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這個新鄰居,有些不好相處啊

趙敏敏知道魏行止正好是她鄰居這件事,是在新學期的第二天,也就是魏行止轉到他們班的第二天。

她向來是個乖學生,除了成績不好之外,隻單單有那麽一個臭毛病,那就是愛遲到。

這一天,她也不出意外地起晚了,一路火急火燎地出了門。剛一出去,就和魏行止撞了個正著,他是從她家對麵那幢漂亮的小洋樓裏走出來的。

那棟小樓紅瓦白牆,有一副巨大的落地窗,白色窗紗後麵依稀可見時尚淡雅的家具,西側牆壁上爬滿了綠意盎然的爬山虎,好看極了,還有一個小花園,花園裏種著許多趙敏敏叫不出名字的花,用籬笆堪堪圍著。

趙敏敏以前每次經過都要透過雕花鐵門瞟上那麽一眼,隻記得這裏住的是一對中年夫婦,她今年在鄉下待了一整個暑假,也不知道什麽時候竟搬來了這麽一個好看得過分的少年。

他身上穿著龍池高中的校服。龍池高中的校服不倫不類的,一開始收集學生的意見想要做成日本jk製服那樣,男生襯衫長褲,女生百褶裙過膝襪,結果校長、教導主任一合計,這樣有些助長少男少女早戀之風的意思,不利於體現他們“讀書以潛心為要”的校訓,硬生生來了個中西合璧,男生女生一律穿褲子,白襯衫也沒有了,換成藍白色老年衫,外套卻是個西裝的樣式,偏偏在胸前印了乒乓球般大小的校徽,鮮紅的一坨,簡直是醜得別具一格。

而魏行止穿著那麽醜的衣服,居然也穿出了點兒芝蘭玉樹的氣質,隻能說他腰細腿長個子高,是個天生的衣架子。

既然碰都碰上了,那自然要打個招呼。

“哎?你住這兒的嗎?什麽時候搬進來的?我以前都沒見過你,是這家人的兒子嗎?我就住你家對麵。”

她嘰裏呱啦地說了一大堆,魏行止卻紆尊降貴般,施舍給了她一個“嗯”字。

趙敏敏一噎,摸摸後腦勺,尷尬道:“你不會不知道我是誰吧?那個,我是你同桌,我叫趙敏敏。”

忘了誰也不至於忘了她,她給他的印象實在是太深刻了,魏行止低頭怪異地看了她一眼,悶聲道:“我知道。”

天聊到這兒就聊死了,趙敏敏有些尷尬,沒話找話道:“去上學啊?”

這話問得,沒見他穿著校服嗎!魏行止有些無語,忍不住懟道:“不,我遛彎兒去。”

趙敏敏:您可真逗。

抬手看看腕間的手表,一看閑聊之間時間又過了五分鍾,一堂早自習都快上完一半了。事已至此,遲個一節半節的本質上並沒有多大差別,她幹脆又回屋去拿外套去了。雖然是九月初,每天氣溫也達到三十攝氏度,但早晨的風依然有些涼意,她也不想著涼。

進屋之前,她還和魏行止說了句“等我一起上學”。

可惜她冒冒失失的,並沒有聽見魏行止在她身後說的“我先走了”。

等到她出來時,路邊早沒了魏行止的身影。

她在早秋些微蕭瑟的涼風中小聲嘀咕道:“這個新鄰居,有些不好相處啊。”

等趙敏敏趕到學校時,馬上就被候在樓道口的劉德美抓了個正著,他立於樓梯扶手邊,手裏拿著數學老師那個碩大的三角尺抵著牆,笑得無比慈祥。

“開學就遲到,來,送你一個大酬賓禮包,今天的垃圾桶是你的了。”

趙敏敏愁眉苦臉:“以前不是隻要擦黑板的嗎?”

劉德美皮笑肉不笑:“不加大懲罰力度你不長記性啊,你再接再厲,爭取來個倒垃圾包月套餐。”

趙敏敏:那就不用了吧。

回到教室,她把書包甩在座位上,斜前方的蘇婉兒馬上一扭身子,親切地問候她。

“哇,你這是破紀錄了呀,遲到了一整節早自習。”說完,她又小聲湊到趙敏敏耳邊,“你同桌今天也遲到了。”

趙敏敏偏頭去看旁邊的魏行止,他正趴在桌子上睡覺,胳膊圍成一圈,腦袋靠在上麵,臉衝著牆壁,以趙敏敏這個角度望去,隻能看見他圓潤的後腦勺,頭發軟軟蓬蓬的,一點也不像他這種性格的人該有的樣子。

她小聲問:“他被班主任罰了嗎?”

蘇婉兒點頭,指指前麵的黑板。

“沒看見那黑板幹幹淨淨的嗎?是他剛擦的,課表也是他寫的。沒想到他看著不好惹,卻還挺聽老師話的。”

趙敏敏看向黑板,右側確實寫了一豎排課表,字體飄逸,頗有些風骨,十分好看,簡直不像是他一個考年級倒數第一的學渣能夠寫出來的字。

趙敏敏看了看幹淨如新的黑板,又看了看身邊睡得無知無覺的魏行止,陷入了苦惱之中。

兩個人都遲到了,魏行止把黑板擦了,那她隻能倒垃圾了。

趙敏敏隨手抽走前桌陳更正要啃的排骨大包,恭恭敬敬地放在手上如太監上供般遞給蘇婉兒。

“娘娘在上,請受奴才一拜,奴才有個不情之請。”

蘇婉兒手一揮:“稟。”

“請和奴才一起倒垃圾吧。”

蘇婉兒笑彎了一雙眼,東張西望著,就是不肯答應。

趙敏敏在她左右做小伏低,才終於得到了她的首肯。

趙敏敏笑眯眯地就著手啃了口本來要上供給蘇娘娘的排骨大包,那包子皮薄餡厚,一咬就滿口肉汁,肉質軟爛,讓人唇齒留芳。

時間悠悠而過,一晃半個月就過去了,其間趙敏敏和魏行止相安無事,實在是因為他倆都是安分守紀的好學生,雖然平時上課都像是聽天書,但二人從不像其他人那樣鬧騰,破壞課堂紀律,頂多是趙敏敏偷偷在課桌下看小說吃零食,而魏行止睡覺,有時也偶爾畫一下畫。趙敏敏第一次見到魏行止畫的畫時,她驚呆了。

因為他畫得實在太好。

高中曆史必修三第一課—百家爭鳴,他在寬袍廣袖的聖人孔子旁邊,畫了幅目眥欲裂的猛獸圖。那猛獸頭似虎頭鯊,怒目圓睜,嘴巴大張,犬牙交錯,凶神惡煞,獅身麟腳,爪中還捏著把三戟叉,身披祥雲,腳踏業火,栩栩如生,像是下一秒就要從紙上躍出來一樣。

隻是龍生九子,九子各不同。囚牛龍頭蛇身,狻猊形似獅子,饕餮羊麵人身,貔貅倒是麟腳,隻是龍頭馬身,他畫得這麽混搭,和《山海經》裏描述的上古神獸都沾了點兒邊,卻總有出入。

趙敏敏在旁邊瞧著,越看越有興致,一時忘了她同桌平素是個整天說不到三句話的奇人,竟湊近了去問他:“你這畫的是什麽?”

魏行止看她一眼,居然給麵子地回答了她:“鯊叉。”

“什……什麽?”

她懷疑她可能被風迷了耳朵。

“長個鯊魚頭,還拿把叉,不是鯊叉是什麽?”

你說得很有道理,可聽著怎麽感覺是句罵人的話呢?

趙敏敏一臉的自我懷疑,一時拿不準魏行止是認真的,還是在開玩笑。主要是魏行止其人,其實剝開了他那層冰雪幻化的皮,會發現他這人腹黑又惡劣,嘴巴毒得很,每天說不到三句話,可一旦要說話,勢必噎到你說不出話來。

趙敏敏還記得那天上數學課,魏行止照例埋著頭睡覺,那節數學課是下午第一節課,正好是一眾莘莘學子最犯困的時候,一個教室裏除了個別熱愛學習的學霸猶在強撐著,大半學生睡得人事不知,趙敏敏自己也撐著腦袋一垂一垂的,好幾次險些磕到額角。

正在上課的數學老師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女人,龍池高中每個年級都有21個班,按成績來排,基本到18班以後就是吊車尾的了,更別提21班了,學生普遍是來湊合著上個課,為國家掃盲做個貢獻。平時老師們都是睜隻眼閉隻眼,但今天她不知道是怎麽了,看到這一班的病癆鬼模樣的花樣少年就來氣,黑板刷一扔,發出巨大聲響。在睡覺的學生們都心髒一抖,紛紛醒轉過來,翻書的翻書,看黑板的看黑板,都裝作一副認真學習的模樣。

隻有魏行止,在這麽詭異的氣氛裏,依然睡他的。

結果可想而知,一個粉筆頭以一道完美的拋物線,砸到了他的頭上。

他放在桌子上的胳膊不安分地動了動,片刻後慢悠悠地抬起了頭,一頭短發被他睡得亂糟糟的,因為剛剛被人打擾到睡覺,想必很是不爽,嘴角向下抿著,眉頭微皺,眼睛裏也是黑沉沉的怒意。

趙敏敏坐得離他近,甚至聽到了他那句低罵。

原來,他還是會說髒話的,趙敏敏心想。

講台上,數學老師捏著粉筆,慢悠悠地說:“睡醒了不,上來做做這道題。”

魏行止眉一挑,嘴角露出個嘲諷的笑,不知天高地厚地道:“您不會?”

趙敏敏:!!!

她當時真的想給魏行止跪了,給他搖旗呐喊。

止哥威武!止哥牛氣!

數學老師從教這麽多年,也是頭一次碰到這麽膽大包天敢挑釁她的學生,怒極反笑。

“我是不會,你上來教教我們唄。”

“我也不會。”

數學老師:能不能按常理出牌?

“不會就好好聽著,還睡覺,以為你多大本事呢,你要不服就自己上來講。”

魏行止謙虛推辭道:“那還是您來講吧。”

這節課以魏行止被趕到外麵站著聽課而結束。就憑他這不鳴則已,一鳴就氣死人的說話風格,他能順順利利長大成人一定是上天賜予了他一張好看的臉的緣故,趙敏敏盯著窗外他那雕塑般的側臉在心中暗道,卻不防魏行止像是察覺到了她的視線,突然回了頭,與正在偷窺的她看了個對眼。

話回到曆史課上,趙敏敏好不容易消化了“鯊叉”這個怎麽聽怎麽奇怪的大名,卻突然發現讓她十分驚訝的事。

“你是用左手畫的畫!”

難怪她剛剛就覺得有哪裏不對。

魏行止嗤笑了一聲。

都快看了三十分鍾了,居然才發現。

“你觀察得真仔細。”

趙敏敏氣悶,看吧,她就說她這個同桌壞得很,開口必沒好話,就算是朵高嶺之花,那也一定是朵滲著毒汁兒長著倒刺兒的黑心蓮花。

趙敏敏剛想懟回去,腦袋就被丟過來的粉筆頭砸了一下。

“趙敏敏,魏行止,站外麵去講話去,別破壞課堂紀律!”

趙敏敏:“……”

兩個被抓了現行的倒黴蛋隻好走出教室站到了外麵的走廊上。

今天天氣尚好,太陽隱在雲層裏,日頭不毒,還伴著陣陣微風,讓人昏昏欲睡。

趙敏敏站在魏行止旁邊,她個頭矮,要使勁抬了頭才能勉力看清他的臉。

“對不住啊,連累你了。”

魏行止看著遠處,臉上沒什麽表情。

“沒事兒,我就當出來看風景。”

這時候的他又大度寬和了,趙敏敏看不透他,順著他看的方向看去,隻能看到對麵的高一樓,中間是一片空曠的廣場,廣場上零星栽著幾棵銀杏樹,聽說是前任校長斥巨資移植過來的,彼時深秋未至,銀杏葉還未來得及染成明黃,葉子是淡綠色,許是水土不服,長勢也有些不好,尚未長成粗枝廣葉的樣子。一陣微風襲來,本來就少的嫩葉就會被席卷著悠悠落地,要是被前任校長看到了,估計會心痛而死。

趙敏敏看了半天,也沒發現究竟有什麽好看的,剛要收回視線,卻突然目光一閃,伸手迅疾如電,就要扯著身旁的魏行止蹲下。隻是剛蹲了一半,就被樓下火眼金睛的劉德美發現了。

樓下,劉德美仰著頭,那顆鹵蛋頭在不甚明顯的日光下都鋥光瓦亮,他嘴巴一開一合,像是在說些什麽。

隔著五層樓的距離,趙敏敏根本就聽不清他在說什麽,好在魏行止倒是視力好,通過辨認口型看清了,友情提示道:“說讓咱倆課後去辦公室找他。”

課後,班主任辦公室裏。

劉德美手裏托著他那七八十年代的老幹部大瓷缸子,優哉遊哉喝了口茶,又不緊不慢地問:“說吧,犯了什麽事兒啊?”

趙敏敏額角抽筋,能別用這種審犯人的語氣說話嗎?而且這種課堂上講小話被懲罰的事兒她真的說不出口,自她小學起就沒有因為這個原因被趕出教室了好嗎?

她正了正臉色,瞎說道:“劉老師,我和魏同學在課堂上探討了些學術問題,然後就被鄒老師誤會了。”

“哦,那你們具體探討了些什麽啊?”

趙敏敏清了清嗓子,就這樣,在一眾老師和魏行止的圍觀下,從孔孟仁義講到程朱理學,從兩小兒辯日講到科舉製的興廢,引經據典、滔滔不絕,辦公室裏的其他老師笑著讚不絕口。

“老劉,你這學生可以啊,是個人才。”

眼看著趙敏敏被誇得尾巴翹起,有把中華上下五千年都要倒騰一遍的勢頭,劉德美趕緊開口打斷了她源源不止的嘚吧嘚。

“行了行了,別顯擺了。正經考試不會答,聊起來比誰都話多,你怎麽答卷的時候不這麽會說呢?”

這就有些強人所難了,須知紙上學來終覺淺,覺知此事要躬行,趙敏敏可以把重大曆史事件紀年翻來倒去地背出來,也熟知各種曆史典故、正史野史,但自己知道是一回事,做不做得題來又是另一回事,就好比她讀遍萬卷書,也做不來語文閱讀題,她讀餘華的小說《活著》,內心固然感觸良多,但你閱讀題讓她來分析文中那頭老牛的心理是不是就有點過分,你去問餘華看餘華有這個意思嗎?寫作的時候還綜合考慮了一下一頭牛的心理,是不是有毛病?

但這時候必然是不能說出自己的內心想法的,趙敏敏隻能乖巧一笑,接受了劉德美那些嘮嘮叨叨的教誨。

“得了,你倆最近就負責學校風紀組的值周吧。”

趙敏敏震驚地抬頭:“這不是全班輪流來的嗎?”

所謂值周,就是披著條鮮紅的綬帶,上書“校園文明使者”六個大字,跟個酒店迎賓的禮儀小姐似的,杵樓道口守著,抓那些不穿校服的、帶早餐的,以及遲到的祖國嬌嫩的“花朵”。

趙敏敏十分抗拒。

當然,她抗拒,綬帶醜是一部分原因,更重要的是,當值周生,必須得早起,而且得起特別早,在學生們還沒到的時候就得到,不然還抓什麽違法犯紀的人呢?

劉德美慈眉善目,笑得親切:“咱們班不搞輪流製,就固定是你們了,正好治一治你們那愛遲到的臭毛病。”

趙敏敏不服:“劉老師,您這也太省心省力了,這樣的話還要什麽值日生,我倆全都包了。”

“那行,以後地也歸你們拖你們掃了。”

天啦,差點兒忘了這茬。

趙敏敏立馬低眉順眼,做乖巧狀:“不不不,老師,值日生是多麽重要的崗位,我們不敢恃寵生嬌,該設的還是要設的。”

劉德美滿意地哼了一聲。

趙敏敏抬起頭,帶著希冀道:“那老師,擦黑板和倒……”

劉德美笑嗬嗬地說:“那還是你們的。”

趙敏敏:“……”

我恨。

一番交涉下來,趙敏敏半點好沒討著,垂頭喪氣地和魏行止出了辦公室。

回去的路上,她跟魏行止邀功說:“怎麽樣,哥們兒剛剛機智不?”

她剛剛一番話說得行雲流水,一口氣都沒歇,說的還是他半懂不懂的當地方言,魏行止朦朦朧朧隻聽見什麽“孔子說仁”“孟子取義”之類的,這於他來說實在是天方夜譚。身邊的老師注意力都放在她身上,於是他心安理得地伴著她的絮絮叨叨半闔著眼皮短暫地打了個盹兒,至於現在她伸著一張笑臉來請他說說聽後感,他頓了頓,半晌後憋出了句“你話還挺多的”。

成功收獲了趙敏敏氣哄哄而去的背影。

趙敏敏斜挎著一條鮮紅的綬帶,風風光光地上任了。重任在身,她也不敢像平時那樣睡得死,一晚上都在做夢,夢見她這個抓人遲到的反而還遲到了,被教導主任掛在學校大門口示眾。她被吊掛著,那綬帶鮮黃的流蘇就在她臉上掃來掃去,夢裏的她鼻子一癢,打了個驚天大噴嚏,她身子一彈,徹底醒了過來,睜眼一看才發現自己已經睡到了床沿,腦袋倒掛著,窗戶沒關嚴實,窗簾被風吹得在她臉上輕輕拂過……原來如此,她說怎麽就覺得臉上那麽癢呢。

這麽一鬧,她幹脆也就起來了。

不得不說,劉德美薑還是老的辣,為了讓班上調皮搗蛋的學生乖乖聽話而封她一個班長的職位,看似是一年級老師才會用的手段,實則非常有用。趙敏敏的生理機製強製她睡,良心卻不肯放過她,讓這個自開學以來就死不悔改,遲到遲了半個月的人頭一次起了個大早。

她昨晚挑燈夜讀到淩晨兩點,滿打滿算也才睡了不到四個小時,困得要死,一路閉著眼睛摸到了學校,脫了書包戴上綬帶,站在樓道口開始了她的抓人生涯。

魏行止還沒來,就在趙敏敏以為他不會來了的時候,他卻踩著晨光慢悠悠地來了。

他沒有背書包,事實上,趙敏敏也從未見過他背書包,畢竟學渣嘛,你見過哪個學渣乖乖背著一書包的書回去寫作業的?他不背書包,背也不像那些被學業嗟磨得年紀輕輕就駝了背的大好少年,他的背挺得直直的,像脊梁骨那裏有一杆戒尺在量著一樣,身上的衣服也幹淨筆挺,一隻手插在褲兜裏,閑庭信步地走來,讓趙敏敏想起了《熱血高校》裏的小栗旬。

她按了按胸腔中那顆跳得有些不規律的心髒,想自己這是熬個夜就要猝死了嗎,心悸的毛病都出來了。

昨天魏行止說她話多,她其實有點兒生氣,但她沒心沒肺的,一晚上過去,早忘了這事兒,畢竟她大人有大量,魏行止毒舌,就當是他老人家無聊生活中一個無關緊要的小興趣吧。

她咧出個笑容,同魏行止打了個招呼。

“早啊,吃了嗎?”

魏行止可能是因為早起有些煩,皺著眉頭勉強“嗯哼”了一句,就靠著樓梯欄杆繼續打瞌睡去了。

趙敏敏偷偷瞧了眼他的睡顏,隻覺得他睫毛纖長,連她一個女孩子都要嫉妒。

趙敏敏雖然是被強迫上任的,但她很快就從值周中體會到了快感。

不穿校服、遲到都是次要的,最有意思的是那些私下挾帶早餐的,趙敏敏一般是探鼻子一聞,如果是書包裏放的涼皮、涼麵、牛肉粉的,她往往睜隻眼閉隻眼讓別人過去,但如果是帶的茶葉蛋、糯米雞、叉燒包、煎餅之流的,就免不了被她攔下來,東搜西刮,得了不少油水。這就是所謂特權階級的優越之處,趙敏敏年紀不大,一手以權謀私卻使得出神入化。魏行止有時耷拉著眼聽見她那些癩皮涎臉的打劫話,也隻是掀開眼皮瞧那麽一眼,得,今天是奶茶牛角包,大清早的喝奶茶,也是個狠人。他收回視線,旁若無人地繼續打他的盹兒去了。

隻是有時,趙敏敏也有馬失前蹄的時候。

有一次值周的時候,正值寄宿生做完晨操回來上早自習,校外走讀生也陸陸續續進了校門,正是人流高峰期。趙敏敏這幾天早拋開了一開始的心不甘情不願,睜著一雙大眼睛,老老實實地搜尋人群中有哪些沒穿校服的,這麽一看,還真給她揪出來一個膽大妄為企圖從她眼皮子底下溜過去的男學生。

趙敏敏邪魅一笑,手一伸,就攔住了那個理著平頭的眼鏡男。

“你哪個班的,沒穿校服。”

眼鏡男被她一攔,腳步頓住,抬頭扶了扶眼鏡,一臉嚴肅地說道:“我是老師。”

趙敏敏卻嗤笑一聲,當她第一天走馬上任嗎?這樣的小把戲她見到不止一回兩回了,頭一次她還手忙腳亂地向人道歉,真的以為自己狗眼不識泰山竟然把老師當成了學生,直到她和那個據說是五班教曆史的“老師”狹路相逢在操場體育課上,兩人隔著各自的隊伍遙遙相望,場麵一度非常尷尬。

總而言之,今天的趙敏敏已經不是過去的趙敏敏,她挺直腰板,嘲諷道:“哦,那你是哪個班的老師啊?教什麽啊?”

眼鏡男顯然有些不滿她的語氣,但她叉著腰大馬金刀地往樓道口這麽一站,他也不可能去推開她,隻得耐著性子答道:“五班,教曆史的。”

趙敏敏心想:合著五班曆史老師的崗位還挺吃香,人人都說自己是五班曆史老師。

“行了吧,你別再演啦,把自己的班級名字報上來吧,我……”

“趙老師,你怎麽在這兒?”

後麵傳來一個女生疑惑的聲音,趙敏敏再三確認整個樓道裏再沒別的老師後,看著麵前的眼鏡男,也就是所謂的“趙老師”漆黑似鍋底的臉色。

趙敏敏哭喪了臉。

“我眼睛瘸了,真的對不住老師您啊,老師您……您長得可真年輕。”

被攔了許久的趙老師總算得以脫身,在趙敏敏畢恭畢敬的彎腰相送中上了樓。

周圍目睹了全過程的學生紛紛哈哈大笑起來,趙敏敏在餘光中看到就連一向不苟言笑的魏行止也笑彎了嘴角,她捂著發燙的臉,心想我要不就直接撞牆從容赴死吧。

當然,也有風水輪流轉的時候。

有一次,趙敏敏攔住了一個遲到的學生,就在她問那個男生的姓名班級的時候,那男生卻趁她不注意,三步並作兩步,一溜煙兒地上了樓,她腦子還來不及想,已經條件反射地追了上去。她或許真的是天縱奇才,一米六出頭的矮個兒蘿卜,竟讓她真的追上了那個一米八的男生。

她一把揪住那個男生的衣領,怒極反笑道:“還想跑?”

那男生也想不到她看著腿短,竟然能追上他,在她的鐵爪之下求爺爺告奶奶道:“姑奶奶哎,我叫你聲姑奶奶,放了孫兒我吧。”

趙姑奶奶被順了毛,手下鬆了點兒力氣,卻不料她那好乖孫就是等著她放鬆警惕,當下就劇烈地掙紮起來。

趙敏敏不防,兩人拉扯之間,竟站到了樓梯的邊緣處,腳一崴就往下掉下去。

魏行止就是在這麽一個千鈞一發的時刻翩翩而來,雙手一伸,英雄救美,以一個童話般浪漫的姿勢接住了即將要滾下樓梯的—那個男生。

那一刻,如命中注定般,趙敏敏仿佛聽見了耳邊聖歌在響起,眼前的畫麵像是加上了粉紅色的濾鏡和柔光,眾多少女心的泡泡將他們圍繞。

魏行止站在低一級的台階上,遲到的男生如一頭莽撞的小鹿撞進了他的胸膛,男生的衣服由於趙敏敏來不及撒手而被撕成了條狀,露出了胸口白嫩的肌膚,臉蛋因為與之前趙敏敏的拉扯而呈現微微的粉紅色,口中還在因為剛剛的心有餘悸而微微輕喘著,而魏行止骨節分明的大手,就放在男生不堪一握的細腰上。

摔下樓大難不死的趙敏敏坐在地上疼得齜牙咧嘴,看到此情此景再也顧不得疼,拍著大腿狂笑起來。

從此,龍池高中裏,誕生了一位神一樣的人物—**狂魔,專寫那些個說不得道不得的風流韻事,**詩豔曲,在全校風靡。她的那些小說本子在眾人手中瘋傳,從此成為龍池貼吧裏的一號風雲人物。

當然,這是後話。

趙敏敏醒來時,發現自己臉頰冰涼,伸手一摸,才知道自己滿臉淚痕。

興許是因為昨天與多年不見的魏行止重逢,觸動了她內心最隱秘的痛處,讓她做了一個關於過往的夢。夢裏的魏行止穿著那身醜兮兮的龍池高中校服,在她旁邊枕著胳膊睡覺,他不再對著牆睡,而是衝著她的方向,讓她可以輕易地欣賞他那張俊美的臉龐。娛樂圈千紅萬紫,江山更是代代都有人才出,趙敏敏的“老公”也一換再換,可饒是她見了那麽多俊男美女,卻也不得不說,魏行止的五官,每一筆每一畫都像是照著她的喜好雕刻而成。

不知道是因為她重度顏控,對魏行止見色起意,還是因為後來的魏行止對她也不算太差,讓她日久生情,總之等她反應過來時,她已經對魏行止情根深種了。

但向來深情不對等,她年少的一番心意,在魏行止看來根本不算什麽。

看,就連在夢裏,他也欺負她。

夢裏的魏行止唇紅齒白,看著實在可口,而夢裏的她也是十八歲的模樣,一如當年腦子缺根筋的“傻白甜”,被魏行止的美色**,看著看著就要低下頭去俯身親吻那薔薇花色般的唇瓣。

而睡著的魏行止忽然長睫一抖,悄無聲息地睜開了眼。

他看著趙敏敏近在咫尺的臉,忽然嘴角一扯,露出個譏誚的笑,刻薄道:“醜八怪。”

趙敏敏的心仿若壓了一塊千斤重的巨石,讓她喘不過氣來,睜開眼一看,正好對上她家那貓祖宗湛黃湛黃的一雙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她,青天白日的,把她嚇出一身白毛汗。

“媚娘,你幹嗎呀?”

她坐起身,欲抱開坐在胸口上的名喚雪媚娘的大白貓,這貓被她養得膘肥體壯的,已經有十二斤了,這麽往她胸上來一招泰山壓頂,難怪她睡著的時候覺得胸悶氣短,還以為自己鬼壓床了。

媚娘卻不待她來抱,身子一扭,以一種與它笨拙身子毫不相襯的靈巧姿勢跳下床,從客廳裏叼了它的貓盆過來。

趙敏敏一看床前鬧鍾,恍然大悟,原來她一覺睡到了下午一點,家裏貓主子餓了。

她翻身下床,先去給媚娘的貓盆裏加了定量的貓糧,也不敢放多。這貓也不知隨了誰,吃起東西來不知節製,是以如今胖成了這樣。趙敏敏怕它吃多壞了肚子,因此每次都隻放一餐的量,她這一覺睡得長,錯過了媚娘的飯點,而它竟然沒來把她的臉撓花,估計內心裏還是正經把她當娘看的。

趙敏敏很欣慰,手一抖,就給媚娘多倒了幾粒貓糧。

給媚娘處理好了夥食,她就進了衛生間洗漱,臉上的淚痕早幹了,縱橫交錯,很是難看。

夜深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闌幹。

可惜她臉上並沒有殘存的妝容,清湯寡水的。

趙敏敏看著鏡子裏無神憔悴的自己,深呼出一口濁氣,心想,也是時候改變自己了。

下午三點,“夢之秀”理發店裏,迎來了一位女客人。

這位女客人一臉消沉,氣色萎靡,一頭鬈發也沒有打理,發色暗淡,有些地方還打著結,一看就知道是擁有這頭頭發的女主人梳到一半懶得梳了,任憑它自生自滅去。

今天是周一,工作日,下午更是門庭冷落,人影寥寥,因此這位喪氣的女客人一進門,就受到了理發店一眾小哥的熱烈歡迎。

女客人纖指輕點:“我要你們這兒最貴的那一個。”

頗有些紅樓歡場裏一擲千金的豪爽與俠氣。

趙敏敏坐在理發椅裏,任憑身後自稱“kevin老師”的理發小哥在她項上人頭上動作著。

這時手裏捏著的手機響了,她看也沒看地接了起來。

“喲,終於接我電話啦?”

趙敏敏心道不好,正想掐掉這個不該接的電話,對方像是心有靈犀,料到她會有這般動作,立馬威懾道:“不準掛!”

趙敏敏欲哭無淚。

“十二小姐姐,你饒了我吧,我真的交不上稿子呀,我那前男友死了,我得去替他上墳啊。”

大名“伍佳琪”,諢名“十二”的趙敏敏頂頭上司伍編輯冷哼一聲,對她這些小把戲司空見慣。趙敏敏筆名“刀上漂”,道上人人敬她一聲“刀總”。刀總起初在起點寫文,硬是靠過硬的文筆、縝密的邏輯和逆天的劇情在遍地都是種馬文的男頻小說界殺出一條血路,被伍佳琪慧眼識珠,一把拿下簽到了嘉行文化,然而,現在伍佳琪卻十分後悔自己當初怎麽就簽了趙敏敏這個冤孽。

誠然,趙敏敏是靠《天璣》一筆封神的大神,文筆沒的說,劇情沒的說。

可就一點,她拖更,她拖稿,她的粉絲每天嗷嗷待哺,她的編輯每天愁得頭發大把大把掉,即將提前二十年邁入更年期生涯。

“你半個月前還說你男朋友出軌了。”

趙敏敏用過的拖稿借口,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像是什麽“爺爺的闌尾炎啦”“爸爸出車禍啦”“媽媽癌症啊”“奶奶中風啊”。要不是伍佳琪知道她父母雙亡,孤家寡人一個,家裏隻有一隻白胖老貓,還真要被她糊弄過去了,這次倒好,輪著她男朋友了。

趙敏敏抽抽噎噎:“是啊,他出軌,人家去捉奸啊,一個手起刀落的,他就被人家一板磚拍死了嘛。”

伍佳琪一噎:“你這劇情還挺承上啟下。”

趙敏敏謙虛道:“過獎過獎,畢竟是我的老本行嘛。”

“行了,我不跟你扯了,我不是打電話來催你稿的,是我之前跟你說的《天璣》漫改的事,畫手定下來了,就是那個微博上很火的緣客。”

“哦?他,我是知道的,但是他願意?”

趙敏敏看過緣客的作品。最開始的時候,緣客是在lofter發表自己的畫作,大多是一些同人圖,後來在微博上也陸陸續續發表了些,粉絲和點擊量頗多,是畫手圈有名的“大觸”。術業有專攻,趙敏敏不是繪畫高手,看到他的畫作也隻能稱上一句“好看”,隻是緣客這人和她一樣,重度拖延症晚期,一般十天半個月才會更新一次,而且其人十分高冷,從不回複自己社交賬號底下的評論,私信據說也很少回,怎麽會願意來給她的小說漫改?

伍佳琪也百思不得其解:“我也不知道,一開始隻是私信他,他拒絕了,後來把《天璣》寄給他了,他居然同意了,可能是被你的才華所傾倒吧,反正明天晚上七點,我已經約了他,在清閑居,你一定不要給我遲到,知道嗎?”

她對趙敏敏反複耳提麵命,趙敏敏不堪其擾,一再保證自己絕不會不分輕重地遲到後,才總算掛了電話。

剛掛電話,理發小哥kevin就在後麵調侃道:“美女,男友出軌了呀?”

趙敏敏伸出根蔥段般瑩白的手指頭搖了搖:“不,是前男友。”

理發小哥扶正她的肩膀,示意她去看鏡子。

“來,瞧瞧,你那死鬼前男友看了你現在的樣子一定會後悔。當當當—煥然新生。”

趙敏敏抬眼去看,五個小時的成果。

鏡子裏的她,剪去一頭及腰的長發,頭發到了耳際,染成了青綠色,和《自殺小隊》裏的那個小醜男是一個發色,由於被理發師噴了點啫喱,此時劉海兒濕噠噠的,頭發一綹一綹地粘連在一塊,垂在額前,襯得她乖張叛逆、不可一世的樣子。

趙敏敏衝著鏡子抿出個滿意的笑來。

當當當—煥然新生。

她在心裏默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