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周三,趙文彬本應去學校上課,但是被祝裕玲留在家裏會見殯葬公司的工作人員。他才十七歲,對喪事一無所知,不懂得挑選墓地也無法從殯葬公司的幾套方案中選擇最優的一種。趙海升的喪事是大事,祝裕玲堅持要他參與,因為他是趙海升唯一的兒子,縱然還未長成,也是家裏未來的頂梁柱。這是祝裕玲的原話,還有一句“家裏總要有個男人做主”。

趙文彬很不喜歡母親這樣說話,趙海升在世時,她就萬事聽從趙海升,完全依附著趙海升而活,把自己當成趙海升附屬品。現在趙海升死了,她就把之前對趙海升那種畸形的愛和尊敬轉移到他身上,成日在他耳邊念叨他是家裏唯一的男人,以後全靠他,要他成事。他本就恨極了趙海升的大男子主義,沒想到母親更加無可救藥。雖然趙海升已經死了,但是家裏那股窒息的氛圍依舊沒有消失,像是趙海升借了祝裕玲的身體還魂複生,每當祝裕玲出現在他麵前,他似乎能看到祝裕玲背後站著趙海升的屍體。

殯葬公司的代表一大早就來家裏和他們商量趙海升的喪事,狗拉腸子似的廢話連篇,聽得人腦袋發昏。若不是祝裕玲強按著趙文彬旁聽,他早就離座走人了。

勉強堅持到午後,趁著祝裕玲沏茶拿點心的空檔,趙文彬從房子裏躲出來,領著叫裏昂的德牧到院子裏打球。他的籃球打得很好,是學校校籃球隊的隊長,願望是打到國家隊。若不是三年前趙海升阻止他參加省隊的選拔,這會兒或許他已經願望成真了。想起趙海升為了阻止他打球,將他收集的所有球鞋燒毀,他心裏就升起熊熊燃燒的恨意。即使趙海升已經死了,這股恨意依舊沒有消失,並且還將伴隨他漫長的後半生。

他在院子裏練習運球,籃球靈活地在他腿彎下跳來跳去。裏昂搖著尾巴看著小主人,忽然低叫了一聲,一頭撞開籃球,趴在了趙文彬的腳背上。

趙文彬笑著用力揉了一把它的腦袋:“太皮了你,好了好了陪你玩,去把飛盤叼過來。”

裏昂從草地裏叼來飛盤,趙文彬用力把飛盤扔出去,裏昂追著飛盤從院門跑了出去。他緊跟著追了出去,卻看到飛盤被簡月撿起來,裏昂圍著簡月亂轉。

簡月拿著飛盤問道:“怎麽扔?”

趙文彬道:“隨便扔,扔到這邊兒。”

簡月把飛盤往回扔,剛好扔到趙文彬腳前,裏昂又跟著飛盤跑了回去。

洪途停好車走了過來,裏昂剛好從他麵前竄了過去,他讚道:“這狗毛色真漂亮!”

趙文彬把飛盤扔到院子裏,回頭看著簡月和洪途,道:“兩位警官,你們怎麽又來了。”

簡月道:“當然是有事才來了,你媽媽呢?”

趙文彬往後擰了擰頭,道:“在屋裏和殯葬公司的人談事。他們說話無聊的要命,你們還是等他們走了再進去吧。”

簡月道:“好吧,那我們就在外麵等一會兒。”

李紫箏掉落的那片花圃加了一圈矮矮的圍欄,這片月季一直開得嬌豔旺盛,一茬茬花苞不間歇地在時光中盛開,擁有無盡的生命力。

簡月看著幾株貼著圍欄的薑黃色和粉紅色的花朵,那裏是李紫箏的曾經墜落的地方,少女的屍體砸折了幾株花枝。小小的花圃有著強大的自愈能力,綻開的花朵掩飾了少女屍體砸落的痕跡,把一場慘劇藏在綠葉紅花之下。

她轉過身,沿著草坪間的小路慢慢往前走,走到院子西側停住,又回身,看著閣樓那扇圓形的窗戶。李紫箏墜樓的時候,她就站在此時她腳下的地方,身旁是祝裕玲和喬安娜,還有幾個她不認識的富太太。她向左稍挪一步,就到了祝裕玲的位置。她再次看向閣樓,發現以現在的角度可以看到窗戶後的人影,但那人影是側著的,加上玻璃呈深藍色,所以難以看清人的臉。

“我一同學上個月跑去國外做幹細胞美容,哎呦,那個臉真是不要太光滑。一針打下去簡直年輕了十歲。”

她還記得當時人們在聊美容話題,喬安娜都被勾起了興趣,問了幾句,隻有祝裕玲一聲不吭,她還以為祝裕玲和自己一樣,對注射幹細胞沒有興趣。現在才知道,當她的意識從人群中抽離,望向天空的時候,祝裕玲和她一樣,正在眺望黑暗。

砰、砰、砰、籃球在地上跳了幾下,跳進了亭子裏。趙文彬跟著球走進亭子,坐在長長的石欄上,把套在T恤外的球衣背心脫了下來。

簡月也走進亭子裏,在他對麵的石欄上坐下。她剛坐下,趙文彬就說:“石頭上很涼。”

石欄上鋪了一層冰涼的大理石,的確很涼。

簡月笑著打趣他:“你小小年紀,跟誰學得這麽體貼人?”

趙文彬一貫沒什麽表情:“這還用學麽。”他把脫下來的球衣扔給簡月,“反正已經髒了,你可以墊著。”

簡月道了聲謝謝,但把他的球衣搭在腿上疊了兩下,然後放在旁邊,道:“你這麽喜歡打籃球,考慮過往這方麵發展嗎?”

趙文彬反問她:“你覺得我打得好嗎?”

簡月點點頭:“我看過你打球,你打得很好。你的水平已經超出你同齡人很多了。”

被她誇獎,趙文彬的撲克臉上露出一絲喜色,他拍了幾下球,才道:“體育老師也說我打得不錯。”

簡月笑道:“那你應該試試。”

趙文彬很快又不笑了,他筆直有力的肩膀往下沉了一沉,像是卸了口氣:“家裏沒人支持我打球,我媽想讓我出國留學,她一直說我是她全部的指望。”

在簡月眼裏,趙文彬一向是不羈的性格,她沒想到趙文彬會如此重視母親的看法。便問道:“你很在乎你媽媽?”

趙文彬的表情空落落的,滿是茫然,甚至夾雜了一絲微微的痛苦:“這些年我媽過得很不好,趙海升對她怎麽樣,我都看在眼裏。她經常說我是她所有的希望,我很煩她這麽說,但是她說的是實話。”

簡月道:“你可憐她?”

趙文彬低下頭,像一個飽經滄桑的成年人一樣捏著自己的拳頭,像是在壓抑著心裏的某種力量:“她很可憐,她隻有我。我會盡力讓她得償所願。”

簡月心猛跳了一下:“讓她得償所願,指的是什麽?”

趙文彬再次陷入茫然當中,近乎痛苦的茫然。

簡月一直看著他,她知道趙文彬不會回答她的問題,她看著趙文彬,其實是一種哀憫。趙文彬似乎也看得懂她的眼神,他虛落落的目光漸漸上移,看到簡月的臉,他的眼睛突然紅了。

他把籃球抱在夾在腋下,想離開亭子。

簡月突然看著他的背影問:“你去過麗都酒店嗎?”

他沒有回頭,隻把籃球重重地往地上砸了一下,籃球高高跳起來,又落在他手中,他說:“去過。我知道馬玉琴和趙海升辦的那些髒事兒。”

他說完就回到了房子裏,走得很快,裏昂想跟著他,但是被他關在門外。洪途吹了聲口哨,把裏昂叫了回來,然後去亭子裏找簡月。

他在手機裏調出一張圖片,然後把手機遞給簡月,道:“小師查祝裕玲的銀行卡流水,查到她上個月有一筆四十多萬的支出。”

洪途給她看的是刷卡記錄,支付方是祝裕玲的工商銀行卡,收款方是UTO超級智慧公司,款項是四十八萬。她粗略了解過安裝智能家具的費用,收費標準是安裝智能家具的數目。祝裕玲能花近五十萬的安裝一套智能遙控係統,想必是連每個房間的窗簾都被囊括在係統當中。

她把手機還給洪途,又看向閣樓那扇藍色的玻璃,玻璃的顏色很美,鑲嵌在雪白的牆裏,像是潔白的雲層裏露出一點藍色的天空。她忍不住想,藍天白雲多麽美好,怎麽能利用它們殺人呢?

洪途道:“剛才小師跟我說,周隊和沈哥也發現了重要的線索,他們正在往這兒趕。”

簡月的遐想被這句話擊得粉碎,問:“什麽線索?”

洪途:“在百富城附近發現了一組腳印,應該是趙文彬的。”

裏昂突然叫了兩聲,站在院門口朝外看著,尾巴搖來搖去。不一會兒,周行和沈冰走進院子。許是周行和裏昂玩過飛盤的原因,裏昂對周行很親熱,抬起爪子往周行身上撲,把一條尾巴搖得像螺旋槳。周行揉揉它的腦袋,撿起地上的飛盤往外扔,把裏昂引跑了。

簡月離開亭子,慢慢走向他,她已經知道了周行的來意。她像往常一樣和周行匯合,但是今天卻有些猶豫,她希望腳下這條青石板小路能再長一些 ,給她一些沉澱自己情緒的時間。但是路很快就走完了,以至於她站在周行麵前時還很悵惘。

周行看著她:“你怎麽了?看起來臉色不太好。”

簡月搖了下頭,道:“我和洪途剛才去看守所找過馬玉琴。”

周行:“她怎麽說?”

簡月道:“馬玉琴有一部工作用的手機,是祝裕玲給她的。李紫箏出事之後她就把手機帶走了,現在可能在她家裏。你派人去找找。”

周行:“手機有問題嗎?”

簡月:“李紫箏去閣樓之前,手機裏進來一條短信。我懷疑李紫箏看到了這條短信,短信內容就是引導她去閣樓,而且發短信的人是祝裕玲。”

周行立刻意識到這部手機將是重要的物證,便向沈冰說:“你去。”

沈冰話不多說,轉身就走。洪途想跟著他,道:“周隊,我給沈哥幫忙呀。”

周行:“滾吧。”

房門突然開了,趙文彬站在門首下,他本想叫回裏昂,卻看到了周行,就問:“周警官,你怎麽也來了。”

周行朝他走過去,笑道:“有點事,你媽媽在嗎?”

趙文彬臉上現出疑惑,他像是尋求答案似的看向站在周行旁邊的簡月,然而簡月沒有給他答案,不過簡月深沉又銳利的眼神讓他猜到了什麽。他心裏頓時萬分戒備:“在裏麵,請進。”

他走進屋裏,揚聲道:“媽,警察來了。”

祝裕玲和三個殯葬公司的工作人員正在一樓起居室裏談事,一樁白事被他們談得像紅事,每個人都臉上帶笑。她看到簡月和周行跟著趙文彬走進來,嘴角的笑意凝固了幾秒鍾,對幾個工作人員說:“你們先坐。”

她慌慌起身朝兩位不速之客走去,道:“周隊長,你們怎麽來了?”

周行道:“趙太太,你丈夫的案子有些新的進展。有時間嗎?我們聊聊。”

祝裕玲歉然笑道:“真不好意思,你也看到了,我有客人。要不明天吧,明天我——”

周行微笑著,強硬地打斷她:“趙太太,我們需要和你聊聊。”

祝裕玲一怔,轉頭去看簡月。簡月也很強硬;“師母,你得配合我們。”

於是祝裕玲草草送走了工作人員,一邊收拾茶幾上的殘茶杯盞一邊說:“你們先坐,我給你們倒茶。文彬,趕快回房間。”

趙文彬正幫母親收拾茶杯,聞言朝母親看了看,又看了看周行和簡月,一言不發地領著裏昂往樓上走。

周行卻道:“文彬留下吧。”

祝裕玲端著茶杯直起腰,勉強笑道:“周隊長,他還有功課沒做呐。”

周行道:“不用擔心,我們不會占用你們很多時間。”

簡月走到落地窗邊,抬起手擋住窗外照進來的陽光,道:“師母,可以把窗簾拉上嗎?有點熱。”

祝裕玲道:“可以可以。”她說著就過去拉窗簾,但剛扯了兩下,兩扇窗簾就自動往中間閉合。

簡月向後回頭,看到趙文彬拿著一隻平板電腦,低著頭在屏幕上劃了幾下,道:“還熱嗎?我把空調溫度調低點。”

簡月悄悄側眸看祝裕玲的臉色,果然看到祝裕玲神情僵硬。她走到趙文彬身邊,裝作很好奇的樣子:“是遠程遙控的嗎?”

趙文彬很寡淡的“嗯”了一聲,又在屏幕上劃了兩下,空調溫度低了幾度。

簡月問:“這棟房子所有家電都可以控製嗎?”

趙文彬對這項科技沒什麽興趣,把平板丟在沙發上,道:“不知道,我沒一樣樣試過。”

簡月笑著向祝裕玲問:“師母,你什麽時候裝的智能家具?”

祝裕玲拿著杯子往廚房走,道:“我也不清楚,是老趙裝的,裝了應該有些日子了吧。”

簡月又問趙文彬:“你手機上裝控製係統了嗎?”

趙文彬道:“沒有,我對這種東西沒興趣。”

簡月回眸,看著周行。周行和她對視一眼,道:“我們查過趙海升的手機,他也沒有在手機上裝控製係統。”

廚房裏叮啷一陣響,水槽裏的茶杯碰撞在一起,像是暴力的在鋼琴上按下幾個音符。

周行留神聽了聽廚房裏的動靜,從茶杯磕碰聲中聽出祝裕玲此時已經有些慌了。他若無其事地往前走了兩步,道:“文彬,帶我到閣樓看看。”

閣樓是李紫箏墜樓的地方,此時周行提出去閣樓,無非是為了調查紫箏墜樓一事。趙文彬似乎沒有絲毫多餘之想,應了一聲就踩著樓梯往閣樓去。

簡月和周行跟在他身後,倆人又碰了下眼神,簡月稍稍錯眸瞥了下祝裕玲,周行則微微搖了下頭,示意不必理會她。到了閣樓,趙文彬把門推開,打開燈,露出裏麵擺放整齊的舊家具和雜物。

簡月一直留心著身後,果然聽到一陣上樓聲——祝裕玲追了上來。

趙文彬走到圓形的大窗前,道:“這就是紫箏墜樓的地方。”

周行像是第一次到閣樓裏來,他慢悠悠地來回走了幾步,然後蹲在牆邊,看著堆在地上的一串彩燈,道:“我記得我上次來,這串彩燈還掛在窗戶外麵。”

趙文彬道:“對,前幾天剛摘下來。”

這是一根電線穿起了幾十顆五顏六色的燈管兒,若通了電,光一打,就變成五顏六色的彩球。周行翻動這串燈管,在眾多雷同的燈管裏尋找某一隻。

趙文彬蹲在他旁邊兒,問:“周警官,你在找什麽?”

周行邊找邊說:“我上次來看到有一隻燈管沒擰緊,就掛在窗戶外邊。”

趙文彬不理解他為什麽要找一隻沒擰緊的燈管,但還是幫他一起找,翻了一會兒,拿起一根內塗層是紅色的燈管兒:“是這根兒嗎?”

這根燈管兒的螺絲口很鬆動,的確沒有和電線上的接口銜接緊。

周行道:“對,就是這根兒。文彬,把電插上。”

趙文彬扯來電插板,把電線插頭插上電,黯淡的燈管瞬間亮起,昏暗的閣樓裏印滿了五顏六色的光,隻有那根紅色的燈管還滅著。周行捏著燈管轉了幾下,紅色的燈管也亮了,紅光映在他的臉上,像是舉著篝火,渾身沐滿熾熱的火光。

周行露出微笑:“亮了。”

紅色的光也落在趙文彬的眼睛裏,他看著周行手裏的燈管,不知怎麽,在紅色的光暈裏看到了李紫箏的臉,不禁又陷入悲傷當中。

周行把紅色的燈管放下,動作很慎重,道:“可是九月十五號那天晚上,它沒亮。”

趙文彬擰著眉,不解地看著周行:“你怎麽知道它沒亮?”

周行身上暖洋洋的火光消失了,語氣也如風雪般凜冽:“你媽媽比我更清楚。”

趙文彬回頭問祝裕玲:“媽,怎麽回事兒?周警官在說什麽?”

祝裕玲站在門外,她的體態豐腴優雅,雙手交握著放在小腹上,就連胳膊彎曲的弧度都接近完美。她一動不動,就像蠟像館裏的一具蠟像,穿著華服,容妝煥發,但是渾身散發著陰森的氣息。

母親的沉默讓趙文彬恐懼萬分,他氣憤大喊:“你倒是說話呀!”

祝裕玲提了一口氣:“我沒什麽可說的,我不知道那根燈管什麽時候亮了,什麽時候沒亮。周警官,請你不要對我的兒子胡說八道!”

她突然抓住簡月的胳膊,語氣狠厲:“小簡,師母待你不薄吧,你就這樣回報你師父,回報我嗎!”

簡月仍舊對她恭敬:“師母,我做什麽了?”

祝裕玲:“你和周行無緣無故闖進我家裏,對著文彬胡言亂語,你們在挑撥我們母子的關係嗎?你們究竟想幹什麽!”

簡月堅定有力地把她的手推開,道:“師母,您別急,我們隻是在工作。”說著,她問趙文彬,“文彬,你想知道紫箏為什麽會墜樓嗎?”

趙文彬斬釘截鐵道:“想。”

簡月道:“你把剛才你用的平板電腦拿過來,我告訴你。”

趙文彬立即往外走,但被祝裕玲攔住,祝裕玲道:“兒子,別聽他們的。”

但是趙文彬甩開了她的手,飛速下樓,很快又拿著平板上來,把平板遞給簡月。

簡月沒有接,道:“你拿著,試試看能不能從電腦係統裏遙控這扇窗戶。”

趙文彬兩鬢滴汗,無由感到緊張,手指顫抖著在屏幕上來回滑動,動作突然停住,啞了片刻,道:“找到了。”

周行站在窗前往外看,道:“把窗戶打開。”

趙文彬觸發了按鈕,圓形玻璃由上而下,緩緩下降,周行道:“停。”

窗戶玻璃停在周行膝蓋的位置,他從窗口伸出手,一抬手就能摸到窗戶上邊沿,道:“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當時那根紅色的燈管就在這個位置。”

趙文彬:“這串彩燈是我扯下來的,那根燈管的確掛在那兒。”

周行道:“但是你沒注意到燈管沒擰緊,你爸過生日那天晚上它本應該亮起,但是它沒亮。”

趙文彬急了,走到他身邊:“然後呢?這句話你剛才說過。”

周行又往前走了一步,緊貼在窗前,抬起手摸住上窗沿:“如果我想把燈管擰緊,必須往外探出身子,現在有窗戶玻璃擋著,所以我才不會掉下去。如果玻璃再往下降,那可就不一定了。”

他轉頭看著趙文彬,趙文彬似乎看懂了他的眼神,又按下按鈕——玻璃猛地降到低,周行探出窗外的身子往前一磕,像是被人從後麵推了一把。他緊緊扶著窗沿,所以不會掉下去,但是趙文彬還是連忙拉住他的胳膊。

周行往後退了兩步,道:“你現在知道了嗎?”

趙文彬不敢置信:“紫箏是為了擰那根燈管……所以才會掉下去?”

簡月道:“準確來說,是有人把她引到閣樓,趁她擰燈管的時候降下窗戶玻璃,導致她墜亡。”

趙文彬低頭看著手中的平板電腦:“可是紫箏墜樓的時候我正在用這台平板電腦看資料,難道是我不小心碰到控製屏了嗎?”

周行道:“智能家具的控製係統不僅能裝在電腦裏,還能裝在手機裏。”

趙文彬神情恍惚:“我手機上沒裝,我爸也沒裝,還能——”他臉色一定,扭頭看著祝裕玲,“媽,你手機上裝了嗎?”

祝裕玲的身形稍顯鬆散,強裝鎮定道:“沒有,我從來沒裝過。你們可以查我的手機。”

簡月朝她轉過身,說話前為表尊敬,稍稍頷首:“師母,我們已經聯係到了安裝公司的人。一般來說,為了解決客戶不會自己安裝係統的問題,上門安裝的工作人員會幫助客戶把控製係統安裝到客戶手機上。我們隻需要問一問當天上門的工作人員,就會知道到底誰的手機上裝過係統。”

祝裕玲臉色一變:“我手機上裝過又能怎麽樣?難道我會害紫箏嗎?我怎麽知道她會來閣樓?她隻是個孩子,我怎麽會害一個孩子!”

趙文彬似乎找到了相信母親的依據,忙道:“我媽很喜歡紫箏,經常留她吃完飯,她不會害紫箏。”

周行道:“或許她不想害李紫箏,但是她一定想害馬玉琴。”

趙文彬聞言,臉上表情也繃住了。

周行的手機響了,他接通了電話:“我們在閣樓,你們直接上來。”

樓梯呼通通一陣響,沈冰和洪途接連跑了上來,沈冰拿著一隻物證袋直奔周行:“找到了,在馬玉琴的包裏發現的。”

物證袋裏放著一隻手機,套著粉色的手機殼,手機沒有密碼鎖,按一下電源鍵就打開了。周行點進信息欄裏,在幾條騷擾短信下看到一條來自於“太太”的短信。短信隻有短短一行字——玉琴,閣樓窗戶外的燈怎麽不亮?你快上去看看。

趙文彬就站在周行身邊,周行特意讓他看,確保他每個字都看清楚了,又調出發件人的手機號,問:“認識這個號碼嗎?”

趙文彬不能不認識,這串數字他倒背如流,是祝裕玲的手機號。他很悲傷,他很氣憤,但是都敵不過心中被母親欺騙的委屈。他大喊:“媽,你都幹了些什麽呀!”

祝裕玲的眼淚猝不及防地掉了下來:“兒子,媽媽什麽都沒幹,你別聽他們瞎說。”

簡月道:“師母,你不應該再騙文彬。那天晚上你想殺的是馬玉琴,你想用手機降下玻璃造成她失足墜樓的假象。但是天黑看不清窗戶的人是誰,結果誤殺了看見短信來閣樓的李紫箏。”

周行提起裝有手機的物證袋,道:“這是物證,殺人動機也成立。趙太太,你還想說什麽?”

祝裕玲跑過去抓住趙文彬的胳膊:“彬彬,彬彬你相信媽媽,媽媽什麽都沒幹呀,媽媽是清白的!”

趙文彬雙眼通紅地看著她,倔強的他不肯露出心軟的神色,但是眼神卻開始動搖。

簡月看著他們,突然想起趙文彬那句“我媽很可憐,我會盡力讓她得償所願”。簡月陡然間心生寒意,她連忙走過去將祝裕玲和趙文彬分開,嚴聲道:“師母,文彬還小,他才十七歲。如果你真的愛他,就承認你為了報複馬玉琴,利用他殺死趙海升,又嫁禍給馬玉琴。你這樣做才能救他!”

周行突然一把將簡月拽開,銳利的目光像把刀子似紮在簡月臉上,他當然聽得出來,簡月在“教唆”祝裕玲扛下罪責,保全趙文彬。但是他決不允許這種偏袒任何一方嫌疑人的不公執法行為出現。

他靜靜攥住簡月的手腕,道:“洪途,搜東西!”

洪途喊了一聲是,轉身下樓了。

沈冰已經拿出了手銬,隨時等周行一個眼神示意,就可以給祝裕玲戴上手銬。祝裕玲撲在趙文彬身上又哭又喊,趙文彬被她哭得神情惶惑,心亂如麻,而當他看到沈冰手裏的手銬時,他陡然清醒了,他像一頭幼狼擋在受傷的母狼身前,道:“我可以作證,我媽沒有害紫箏,她什麽都沒做!”

簡月心裏焦急,想叫他自保,但是周行捏住她的手腕把她往後拽了一下,阻止她說話。

周行道:“你和你母親已經互相作了一次偽證,你的證詞沒有絲毫可信度。”

趙文彬:“我們沒有作偽證,我說的都是實話。”

周行也在心裏期望他不要再一意孤行,但是趙文彬屢次說謊,他也隻能如實說道:“你們沒有作偽證嗎?你爸死那天,你明明藏在他的後備箱裏跟著他去了百富城,你媽卻說你和她在家裏看電影。你以為我們找不到你去過百富城的證據嗎!”

洪途回來了,手裏掂著一雙水藍色的球鞋,道:“老大,就是這雙。”

周行拿到球鞋,翻成鞋底朝上,看到鞋底邊緣還蒙著一層淡淡是青色水泥灰,右腳鞋底當中一條波浪紋被人為扣除一個圓孔,孔裏用記號筆寫著趙文彬的‘彬’字。

周行把鞋扔到地上:“你殺害趙海升那天就穿著這雙球鞋,我們已經在案發現場找到了你的腳印。這就是你作案的證據,你還想狡辯嗎?”

當那雙球鞋出現在趙文彬麵前時,他隻是微微一怔,並沒有過多的驚慌。他昂起頭,臉上是桀驁倔強的少年氣:“對,趙海升是我殺的,我承認。他毀了紫暇,他該死!”

簡月心急如焚:“文彬,我們都知道你不是自願的,你是被人教唆。你一定要說實話,這是你唯一的機會!”

藏在趙文彬身後的祝裕玲緊緊揪住趙文彬的衣服,像是揪住了自己的救命稻草,流著淚說:“兒子,媽媽可怎麽辦啊,媽媽是清白的啊。”

簡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祝裕玲虛假的眼淚讓簡月看到了馬玉琴的影子,祝裕玲一定知道自己的眼淚會對趙文彬奏效,所以她才能一次次利用趙文彬。

趙文彬年輕的肩膀扛不住如此沉重的罪孽,但是他逼迫自己舍命去扛,為了他心中可憐了大半生的母親。他瘦弱的身軀搖搖晃晃,但是絕對不肯倒下:“沒人教唆我,是我自願的,我想為紫暇報仇!”

簡月痛苦極了,她近乎哀求地看著趙文彬:“文彬,你要為你自己著想。你還這麽年輕,不能毀在你自己手裏。”

趙文彬看著簡月,在簡月的眼睛裏看到了真誠的關切,他突然很感動,眼裏流下眼淚。從簡月身上得到的感動把他心裏缺憾的一角補平了,他用力抹掉臉上的淚水,似乎再沒有任何遺憾,目光平靜又堅定:“紫箏是我害的,當時平板就在我手裏,是我不小心碰到了控製屏。趙海升也是我殺的,我想為紫暇報仇。”

他向周行伸出雙手,握著拳頭,道:“周警官,我認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