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森香水岸別墅區最出名的地方就是這裏的綠化,流水長亭和綠樹成蔭把這片住宅區裝飾得像公園一樣,寬闊的甬道邊栽著枝蔓輕柔的柳樹,風吹過來,柳樹條唰唰地響,像舞者甩出去的水袖。

喬安娜走在樹蔭下,穿著一件濃綠色如意襟旗袍,錦緞麵上用青色絲線繡了幾支青梅,整個人綠意盎然,像是初秋的天空下最後一片飄舞的綠葉。

一個穿著運動服的上了年紀的女人正在跑步,看見喬安娜便停了下來,笑道:“安娜回來了。”

喬安娜也停下來和她寒暄:“邱阿姨,天氣這麽熱還跑步呀。”

邱阿姨道:“老了,不勤加鍛煉,身體更不行了。”

喬安娜笑道:“怎麽會,您還年輕著呢。”

邱阿姨笑著擺擺手,問道:“回來看你爸媽?”

喬安娜:“我爸不小心把腳崴了,我不放心,回來看看。”

邱阿姨歎氣:“我兒子有你一半孝心就好了。你趕快回家吧,我接著跑步去了。”

和邱阿姨道別,喬安娜繼續往前走,來到一棟別墅門前,在大門口輸入密碼,卻被提示錯誤。她上個月回來時密碼還正確,看來家裏的二老換密碼換得勤快,隻防著她一個。她把手裏的東西提在左手裏,騰出右手按門鈴。

很快有人應門:“誰啊?”

喬安娜道:“張姐,是我。”

保姆張姐道:“安娜回來了,我這就開門。”

門開了,喬安娜走進院子裏,緊接著房門也被打開,一個係著圍裙的四十歲多女人從房子裏出來,接下她手裏的禮盒:“又買這麽多東西呀,快給我。”

喬安娜問:“爸媽都在家嗎?”

張姐:“在呢在呢,你爸爸崴了腳,在家養傷呢。”

進了房子,張姐給喬安娜拿出一雙拖鞋,大喊:“先生太太,安娜回來了。”

客廳裏響著電視裏的聲音,有人在客廳裏,但是沒人回應她們。喬安娜習以為常,換了鞋往裏走。喬父和喬母都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正播著熱鬧的綜藝節目,但是家裏的氣氛卻是冰到了極點。或許在她回來之前,氣氛還很不錯。

喬安娜雙手交握放在小腹,姿態端正得像是禮儀小姐,規規矩矩地笑道:“爸媽,我回來了。”

喬父半條右腿打了石膏,架在茶幾上,人陷在柔軟的沙發裏,身邊擱著一根拐杖,很嚴肅的板著臉看電視。喬母的臉色也不好看,臉上露出明顯的厭氣,低著頭慢慢削著一隻蘋果。

“你回來幹什麽?”喬母問。

喬安娜道:“聽說爸爸傷著腳了,我不放心,特意回來看看。”

張姐也見慣了喬父喬母對喬安娜生疏又惡劣的態度,一如既往地打著圓場:“太太,安娜買了牛骨,真是有心了。我這就去熬骨頭湯。”

張姐掂著東西去了廚房,響起洗鍋涮碗的聲音。喬母突然把手裏的蘋果重重地放在桌上,滿臉厭氣道:“小張,你歇歇吧,大熱天熬什麽骨頭湯,也不嫌腥氣。”

張姐尷尬地笑道:“我擔心過了今天牛骨就不新鮮了。”

喬母道:“拿去丟給隔壁的狗,好好的人吃什麽骨頭,果然是擺脫不了的賤胚子。”

她說話如此刺耳,張姐不敢言語了,在廚房裏默默地洗洗涮涮。

喬安娜當然聽得出自己被她指著鼻子罵到了臉上,不過她受慣了這種侮辱,當下也不怎麽在意,若無其事地笑道:“天氣這麽熱,的確不太適合喝湯。我還買了營養粉,媽記得泡給爸喝。”

喬母不理會她,拿起遙控器換台。喬父看著電視,語氣硬邦邦道:“你有事兒就快說吧。”

喬安娜在沙發上坐下,道:“您二位應該已經知道了,江明過世了。”

喬母哼笑一聲:“果然是掃把星。”

喬安娜笑道:“瞧您這話說的,江明自己吸毒,可不怨我。”

喬母拿餘光用力剜她一眼:“誰娶了你,那就是家門不幸。”

喬安娜臉上的笑容微微凝滯,悄悄沉下一口氣,道:“媽,好歹我也是您二老的女兒,咱們是一家人。您總是這樣說我,怪讓人傷心的。”

喬母臉色一變,眼神裏湧現些許忌憚。

喬父自始至終一動不動,說話時嘴唇也隻是微微翕動,像一具倒在沙發裏的石膏像:“趕緊說你的事兒。”

喬安娜便道:“江明的後事已經在安排了,他下葬那天,希望爸媽能到場。”

喬母一口回絕:“我們都沒時間,去不了。”

喬安娜道:“媽,人死為大,雖說江明做了錯事,但是他生前也算孝敬你們。現在他人都死了,你們就賞臉送送他吧。要不外人看了,指不定怎麽想呢。”

喬父道:“行了,我們去。”

喬安娜感激地笑笑:“謝謝爸。”

喬父麵無所動,又說:“雖然江明死了,但你還是他的妻子。你要為他守寡,繼續照顧他的兒子。”

喬安娜臉上的笑容轉為冷笑,道:“您放心,我不會回家來住。我依然是文郡的繼母,我會撫養他長大。”

喬父這才瞥她一眼,道:“既然你都這麽說了,我也明確告訴你,我們這個家裏沒有你的位置,以後你也不要再來了,就當我們沒有任何關係。”

喬安娜靜了一會兒,然後站起身,道:“好吧,既然爸媽都這麽說了,那我以後不再回來就是。”

喬母的臉色如釋重負,道:“記住你說過的話,從今往後別再踏進家門一步。趕快走吧。”

喬安娜淡淡一笑:“走之前,我想見見妹妹。”

喬母警惕地看著她:“你想幹什麽?”

喬安娜道:“我很久沒見過她了,想見她一麵而已。”

喬母:“不行,你不能見她,趕緊走!”

喬安娜慢條斯理道:“媽,我已經答應了你們的要求,你們是不是也應該答應我一個要求?”

喬母語塞,急道:“老喬!你說話呀!”

喬父深思片刻,道:“讓她見。”

喬母無法,隻能從茶幾抽屜裏拿出一把鑰匙,往一樓書房走去。喬安娜跟在她身後進了書房,書房裏光線昏暗,窗前拉著厚重的窗簾,喬母徑直走到書桌後的書架前,這是兩扇並和起來的書架,喬母將書架在滑軌上推動,露出藏在書架後的一扇小門,那小門是從牆壁裏掏出來的,平常被兩扇書架擋著,絲毫看不出來。

小門後是一間地下室,喬母用手中的鑰匙打開小門,讓喬安娜在外麵等著,自己進去。不一會兒,她出來了,眼圈兒發紅,神色哀痛:“你進去吧,別刺激她。”

喬安娜點點頭,彎腰穿過小門,門後接了幾層向下的台階,下麵是一間地下室,牆壁是粉色的,裏麵的家具也是華麗的歐式,牆上掛了一張畫著窗戶和花園的風景畫,像極了故事中用來囚禁公主的地下室。

鋪滿白色鵝絨毯的地板上坐著一個女孩兒,她穿著寬鬆的白色衣裙,披著淩亂的長發,雙腳被鐐銬鎖住,鐐銬的另一端綁著床腿。銬住她腳腕的鐵環被纏了好幾層紗布,她正低著頭扯紗布上的線頭,已經扯掉了厚厚一團棉線。

喬安娜走過去,蹲在她麵前,輕聲道:“小迪,我來看你了。”

女孩兒抬起頭,蓬亂的頭發下埋著一張雪白的臉,竟和她有九分相似。女孩兒嘻嘻地笑,豎起手指指著喬安娜的臉:“嗬嗬嗬,你——”

喬安娜把她的頭發挽到耳後,她有樣學樣,撥弄著喬安娜灑在肩頭烏黑的卷發。喬安娜道:“你好嗎?”

小迪對她的頭發很感興趣,手指繞著她的一縷卷發,像個頑皮又天真的孩子。

喬安娜看著她的臉,就像在照鏡子,但是鏡子裏的人不是她,她隻對鏡子裏的人感到陌生。她觀察著小迪的表情,直到確認小迪還和以前一樣混沌無知,才放下心來,道:“小迪,我有件事要告訴你。”

小迪一臉懵懂地看著她。

喬安娜靠近她耳邊,道:“趙江明死了,他本應該是你的丈夫。現在他死了,你和我都解脫了。你開心嗎?”

小迪用力點頭,癡癡笑道:“嗯!開心!”

喬安娜撫摸她的臉,笑道:“開心就好。”說著,她又附在小迪耳邊,低低地說,“可是你為什麽還活著呢?”

小迪呆住了,像是聽不懂她在說什麽。

喬安娜在她額頭輕吻了一下,站起身離開了地下室。喬母一直跟著她走到門口。喬安娜道:“媽,我走了。”

喬母神情陰寒地警告她:“別再來了,記住你說過的話。”

喬安娜略顯哀愁地笑了笑:“好吧,你和爸保重身體。”

她才一轉身,喬母就迫不及待地關上了房門。她走出大門,又碰到了跑步回來的邱阿姨,邱阿姨道:“安娜,這就走了?”

喬安娜笑道:“是啊,家裏還有事。”

邱阿姨的神情突然神神鬼鬼起來,把喬安娜拉到一邊,低聲道:“你還不知道你的爸的腳是怎麽崴的吧?”

喬安娜搖搖頭:“這我還真不知道,您知道嗎?”

邱阿姨便道:“前兩天夜裏三四點,我聽到你家裏摔盆打碗大喊大叫,那聲音不像你爸也不像你媽,倒像是一個年輕的女人。”

喬安娜愣住了,道:“家裏隻有我爸媽,哪來的年輕女人?您聽錯了吧。”

邱阿姨道:“不光我聽到了,你麗榮姨也聽到了。第二天早上我去家裏問,你爸就拄著拐了。你媽說昨晚的動靜是家裏鬧耗子,那動靜怎麽可能是鬧耗子,捅了耗子窩還差不多。”

喬安娜笑道:“估計是老兩口吵架了,不好意思被您知道。邱阿姨,我家裏還有事,先走了。”

別了邱阿姨,她抱著手臂慢慢走在路邊的濃蔭下,心裏不斷回想邱阿姨剛才說的話;她能猜到是怎麽回事,多半是小迪從地下室裏跑了出來,又鬧了一場,險些被她逃出去。倘若真的被她逃出去,被鄰居看見,那後果簡直不堪設想。算起來,小迪在地下室被鎖了六年,這六年來還沒被人發現,純純是僥幸。但是小迪的存在對她來說是巨大的隱患,在她午夜夢回時常夢到小迪,每每驚出一身冷汗。現在她再也不能忍受小迪日日夜夜帶給她的威脅,於是她在心裏默默做了一個決定。

她從包裏拿出手機,找到上次冷微瀾打來的通話記錄,撥出了冷微瀾的電話。

冷微瀾遲了許久才接:“我們不是說好了不再聯係?”

喬安娜直言道:“幫我個忙。”

冷微瀾嗤笑一聲:“你是誰?我為什麽要幫你?”

喬安娜:“你上次不是說過,一個叫江潯的人想保我嗎?”

冷微瀾:“我已經幫你解決了蘇美雲,你還想怎麽樣?”

喬安娜道:“蘇美雲已經過去了,我有了新的麻煩。”

冷微瀾:“是嗎?幹我屁事。”

喬安娜冷幽幽道:“你沒聽明白,我的麻煩會讓警察找到我。如果我到了警局,我隻好供出你,以求寬大處理。”

冷微瀾微微冷笑:“你敢威脅我?”

喬安娜笑道:“親愛的,我們可以互幫互助,你再幫我一次,從今往後我保證和你劃清界限。可以嗎?”

冷微瀾猶豫片刻,問:“你讓我幫你幹什麽?”

前方又走來相熟的鄰居,喬安娜對她們笑笑,然後背過身避開她們,道:“幫我殺兩個人。”

冷微瀾問:“誰?”

喬安娜麵露寒光,道:“我的父母。”

她麵前是一棵粗壯的柳樹,柳樹枝在她麵前飄來飄去,她伸手揪下一片柳葉,狠狠捏碎在指間:“還有他們鎖在地下室裏的女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