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春寒料峭

沿珩靠在門邊,舉著電話一言不發。

“阿珩啊,你別怪媽媽囉唆,媽媽也是為你好。你看小庭,你們差不多的年紀,但小庭跳水跳得多好,你們在一起就要多跟別人學習知道不?”

媽媽其實根本就不懂,她隻知道誰分數高,誰就是優秀的,但……好像也沒錯。

“你這孩子,媽跟你說話呢,你倒是吭一聲啊。”

沿珩抿了抿嘴小聲說:“我跟他,我們的跳水項目不一樣,他是10米跳台,我是3米跳板。”

“那又有什麽關係?還不都是往水裏跳嗎?”

方寸坐在她的對麵一直在提示時間不多了,她很焦急也很為難,隻能應付著說:“好了,我知道了,我會跟他好好學習的。”

“那就好,”媽媽語氣變溫和了許多,“好久都沒有聽到小庭的聲音了,你下次讓他接電話啊。”

“好。”

掛掉電話,沿珩長呼一口氣,像是終於解脫了一樣。

方寸將外套遞給她,一臉無奈地對她說:“你媽真是的,你好不容易參加個比賽,好歹也是得了冠軍的,她可倒好,一點兒不鼓勵就算了,還口口聲聲都是別人家的孩子。”

“我那冠軍還不都是含山姐的功勞,而且我還給她拖了後腿,今天早上見到她的時候,她都不搭理我。”

“要我說,神氣什麽啊,像是誰沒有得過冠軍一樣。”

沿珩癟著嘴說:“我沒有。”

方寸嘿嘿一笑:“以後會有的,趕緊去吧,別讓人家連大帥哥等久了。”最後還不忘交代,“見到連帥哥的時候別忘了替我問聲好啊。”

其實到現在沿珩還是沒有理解過來,為什麽連氏集團會邀請她去給什麽新產品代言,她又沒有名氣,長得又不漂亮,至少跟方寸和平瑤比起來不算漂亮。

但肖教頭跟她說這個消息的時候是一臉認真不像是開玩笑的表情,讓她無法懷疑事情的真實性。

而實際情況是拋開她自己不是很自信的前提不講,單是要再次與那個倒黴的家夥見麵她也是極不情願的。

一想到要違心去說他的產品很好的話,她就覺得很倒胃口。所以一路上盡管早春的花已經盛開,薄薄的霧氣裏還有幾分歡快,但這都讓她提不起興趣。

通知是說讓沿珩直接去錄影棚,可沿珩一進連氏集團就被裏麵複雜的地形繞暈了。明明都是一樣的小樓,而且樓前的植被都差不多是一樣的,除了樓牌上標注的名字不一樣,誰知道錄影棚是在哪一棟!

無奈之下她隻能往前麵走,想著能碰碰運氣萬一要是遇到一個好心人,對方說不定還能為自己指點一下。

於是她繞過一個迷宮一樣的綠化帶,前麵出現了一個藝術噴泉,噴泉現在並沒有開,隻是有些細流涓涓地流向前麵的草坪。她順著這水流走過去,前麵一排雪鬆便擋住了她的去路。

她正想折回去重新找尋的時候,便聽到雪鬆後麵有人在激烈爭吵著什麽。

“阿送,你這樣對我,以後一定會後悔的。”腔調略高的女性聲音。

但是責備之後,並沒有人回應她。

於是,沿珩聽得清楚。那女人的哭泣聲更大了,甚至已經不是責備,而是威脅地說:“總有一天,你會求著來娶我的。”

聽到這裏,如果沿珩再不識相地趕緊走,那她的腦袋多半是已經當機了。

於是她咧咧嘴,貓著腰躡手躡腳地轉身,卻在下一秒被人叫住:“沿珩!”

她回頭,連送正站在她麵前。

直到很久以後,她都記得,那個轉身之後見到的人,在早春清晨的柔風吹拂下是何等清明。

他站在那裏,額前的頭發有點兒散,正凝視著她,領口的襯衣像是被人**過一樣有些亂,領帶斜斜地掛在脖子上,一副明明不久前還和誰打鬥過的樣子,可此刻他居然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裏一臉平靜地叫住了她。

她本想回應點兒什麽,但還來不及開口,樹後的另一個主角便出來了。她之前從來沒有見過氣場這麽強的人,精致的職業套裝穿在對方苗條的身上,妝容因為哭泣有些花掉了,可那並不影響對方是個漂亮女人的事實。

沿珩此刻尷尬得隻想遁形,身體扭轉了一半,一隻腳向前一隻腳向後。

“嗬嗬,”美女冷笑一聲,“那我們就到此結束吧!”

什麽?

沿珩心裏“咯噔”了一聲,心想:不會吧,這麽倒黴啊,一來就撞見別人鬧分手的橋段?果然是早上出門吃太多遭報應啦!

連送並沒有回答什麽,而是由著那美女哭著走開。沿珩不知道應不應該在這個時候跟他打聲招呼,但如果一直以這麽尷尬的狀態站在他麵前好像又有點兒不太好,於是苦笑著說:“連先生,早上好啊!”

“是找不到錄影棚嗎?”連送著手將領帶扶正並整理了一下衣服,仿佛剛才所發生的一切都和他不相關,“走吧,我帶你過去。”

沿珩一開始是同情那個美女的,但和連送走了一段路之後,她又覺得連送有點兒可憐了,畢竟被甩的是連送。嗯,至少從對話裏聽來,提分手的人是對方而不是連送啊。她也經曆過被分手,所以她覺得自己多少能懂那種心情,更何況連送的這個女朋友還很漂亮。

“咳咳,”她清了清嗓子,“那個,連先生啊。”

“嗯?”

“其實,你也知道成年人了嘛,感情的事由不得我們,但身體是……”她想到之前自己分手的時候方寸就是這麽安慰自己的,可是忽然覺得連送好像並沒有那麽難過,說這話貌似有點兒不合時宜,於是轉了轉眼睛,“那個,我的意思是說,你也不要太難過了。”

連送玩味地笑了一下:“我有什麽好難過的!”

嗯?不難過嗎?分手了不都應該是很難過才對嘛!

但既然他自己都說不難過了,她也不可能非得給別人定義成傷心欲絕什麽的,於是就自動把這個話題給結束了。

“連先生,我有件事想問你。”沿珩心裏對自己當代言的事還是有點兒犯嘀咕。

連送瞅了她一眼,示意她可以說。

“就是,你為什麽要找我當代言啊?”

“你不是我們唯一的代言人,我們的代言人有很多,你隻是係列當中的一個。”

“可是……”

“你放心,你代言的部分隻是因為你很適合它,不要想太多了,進去吧!”他指了指“畫影樓”的大門。

沿珩瞅了瞅裝飾風格有些奇異的大門,總覺得一進去就會掉進一個她無從適應的世界裏,她還有很多問題想問連送,比如她需要注意一些什麽之類的,但恍惚了一下,連送就已經消失了。

真是個奇怪的人!

經過一個有些暗的過道,沿珩發現了幾個熟悉的身影,力量擔當的舉重隊小姐姐、身高擔當的女排隊長、顏值擔當的花樣體操全能選手等。沿珩站在門口踟躕著有些不敢進去,畢竟在場的所有人,除了她以外都在奧運會上得過冠軍。

她為難,心想要是早知道是現在的這種局麵,打死也不會來的,一定強烈推薦方寸。方寸不僅長得好看,而且獲得過10米跳台的單人冠軍,沒有拿過雙人冠軍隻是因為方寸的身高、體形找不到搭檔而已。

想到這裏她得更甚,想著不如趁沒人注意先溜好了。

“你去哪兒?”

她剛把衛衣的帽子戴頭上準備臨陣脫逃,連送就悠悠的出現在她麵前。她把帽子邊緣帶子一拉,整張臉便嵌在了帽子裏,一雙眼睛無辜地看著他。

“你別找我行不行,我覺得自己……”

“我不想再解釋第二遍!還有,不要讓所有人等你一個。”

連送再次出現的時候,換了一件外套,敢情他消失的這段時間隻是去換衣服了!沿珩心裏盡管有幾千個不情願,但還是被他強行推了進去。

鎂光燈下,其他人興衝衝地看著她,她知道那些笑容的背後並沒有什麽特殊的含義,不過是因為大家正好都在這裏而已。

她並不像他們能自信地麵對鏡頭,她全程都是拘謹的狀態,倒不是因為她的鏡頭感不強。隻是,那種感覺就像是你站在了領獎台上受到了萬人矚目包括鮮花和掌聲,但你自己很清楚,這榮譽並不屬於你,或者說,你其實沒有資格站在這裏。

沿珩沒有辦法享受這種嘉獎,至少她認為能夠代言一個產品就是對自己的一種認可,是可以理解成嘉獎的,她心裏有的全是不安和慚愧。

攝影師可能也看出了沿珩不在狀態,於是就讓她暫時休息先拍其他人的。她這才緩了一口氣,走到一邊剛坐下,門口就傳來了一陣**聲。

她朝那邊望過去。這是她第一次在現實生活中見到傳說中的連氏集團掌門人連固先生。

年過半百的連固身材筆挺,兩鬢斑白,戴著一副金絲眼鏡,不苟言笑地往那兒一站似乎就自帶聚光效果。

眾人立馬放下手中的事情齊齊恭敬站起來,沿珩也趕緊放下水杯站起來。

見此狀況,連固終於露出了一絲笑容,衝著那些奧運冠軍說:“大家辛苦了,拍攝完成後請大家移步寒舍小聚一下。”

他的目光就像一台掃描儀,所到之處都是粘貼複製一般標準的表情。沿珩一直在心裏祈禱千萬不要看到自己,不僅心裏祈禱她還故意往連送身後躲。

但這種躲避是沒有一點兒效果的,連固還是在轉身準備離開的那一刻看到了她,並且由於她的過分緊張反倒是引起了他的注意。

“這位小姑娘是哪個項目的?”他扶了扶眼鏡,走近沿珩。

沿珩朝後退了一步身體就抵到了牆上,她憋紅了臉小聲說:“跳水隊的。”

“哦,”連固在腦海裏搜索了一會兒,還是不確定,“那我怎麽沒有見過你?你們跳水隊的肖教練跟我私交還是不錯的,我對跳水隊的隊員都很熟悉,奧運會上怎麽沒有見過你?”

“爸,”連送看到沿珩的窘迫幹脆就直接站到她前麵將她擋了起來,“她還沒有參加過奧運會。”

連固聽到這裏,臉上僅有的一絲笑容也收了起來,厲聲問:“阿送,你將來是要繼承我們連氏集團的人,怎麽連找代言人這種事情都處理不好?”

“沿珩雖然沒有參加過奧運會……”

“我看,她不僅僅隻是沒有參加過奧運會吧,以我對跳水隊的了解程度,這個姑娘,她應該是什麽大比賽都沒有參加過,對不對?”他這話是問連送的,當然也是問沿珩的。

連送一本正經地解釋:“是的,但是因為我覺得她的形象更加符合我們的產品……”

“荒唐!”連固的聲調提高了幾個分貝,“你當這是選美大賽嗎?我們找體育健兒代言是出於對他們成績的一種尊重和認可,並不是隨便誰都可以的。競技體育輸贏都正常,可如果連一次大賽的參賽資格都沒有取得過的話,那就隻能說明這個人本身就是在褻瀆體育精神,”完後又轉向連送,“你還好意思告訴我她的形象比較符合,如果隻是形象符合的話,我完全可以去大街上隨便找一個。還有,找這樣的人過來和冠軍們同框你不覺得是對冠軍的一種侮辱嗎?”

連送無法辯駁,在對新產品上他有自己的見解,可父親的話雖然不好聽卻不無道理。

侮辱嗎?

道理她也懂!連固先生說的這些話她也對自己說過不是嗎?可自嘲和被諷刺之間是有根本上的區別的啊!

沿珩緊緊地捏著衣服的下擺,盡量讓自己表現得平靜一些,她低著頭望著地板上鋪灑著的燈光,有些刺眼。耳邊空調的轟隆聲隻是在告訴她,她是處在現實狀況裏並不是在做夢,或者其他。

“我們並不是慈善機構,連送,你做事情要有分寸。”

慈善機構?

慈善機構是做什麽的,是救災扶貧的啊!沿珩心一緊,眼眶有些發熱,她不過是沒有成績而已,怎麽到了他這裏竟變得如此不堪了?

“爸,事情是我考慮不全,但沿珩她……”

“做人最關鍵的就是要有自知之明,我不管你們私下是什麽關係,在商言商,她確實不適合。”

沿珩眨了眨眼睛,可能是因為這屋子裏的人有些多,空氣流動性才變差的,現在她感覺到了呼吸不順暢。不僅如此,整個屋子裏的人都在注視著她,一道道望向她的目光就像能穿透牆壁的激光,可以把她瞬間刺傷。

“沿珩姑娘,希望下次真的有機會可以跟你合作,現在還請你不要打擾其他人工作。”連固這是在當著眾人的麵向沿珩下逐客令。

沿珩低著頭走過去,腳下輕飄飄的,聽到有人在竊竊私語,還有小聲偷笑的,心裏憤慨卻深知這些不過是自己咎由自取的結果。她無話可說,隻是出於習慣地朝麵前的人鞠了一躬便轉身出門。

連送本想追上去,不管是解釋也好安慰也好,至少他覺得在這個時候不能無所作為,但還沒有挪步,連固就用一副看透了所有的表情命令他留下來監督拍攝。

說到底,這是一個由成人主導的社會,並不是什麽童話裏的世界。沿珩其實深知這其中的道理,也並不是一個沒有自知之明的人,隻是現在的她覺得當著這麽多獎牌得主的麵被奚落不僅傷自尊還丟臉。而且這臉丟的不是一般的大,連固是誰啊,他不隻是一個普通的有錢人而已,他手上握著的是一個商業帝國,他是一個說一句話就能在國內外引起劇烈反響的人物啊!

就是這麽一個人,他居然舍得對她說那麽多話。

“啊!”沿珩心裏憋屈使勁跺了跺腳,最後還是泄氣地將衛衣帽子戴到頭上,仿佛這張臉她寧可不要了,也不想繼續拿出來惡心自己。

走到公司大門口她加快了步伐,她想趕緊離開這令她窘迫的地方。

“嘎吱——”她低著頭剛出大門,一輛白色的車就停在了她麵前,她抬頭將帽子扒到頭後。開車的人搖下玻璃窗她才看清那人正是方寸崇拜的偶像連任。

他溫和地笑著問:“是回隊裏嗎?”

沿珩點了點頭。

“上車。”

沿珩剛想起自己被一個姓連的人羞辱過,於是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

連任笑得更開了:“走吧,”像是哄小孩一樣的語氣,“我也回隊裏,順路。”

沿珩見沒有借口可以找了,不得已才鑽進車裏。

“我爸就是那種人,你別往心裏去。”

見沿珩不說話,連任於是繼續說:“商人嘛,利益肯定更重要,但私下裏他是個好人,至少這一點不是假的。連我這種跟他沒有血緣關係的人他都能視如己出,何況你還是阿送喜歡的人。”

“那個,任哥哥,你是誤會了吧,我跟連先生我們不熟的!”沿珩聽到這裏打了一個寒噤。

“哦?”連任笑得頗有意味,“那為什麽阿送會找你當代言?”

果然,沒有成績的人,能被選中當代言的原因,都是那麽不堪。

她將車窗打開,寒風瞬間灌進了她的衣服裏,涼意如冰,讓她止不住地顫抖。

明明,來的時候沒有這麽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