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黃昏苦澀

秋蟬在食堂外的榆樹上歡叫,抵死鳴叫也許是想表達對生命最後的讚歌。

你看看,連一隻小小的知了都懂得讓生命過得盡可能像那麽回事,何況是站在食物鏈頂端的人類這種高級生物。

連送不配合地離開之後,連固並沒有馬上走開,而是走進跳水訓練中心,在教練員辦公室外看到了沿珩。

穿著黃色條紋的衛衣和灰色運動褲,齊耳短發柔順地搭在頭上,圓眼鵝蛋臉,說不上有多漂亮,但青春的氣息甚是逼人。

連固承認,如果再倒回去個幾十年,他也不能保證不會對這樣的女孩兒動心,畢竟當年對木槿一見鍾情的時候,她差不多也就是沿珩現在的這個樣子。

他截住沿珩的去路,眼神不似之前見麵時那麽嚴苛,反帶著一些仁慈。

他不帶任何轉折、伏筆、鋪墊地問:“我們能談談嗎?”

沿珩麵對他,盡管有些不樂意,但一想到他畢竟是連送的父親,還是點頭同意了。

談話的地點,連固選在了離跳水中心不遠的一家路邊咖啡店。

“暫時離開我兒子吧。”平淡無奇甚至有些俗套的對話開端,不過連固在這裏的用詞多了個“暫時”。

因為來這裏不是什麽友好相見,所以並沒有點東西,沿珩放在桌子下麵的手絞在一起,心跳加速,畢竟對麵坐著的人,她自認為沒有能力與之談判。

見沿珩不說話,連固以為很有希望,於是話鋒一轉:“我知道你喜歡我兒子,不是因為他的身份和地位,年輕的時候,誰沒真心愛過呢。不過,沿小姐,人貴在有自知之明。當然了,我並沒有貶低你的意思,我是希望你明白,連送出生在這樣的家庭裏,從一開始就注定了他此生是有使命的。而現在,我們連家遇到命運轉折點,這時需要連送去擔當。他和李又呤的婚事就是他目前的使命。他可以繼續愛你,甚至結了婚之後隻與你生活在一起,我也不會幹涉,但‘妻子’這個名分,他必須要在當下給李又呤。我說的,你能懂嗎?”

沿珩緊緊地將垂在她那邊的桌布抓住,以至於都抓變形了。盡管有些不自信,但她還是鼓足了勇氣長舒一口氣回答道:“連固先生,您說的這些話聽起來都很有道理,不過既然您知道我喜歡連先生跟他的身份和地位無關,那您也應該明白,我不會關心他那些所謂的使命。我就是一個普通人,所以隻會把連先生當成一個普通人來愛,關於‘妻子’的名分,我不知道您是怎麽理解的,但我認為……”

“夠了!”連固伸手扶了扶額,他覺得是自己高估沿珩了,“你真是敬酒不吃吃罰酒,那我就直接跟你說了吧。要是你現在執意要跟連送在一起,我會讓你知道什麽叫真正的‘普通人’,你多年的辛苦就此作廢,而連送也會因此變得一無所有。”

“這些,我都不在乎。”

秋風漸起,這場談判終是沒有達到連固想要的結果。不過,他依然不相信這會是最終的結局,收尾時他站起來遞給沿珩一張名片,並對她說:“或許,現在你會認為,愛最重要,甚至有情飲水飽,但沿小姐,我還是要提示你做好思想準備。我們連送雖然是一個很特別的人,但這要全部建立在他的身世之上,除此之外,他便和你在外麵見到那些人並無區別。名片你收好,我相信不久之後你就會聯係我改變你今日的決定。”

無論如何都不會放棄這份感情的決定,沿珩覺得她是不會改變的。拿在手上輕飄飄的紙片被她握成了一團塞進了口袋。

連送坐在泳池邊等連任遊完1500米,起身拿了一條浴巾遞給連任。

連任笑嗬嗬地接過,露出雪白的牙齒,擦了擦頭發便坐到連送身邊,不以為意地說:“爸他那麽做,頂多也就是跟你置氣,你何必那麽較真。”

“那你也是讓我放棄沿珩嗎?”

“放棄倒不至於,我的意思是你可以適當地用些策略。”

“比如先答應和李又呤結婚,然後等沿珩的事情解決了再悔婚,你是這個意思對嗎?”

“這樣有什麽不好嗎?男子漢嘛,能屈能……”

“且不說這樣做會讓沿珩誤會難過,單是出於一個男人該有的擔當和責任,我也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完李又呤之後又去傷害她。就算對她沒有感情,也不可能這麽自私自利,”連送歎了口氣又說,“並且,有了前麵的訂婚事件,你覺得爸爸還會讓我等到沿珩重回國家隊之後再讓我結婚嗎?”

“但是忤逆爸爸有什麽好結果?沿珩被開除,你一無所有!即便還能在一起,往後的日子怎麽辦?其實為了各自去想的話,分開也未必不好,她可以繼續完成自己的夢想,而你依舊是連家二少爺,有什麽不好,你告訴我!”

連送撩了撩額前的頭發,盯著藍色的泳池沉默著。關於這個問題,他確實是沒有想過,沒有想過自己一無所有之後,沿珩是否還願意跟著他。

就如連固說的那樣,他現在所有的資源全部是連家給的,離開了連家他就什麽都不是。根本就沒有能力幫助沿珩重回國家隊,可要是就這樣去向連固妥協了,他又不甘心。

恐慌突然就像穿著黑衣的刺客向他襲來,一劍刺中他的心。

向來不抽煙的他,坐在遊泳中心外麵的榕樹下抽完了整整一包,腳下是一片煙蒂。

沿珩和連固分別後路過遊泳中心,一眼就看到了他。她衝他奔過來,在他臉上看到了不同於往日的沉重。

她走過去握住他的雙手,定定地看著他問:“連先生,你沒事吧?”

連送伸手便將她摟進懷裏,這個他好不容易才找到,想要一直珍惜下去的人,現在麵對起來居然有了一絲歉疚。

“我沒事,”他故作平靜地對她笑了笑,“沿珩……”

沿珩憋了一路的話,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就想全部跟他訴說,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這麽主動地想要在他麵前表達自己的感情,於是她打斷了他的話,對他說:“連先生,我剛剛,見過連固先生了。他告訴我,如果我不跟你分手的話,就不可能再回到國家隊了。可是,跟你比較起來的話,跳不跳水一點兒都不重要。我就想問問你,如果我再也沒有辦法成為冠軍,以後也不能養活你了,你還會喜歡我和我在一起嗎?”

聽到這裏,連送心頭湧上了難以言表的感動,甚至有些哽咽,和沿珩比較起來,他發現自己對待這份感情太過狹隘。

但他盡量忍住了自己的情緒,用輕鬆的語氣調侃:“你這麽說,就好像我是因為你能得冠軍才會跟你在一起一樣。”

沿珩咧嘴一笑:“那麽,連先生,從此以後,我們相依為命吧。”

“可是,不跳水了,真的沒有關係嗎?”

沿珩轉了轉眼珠,認真地回:“第一次被開除的時候,感覺天都要塌了,因為那個時候我從未想過除了跳水自己還能做什麽。就算再怎麽沒成績,我也一直寄托著跳水這個運動在存活,那個時候的跳水對我來說隻是一個能謀生的工具。可是後來,我仔細地想了想周教練跟我說的那些話,我當初確實是因為喜歡跳水本身才來的國家隊,現在我依舊很喜歡它。連先生,如果隻是單純喜歡它的話,你覺得在哪兒不能跳呢?”

連送從沒想過,隻有十九歲的沿珩可以說出這樣的話來。盡管他心中還有未能釋懷的部分,可生活總不能一直沉浸在假設當中,既然選擇了要抓住這份感情,至少是要向前看的。

“連先生,”沿珩有些不放心地問,“以後沒有很貴的衣服穿,沒有很好的房子住了,也沒有關係嗎?”

連送嗬嗬一笑,用手刮了刮她的鼻子,道:“可是,我有你了啊!”為了讓她更安心,他換了一副驕傲的神情繼續說,“並且呢,你麵前的這個人,除了有一身連家給的光環之外,也是正兒八經從牛津大學畢業歸國的碩士,自信養活你還是沒有問題的。”

說到底,愛情使人盲目,但也能讓人成長。

“我堅決不同意。”方寸抓住沿珩收拾行李的手說,“隊裏現在還沒有給出最終處分方案,一切都還沒有定論,你怎麽能自己先放棄了呢?”

沿珩站起來麵對著她說:“方小胖,我就是要放棄了,我為什麽不能過除了跳水以外的生活呢?”

“你……”方寸沒有辦法回答沿珩這個問題,抓住沿珩的手卻在不住地顫抖,她隻是害怕,害怕沿珩離開之後會過得不好,“本來東西就是我偷偷拿的,要受處分的人也應該是我,而不是你。”

“方小胖,我隻是不想過現在這種生活了。”說這些的時候,沿珩甚至有些疲憊了。

就好像是好不容易下定決心想要來一場不顧一切說走就走的旅行,但旁人卻好心地在為你分析行程中會出現的各種狀況,譬如風雨雷電霜雪驕陽,原本的一份好心好意也會讓你疲於應對是一樣的。

方寸眼睜睜地看著沿珩倔強地拖著行李出了門,這一次,她沒有跟出去。遠去的腳步聲最終還是消失在耳畔,搬空了一半的房間讓留下來的人心裏生出莫名的寂寥。

在青春成長的路上,分離會是一場注定的修行。

不管是突如其來的,還是策劃已久的。

而你知道,分別是一段時光的終結,但也會是另一段的開端。

有些年頭兒的老住宅區裏,香樟樹鬱鬱蔥蔥的樣子不過是再次證明了小區年齡已久的事實。斑駁滄桑的牆體是尋常人家柴米油鹽的痕跡,不再光潔的地板也是時光最好的見證者。

屋內光線不好,家具也很簡單,不用破舊來形容隻是沿珩不想把眼下的生活描述得太過沮喪。

無論如何,在她回首望向眉眼深邃的連送時,她便滿足於現在所有的境況。

就算是在深夜裏,她也覺得那雙灼熱的眼睛是一輪照亮月球的太陽。

她每時每刻都想撲進他的懷抱,去聞他身上的柑橙味兒。

連送擦了擦剛洗完澡還在滴水的頭發,笑著由她像個樹懶一樣掛在他身上。

“好了,早點兒去睡覺,明天還要出去找工作。”連送揉了揉她半幹的短發。

連送坐在亞麻色的沙發上,沿珩麵對麵跪坐在他腿上,她搖了搖頭說:“我好不容易才能像現在這樣隨心所欲地看著你,我不要睡。”

連送寵溺一笑說:“以後有的是時間,我就在這裏,是你的了。”

“真的嗎,你是我的了?”沿珩說著“吧唧”一聲親了連送一口。

暗黃的吊燈橫在他們的頭頂,羞澀一顫,光變得更暗了。連送順勢將她一摟,她便將頭貼在他的胸口。

隔著薄薄的棉質T恤,沿珩更加清晰地感受到了他起伏的胸膛和規律有力的心跳。

“連先生,跟我講講你的故事吧。”

連送低頭親吻了一下沿珩靠在他胸口的額頭,問:“你想聽什麽?”

“我認識你以前,所有的事情,我都想知道。”

“好。”

窗外是一輪皎潔的月亮,香樟樹下坐著幾個拿著蒲扇趕蚊子的老人,老人念念叨叨不厭其煩地說著過去的事,說著過去啊,日子過得怎樣慢、怎樣讓人懷戀。

再到後來,雲層升起,月亮不見了,院子裏恢複了深夜該有的寧靜。連送將懷中已經熟睡的沿珩抱起放到**,借著微弱的燈光將她的睡顏仔仔細細地又看了幾眼後便起身出門。躺在沙發上後,一天下來的困頓瞬間向他襲來,很快,小區裏最後一盞燈也熄滅了。

清晨,陽光柔柔地照在連送的側顏上,深長的睫毛在暖橘色的晨曦裏像森林深處的精靈。

沿珩看呆了,差點兒流出口水。

連送輕輕地敲了敲她的頭,她便站起來踮起腳也敲了敲他的頭。

日子便在這叮叮當當,低語暖言中過得平淡又幸福。

幸福隻是日子的封麵,等翻開扉頁才發現,原來酸甜苦辣鹹都在目錄當中。

沿珩因為本身還不怎麽出名,隻在社區的超市裏找到了一個導購員的工作。工作簡單輕鬆,最重要的是時間短,這樣她就有時間在家裏鑽研廚藝了,她可是信誓旦旦地揚言要把連送養得白白嫩嫩的。

但連送,拿著漂亮的履曆卻連別人公司的大門都進不去。

甚至有公司經理親自來到前台向他鞠躬道歉說:“連少爺,我們是小公司實在是用不起您啊!”

他冷笑一聲,回頭將簡曆丟進了垃圾桶。不用想也知道連固這次是真的沒有給他留一點兒餘地,別說要在一個稍有規模的公司找份工作了,就算是普通小公司隻怕也沒人敢接他這個燙手山芋。

但隻要人活著,就不可能找不到出路,哪怕另辟蹊徑,也不會被輕易被打敗。

他伸手鬆了鬆領口的領帶,身後重型機械的轟鳴聲引起了他的注意。

綠色安全網下無數渾身沾著泥灰的工人停下了手上的動作,盯著身穿西裝的連送像看戲一樣憨厚地笑著。

工頭不耐煩地走過來問連送想幹什麽,連送脫下西裝將出門時弄得整整齊齊的頭發揉亂問:“還缺人嗎?”

“就你?”皮膚黝黑的工頭笑了兩聲,“不是我說,我們這裏的娘們兒都比你強。”

此話一出,攀在牆上的工人們哄堂大笑起來。

連送也跟著大笑起來,說:“不試試,你怎麽知道是我強,還是你們的娘們兒強?”

工頭本來也就隻是跟他開開玩笑,見他確實是誠心誠意來找“活路”的,二話不說,在上工登記簿上寫下他的名字,就讓他去搬磚了。

跟他一起搬磚的大姐看他細皮嫩肉的先是調戲他,但見他不識風情,覺得沒意思就轉化角色認他當幹弟弟。

連送有的是力氣,隻是技巧不行,還沒幹多久手就被劃破了。好在後麵大姐手把手地教他如何“討巧”還送了他一副手套,他才漸漸適應了這力氣活。

真正生存能力出眾的人大概就是連送這種,可以很快地適應各種環境,並且不把生活本身分成三六九等,隨遇而安用在他身上絕對不是一個貶義詞。

租住的這個社區比較老舊,所以很多很久以前的場所和設施都還保存並依舊運行著,比如公共澡堂。

連送下工後不想灰頭土臉地回家,於是轉身先去了澡堂,衝掉一身塵土換上早上出門穿的衣服才趕在日落之前回到了那個陽台外盛開著木槿的家。

鍋裏熬著的骨頭湯,湯汁漸濃,香氣撲鼻,沿珩頭發紮起像個雞毛撣子一樣立在頭頂,身上穿著廚房用的花布襯裙專心致誌地盯著鍋裏的動靜,以至於都沒有發現連送站在她身後,直到他從背後將她抱住,一份踏實的感覺才讓她心花怒放地轉身回抱住分開了一天的人。

“連先生,歡迎回家。”

盡管一天辛苦的勞作讓連送覺得筋骨酸軟,但這一刻廊下亮著的燈光和沿珩自然而然說出來充滿溫情的話讓他一下子就滿血複活。

“我給你帶了禮物回來,”連送將放在背後的一籃盛開的向日葵遞給了她,“我覺得你很適合向日葵,所以特意買給你的。”

沿珩努了努嘴,略微嫌棄他的品位:“為什麽?”

“因為向日葵代表了積極向上、勇敢忠誠,並十分……”他撓了撓頭發,好吧,編不下去了,“其實我是覺得向日葵很實用,你看啊,欣賞完後還能把裏麵的果實拿出來吃。”

還能把裏麵的果實拿出來吃。

果實拿出來吃。

來吃。

吃。

沿珩臉一黑,扭身將連送按壓到沙發上開始撓他癢癢,裝作生氣地問:“在你心裏我就是一個隻會吃的人是不是?”

“不是,哈哈……”連送連連求饒。

“再給你一次機會,好好說話。”

“你不是隻會吃的人,”連送憋著笑認真地說,“你可能是一個連吃都不會的人。”

“你死定了今天……”

沿珩準備再次對連送下“毒手”的時候,被連送一個反身製止住,兩人便窩在沙發裏打鬧開去。

骨頭湯的香氣順著秋風吹到了小區外麵,白發蒼蒼的賣花老奶奶盡管年事已高但依舊自力更生,她隻說了一句花不賣完就沒辦法回家的話,經過她麵前的俊小夥就連籃子都買走了。

歲月無聲,靜好。這便是普通人普通的幸福,簡單知足,卻又那麽難能可貴。

深夜,連送已經在沙發上睡著了,沿珩卻光著腳丫從房間裏溜出來鑽進他的懷中。

連送被這突如其來的溫軟驚醒,含混不清地問:“怎麽了,睡不著嗎?”

沿珩搖了搖頭,皺著眉說:“好早我就想問了,連先生你身上怎麽有那麽多青紫的痕跡,手上也有好多傷口,你是跟人打架了嗎?”

他朝沙發裏麵擠了擠將沿珩完全抱住,輕輕地拍著她的背像哄小孩兒睡覺一樣柔聲說:“不要瞎想,隻是前兩天幫隔壁大嬸搬東西不小心弄到的。”

沿痕心疼地將他的手握住:“怎麽這麽不小心,要知道你現在可就剩下這副皮囊值點兒錢了。”

連送輕笑:“好了好了,我會小心的。”感覺身體有些發熱,於是催促她說,“嗯,你還是快點回房間去睡吧,這裏太擠了。”

“連先生為什麽不跟我一起去**睡覺?”

連送歎了一口氣,無奈地說:“還不到時候,別問了,乖,快走。”

小家小戶的地方,早起的清晨充滿了煙火味。東家的油條豆漿,西家的包子清粥,以及沿珩家的荷包蛋麵。

沿珩一邊刷牙一邊蹲在連送身邊看他一口一口將碗裏的東西吃完,之後便滿足地哈哈大笑。白色的牙膏泡泡飛得滿天都是,連送笑著將最後一口湯喝下便起身跟她告別。

沿珩漱完口,站在門口幫他把領帶整理好,樓上下來倒垃圾的大媽樂嗬嗬地誇他們小兩口感情好。她剛想辯駁還不是小兩口,連送便在她嘴唇上輕啄一下示意她不必多說。

看著連送走出小區大門,她才回過頭,剛準備整理一下餐桌就發現連送平時上班帶的包落到沙發上了。雖然她不知道裏麵的東西對於今天的連送是不是有用,隻是憑直覺應該給還沒有走遠的他送去。

沿珩穿著紅色的套頭衛衣和黑色運動短褲趿拉著拖鞋就追了出去,小區裏盛開的木槿在晨光中看起來新鮮極了,花樹下經過的人帶了一陣風吹動枝頭幾許**漾。

巷子拐角處的公交站牌下,連送正單手插兜眺望遠方,和著旁邊生鏽的站牌就是一幅時尚畫報。沿珩不願驚擾,想悄悄地走過去,但身後突然衝出來的汽車隔斷了她看向他的視線。等車離開,她發現連送已經上車了。

但好在同一路的下一輛車隨即也開了過來,她跳上車一路跟了去。當然順便也想看看連送現在上班的地方,心想若是以後下班早的時候還可以去接他回家。

少女不知愁滋味,小小的心思藏都藏不住,臉頰上湧現出來的幸福潮紅讓她開始不自覺地晃動腦袋。

公交司機突然一個急刹車才將少女從幻想的幸福中拉回了現實。她抬頭望向窗外,正好發現前一輛車也停了,並且連送在這一站下了車。她也趕緊招呼司機開門,跳到站台上,眼瞅著連送已經走遠了便立馬追了上去。

經過一棟高檔寫字樓,她原本以為他會在這裏上班,於是加快了步伐想趁著他進去之前把包給他。但她發現他並未進去,而是轉身走向了大廈後麵正在建設的工地。

浮現在臉上的笑容一點點消失,她抓緊了拿在手上的包,甚至有那麽一點兒不敢繼續朝前走去。

褐紅色的磚牆,臉貼在上麵是非常冰涼的觸感。沿珩就站在那裏,將臉使勁貼在牆麵上以至於都擠壓得有些變形,仿佛隻有這樣才能稍微緩解眼前的景象帶給她的難以釋懷的震撼和痛楚。

塵土飛揚的建築工地上,連家二少爺此刻正穿著沾滿汙泥的外套和帆布鞋,混雜在一群滿口粗言的工人當中,明明那麽不合群,卻非要表現出一路人的樣子來,麵對工友大姐的調戲也是別扭地接受著。卷起袖子的胳膊上幾道被磚石劃傷的痕跡在太陽下顯得格外紮眼。

工頭時不時過來謾罵幾句,連送也全盤接受,並笑嗬嗬地裝作不在意,一顆原本驕傲高冷的心就這樣被眼前的生活給摧毀了。

而沿珩還一廂情願地認為這平凡的生活裏所體現出來的幸福正是連送想要的,卻不知他已經為她犧牲到了何種境地。

她將頭使勁抵在牆上仿佛是想鑽進去,用牙生生將嘴唇咬住以免收不住自己此刻洶湧不堪的情緒。

控製不了的眼淚大顆大顆地溢出眼眶,匯聚在一起順著臉頰流進脖子裏,有些涼。幾個來回下來,連送厚實的工衣便被汗水浸濕了。那顯眼的汗漬比最毒的毒藥還要蜇人,沿珩難受得連抽泣都有些不順暢。

搬磚上車時,連送一不留神手背上又添了新傷,醒目的殷紅血液順著手背流了下來,但他隻顧著下一趟自動升降車的到來,根本顧不了那在他眼裏不值得一提的傷口,沿珩卻看得痛如針刺。

從秋初到秋深不過轉眼兩個月時間,連固有的是耐心。所以,當他在陽光晴好的午後接到沿珩的電話時,一點兒也不感到意外。

倒是沿珩跪坐在他們悉心經營生活了兩個月的地方,整個人崩潰且懊悔。她自認為即使不過之前的生活也沒有什麽,跳不跳水對她來說並沒有與連送在一起重要。可她從來沒有真的為連送想過,一個過慣了錦衣玉食生活的世家公子,吃寡淡荷包蛋麵的時候是怎樣的心情;也從未去關心過他從高處跌落到塵埃裏到底疼不疼,她覺得自己隻是自私地想將他據為己有,卻不知道這樣帶給他的傷害有多大。

窗外木槿花在一陣秋風中凋落得滿地都是,香樟樹葉也湊著熱鬧來到她沒有封閉的陽台上。鍋裏一如往常燉著連送喜歡喝的骨頭湯,湯汁漸濃,香氣撲鼻。

連送在此刻推門而入。

幹淨整潔的衣裝和麵龐,讓沿珩看著更加刺心。

“我回來了。”他走過去蹲在沿珩身邊親了一下她的臉頰,然後起身去聞鍋裏的湯,“好香啊,我們家沿珩簡直太厲害了。”

沿珩趕緊恢複情緒,像往常一樣笑嘻嘻地走到他身邊說:“那是,天底下僅此一家,你說厲害不厲害。”

連送揉了揉她的頭發,笑意湧上臉頰。

沿珩控製不住地想往他懷裏鑽,他便由著她。

“連先生,”晚飯後沿珩抱著枕頭和被子走到沙發邊說,“今晚我要睡在你旁邊。”

“快別鬧了……”

“我沒有鬧,你睡沙發,我就睡在地毯上,”說著她便蹲下身開始鋪被子,“你上次給我講的關於你以前的故事已經講到了最後一段,今晚我想聽完。”

連送見她執意如此便從沙發上下來摟住她跟她一起睡到地板上。

夜燈暗淡,昏黃地照在他們身上。沿珩睜大了眼睛盯著連送,不想錯過他的任何一個表情,他在她耳邊小聲說著過往的經曆。那些沿珩不曾去過的大千世界,沒有經曆過的紛繁世事,經他一說就好像自己也曾親身經曆過一樣。

直到夜深人靜,連送終於說到了“那天,我在二樓的陽台上看到了沉入水下的你”。

歲月無情,轉眼已經過去兩年。

秋去冬來,寒蟬淒切,連知了都要謝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