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來蘇之望

“連總,這是新產品的樣品,您看一下,如果沒有什麽問題的話,就批量生產了。”秘書高陽厚厚的眼鏡下是看起來非常期待的眼神。

他們年紀一樣,曾經又是小學同學,他算得上是連送在國內讀書時唯一的朋友,所以連送回國後不惜花重金將他從一個事業單位請過來,與其說是給連送當秘書,不如說是一個想一起上路的夥伴。

這是他上任後連送交代他的第一件事,他也是極力想證明自己。

連送扭過身,緊皺的眉間稍微有些放鬆,輕笑說:“就你我的時候,不必叫我連總。”

高陽笑著點了點頭。

“樣品看起來很不錯,就按照這個質量規格去生產吧,”連送仔細看了看送過來的樣品,“哦,對了,新產品代言人確定得怎麽樣了?”

“代言人的事是策劃部李總在負責。”

“你是說李又呤?”

“對,還有,三公子。”

連送眯了一下眼睛問:“李又呤是什麽時候來公司的?”

“大概是從你回國開始。”

“我知道了。”連送坐下,打開了電腦,“幫我叫她過來。”

連氏集團的總部位於城市最北邊,豪華的商務別墅辦公樓,一蓋就是九棟,鬱鬱蔥蔥的植被、一年四季都鮮活的流水,還有陽光和草地,他最喜歡的大概就是這東升西落的太陽,能時時刻刻都被照耀的感覺讓他覺得這是莫大的恩賜。

但其實,命運對他的恩賜遠不止這些,他的祖輩上溯五代經商,再往上就是世襲的貴族,也就是所謂的書香世家。因為他是連氏這個老家族的後代,所以自出生便自帶光環,再加上外形條件非常突出,在國內的名氣和受關注度一點兒不比那些明星少。

高跟鞋的“嘚嘚”聲由遠及近,他皺了皺眉,還沒消化掉這聒噪的鞋聲,門就被敲響了。

“進來。”

來者身材高挑、玲瓏有致、皮膚白皙,栗色的長卷發柔順地披在肩頭。臉蛋上是精致的妝容,雙眼皮割過的痕跡還若隱若現。

“阿送。”

“在公司叫我連總,”連送沒有看她,“你是有什麽本事一來公司便能當上策劃部的總監?”

“是連叔叔安排的,他說我們遲早會結婚,所以就……”

連送抬頭,眼睛裏流露出一絲不耐煩:“這是我爸說的,不代表我的意見。”

李又呤低下頭:“我們很多年沒見了,但是當年你走的時候,我有說過會等你……”

“我找你來不是要跟你談論這個的,新產品上市需要的代言人,你們策劃部準備得怎麽樣了?”

“結合產品的特性,我們決定這次的代言人全部找去年的奧運冠軍,當然是熱門項目裏形象較好的。然後我們會出一個係列,結合每個體育項目的不同點凸顯出產品自己的特色。”

“想法還行,代言人定下來的是哪些?”

“首先肯定有任哥哥,他本身人氣就非常高,然後就是跳水隊的馮小庭和遊泳隊的平瑤,他們剛剛公開情侶關係,自帶話題……”

“後兩個人換掉。”

“為什麽?他們不僅成績好,而且形象也……”

“首先,我們的產品要突顯出來的是健康、活力、清新、自然,但是這兩個人氣質並不完全匹配。最重要的是,這種情侶檔雖然自帶話題,可誰也不能保證他們明天、下個月或者來年還能在一起,若分手了對我們產品會有影響。”

“那……我們再想想吧。”

“你不用想了,”因為在聽到跳水隊的那一瞬間,他腦海裏立馬就浮現出了沿珩的模樣,“我心中已有人選。”

“阿嚏!”沿珩剛結束訓練上岸,就噴嚏打不停。

“阿珩你不會又感冒了吧?”方寸關切地問。

“沒有,一定是誰在背後說我壞話呢!”

方寸笑:“得了吧你,你這可愛的模樣,誰忍心說你壞話啊。”

沿珩拿毛巾擦了擦頭發,換上衣服便和方寸準備出去吃飯。楊光心果不其然堵在門口,沿珩已經見怪不怪了,就是不知道這方寸什麽時候才能對別人打開心扉。

“你屬什麽的啊,一天到晚陰魂不散。”方寸一看見他就沒好氣地說。

楊光心嘿嘿一笑,不以為意:“我屬你的!”

沿珩聽得皮膚一緊,雞皮疙瘩掉一地。

“滾滾滾。”方寸臉色微紅推搡著他。

“好了,好了,我有正事跟你倆說。”

“說。”

楊光心打開八卦的小匣子湊近她們:“我可聽說了啊,夏寒估計和呂含山要拆體了。”

夏寒雖然是目前女子3米跳板上成績積分排在世界第一的強悍選手,和呂含山搭檔了快十年,參加了兩屆奧運,但也不是沒有遺憾。據說她還差一塊雙人冠軍的金牌才能超過前女子跳水隊的前輩站在這個項目的頂峰開創自己的時代。

夢想這種東西,你知道吧,就跟賺錢一樣,永遠不會有人嫌錢多,也不會有人覺得隻拿一塊獎牌就夠了。站得越高,野心就越大,就越想成為更好更強、別人難以超越的人。

“不可能。”沿珩認真地喝了一口熱湯,用不可反駁的語氣說,“她倆是快十年的搭檔了,我寧可相信我男神會跟他老婆離婚,也不會相信夏寒和呂含山解體。”

沿珩說這話自然是有她的道理。跳水隊的搭檔基本上都是萬裏挑一,即便是個人能力非常強,也不一定能跳好雙人。拋開默契度不說,要求兩人身高、體形、體重一樣本身就很難了,更別說需要兩個人的肌肉爆發力在相同或者至少是在差不多的點位,這個難度係數就非常高了。

夏寒和呂含山的配合有目共睹,夏寒個人能力更強一點兒,但呂含山的製衡以及臨場發揮能力目前為止隊內無人能及。

以前馮小庭就經常說,換搭檔有比奪妻之恨而不及。

“什麽不可能啊,這個世界上就沒有什麽不可能的事情我告訴你。”楊光心將自己買的那份糖醋排骨放到兩個姑娘麵前,“夏寒老了,體能根本就跟不上了,我是剛才聽體檢中心的人說的,她的體重相較之前下降了三斤,而且還有繼續下降的可能性,因為有些機能你們知道的,有些不行了。”

三斤,對於一個愛美的姑娘來說,這是好事,並且覺得還不夠,但是對於跳板選手來說,一斤都足夠致命。

“而且啊,呂含山今年才多大?正當年啊,她不可能平白無故地給夏寒當犧牲品。”

“就算是這樣,”方寸咬了一口排骨,“那跟我們有什麽關係?”

“你平時挺機靈的,現在怎麽這麽糊塗了?”楊光心神情驕傲地問,“我問你,阿珩和她倆什麽關係?”

“一個教練的啊。”

“對啊,想明白了吧?”

方寸一激靈,吐出排骨,雙眼放光道:“你是說,這樣阿珩很有可能會代替夏寒?”

“不就是這回事嘛!”楊光心挑了挑眉,“阿珩當年進隊那可是天才少女,周教練費了老大的勁才得到她的,這些年要不是夏寒一直壓著,阿珩不一定沒有出頭的機會。”

方寸似笑非笑地斜睨沿珩:“這還不是怪她自己不爭氣。”

沿珩平靜地咽下最後一口飯,宣布:“好了,停止你倆這種無謂的想象,我告訴你們,這樣的事情是不會發生的!”

“你就吃這點兒?”以沿珩平時的飯量,今天這點兒是有點兒少了,方寸擔心她沒吃飽。

“我下午有柔性和空中姿態的練習,吃多了會吐。”

“哦,晚上我是去蹦床那裏找你嗎?”方寸衝著已經轉身的沿珩喊。

沿珩點點頭便出了食堂。

寒風還有些刺骨,她將圍巾圍到脖子上,雙手立馬插進羽絨大衣的口袋,望著院子邊上幾棵雪鬆,感歎於它們的堅強。

其實楊光心說的那些話,她不是不為所動,隻是她心裏清楚,夏寒在沒有得到下個奧運會的雙人冠軍之前,是不可能放開呂含山的。

她早就知道夏寒身體狀況不好了,但夏寒一直在堅持比賽和訓練,努力的樣子讓她都覺得慚愧,不說夏寒不會同意解體,就算真的解體了,呂含山也未必會選擇和她搭檔,畢竟現在的她已經不是當年進隊時渾身發光的那個女孩兒了。

哎,渾身發光啊,現在隻剩下發福了吧!她將手從口袋裏掏出來揉了揉自己的臉,臉上的皮膚觸感還是不錯的,也夠白,就是肉有點兒多,當然,作為一個標準的鵝蛋臉,有點兒肉是必要的,不過她還是羨慕方寸的瓜子臉,瘦瘦小小的,很好看,平瑤的也是……

午後的時間,她迎著陽光一邊將自己齊下巴的短發紮起來一邊朝蹦床訓練室走去。

飛馳而來一輛黑色溜光的車在她身後掀起一陣狂風,凍得她露在空中的手一哆嗦,趕緊放嘴巴邊哈了口氣,惱火地凝眉注視著那輛車朝教練員辦公室開去。

“陽子,在這裏車開慢點兒。”連送合上新產品的介紹材料,仰起頭對開車的高陽說。

“剛才遇到的那個女孩兒挺可愛的。”高陽含笑。

“什麽女孩兒?”連送重又低下頭。

高陽以為他也看到了沿珩才故意那麽說的,之前跟著連送來談讚助的時候對沿珩有過一麵之緣,當時就覺得,她和一般的運動員不一樣,她不像那些運動員身上透著一股子硬氣,軟軟糯糯的和外麵讀書的女孩子沒啥區別。

“一個體育運動員身上的氣質還要是可愛的話,那成績鐵定就不咋地了。”連送說這話的時候想到的也正是沿珩。

肖俊武沒有想到連送會在這種時候上門,本來準備小憩的他連忙起身泡茶。

“您不用麻煩了,我來其實是有事想要拜托您的。”連送趕忙阻止他的舉動,因為他並不想在這裏停留很久。

肖俊武問他是什麽事,他便把新產品需要代言人和他想簽沿珩的想法說了。

肖俊武非常不理解,那麽多比沿珩有名的運動員,可是連送卻偏偏選了她。他壯著膽子問:“沿珩沒有什麽大賽經曆,最好成績也隻是在全國錦標賽上得的,你要是想找代言的話,形象好的我們還有馮小庭和方寸啊,為什麽要找沿珩呢?”

“因為便宜。”

高陽聽到這個回答,一口水差點兒憋在喉嚨嗆死自己。

肖俊武聽出來這是敷衍,尷尬地笑了笑:“連氏集團,不至於缺這點兒錢吧!”

“我簽沿珩隻是因為她的形象和我的產品比較符合,適合的才是最好的。至於名氣,連氏集團就是最大的名氣了,我自信不需要借別人的光來照亮。”末了,他還意味深長地補充,“而且,我們找她拍廣告是兩個月之後的事情,肖總教要是覺得她現在的成績不能代表你們跳水隊的水平,適當的時候可以給她一個機會嘛,畢竟都這把年紀了,再沉寂下去就沒用了。”

“阿嚏!”

誰又在說我?沿珩左右張望了一下,見四處無人才進到訓練場地。

今天她的訓練項目是下水實戰,但她們組就那一個泳池,夏寒和呂含山因為要參加國際跳水大賽,所以需要練習的迫切性遠遠高於她。

看來又要在一邊觀望等她們結束了。

但沒有想到,她一到現場,周玉芬便將她叫了過去。沿珩看得真切,對方表情非常複雜地傳達了一個在沿珩看來是好消息的消息。

“教練,您是說真的嗎?我要和含山姐一起參加這次的國際跳水大獎賽?”雖然不是什麽重要的大比賽,但因為在北京站舉行,至少是會上電視的,當然了沿珩並不是希望能上電視,而是即便是這種類型的比賽她也好久沒有參加過了。

“嗯,這段時間,你夏寒師姐的身體狀況不太好,隊裏隻有你和含山的訓練章程是一樣的,而且你們的體形比較相似,所以隻能選你和她配雙人。”

顯然是不得已而為之的決策,甚至有退而求其次的嫌疑,但這根本就不重要,隊裏有的是比自己優秀的人,能給她這個機會雖說隻是臨時的,但對她來說也簡直是太珍貴了。

沿珩興奮得跳起來,一把抱住周玉芬,在她臉上“吧唧”親了一口說:“謝謝教練,我一定會努力的。”

周玉芬略顯無奈,其實當初,選沿珩來自己組裏是對她抱了很大希望的。除開沿珩心智開竅太慢之外,她之所以到今天還沒有什麽成績多半也是怪自己。所以當肖俊武提議說讓沿珩暫替夏寒參賽的時候,她幾乎是沒有猶豫就附和了。

“你知道機會珍貴就行,這段時間好好跟你含山師姐配合。”

呂含山從泳池裏鑽出來,擦了一下臉上的水,看向沿珩的眼光明顯是充滿懷疑的。

她的身形線條非常流暢,和沿珩身高差不多一樣。她望了望沿珩,對方好像也還行,但她知道雙人跳水光這些根本就不夠。

“上秤。”呂含山走到沿珩身邊輕描淡寫地說。

沿珩知道規矩,立馬把外套脫了站到電子秤上,電子屏幕上顯示的身高體重分別是,164厘米、51公斤。

“重了,下周之前減到49公斤。”

“可是師姐,教練說我的體重很標……”

呂含山非常不耐煩地回看了她一眼,略帶諷刺地問:“我保持這個身高、體重已經很多年了,難道要為了配合你臨時增重嗎?”

“不,不用!”沿珩有些難堪。

呂含山不再說什麽,她從沿珩進隊其實就有關注沿珩,比起夏寒,沿珩更靈活,身體的協調性也更好。但競技比賽是殘酷的,勝者上,敗者下,這是規則,天賦固然重要,可是沒有成績又不努力的話,誰會在乎你有沒有天賦。

正式比賽那天,沿珩還是有些緊張,呂含山顧及她的水平,所以在那五個無難度係數限製的自選動作裏挑了幾個難度係數較低的動作,並在有難度係數限製的自選動作中她也盡量和其他對手保持了一致。

不求能有什麽大的拉鋸,隻希望能穩中求勝,隻要她們沒有失誤就能站在一個比較有利的位置。

但呂含山還是太高估沿珩了。在起跳以及空中姿勢方麵,兩人勉強能達到一致,但沿珩入水的動作簡直就是災難,過得有些厲害。

兩人配合著完成了最後一跳,剛上岸分數和排名就出來了。雖然在呂含山高質量的動作完成基礎上兩人最終還是得了第一名,但這總分數可以說是呂含山到目前為止跳得最低的一次了——差幾分便被第二名的英國隊超過。這在她的跳水生涯裏是恥辱。

沒有歡呼也沒有擁抱,呂含山衝了澡就開始換衣服。

沿珩心裏有愧疚,還是3月份的天氣,雖然春日已近,可涼意卻未減絲毫,這天氣讓她**在空氣裏的胳膊滋生出細密的凸起。

比賽解說人說沿珩和呂含山的首次搭檔盡管不盡如人意,可還是有可圈可點的地方。

呂含山扭頭卻諷刺道:“可圈可點?是因為必須要說些官方客套話才說的嗎?”

“含山姐,我知道我拖你後腿了,我以後一定更加努力地配合你。”

呂含山輕笑一聲:“沿珩,沒有以後了。想要成為舞台上的焦點是要靠成績,而不是因為別人不行了,隻有你能替代。”

沿珩擰了擰毛巾,轉眼看了看其他國家的選手,不管成績如何,都在安然享受這個時刻。反觀自己,搭檔已經轉身,自己孤零零地站在這裏大概就是一種諷刺吧。這種冰涼的體驗和著時不時刮進來的寒風讓沿珩感覺到了深深的挫敗和羞愧。

夏寒坐在餐桌前,邊看沿珩她們的比賽邊大口大口地吃著麵前的食物,不計較口味,隻要能保持體重。就算胃部已經發出了嚴重的警告,她也不在乎,和能夠繼續跳雙人來比的話,胃部不適又算得了什麽。

她一直都知道沿珩潛在的能力,如果自己不及時回到原來的位置,那麽再過不久沿珩完全替代她的可能性並不是沒有。到那時想要開創自己時代的夢想基本上就隻能是個夢了。

所以現在她不能倒下,也不能放棄。與其說這是一種體育精神,倒不如說是夏寒的個人執念。

她暗暗發誓,一定不會給沿珩第二次出現在公眾視野裏跳水的機會。

至少,在下個奧運到來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