆把自己給餓死。

它的名字也是魏行止給取的,媚娘剛到的時候就隻“小貓”“小貓”地叫它,後來蘇婉兒知道了,表示“小貓”是個泛指,就好像人群裏喊一聲“建國”有七八個人回頭一樣,她趙敏敏的貓不能這麽平凡,一定要起個驚天地泣鬼神的大名。可趙敏敏是個起名廢物,抓耳撓腮地和蘇婉兒商討了半天,也隻取出“大壯”“狗剩”“驢糞蛋兒”這樣的粗名,唯一文雅點的還很通俗,就叫“小白”,和“小貓”並沒有什麽本質上的區別。

趙敏敏問:“什麽?”

“貓,就叫雪媚娘。”

趙敏敏當時心裏老大不願意給小貓取這麽個娘氣兮兮的名字,一點也不霸氣,但架不住小貓的生活用品外加口糧都由這位負責,按道理他就是小貓親爹,而她按魏行止的話說就是個老媽子,你見過誰家保姆去摻和家裏剛出生的小少爺的名字的嗎?趙敏敏人窮氣短,隻得不吭聲地接受了。

後來,他們才知道,雪媚娘,性別公,愛好母。

“你要帶走它嗎?其實它正正經經說起來,應該是你的貓。”

魏行止不說話,端詳她良久,突然俯下身,嚇得她往後縮了縮。他注意到了,落拓地笑了笑,伸手拉開了她前麵的抽屜,將那塊草莓蛋糕拿了出來。

他不容拒絕地拉過趙敏敏的手,將草莓蛋糕放在了她的手上,低聲道:“你這擰脾氣一如當年。”

“趙敏敏,”他看著她的眼睛認真說,“成熟一點,就算你……討厭我,也不要公私不分,你在拒絕我之前有認真看過我畫的稿子嗎?你就斷定我不是改編你作品的最好人選嗎?因為不喜歡一個老師就不聽他的課,這是孩子做的事情。別拿自己的事業感情用事。”

他替她打開車門,又拍了拍她的頭,囑咐道:“回去好好想想,也把我從黑名單裏放出來,我把畫稿發給你。”

像是有些無語,他斜睨了她一眼:“就加個微信,至於嗎,我還能順著網線爬過去吃了你不成?”

趙敏敏沉默著準備下車,他坐在車裏,突然說:“我記得我們以前是很好的。”

她回過身看魏行止,看到他側頭對她粲然一笑,可那笑裏分明藏了幾分落寞,讓人心頭一慟。

他一臉無所謂的樣子,說道:“蛋糕不吃,就扔了吧。”

“砰!”

車門一關,徹底隔絕了這兩人的視線。

趙敏敏失魂落魄地進了自己小區,走進昏暗的樓道,才發現自己身上還披著魏行止給的毛毯,她捂緊毯子,蹲下身,淚如雨下。

馬克思主義哲學裏有這麽一句話,事物是不斷變化發展的,而變化發展需要一個契機,一個蘋果從青澀到成熟腐爛,其中日照、水分、溫度以及微生物的活動都缺一不可,一個成功的化學實驗也需要有酒精燈、催化劑、還原劑。

總之,萬事萬物的變化都需要一個契機,而趙敏敏和魏行止從一開始的點頭之交到後來的拜把子兄弟,其中也有那麽一個契機。

這個契機就是那個驚心動魄的傍晚。

他們騎車下坡之後,其實故事還遠遠未結束,那個午後注定是個不平凡的午後,他倆一路有驚無險地下了坡,總算安全著陸,趙敏敏心跳還未恢複平靜,就看到前麵那個更陡的上坡。

“南方地區多盆地丘陵,哈哈哈哈哈,見笑了,哈哈哈!”趙敏敏幹笑著為他科普。

天可憐見的,她看見一向一張冰山臉的魏行止臉都綠了,眼看著後麵一大撥人馬來襲,他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來:“繼續跑。”

“我的車怎麽辦?”

“回頭來取。”

於是,他牽著趙敏敏,在暮色四合裏一路狂奔起來。

兩人跑過這個坡,便由趙敏敏來拉著魏行止跑了,她熟悉地形,東竄西竄的,像一條靈活的小蛇,隨隨便便往巷子裏一紮,那些個本來就體力不濟了的小混混就被她蒙混過去,往前跑了。

趙敏敏見危機解除,總算放下心來。她氣喘如老牛,卻見魏行止也不複以往的幹淨齊整,衣服由於在地上滾了一圈,灰塵仆仆髒兮兮的,一頭短發也亂糟糟的,嘴角還有瘀青,十分狼狽。

趙敏敏正想大肆嘲笑他一番,卻見他一味地盯著她的腳瞧。

她順著魏行止的目光往下一看,哦,原來是她的鞋子跑著跑著居然跑掉了,左腳上隻剩了隻黑乎乎的白襪子,髒得幾乎看不出這原本是隻白襪子了。趙敏敏覺得無比尷尬,隻好傻笑道:“哈哈哈哈,見笑見笑,哈哈哈……媽呀,我怎麽流血了?”

魏行止看著她無語道:“你難道沒感覺到痛嗎?”

這個說起來就大有講究了,加拿大有一個名叫漢斯賽裏的學者曾經提出過一個非常著名的理論—一般適應綜合征理論,是指人在遇到威脅性情景時會做出身心的一係列應激性反應,大致分為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警覺期,當一個人或動物察覺到危險時就會出現,在這個階段裏,心跳加速,血糖升高,人們常說自己突然感覺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渾身汗毛倒豎就是說的這個時期了;第二個階段是對抗期,在這個階段全身的能量都會被有機體調動起來以應付危險情境,腎上腺素飆升,胃腸蠕動活動減慢甚至停止,人們察覺不到餓和疲累,也感覺不到痛,注意力高度集中;最後一個階段就進入了衰竭期,這個階段裏機體能量被耗盡,所有的疼痛疲倦會卷土重來,席卷全身,個體再也無法應對新的緊張性刺激,這也就是人們常常說的“感覺身體被掏空”。

有一個新聞是說一個中年女性下班回家路上突然看見有一個小孩兒從高空高速掉下,她扔了手提包一個百米衝刺就跑過去雙膝跪地伸手接住了那個孩子,她當時覺得沒事,事後才發現雙臂劇痛,去醫院檢查才發現雙臂嚴重骨折,而且之後再測試的時候,才發現無論怎樣她都跑不出救人時那樣快的速度了。

所以說,高壓之下,人的潛力是巨大的。

趙敏敏一路狂奔,鞋子跑掉了都不知道,結果被地上的碎玻璃紮了腳,她還在傻笑著說“見笑見笑”。

他一彎腰,手一抄就把趙敏敏打橫抱了起來,惹得趙敏敏驚呼一聲:“你幹嗎?”

“你這副樣子走得了嗎?”

“哦。”

他溫熱的大手抄在她的腿窩和胳肢窩下,離得近了,鼻端縈繞著他身上好聞的氣息,她也說不清那味道像什麽,總之很好聞就是了。

香味從來都是惹人沉淪引人犯罪的原始武器,趙敏敏心頭無端生出想要親近他的心思,幸虧他兜裏的小貓突然嗚咽了一聲,如當頭一棒將她那些綺思瞬間打得灰飛煙滅。回過神後,她羞恥於自己竟然好色好到自己同桌上去了,頓時臉上紅霞一路從耳朵尖紅到脖子,生怕魏行止發現,隻好無話找話道:“貓叫了?”

“嗯,不管它。”

“我們去哪兒?”

“醫院。”

“嗯?”趙敏敏瞪圓了一雙眼,“可我的鞋還不知道在哪兒。”

魏行止聞言腳步頓都沒頓,沒什麽起伏地說:“哦,那我們回去找個鞋?然後到時候燒給你是吧?”

趙敏敏翻個白眼:“拜托,有點常識好不?流這麽點兒血不會死的,現在也不是很痛,你別說風一吹,拔涼拔涼的,還有點兒爽。”

魏行止這下停了下來,低頭涼涼瞥她一眼:“那要不你下來自己走?”

他冷笑道:“估計會更爽。”

有免費人力轎夫為什麽不使?有便宜不占王八蛋,趙敏敏死皮賴臉雙手環住他的脖子,搖頭道:“不不不,現在這樣就挺爽的,人要知足常樂。嘿嘿嘿,您繼續走,繼續。”

“手。”

“哦哦。”

趙敏敏把手放下來,規規矩矩地放在肚臍上方,硬是在魏行止的懷抱裏拗出了個異常乖巧的別扭姿勢。

“魏行止,沒想到你打架好厲害啊,就那麽唰唰的,‘duangduang’的,倒一片人呢。”

魏行止沒搭腔。

趙敏敏繼續絮絮叨叨:“但是你為什麽不繼續打了啊?為什麽要跑路?”

“不然呢?像個傻子樣兒被那群孫子群毆嗎?”

“可是你打得挺溜的啊,那群人都近不了你的身。”

魏行止一噎,片刻後才道:“他們老大身手還可以。”

趙敏敏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原來是你打不贏人老大,這有什麽不好意思承認的。告訴你,那個南哥,是柏鬆南,是我們這兒有名的刺兒頭,你打不贏他情有可原啦。”

魏行止停下腳步,認真道:“我打得贏。”隻是有你這麽一個拖後腿的豬隊友,我才不跟他打了。

趙敏敏一臉理解地點頭:“我懂我懂。”

魏行止:我懷疑你不是很懂。

他打著架,回頭時竟然發現柏鬆南不知道什麽時候居然站到了她身邊,還離得那麽近,他瞬間驚出一身冷汗,一刹那生出無數後怕之心,之後根本不能專心打架,一顆心全去注意她那邊的情況,所以幹脆不打了,拉著她跑了路。細數他魏小爺無數掐架鬥毆生涯,也沒有哪次是這麽憋屈的,偏偏懷中這人還在沒心沒肺地笑著說“我理解我理解”,理解個屁!

“哎?你怎麽把我放下來?”

魏行止沒好氣道:“你太重了。”

體重無疑是無數青春少女的噩夢,是一戳一個準兒的痛腳,對於體重三位數的趙敏敏更是如此,她眉毛一擰,嚷道:“你胡說!你不要侮辱我!”

魏行止白她一眼,把她放在地上。

“怎麽,你要把我一個花季少女扔在這深夜的大街上不聞不問嗎?你的良心不會痛嗎?”

她剛一說完,就看見麵前的魏行止麵無表情地轉過身蹲了下去。

“你幹嗎?”

“上來。”

趙敏敏扭扭捏捏道:“可是……你不是說我重嗎?我可以自己走的,腳真的不是很痛。”

魏行止不搭理她,隻固執地蹲在她身前,她沒辦法,隻好攀上了他的背。

少年人身形尚未完全發育完成,吸收的營養全都用來抽條兒,長不了多少肉。魏行止身形單薄,趙敏敏雙手搭在他肩膀上,甚至能感受到薄薄一層皮肉下嶙峋的肩胛骨,她都害怕自己這一身的肉會把他給壓垮。

“那個……我其實也沒有很重啦,也就百十來斤吧,你背得起吧?應該背得起吧,畢竟也是個男孩子,不過也沒說男孩子一定要背得起女孩子啊,這是以偏概全,不對不對……”

她在他背上說個不停,說話間的熱氣就噴灑在他的頸後耳際,讓他渾身不適,不堪其擾。

他忍無可忍:“趙敏敏,閉嘴!”

兩人到了醫院,才發現趙敏敏的傷勢並不輕,玻璃碴兒嵌入了皮肉裏,血肉模糊的,看著就疼,也不知道她是怎麽挺著這樣的傷痛跑了那麽遠的。

醫生首先要拿鑷子把陷在肉裏的玻璃給清理幹淨,眼中釘肉中刺,從肉裏拔出銳利的玻璃碴兒應該是劇痛無比,可有意思的是,魏行止發現趙敏敏竟然吭都沒吭一聲,七尺漢子也不過如此了。

他拉過她攥得死緊的右手,將她捏成拳狀的手打開,目光泠然地看著她:“痛就叫出來。”

趙敏敏對他一笑:“行,這是你說的啊,可別被嚇到。”

話是這麽說,可痛感來臨時,她依然習慣性地捏緊拳頭忍受,魏行止隻得牽住了她那隻倒黴的右手。

“痛就掐我。”

趙敏敏被他牽著,抬頭衝他笑了一下,到底也沒去掐他,痛時隻發出幾聲哼叫,像口袋裏那隻睡夢中無意識哼唧幾聲的小貓。

趙敏敏的腳被包紮好後,為了以防萬一,她還去打了一針破傷風,一切都弄完後,時間也到晚上八點了,她肚子早就餓了,便提議去吃個晚飯。

“你想吃什麽?”

“麻辣燙!”

魏行止狐疑道:“你能吃嗎?”

“當然能,我現在餓得能吃下一頭牛。”

他是這個意思嗎?魏行止滿頭黑線,但他向來不愛管別人的閑事,此刻也由她去了。

魏行止:“你在這兒等會兒,我去給你買雙鞋來。”

趙敏敏:“好,也隻能這樣了。”

十分鍾後,魏行止提了個黑色塑料袋回來,打開一看,是一雙粉色的澡堂拖,上麵還粗糙地繪著美羊羊,廉價感十足。

趙敏敏:“你也看過《喜羊羊與灰太狼》啊?”

“樓下超市就隻有這種鞋,你湊合著穿吧。”

“哦,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趙敏敏捂著肚子笑倒在**,不是她笑點低,而是她隻要一想到魏行止一身狼狽地去醫院小賣部買女士拖鞋,完了還嫌丟人地拿個黑色的塑料袋套著像做賊一樣,她想想那畫麵就十分詼諧。

魏行止看著瘋瘋癲癲笑出豬叫的她,半晌無語,最終冷冷吐出兩個字—

“有病。”

被趙敏敏選擇性忽視了。

趙敏敏換上鞋後,和魏行止一瘸一拐地找了家麻辣燙店。其間趙敏敏問他吃不吃,他義正詞嚴地拒絕了。

“你為什麽不吃?不餓嗎?”

他高高在上地瞥了眼那冒著滾滾紅油的一鍋湯,眼睛裏都是嫌棄之意,抿嘴說:“難吃。”

“什麽?”趙敏敏無比驚訝,“這種人間美味,你居然覺得難吃?”

“難吃,這裏的東西都難吃。”

“What?”

趙敏敏幾乎要跳起來指著他的鼻子來反駁他了。作為一名資深吃貨,你不能覺得她推薦的東西難吃,更不能說她家鄉的東西難吃,不然這在她眼裏無異於你把她上下祖宗十八代都拉出來罵了一通。

“搞笑?你是說我大龍陽的東西很難吃?”

魏行止無比肯定地道:“難吃。”

趙敏敏簡直難以置信:“有沒有搞錯?我們龍陽那麽多美食,你居然說難吃?”

魏行止:“你是不是聽不懂人話?”

趙敏敏冷笑道:“嗬,少年,你對我們龍陽縣一無所知,等以後我帶你去吃好吃的,你就知道自己錯得多麽離譜。”

魏行止一臉無謂,冷淡地提醒:“你的飯好了。”

“哦,是嗎?好的好的,謝謝老板娘啊。”

剛剛還邪魅狂狷的某人瞬間化作點頭哈腰狀,她點的東西太多,老板分成了兩個盒子裝,不得已一手提了一個,像個即將去送外賣的小妹。

魏行止終於知道她那句“餓得能吃下一頭牛”並不是運用的誇張手法,但還是問道:“你能吃得下這麽多?”

趙敏敏慈祥地看他一眼,微笑道:“那當然,放心,我一口湯都不會給你剩下。”

魏行止:什麽仇什麽怨?

趙敏敏的腳走不得多長的路,魏行止便打了個車。下車後,魏行止看她家一片漆黑,便問她:“家裏有人嗎?”

“有啊,哦,我奶奶年紀大了,睡得早。”

他走上前,從口袋裏掏出小貓。

“你忘記它了。”

趙敏敏雙手騰不出空,正手忙腳亂的,魏行止突然湊過來,她鼻端瞬間就灌滿了屬於他的好聞氣息。

他手一抬,輕輕鬆鬆就把小貓放在了她外套的兜帽裏,頭頂傳來他低沉如古琴的嗓音:“回去吧。”

趙敏敏暈暈乎乎地轉身,深一腳淺一腳地進了自家大門。

隔天是清閑的星期六,趙敏敏一覺睡到十一點,醒來時,昨天過度運動的後果終於報應回來了,她腰酸背痛的,尤其是大腿內側,整具身體都好像不是自己的了,正想著要不就在**躺一天算了,卻聽見客廳傳來幾聲細聲細氣的貓叫。

她跑過去一看,才看到眼睛都還沒睜開的小貓躺在她昨天用舊衣服為它做的窩裏,正用前爪撐著身子,一顆小腦袋左探右探的,怕是餓壞了。

趙敏敏趕緊給它倒了點兒昨天剩下的牛奶,摸了摸它的腦袋,也不敢多加觸碰,人手上細菌多,她怕小貓太脆弱會生病。

吃了頓潦草的早午飯,她就收拾好東西,打算去自己常去的那家書店打發時間,卻沒想到鎖門時,背後突然傳來一道聲音:“你去哪兒?”

趙敏敏手一抖,嚇得幾乎心髒驟停,回過頭,看見是隔壁的魏行止。

“你幹嗎?突然出聲,嚇死我了。”

魏行止也沒想到會嚇到她,把手中接到的她剛剛手抖掉下的蘋果放到她手上,無奈道:“我以為你知道我在你身後。”

趙敏敏撫了撫自己的胸口,說道:“我怎麽會知道你在後麵?你走路都沒聲音的啊。”

“你的自行車……找不到了。”

“你去找過了?”

“嗯,我賠你一輛。”

趙敏敏大度地擺一擺手,邊走邊說道:“不用啦,那車也挺舊的了,我就知道會找不到。你剛來,不知道我們這裏啦,就是放小區裏不上鎖都會被人偷走,更何況就扔大街上呢?”

魏行止跟上她,看她一腳小白鞋,一腳昨天買的澡堂拖,一瘸一拐的,問道:“你去哪兒?”

“我去書店。”

“你等一等,我和你一起去。”

趙敏敏:“?”

她抬頭看了看今天的太陽,再三確認了太陽沒打西邊升起,那魏行止今天是吃錯藥了嗎?

然而,還沒等她問出口,魏行止就回家去拿東西了。

趙敏敏咬了口手中的脆皮紅蘋果,嘴中犯嘀咕道:“搞什麽呢?他這是被人奪舍了吧?”

等魏行止被趙敏敏帶著到達她口中誇得天上有地下無的那家書店,才知道自己以為的那個書店和她說的完全不是一種意思。

“看!就是這家,龍陽隻此一家,別無分店。”

趙敏敏推開玻璃門,對他一抬下巴:“進來啊,我請你。”

魏行止跟著她走進小店,進去了才發現,小小的店其實別有乾坤,並不小,順著走廊一拐,裏麵的空間很大,放滿了書,大多是些舊書,原來這是個二手書店。

趙敏敏帶魏行止走到櫃台處,裏麵坐了個禿頂的中年男人,正昏昏沉沉地打著瞌睡,鼻梁上架著的眼鏡都快要滑下來了。

趙敏敏敲了敲櫃台,喊道:“打劫啊。”

卻沒想到那老板十分看得開,眼皮都沒掀開,友情提示道:“櫃子左下倒數第二個抽屜裏,你隨便拿,出去的時候腳步放輕點,莫嚇到我的貓。”

魏行止:“……”

“哈哈哈哈哈,老板,起來做生意啦。”

趙敏敏好笑地幫他托了把那即將滑下來的眼鏡,中年男人才悠悠醒轉過來,一看麵前的人是趙敏敏,樂嗬嗬地同她打招呼:“是丫頭你啊,我就說就這麽個破店,怎麽會有賊上門來搶?”

趙敏敏嚴肅道:“老板,你這樣可不行,要對你的事業有信心。看,我給你拉了個新客。”說完一扯站在後麵的魏行止。

老板托了托鼻梁上的眼鏡,讚道:“這伢子長得蠻乖咧。”

趙敏敏點頭如搗蒜:“是吧是吧,你看他長這麽乖,別要他的錢吧?”

老板笑眯眯,一隻胖手伸到趙敏敏眼前,示意沒得商量。

魏行止旁聽了她這場涎皮賴臉的殺價,正想說他來付錢就行,卻看見她從口袋裏掏了掏,最後掏出兩張皺巴巴的一元紙幣,交到老板的手上。

她還抱怨道:“嘁,小氣吧啦,下次不來你這兒啦。”

魏行止:才兩塊錢,你也好意思讓人家免費?

兩人交了錢,就去書架選書。

魏行止問道:“兩塊錢?”

“對啊,良心價吧?就一塊錢,隨你在這兒看多久的書,價格公道,童叟無欺。”

“你常來這兒?”

“對啊,和老板都搞熟了。跟你說,”她鬼鬼祟祟在魏行止耳邊說,“你看到他那腦心兒禿的樣子了吧?聽說他十八歲就禿成這樣兒了。”

十八歲就禿?

魏行止一臉懷疑。

“還有還有,更離奇的是,他有個兒子,二十好幾了,偏偏就不禿,那發量茂盛得,連金毛都比不上,所以我們都懷疑他被他老婆戴了綠帽。”

這麽慘?魏行止睜大了眼。

身後傳來老板氣若洪鍾的一聲大喊:“趙敏敏,你又在編排我什麽?”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笑得東倒西歪,調侃道:“別這樣,身居深巷開一家不掙錢的書店的老板的故事真的很傳奇嘛,有點娛樂精神好不啦?”

“《總裁的三十六日契約情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老板,沒想到你居然喜歡看這樣的書,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書店老板咬牙切齒道:“扶桑,咬她。”

扶桑正是書店老板的愛寵,是一隻油光水滑的橘貓,那貓屁股一扭一扭地走到趙敏敏跟前,隨後就叛主求榮地鑽進了趙敏敏懷裏。趙敏敏抱著貓,從它的頭頂一路擼到尾巴尖兒,扶桑在她懷中舒服地眯了眯眼。

魏行止實在忍不住,隨便拿了本書擋住臉,湊過去小聲問她:“所以,你說的那些到底是真的假的?”

趙敏敏“撲哧”一笑,沒想到高冷如魏行止,居然也有這麽八卦的一天,他一定是被邪魔外道奪舍了。

但她還是解釋道:“假的,我瞎編的。他什麽來頭我也不知道,隻知道他是個孤寡老男人,身邊就隻有扶桑這隻貓。”

這人真是惡趣味,這種事還可以編?還編得有頭有尾,邏輯清晰,寫小說的都沒這麽寫的。魏行止十分無語。

“那……他為什麽說我長得……乖?”

他怎麽看也不是乖巧那一類的吧?這個問題困擾他許久了。

“哈哈哈哈,你誤會了,‘乖’這個詞是我們這兒的話,”她笑得像隻小狐狸,眉眼彎彎,看著魏行止的俊臉,“意思是誇你盛世美顏,沉魚落雁。”

魏行止一愣,白她一眼,冷冷吐出“無聊”兩個字,去了別的書架旁。

兩人就坐在這個小破書店裏,相安無事地度過了一個下午。

趙敏敏捧著一本巨厚無比的武俠小說看得入迷,扶桑在她懷裏舒適地打著盹兒,魏行止坐在窗邊安靜地畫著畫兒。書店老板會時不時地端些西瓜點心什麽的過來給魏行止吃,但記仇地不許趙敏敏吃。趙敏敏就會趁他看電視或者打瞌睡不注意的時候矮身跑到櫃台,偷拿幾塊糕點,被魏行止看到了,她還拚命豎起食指示意他不要說出去。

魏行止才沒有那份閑心,況且書店老板早就醒了,一張大餅臉正垂在她上方進行死亡凝視。

他轉過頭,繼續去畫手中那幅還未完成的畫作,連自己都沒發現,唇邊那抹漾起的清淺笑意。

天色將暗之時,趙敏敏終於從看了一下午的書中抬起頭來,她揉了揉酸澀的眼睛,嘴中罵罵咧咧道:“什麽破書!劇情亂七八糟,坑也不填,還是本狗血腦殘種馬文,是個女的都喜歡男主,這作者怕不是個智障。”

魏行止接話道:“書不都這麽寫?”

“那你就錯了,等我以後寫本書,我的男主不需要武功蓋世,不需要德滿天下,他可以廢柴,可以人品低劣,但是,一定要專一。”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仰著頭,神采奕奕,眼睛裏像盛滿了光。

她踮腳把手中的書放回書架,扭過頭來對魏行止說:“世間萬般絕色,吾獨鍾情於卿,這是多麽浪漫的愛情啊。”

魏行止卻毫無觸動,薄唇微掀,勾勒出一個譏諷的表情:“傻瓜愛情。”

好在趙敏敏不同他一般計較。

兩人收拾東西準備回家,趙敏敏見他的畫大致已經畫好,便去瞧了瞧。是一幅素描畫,畫的主角是一個衣著簡樸的老人。他畫得極其逼真,連老人臉上布滿的皺紋、手上的青筋都依稀可見,老人眼尾嘴角微垂,是個天生貧苦的麵相,然而目光卻柔和平靜,麵前夾著口漆黑的鐵桶,炊煙嫋嫋,正在烤著紅薯,鐵桶對麵,是一個小孩兒正唆著手指頭滿臉渴望地抬頭看著。

是一幅包含生活氣息的畫,讓人深思。

趙敏敏埋頭看了良久,然後抬起頭來,衝魏行止說:“我們去買烤紅薯吃吧。”

魏行止:“……”

烤紅薯攤前,趙敏敏買了一個紅薯,剝掉外皮,烤紅薯金黃的裏芯兒就露了出來,她卻不急著吃,客氣地問魏行止道:“吃不吃?”

“不吃。”

“真不吃?”

“真的。”

“吃一個吧?”

“不。”

“吃吧?”

魏行止皺眉:“你煩不煩,我說了唔……”

趙敏敏笑眯眯地問:“怎麽樣啊?好吃吧?我都說了好吃,騙你幹嗎?”

魏行止拔下口中被硬塞進去的烤紅薯,擰著長眉,烏沉沉的雙眸中醞釀著沒頂的怒意。他嘴角緊抿,薄薄的嘴唇因為被燙到了而一片殷紅,上麵還沾了些色澤金黃的紅薯肉。他壓抑著怒火一字一句道:“趙敏敏,你想死?”

趙敏敏一看情況不對,腳底抹油一溜煙兒地跑出了老遠。

魏行止站在原地沒有去追,掏出錢包付了手中這個烤紅薯的錢,想了想,又對賣烤紅薯的老人說:“麻煩您再給我一個,謝謝。”

跑什麽跑,不是她自己想吃的嗎?

不過她確實沒有騙他,這紅薯入口軟糯,沁甜綿軟,確實十分好吃,魏行止心想。

感官有時候要比大腦的中樞係統敏銳得多,你可能會忘了何年何月是班上哪一個討厭鬼借了你半塊橡皮至今未還,但你依然記得悶熱的夏天教室裏大吊扇吱啦吱啦扇動的聲音,記得上了年紀的奶奶由於記性不好做出的菜的齁鹹味道,記得路邊的花香,夏日的蟬鳴,少年掌心的溫度。

她十七八歲的事情好像已經很遙遠,但那天魏行止不計前嫌買給她的烤紅薯的味道似乎還潛伏在味蕾裏,一旦尋到什麽蛛絲馬跡,就帶著過往的記憶傾瀉而來。

趙敏敏退出這張圖片,回到與魏行止的聊天對話框,手指一動,輸入了一句話:

“我答應由你來負責《天璣》的漫改。”

遲疑幾秒,最終點了發送。

那邊很快傳來回複,是一個言簡意賅的“好”字。

“不過我對你畫的人物形象有一些意見。”

“意見當麵提,明天晚上七點,來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