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乍寒還暖

“腿繃直,注意腳尖!”周玉芬站在蹦床邊嚴厲地指導新進來的隊員——十五歲的宋子寧。

沿珩蹲在一邊等待輪換,腦子裏還沉浸在幾天前連固說的那些話當中,越想越覺得自己活得窩囊。

於是,她一個猛然起身走到周玉芬麵前說:“教練,我想參加奧運會!”

要是往常,這個時間沿珩一定會說“教練,我餓了”,或者“教練,下午的訓練我可以不參加了嗎”,不管是哪一個訴求,周玉芬都能滿足她,可現在她突然說出這樣的話,周玉芬不僅被嚇了一跳更是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她。

“不可以嗎?”她低著頭眼睛卻期待地看著周玉芬。

周玉芬示意讓宋子寧繼續練,然後扭身問道:“你怎麽突然說這個?”

“如果不參加個奧運會的話,那應該就不算是個成功的運動員。”

周玉芬苦笑:“你要是早有這種覺悟,夏寒的位置今天就是你的。”又覺得這樣說有點兒欠妥當,“我的意思是,你已經錯過了最佳時期。”

關於這一點,沿珩當然是知道的,如果真的是有天賦再加上後期夠努力的話,在她這個年紀,即便還沒有拿到大滿貫,國際大賽也已經參加無數次了。而這支被譽為中國夢之隊的隊伍,能參加國際大賽也就意味著不是冠軍就是亞軍。反正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像她一樣還隻能參加國內的一些比賽。

“教練,就一點兒希望都沒有了嗎?”

周玉芬知道在這個圈子裏經常會有人創造奇跡,所以她不會把話說死:“那倒也不是,隻是會相對比較困難。”

“我不怕困難!”沿珩立馬表態,隻是這態表得有些牽強,說出來連她自己都不怎麽相信。

周玉芬搖了搖頭:“你去泳池吧,做一下入水練習。”

“不等蹦床了嗎?”她伸出手指了指在蹦**玩得歡脫的宋子寧。

“你夏寒師姐回來了,她下周有比賽……”

“哦,她先用嘛!”沿珩截下她的話,悻悻地走開。

周玉芬有些頭疼,若沿珩在剛進隊的時候就有這樣的覺悟而不是天天吵著要找馮小庭的話,以她的天賦和身體的完美度來說的話,估計早就登頂了。可現在又能有什麽辦法,3米跳板上前有夏寒、呂含山,後有一批虎視眈眈的新隊員,沿珩這樣的處境實在是尷尬。

將近三個小時的會議終於開完,連送合上電腦,揉了揉太陽穴問坐在一邊的高陽:“今天還有行程嗎?”

高陽翻開筆記本,找到最後一行,低聲說:“嗯,連先生安排了家庭聚餐。”

“到場的有哪些人?”

“三公子、連夫人還有李小姐一家。”

“大哥不去嗎?”

“連任先生說馬上有比賽,他要訓練。”

“那去遊泳訓練中心!”

高陽推了推眼鏡建議:“今天的聚餐應該是為了你和李小姐專門辦的,不去好嗎?”

連送站起來披上大衣,麵無表情地回答:“連家又不是隻有我一個未婚男青年,連運不是也還沒有結婚嗎?”

“三公子到底不是將來的……”

“好了,備車。”

高陽以為去遊泳中心是去找連任的,但是沒有想到連送在跳水中心的門口卻突然喊他停車,之後更是直接讓他下車打車回去。

高陽心懷著一萬個為什麽鑽進了出租車,以前都說男人是重色輕友的生物,可據他所知,連送現在並沒有心上人啊。最後他隻好總結,果然其實輕友這種東西是不需要理由的。

連送來找沿珩是想對之前的事給她做一個交代。

今年的春天並不似以往那樣溫暖,傍晚時分涼意甚濃。他下車將大衣緊了緊,其實他並不清楚應該去什麽地方找她。

看著一群人朝食堂的方向走去,他隻好去那裏碰碰運氣,不過他的運氣不太好,沿珩並不在那裏。

連送要找的人不在,但是看到連送的方寸眼裏卻光芒大盛。

因為連任比賽的時候和連送合過影,方寸之後便對這個英倫氣質的帥哥念念不忘,甚至上次沿珩從連氏集團受委屈回來,她關心更多的都是連大帥哥有沒有問過她。

這次能在嘈雜的食堂裏再次遇到他,方寸激動得簡直不能自控。

“我不是做夢吧!”她捏住楊光心的胳膊問。

楊光心不屑地望了一眼連送說:“有啥啊,看那一副弱不禁風的小身板兒,我跟你說以後誰跟他誰後悔!”

“哎喲媽呀,你幹什麽啊!”楊光心剛發表完自己的看法,胳膊就被方寸使勁掐了一下,“我不就是說了一句實話嘛,你至於嗎?”

他以為她是介意他說的那句話,而方寸隻是想證明自己不是在做夢。

“天啊,我居然不是在做夢。”方寸一臉陶醉。

楊光心忍著劇痛說:“你為什麽不掐你自己啊,”想想不對,“那還是掐我吧!”

方寸一心已經撲在連送身上,根本就沒有聽身邊那個人在說什麽,她看著連送站在那裏像是在尋找什麽,趕緊上前打招呼。

“哈嘍!”

連送一怔,努力地回想麵前的人是不是曾經在什麽地方見過,不過始終還是想不起來。

方寸感覺到了尷尬,提示說:“你哥,他是我偶像。”

“哦!”恍然大悟的語氣。

“想起來了?”

“什麽?”如果不是因為這裏是跳水隊食堂的話,連送一定會認為她腦子有問題。

方寸有些失望,於是直接說:“我是沿珩的閨蜜兼舍友兼隊友兼知心大姐。”

“哦,沿珩呢?”

果然,這家夥就隻記得沿珩,難道是因為長得漂亮的人一般都沒有辨識度嗎?方寸這麽想著,不過既然對方是來找沿珩的,那就相當於是來找自己的,她一樣很高興:“她還在遊泳池那邊訓練。”

“謝謝你。”連送轉身就準備去找沿珩。

“要不要我陪你過去啊?”方寸隔著人群問他。

連送擺擺手表示並不需要。

沿珩穿著訓練泳衣站在跳板前麵,這一次她想做一個向前翻騰兩周半的動作,她在翻騰方麵很有力量感,就是落水一直是個難以解決的問題。

她深呼一口氣,站在跳板前端麵對泳池,然後揮臂,跳躍、翻騰、落水,一氣嗬成,呃,除了水花有點兒大。

浮出水麵,她遊到岸邊去看剛才的錄像,果然還是敗在了最後的收尾處。她惱怒地拍了一下水麵,準備上去再做一次,反正這個時候遊泳館裏就她一個人。她始終沒有發現坐在她背後的那個男人。

還在**漾的水麵不能立刻使用,否則這會影響她對落水後水花大小的判斷,於是她轉身朝岸上遊,從攀爬梯上去,她在扶梯盡頭看到了一雙黑色的皮鞋?

心中產生了一絲恐懼,於是順著皮鞋、褲子、西裝望到頂端,一張正在冷笑的臉正俯瞰著她。

她下意識地驚叫一聲,反身又跳進水裏。

連送本是想伸手拉她一把,結果手停在半空中,隻好無奈地問:“我有這麽可怕嗎?”

沿珩雙手抱胸立在水裏,用些許驚慌的眼神看著他說:“你說,你來多久了?”

“沒多久。”

“沒……沒多久是多久?”

“也就看了你一個糟糕的落水吧!”

“有那麽糟糕嗎?”

“嗯。”語帶笑意。

不對,沿珩意識到現在不是跟他討論這個話題的時候,想到一見到他就不會有好事,於是趕緊朝後遊了兩米隔了一個相對安全的距離才問:“你來這裏幹什麽?”

連送看到她的這副樣子,覺得有些好笑:“找你。”

“找我幹什麽?你跟我相克,隻要遇見就準沒好事,以後見到我也要裝作不認識聽到沒?”

“估計,我做不到!”說著連送開始脫衣服。

“喂,你幹什麽?”沿珩睜大眼睛驚恐地問。

“你不上來,那就隻能我下去了。”

“等等,等等,”沿珩及時阻止了他那荒唐的舉動,“我上去就是,但是你先到一邊去。”

她可能自己也覺得很奇怪,平時大家在訓練的時候都是這麽穿的,甚至參加比賽的時候麵對那麽多觀眾都是如此,可是穿成這樣見這個人,她心裏卻突生出許多的羞澀來。

連送笑著轉身表示自己不會看她,她才麻溜地跑到岸上衝了個身體換上衣服出現到他麵前。

因為長時間泡在水裏的原因,她的臉色看起來有些蒼白,齊下巴的短發半幹未幹著耷拉在耳邊。

“走吧!”

“去哪兒?”

“為了聊表歉意,我決定給你一個向我發泄的機會。”

“你是說去打拳之類的嗎?你當靶子,任我出氣不還手?”

連送伸手揉了揉她的濕短發,笑著問:“跟我有這麽大的仇恨?”

“嗯。”沿珩抬頭,圓圓的眼睛裏有琥珀色的光在跳動。

為了表達自己的誠意,連送在來找她之前專門在網上查了像她這個年紀的女孩子一般喜歡什麽。

答案很簡單就是逛和吃。於是他帶著她去了女孩子比較喜歡逛的商場,可沒想到沿珩站在門口一臉蒙地問他為什麽要帶她來這種地方。

“不是都說買東西可以讓女人的情緒得到很好的發泄嗎?”

沿珩癟癟嘴:“可那是用來解決男女朋友之間的問題的吧,連先生?”

“是嗎?”連送略微尷尬。

沿珩撓了撓頭,走近他小聲說:“天氣挺冷的,不如我們去吃火鍋?火鍋一吃,什麽煩惱都沒有了。”她眼神中充滿期待。

連送四下望了望,有些不解地問:“商場裏也有火鍋,就在這裏不可以嗎?”

沿珩無奈歎了口氣,朝他翻了個大白眼說:“連先生,火鍋這種東西在商場裏吃像話嗎?”

少女瞬息即變的情緒正是吸引人的地方所在,連送在自己的少年時光裏沒有機會去體驗,所以沿珩的出現對於他來講,是一種新鮮的感受和對青春的彌補。

“老娘家”火鍋店是在離跳水隊不遠的一個小巷子裏,店麵不大,也不是很幹淨整潔,但賓客滿座,每個顧客都要拿號排隊,老板也是一副你愛吃就排不排拉倒的表情。

油膩到泛光的紅色塑料凳子上粘著一些不明黑色斑點狀汙跡,她瞅了連送一眼,在他一閃而過的為難表情後麵,她看到的是修養。

連送在看到沿珩坐下後並沒有矯情地站著或擦拭凳子之類的動作,而是盡量自然地同沿珩並排坐著等候。

這樣一來沿珩倒顯得有些不好意思,她低著頭轉了轉眼睛,小聲問:“連先生,你沒來過這種地方吃東西吧?”

連送明白她的意思,小姑娘微紅的臉似乎有點不好意思。

“嗯,”他對她說,“但凡事都要有第一次嘛,何況你選的,必定是最好的。”

沿珩見他這麽說,心裏就輕鬆了許多,伸手抓了抓頭發,又偏著頭偷偷看了他一眼,細碎的頭發耷在額前,目光溫和而疏離,很好地融合在這樣的氛圍裏。

等待的過程裏連送話並不多,但會不時地扭頭望向沿珩,用眼神和她交流,為的大概是不讓對方過分尷尬,可他卻不知道那樣做其實是在無形中增加了空氣的凝重程度。

沿珩甚至想快點兒結束這頓吃起來可能會乏味異常的飯。

然而讓她沒有想到的是,連送一點兒都沒有讓她難堪。

伴著花椒和蔥薑發出的香味,牛油在鐵鍋裏沸騰了起來,連送迫不及待地將桌子上的菜一股腦兒全部丟進去,沒有把握住力道以至於辣椒油濺了他一身。

見他一副窘迫的樣子,沿珩忍不住大笑了起來,眼睛像天上的星星在閃光,那笑容就是星星旁邊的月亮,明朗又燦爛。

連送也跟著笑了起來。

“連先生,我們喝點兒酒吧。”沿珩忽然提議。

連送停下手上的動作,定定地看了她兩秒鍾後說了一個“好”字。

沿珩也不清楚她喝了多少,隻是隔著冒著熱氣的火鍋望向連送的時候,覺得連送已經不像之前那麽高高在上了,此刻他更像是一顆偏離軌道遺落地球上的星星。

“連先生,”她晃著腦袋走過去坐到連送身邊,“我問你啊,你說人生怎麽這麽不公平啊?”

連送靠近了她一點,生怕她下一秒就會栽倒在地,聽她這麽說,不知道是酒話還是真心話,隻好聽她繼續說下去。

“我想上學的時候偏偏被送來跳水,我想好好跳水的時候訓練場地又被搶,”她嗬嗬輕笑一聲,“就連我喜歡個人,他都跑去喜歡別人,你說我怎麽這麽失敗啊連先生。”

“也不盡然。”連送伸出手微攬住她的肩膀,怕她晃到座位底下去,“每個人的人生都不是完美的。”

“撒謊,”她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的人生就很完美。你看你一生下來所有人都圍著你轉,想要什麽就有什麽,那麽漂亮的女朋友你說不要就不要了。”

連送苦笑一聲,低聲說:“李又呤她不是我女朋友。”

不知道這句話沿珩有沒有聽到,隻是下一秒她便倒在了連送的懷裏,連送在她倒下的最後一刻聽得分明,她嘴裏念念有詞,一句句都是“馮小庭,我以後再也不會喜歡你了”。

月朗星稀的春日深夜裏,連送和沿珩坐在街邊榕樹下的椅子上,一陣風吹來,暖意融融,看樣子,冬天已經徹底遠去了。

他低頭看了看熟睡的沿珩,白淨的一張少女臉上卻滿是倦意,一點兒也沒有像她這個年紀的女孩兒該有的天真和無憂。但話說回來,就像他自己說的那樣,沒有誰的人生是完美的,煩惱也隻是可大可小而已。

沿珩,春天也已經快要遠去了,我想,你把自己關閉在那一方水池,都還沒有來得及看那滿園的春色吧!

他笑笑,覺得是自己想多了,酒果然是不能多喝的,它除了會讓人變得不自知,變得軟弱,還會讓人變得感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