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永不言棄

夏天的濟南和南京、重慶以及武漢並稱為中國四大火爐,到了7月就更加炎熱難耐。

沿珩討厭這樣的季節,所以才在年幼時那樣癡迷於跳水這項運動。從水蒸氣都在沸騰的空中一躍而下,眼下藍色的泳池就是天堂一般的存在,不管是腳先沾水還是頭先入池,她對於那種冰涼的感覺從來都是心馳神往。

後來有人說她在跳水方麵十分有天賦,便帶著她去了省隊,可能是因為濟南的夏天比別的地方更熱,所以不論是在省隊期間還是在那之前,她跳水的欲望都來得比之後更加強烈。周教練說她是百年難得一遇的跳水奇才,所以動用了所有的關係把她收入旗下。可那之後沿珩再也沒有經曆過任何一個比濟南還要煩熱的炎夏,所以她的跳水生涯從那時起就平平淡淡地到了現在。

再次回到省隊,她似乎已經開始接受這種令人膩煩的悶熱了。她坐在池邊,腳伸進有些溫熱的水裏,額頭上的汗珠順著臉頰流下,流到脖子越過鎖骨最後滲進衣服裏。

“沿珩,”省隊的總教練扯著嗓子衝她吼,“這個池子有人要訓練,你換個地方。”

她抬頭看了看四周,都是十三四歲的小妹妹,她們的身體剛剛開始發育,細細瘦瘦地站成一排,每天的訓練是枯燥也是痛苦的。可她們天真的臉上流露出來的卻都是欣喜,沿珩知道,那是她們對未來的一種期望。

真是可悲啊,直到現在沿珩才發現,原來自己對未來從沒有過期待。

她怔怔地站起來走到泳池正對著的牆跟前,那裏還站著幾個剛來的小朋友。她們望向她的眼中充滿疑惑,大概是不解,為什麽這裏有個比自己大那麽多的姐姐。

沿珩點點頭笑了笑便離開了,她不想在那裏成為她們的反麵教材,或者其他。

回隊一周了,沒有任何一個教練願意接納她,也沒有訓練日程可言,她似乎成了一個笑話。每天定時定點地來,然後離開,這裏沒有她的位置。她的再度出現對省隊來說是一種恥辱,當年信心滿滿地被送出去,所有人都不曾懷疑,她將來會成為這個省的驕傲和英雄。唯獨這種局麵無人預料過——她會在六年之後,一無所成地被國家隊開除並退回來。仿佛是一個被人用心打造的商品,出售後被花了高價錢的人買去,但不久便被退回說你隻是個贗品。

所以沿珩能夠理解他們此時的失望和憎惡。

她垂著頭開始收拾訓練包,以前夏天燥熱她隻能想到用跳水來解決,但長大後她方知其實還有別的方式,比如吹空調之類的。她笑得蒼白,難過於就算是大白天她背著包離開,也沒有人嗬斥她。以前不明白嚴厲便是愛的意思,現在明白了但為時已晚。

她望了一眼這光線暗暗的遊泳館,在心裏跟它道了個別,一身疲憊和倦怠就此結束吧。

畢竟無能為力才是最深沉的絕望。

忽然就開始下雨的天氣也是讓人不爽的理由之一。她走出遊泳館,歎了口氣隻能站在簷下等雨停,雨,總會停的。

從側麵移過來的黑色影子遮擋住了她望向前方的視線。

她回頭,連送便站到了她眼前。

幾天不見,他似乎憔悴了許多,頭發不再像以前那樣講究而是隨意地垂在額前,眼神雖然還是深邃的,卻有了幾分憂鬱,唇邊有一些青色的細碎胡楂。

也不像往常見過的那樣,穿著拘謹又合身的西裝,這一次他穿著T恤,仿佛是為了故意表現得接地氣一些。

“你怎麽會在這裏?”她愣了一下問。

“為什麽不告訴我?”他並不直接回答她,反而有更多的疑問想要問她。

沿珩用腳踢了踢廊下的水,嗬嗬一笑:“我也沒有反應過來就……”

“對不起。”他望著她。

臉色有些黯淡的沿珩,連眼神都失去了往日的神采。那天他送完她便轉身回了公司,原本是想告訴父親他無心和李又呤結婚,並且想把自己解決連氏危機的方案給父親看。

但連固身上有的是他那個年代的人特有的偏執,他認為再好的方案都不及眼前和李家聯姻來得實在和迅速。可能他真的是老了,所以才想一勞永逸,才不願意去冒險,哪怕是犧牲掉兒子的幸福也必須要在他功成身退前保住上幾輩人留下的家業,他不想成為一個罪人。

連固威脅連送,讓沿珩離開國家隊隻是一個警告,但他並不知道他口中的一個警告對於別人而言就成了完完全全的摧殘,並且是那種無法輕易翻身的摧殘。

連送難以置信地看了看眼前的人,這個他稱之為父親的人,原來是一個毫無人性可言的嗜血商人。雖然很早他就接受了這個設定,但擺在眼前又是另一回事,他感到恐怖,他不想成為和父親一樣的人。

“這不怪你。”雨停了,沿珩將背包跨到肩膀,事已至此,怪又有什麽用。

連送一把拉住她:“我會讓你重新回到國家隊的。”

沿珩淡然一笑:“不用,我累了。”

“累了?”連送有些不解地問,“累了是什麽意思?”

沿珩隻覺好笑,將肩膀上的背包取下狠狠地朝地上一扔,回頭紅著眼對他說:“累了的意思就是我不幹了,我不想跳水了,我放棄了,就這樣,你懂了嗎,連先生?”

這短短的一句話,她說完竟像是剛參加完馬拉鬆一樣,用盡了所有的力氣,大口大口地喘氣。

連送心頭一緊,縱有再多的話,一時間竟難以出口。

“夠了,”沿珩積攢了好幾天的淚水,在這一刻又奪眶而出,“再見吧,連先生。”

如果以往連送從未知曉過什麽是絕望的話,那麽今天沿珩的歎氣和眼淚就像是烙在他心頭的朱砂,所有她的情緒仿佛也是他的,她的痛苦他全部感同身受。

“沿珩,你聽我說,”他將傘丟下緊緊地抓住她的肩膀,讓她看著他,“你不能就這麽放棄。”

“連先生,我看不到希望了。”她無力地跪坐在他麵前,雙手捂著臉,不讓眼淚流得太過肆意。

連送也跟著蹲下順勢將她摟在懷裏,輕輕地說:“不會的,不會沒有希望的。”

對於一個競技運動員來說,最可怕的不是輸贏,而是被剝奪參與輸贏的資格,何況沿珩已經錯過了運動員的最佳時期,往後的道路就算是繼續堅持也沒有意義,就像她自己說的,已經沒有希望了。

“沿珩!”他突然厲聲說道,“想一想,曾經無數個艱難的日夜,一個人站在跳板上,難道就沒有絕望過嗎?那個時候你都挺過來了,為什麽現在就不行了?”

“就當是成功前的最後一次磨難,就算是為了之前已經付出過的那些春夏秋冬,今天你也不能說放棄就放棄知道嗎?”

沿珩輕聲抽泣,委屈地說:“可是,我已經沒有教練了,也沒有訓練場地,無謂的堅持,又有什麽用?我還能有什麽辦法?”

連送將她扶起來,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跟她說:“走吧,我帶你見個人。”之後,更是不給沿珩反應和拒絕的機會,拉起她就走。

巷子盡頭,梧桐樹下的那個人,正用左手拿著煙在抽。精短的頭發讓他整個人看起來非常健朗,甚至一點兒都看不出是一個年過半百的人。

連送笑著朝他走過去,對沿珩介紹說:“錢辰,我媽媽年輕時的教練,那個時候他是國家跳水中心的總教練。”

沿珩朝他輕輕鞠一躬,表示了對前輩的尊敬之後,一臉不解地問連送:“所以呢?”

“所以,他以後就是你的教練了。”

沿珩在心中畫了無數個問號,還沒有一一解開就被錢辰帶到了他現在的地盤上——少兒跳水興趣班。

看到還不如連送後花園泳池裏那個臨時搭建的簡易的跳板之後,沿珩沒說什麽轉身就想離開。

“你幹嗎?”連送一把抓住逃兵。

沿珩歎了口氣說:“連先生,我不是想要打擊你媽媽的教練或者什麽,但用這種設備練跳水,估計一輩子都不可能有什麽成就。”

錢辰無所謂地笑了笑,將手上的煙掐滅淡淡地回道:“在國家隊裏訓練又能怎樣?”言外之意是,不僅沒有成就還被退了回來。

沿珩惱怒,但別人又沒有說錯,隻能被羞得滿臉通紅還無言以對。

連送可不想兩人還沒有正式成為師徒就鬧出矛盾,於是從中調和:“錢叔叔你的泳池確實是要更新了,”又轉向沿珩,“我保證,用最短的時間給你們造個相對標準的3米跳板。”

連送找人來安裝跳板都是在天黑以後進行的,一來白天他們各自還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二來是因為黑夜可以將光芒掩蓋掉,這樣他們的行為就不會有人發現。

沿珩坐在泳池邊伸展著身體,錢辰走過來坐到了她身邊。

沿珩衝他點了點頭。

“你是不是不太相信我?”

“其實,”她停下動作,“我是不相信我自己。”

“嗯。”錢辰剛拿出煙,猶豫了一下又裝進去,“我也不是很相信你,但既然是連送那孩子力薦的,我覺得還是可以試試,你要不要也試著相信我一次?”

“咳咳,”她清了清嗓子,“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你的能力啊,畢竟不是誰都能當上跳水隊的總教練,但……”

“有什麽就直說吧。”

“我和木槿前輩畢竟不是一個時代的選手,不是一個時代的,技能要求肯定會有所不同吧!”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小到後麵隻夠自己聽得清楚。

“哈哈哈……”錢辰發出了爽朗的笑聲,仿佛是同意沿珩說的話。

“再說,你已經那麽久不在國家隊了,對於時代進步的要求,肯定也不是很了解。”她說這話可不是空說無憑。

他開的這個跳水興趣班,來報班的人本來就很少,學員來了之後他還不怎麽認真教學,就讓別人在裏麵各自玩耍。與其說他是個教跳水的教練員,不如說是個幫別人看孩子的托兒所所長。

渾身上下體現出來的氣質不是慵懶就是無所謂,沿珩實在是想不通這樣的人,連送還將他當成個英雄一樣介紹給她。虧得她還對連送突然出現開導自己而感恩戴德。

“對啊,你說得對。”最終還是沒忍住從煙盒裏抽出一根煙點著送到嘴邊,隨著尼古丁從咽喉進入到肺部,再吐出煙氣,錢辰無比享受地長歎一聲繼續說,“時代不一樣了,技能要求自然也會有所不同,可是沿珩,體育精神是永遠不會變的。”

沿珩望過去,他正將最後一口煙吐向空中。

“那就是——永不言敗。”說完他將煙頭掐滅,眼裏是仁慈和理解。

“以前啊,木槿也不相信我。”錢辰仿佛陷入了深思當中,眼睛定定地望著水麵。

沿珩從來沒有在任何一個教練的口中聽過木槿這個名字,按道理說他們雖然是上一輩的人,但那個時候國家的體育事業也正好是剛剛起步的階段。若真的像他說的那樣,他和木槿至少會是英雄人物,就算觀眾會忘記,他們作為事業的繼承人是斷然不會將那二人從曆史當中抹去的。

泳池盡頭站著連送,夜風吹拂下顯得高大又溫柔。沿珩不想打擾錢辰思考或者回憶,於是就起身去找連送。

“我想聽聽,你媽媽的故事。”

連送跟安裝跳板的工人交代了幾句扭身略帶為難地回答:“你想聽哪一段?”

“關於她為什麽沒有出現在我們著名跳水運動員列表裏的那一段。”

“那一段可真不好說。”連送從高台上跳下來走到和她一般平的地方,“因為她並沒有得到過奧運冠軍,所以沒有資格被記住。”

“你撒謊,”她睜大眼睛,目光堅定,“錢辰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教練對不對?你所做的一切不過就是為了安慰我是不是?”

“沿珩,我為什麽要那麽做?”

“因為你覺得我走到今天的這一步是和你有關,但連先生,不要再做一些徒勞無益的……”

連送低低地笑了笑反問:“你是在懷疑什麽?沿珩,你現在不過是在給自己渺茫的未來找借口吧?”

被戳中的沿珩無力反抗,她不僅是在找借口,還在想辦法打擊別人的信心。她不隻是累了,而且是怕了,她害怕即便是再次拚盡全力,最終還是會被人輕易推倒。

“那是因為現在的你還支撐不起自己的夢想,沿珩,你太弱了,所以每次都能成為別人下手的對象。你想想看,你身邊那些但凡比你強大的人有沒有受到過如此待遇?”

沒有。

“其實我一點也不為我媽感到驕傲。她最後是嫁給了有錢人,但她的一生仍舊是失敗的。”他撩了撩頭發,“一生浮沉,半點兒不由她。

“沿珩,除開我對你感到抱歉想要幫你之外,我是真的希望有朝一日你能成為真正的自己,能為自己說話,能讓別人對你有所顧忌,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任人欺負。

“所以,你別再為自己找借口,隻要還活著,你就沒有理由說放棄,就算還是會失敗,但也不能被打敗。”

她從來不知道連送還可以說這麽多話,他就像極了恨鐵不成鋼的家長,明明是那麽淺顯的道理卻不管怎麽說孩子都不會明白。

連送說,他會給她一晚上的思考時間,若是她想通了明天就過來,如果最終想放棄,那就放棄,畢竟人生是她自己的,也可以選擇一個輕鬆的生活方式。

是夜,她趴在**輾轉反側,不管是錢辰對她說的話,還是連送對她說的話,以前她都沒有認真思考過,甚至並不清楚自己跳水到底是為了什麽。放棄是一件很簡單的事,就像是在冬天,大雪過後想要去堆雪人,最終卻因為天冷而放棄了。其實並不是什麽不得了的事情,隻是會一直遺憾下去而已,當夏季來臨的時候總覺得虧欠了冬天一個交代。

人生也不過如此。

不用完最後一口氣去拚一個結果,怎麽在行將就木的時候給自己一個完整的交代。

日暮將盡的隔天傍晚,連送和錢辰坐在翻修過的泳池邊,他們在打一個賭,賭今天是誰請客吃飯。

沿珩推開遊泳館的門,橘色夕陽的餘暉像糖霜一樣細密地鋪在她身上,她站在他們身後,笑容像天上的星星一樣燦爛。

“你好啊,連先生。”她說。

連送輕鬆地站起來,望著錢辰笑言:“街上新開的全魚宴聽說還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