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雪中一吻

錢辰的興趣班泳池邊長著一棵粗壯的榆樹,榆樹上的知了沒完沒了地叫了一整個夏季。秋天剛到,榆樹又開始飄飄揚揚地落黃葉。

沿珩使勁抓了抓頭發,愁容滿麵地站在錢辰麵前。

“怎麽了啊?”錢辰端著大茶缸坐在搖椅上,這副形象與其說是個教練還不如說是工廠看大門的老大爺,不對,還不如看大門的老大爺。

老大爺至少是敬業的。

“師父,”沿珩蹲下來,“我媽今天又催我趕緊去找工作了。”

“那麽多年都耽誤了,還在乎這一兩天,你媽可真是……”

沿珩聽到這裏,兩嘴一抿,瞪大了眼睛一腳將錢辰踢進了泳池。

錢辰在裏麵撲騰了好幾下才掙紮著浮出水麵,怒火衝天地教訓這個不孝的徒弟:“沿珩,你才拜師兩個月翅膀就硬了是不是?”

“你也知道我來這裏都兩個月了?”沿珩不依不饒,“兩個月裏你天天就躺在搖椅裏聽廣播,現在好歹是互聯網時代了,你就算是不靠譜能不能也找個先進點兒的娛樂方式?”

果然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啊!聽廣播也能讓她不爽。錢辰用手擦了擦臉上的水,心想真是慈師多敗徒啊!

但他能有什麽辦法,已經二十多年了,就算是當年的訓練方法他還記得,但沿珩不是說那一套現在國際跳水已經不允許了就是說那種跳法已經不能得分了。時代在進步就算體育精神不變,可技能要求已經有所不同了,他也知道不可能讓沿珩光靠精神取得成績。

“要不,今天你再看看比賽的錄像?”錢辰趴在池邊一時有點兒不敢上岸,接手沿珩之後,他已經很認真地在觀看各種比賽了,從中總結經驗和方法,但總歸是不夠係統。

沿珩歎了口氣,這連送真是的,不負責任地把她丟在錢辰這裏就不管不問了,害得她現在進也不能退也不是,省隊那邊她每天還是會去打打卡,但拋開教練員不待見她不說,小朋友們的訓練模式也不適合她。

就在他倆一籌莫展地坐在榆樹下啃西瓜的時候,興趣班的小朋友過來說有兩個人來找沿珩。

兩人四目相對,沿珩想到的是她父母。自從得知她被國家隊開除後,她父親沿江倒是沒有說什麽,因為本來就不是很願意讓女兒受那份苦,但是她媽媽劉小美就不樂意了,罵她不爭氣不說現在還逼著讓她趕緊放棄回家找工作。

但錢辰想到的是連送。他是連送媽媽木槿二十多年前的教練,兩個人之前的感情糾結且複雜,雖然到木槿離世二人都沒有再相見,但連送是他看著長大的,就算之前在英國留學連送都會抽時間回來看他,兩人感情頗深。之前,他深信連送沒有對除他之外的人上過心,但沿珩很明顯是一個例外。

不過這次,他們都猜錯了。

“阿珩!”方寸帶著楊光心不遠千裏突然出現。

沿珩驚得手上的西瓜都滑落到了地上,看著泳池對麵的方寸正用力向自己揮手,她揉了揉眼睛確定不是幻覺之後“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嘴巴裏豔紅的西瓜汁順著嘴角流下來。

錢辰嫌棄地抽出幾張紙塞到沿珩手裏,方寸見狀拉著楊光心奔向沿珩。

“方小胖,你怎麽才來啊!”

“我聽到你在呼喚我了,於是就駕著七彩祥雲,雖然沒有身披金甲,但拿來了你最需要的跳水隊最新的訓練計劃書給你。”

沿珩激動得不知道該說什麽,倒是錢辰趕緊過來將資料拿到手上翻看,還是熟悉的框架,還是一樣的開篇和結尾,改變的無外乎隻是一些動作和得分點。

錢辰看著那本冊子,眼中有著沿珩他們不懂的情感,他們雖然每天都在麵對,但可能還不清楚,這訓練計劃書最初的創作者正是眼前的這個人,所以他拿著那幾張薄薄的紙在手中,卻充滿了厚重的儀式感。

沿珩知道錢辰一旦出現了這種神情,那往往是打擾不得的,於是朝方寸和楊光心使了個眼色,三人便溜了出去。

“哇哦……”方寸一出大門便飛身到沿珩旁邊緊緊地抓住她不放,“說,你現在跟連送先生啥關係?”

沿珩覺得莫名其妙:“我和他能有什麽關係?”

“還不承認,人家連送先生都送你一座遊泳池了,你還想怎麽樣?”

“這泳池是我師父的,他隻不過是幫忙翻修了一下而已。”

“而已?”方寸難以置信,“你是不是不知道連送先生是什麽人啊?人家日理萬機,一分鍾就能賺幾個億的人,為了你這點兒事前前後後忙裏忙外的,你以為我不在你身邊就都不知道嗎?”

沿珩臉微紅,盡管知道方寸是在胡言亂語,但不可否認的是她心裏其實也很感動。

楊光心走在一邊完完全全被忽略掉了,有些不樂意地說:“別一天到晚不是連任哥哥就是連送先生的,我還活著呢!”

沿珩意味深長地望了望這倆人,正是錯開話題的好時機,立馬抓住反問方寸:“說,你倆啥情況了?”

“我跟他能有什麽情況啊,你瞧瞧他,除了會跳水,別的啥都不會。”

“我會跳水還不行啊?”楊光心反駁。

“你會我就不會了啊?”方寸回擊,“再說,你跳的是3米,老娘的還比你高7米,有啥好嘚瑟的你就說!”

“我3米跳板世界第一,大滿貫差點都要拿倆了,你隻能偶爾得個冠軍,高7米咋地,你咋不上天呢?”

“……”

沿珩覺得自己受到了萬點暴擊,此時此刻真恨不得抽自己兩耳光,平白無故地扯起這個話題幹什麽?找虐嗎?

方寸和楊光心在濟南玩了兩天就回京去了,臨走之前承諾沿珩她會定時將夏寒和呂含山的訓練錄像給她,並且約定會等她歸隊。

錢辰自從拿到了那訓練計劃書,整個人就一百八十度大轉變,不僅不再吊兒郎當,並且對沿珩嚴苛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

為了方便訓練,錢辰讓沿珩從省隊宿舍搬出來住到了泳池邊的房子裏,平時省隊若是沒有重要事情就讓沿珩請假,隻要在檢驗成績的時候能過就行,省隊本來就沒有教練願意搭理她,這樣一來倒給他們省了不少事,他們自然也懶得管。

除此之外,沿珩必須在淩晨四點起床,圍著二環跑一圈後方能吃早飯,風雨無阻。沒有蹦床那些輔助性的訓練設備,所有的訓練全部用泳池實訓。長期超負荷的入水訓練,讓沿珩的頸椎受到了巨大的壓迫,往往一天下來躺到**便能睡死過去。

錢辰是一個好教練,但要做一個好教練就意味著要放棄做一個好人。

秋末冬初,池水的溫度已經下降到了皮膚能接受的邊緣地帶,淩晨的氣溫也低得讓人縮手縮腳。鬧鍾響後,錢辰披了外套站在門口等沿珩,但這一次沿珩並沒有及時出現,於是他惱怒地走到沿珩門前,一腳把門踢開。

房內的景象讓錢辰幾欲哽咽,沿珩手裏還拿著昨晚訓練完他給她補充體能的食物,整個人就那樣躺在**陷入了深度睡眠中,鬧鍾在她耳邊響著,但她一點兒反應都沒有。累到極致的時候就如同死去了一般。

心疼歸心疼,放縱這種東西隻分零次和無數次,所以無論如何,今天的沿珩還是要起床,還是要跑一遍二環。

他走過去,換了情緒,黑著臉,毫不憐惜地一把將沿珩從**拉起來。頸肩撕裂一般的疼痛讓沿珩瞬間睜開眼睛,看到錢辰恐怖的臉,又聽到鬧鍾的叫聲,她瞬間就明白發生了什麽。

她立刻跳下床穿上鞋子準備出門,錢辰在她身後大聲嗬斥:“今天給我跑兩圈……”

沿珩從星光滿天的黑夜跑到了黎明,跑到了日出,跑到了菜場大媽都買完菜回家準備做中飯,才喘著粗氣回到錢辰的興趣班,她扶著門框的手都在顫抖,兩眼發黑,在心裏“詛咒”了錢辰無數次。

錢辰端著大茶缸過來問她錯了沒有。

“錯,錯,錯了,”好漢不吃眼前虧,他怎麽開心就怎麽說好了,“水,水給我喝一口。”說著就朝他的茶缸撲去。

錢辰一個偏身,沿珩撲了個空,不過他立馬從身後拿出一瓶礦泉水給她說:“剛運動完,哪能立馬喝茶水?”

“師父,我這不是在運動,是在接受體罰。”沿珩緩過勁,有力氣頂嘴了。

錢辰不反駁,體罰就體罰吧,目的達到就行了。

元旦過後,省隊有一次向國家隊輸送人才的機會。沿珩在省內的幾次比賽中輕鬆獲勝,不出意外應該會再次回歸國家隊。省隊的領導其實也清楚沿珩被國家隊退回來但並沒有說永不錄用,這就是給她留了後路,至於回來之後她是要放棄還是要想辦法給自己爭取,這一點他們並不想過問,但機會,他們還是會給她的,畢竟她對他們而言始終都是故鄉人,失望歸失望,放不放棄那得另說。

由於錢辰的泳池在室外並不是恒溫的,到了冬天,入水就好像受極刑。

為了不和夏寒、含山她們的訓練進度拉開太大的差距,沿珩還是咬著牙換上了泳衣。牙齒咯咯打戰,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站在跳板上寒風一吹她的心就一緊,平時看起來那麽和藹可親的池水,現在看起來簡直就像怪獸,還是張著血盆大口的那種。

不想了!

她緊緊地閉上眼睛,盡可能地平複心情,開始走板起跳,最後奮身一躍,隻聽清脆的“撲通”一聲在水麵上激起了小到可以忽略的水花。

空中的動作也很流暢幹淨,沿珩在這煉獄一般的訓練環境中正悄悄成長著。

但透心的涼意還是在她入水的那一瞬間灌進了她的身體,讓她如窒息一般久久無法緩過勁,她用了比平常更長的時間鑽出水麵,之後便趴在池邊大口換氣。

冷冽的空氣裏傳來了幾聲鼓掌,她扭頭去看,連送穿著一身灰色的羊絨大衣正站在她麵前。

稀薄的空氣讓兩個人的呼吸都變得非常清晰,她本想說一句連先生好久不見,但徹骨的寒冷讓她咬著牙,拳頭攥得生緊,無法言語。

連送以為她是受到了什麽難以啟齒的傷害,立馬蹲下問:“你怎麽了?”

“冷冷……冷死我了……”

連送見狀趕緊將放在池邊的浴巾還有大衣遞給她。她走過去哆嗦著用浴巾將身體擦幹,然後躲進大衣裏。可那股寒氣已經鑽入身體裏麵了,這點兒溫暖根本不夠。

連送見她雙手的指尖和鼻子都凍得通紅,嘴唇有點兒微微發紫,濕發在這寒冷的空氣裏居然結起了冰碴兒。他無從想象一個看起來軟糯的姑娘居然還有這樣強大的毅力。可是看著她的樣子,心頭湧上了莫名的柔軟,不知是出於何種想法,他走近她解開大衣的扣子將她包裹起來,雙手緊緊地抱住她。

“連……連先生?”沿珩被這突如其來的溫暖著實嚇了一跳,她甚至可以觸摸到連送緊實火熱的胸膛,還有清冽的柑橙香味。於是,明明是想要拒絕掉的,卻在下一秒貪戀地倚靠過去。

錢辰過來本是想宣布今天元旦可以放她一天假的,但撞上這青年男女之間的小曖昧,不得已隻好暫退到門外。

那隱藏在空氣中甜膩的氣味順著遊泳池飄了過來,蹭在錢辰鼻頭,讓他微微一笑,想起了當年他和木槿的往事。

那也是一個荷爾蒙旺盛的人生季節,年少輕狂又才華橫溢的錢辰,在有著和現在連送差不多的年紀就當上了國家跳水隊的總教練,慕名追求他的女性能在長安街上排成一個連。但他卻對那個年紀尚幼的木槿情根深種,明明知道不可以,卻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一個說等她長大,另一個也說等她長大,於是日子就在等待中悄然消失掉……

錢辰的小廚房,平時不怎麽用,所以看起來倒也幹淨,這天晚上沿珩提議要吃一個家庭小火鍋。

連送笑問:“你怎麽對火鍋如此情有獨鍾?”

“冬天不吃火鍋像話嗎?”

錢辰又恢複到了隻有連送在才會有的慈愛形象上,對此沿珩的解釋是,他跟連送一樣人格多變且複雜。

“看你平時訓練得辛苦,今天買的全是你愛吃的肉。”錢辰將鍋蓋揭開像是寵溺自己的孩子一樣對她說。

沿珩一臉小傲嬌地說:“謝謝師父,我一定全部吃光光。”

“你能吃的樣子,和木槿倒是有幾分相似。”

突然提到這個人,讓空氣裏的熱度降低了幾分,不過連送馬上配合:“什麽啊,她怎麽會有我媽漂亮,完全不是一個層次的,不能比。”

“喂,連先生,你這麽說我可生氣了啊。”

“我總不能為了不讓你生氣就睜著眼睛說瞎話吧?”

“說兩句瞎話又死不了,”說著她就朝他身上壓過去,“我沒你媽媽漂亮,但我肯定比她重。”

連送裝作被壓得很難受的腔調回:“在這方麵,你確實完勝。”

“啊!”沿珩羞紅了臉表示抗議。

錢辰見狀,借口說出去抽根煙。教練一走,沿珩就更加肆無忌憚。連送隻顧笑,卻不還手。

鍋裏肉片的香氣從縫隙裏冒出來,沿珩立刻住手,端坐鍋前望著那一鍋肉流口水。

“你這樣子,好像錢叔叔虐待你了一樣。”

沿珩可憐兮兮地說:“他可不是虐待我了嘛!他說我一分錢沒給過他,能保證我不被餓死就是他最大的仁慈了。”

“說得沒錯。”連送幫她把鍋蓋揭開。

沿珩白了他一眼,看在食物的份上不想跟他計較。冒著泡的湯汁和飄到空氣中的白煙,讓這個簡單的小廚房變得溫情滿滿,在這樣的氛圍裏人也容易矯情。

“謝謝你啊,連先生。”沿珩低著頭喝了一口濃湯,滿足地笑著對他說。

“謝我什麽?”

“如果不是你,我現在可能已經聽我媽的話,去街頭擺攤賣羊肉串了。”

“這樣看來你是該謝謝我。”

“嗯?”

“你賣的羊肉串能吃嗎?”

“連先生!”前一秒還想感謝他的情緒現在一點兒都不剩下了。

“好了好了,我開玩笑的。”見她又想過來“折磨”自己,連送立馬求饒。

“原來你也是會開玩笑的啊。”

連送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非常認真地對她說:“如果,非得要感謝的話,那就把你歸隊後獲得的第一個大賽獎牌送給我吧。”

“那可不行,聽說那樣的獎牌都是純金的,多貴啊我就給你?你得用買的。”

“哈哈……”連送大笑,“小朋友,不要用你的無知來掩飾你從未獲得過金牌的尷尬好嗎?”

沿珩不依不饒:“我不是小朋友。”仿佛是為了證明這句話的真實性,她放下碗筷一個用力將連送撲倒在地上。

低氣壓的空氣裏,沿珩紅著臉支撐在連送上方,他看得清楚,她一張鵝蛋臉線條流暢,雖然五官沒有那麽精致,可勝在那雙圓而明亮的眼睛,還有一笑就露出的那口小白牙,細膩白皙的臉上因紅暈攀爬而顯得可愛異常。

就在他差點兒沒忍住伸手去撫摸她臉頰的時候,她晃神望向窗外,昏黃的路燈下不知不覺已經積了一層雪。

“下雪了。”她立馬起身往屋外跑,連送抓起地上的外套跟著跑了出去。

說實話,她已經很久沒有見過濟南下雪了,瑩白的雪花從漆黑的夜空中飄下來,落在地上仔細看還有雪花原本的形狀。

她伸出手,想要接住飄來的雪,也許是路燈的光太過於曖昧,也許是雪天本就容易讓人變得不理智,連送走上前去握住了她暴露在冷風中的手。

她不可思議地望向連送,對方站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呼吸吐出的白氣就在眼前縈繞。他額前的頭發上飄滿了白色的雪,目光是她從未見過的深情。

正是那深情的凝望讓沿珩亂了心跳的頻率,沒了呼吸的節奏。她怔怔地看著他一點點地朝自己靠近,然後清晰可辨的清冽柑橙味灌入鼻腔,她還來不及做出反應,下一刻麵前的人就已經伸出了另一隻手將她抱住。

“那個,連先生……”

她舉起雙手不明所以,睜大了眼睛,看著他將自己薄薄的雙唇貼近。

她應該拒絕的,或者至少應該說點兒什麽的,可連送似乎並沒有給她機會。柔軟而又火熱的觸感,讓未經人事的小姑娘瞬間沒了方寸,隻覺得大腦如同這雪後的大地一樣一片蒼白。

連送本是想抓住她的手以免再被凍著,可是在對視上她那雙眼睛以及如雪一樣純淨的微笑之後,他就知道,任他再怎麽努力,眼前的人已成功地擊破了他在心中鑄造多年的壁壘,這讓他再也無法自製。

錢辰站在窗口,深吸了一口煙,得到暢快體驗後,滅了火星,輕笑一聲自言自語:“臭小子,果然是實力行動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