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案情研討會開了不到一個小時就到了尾聲,無外乎各小組匯講跟進的線索,協調各部門之間的配合。周行開會一向都是這麽迅速果斷有質量,大家碰個頭匯總信息,再由他總結分布任務就結束了。一些反應慢的警員跟不上他的節奏,隻能記滿本的筆記,下了會再慢慢捋順。

小黨就在記筆記,他是個極機靈的人,之所以記會議概要是因為剛從檔案室調來的小劉在他旁邊坐著,走筆如飛唰唰直響。他覺得有意思,就學著小劉記筆記,把筆舞得像條大蟒蛇,寫了滿篇鬼畫符。

到了總結階段,周行把昨晚和簡月談過的內容拿到會議桌上重說了一遍,過程中時不時就瞥一眼小黨的筆記本,洪途不在,小黨就坐在他左下方的位置,他清楚地看到小黨在本子上畫了兩個奧運五環,還畫了北京奧運會吉祥物。

周行:“趙江明的屍體昨天已經拉到法醫隊了,小師盯進,毒檢結果出來立刻告訴我。百富城周圍的監控是誰負責?”

一個穿警服的技術隊女警道:“周隊,是我。”

周行分出眼角餘光瞟著小黨的筆記本,道:“發現凶器的那條路是重點排查區域,任何出現在監控錄像裏的疑似目標都要留心。寧可錯查一百也不能放過一個。”

女警:“是。”

周行:“案發現場的足跡建模成功了嗎?”

女警:“足跡不完整,建模有難度,我們盡快。”

周行又看向師小冉:“我讓你調查祝裕玲,你查的怎麽樣?”

師小冉道:“祝裕玲沒什麽社交,平常不是逛街就是約人到家裏打麻將。我問過和她打麻將的人,她們都說祝裕玲嘴巴很緊,幾乎從來不主動提家裏的事。被問起也就隻說些很敷衍的話。”

周行道:“那就查查她的消費記錄,查她半年以來所有銀行卡流水。”

師小冉:“好的,我重新細查一次。”

周行瞥見小黨走筆越來越快,像是在憋什麽大招,於是索性向小黨扭過臉,直勾勾地看著小黨揮舞的圓珠筆,道:“我知道你們都聽說昨天劉丹丹指認凶手的事。沈冰,你詳細說說情況。”

被點了名的沈冰就從頭解釋起劉丹丹誤認簡騁為宿縣連環殺人案凶手一事。這一解釋很有必要,因為全隊上下都知道簡月的弟弟簡騁被調查,周行出麵闡明是誤會,把清白還給簡月姐弟,簡月才能繼續在支隊立足。

小黨沒認真聽,專心畫漫畫,忽然筆下一空,本子被周行抽走了。

周行看到一個Q版的舉重運動員,線條非常流暢細膩,像是出自專業漫畫家之手。他沒想到小黨還有這種才藝,點了點頭,道:“畫得挺好。”

小黨沒心沒肺,還敢笑:“嘿嘿,是我堂哥,他是16年奧運會的舉重冠軍。”

周行看他一眼,唇角一勾,露出沒什麽殺傷力但是讓人不寒而栗的笑容:“那就把這張畫貼在牆上吧,讓大家都好好看看。”

換作其他人在會議上開小差的塗鴉被領導張貼上牆,此人都會馬上意識到自己正在受罰,被領導批評。但是小黨頭腦清奇,他偏偏認為這是榮譽,美滋滋地把畫有小人的那張紙撕下來,用透明膠帶貼在牆上,還問周行:“老大,貼的正不正?”

周行:“左邊往上一點,好,可以了。”

小黨貼好畫,樂得見牙不見眼,又問沈冰:“沈哥,我堂哥威風吧。”

沈冰抱著胳膊板著臉,對他的粗神經感到無語至極,往他小腿肚子上踹了一腳,然後拿眼斜了下周行,給他提了個醒。

小黨機靈得很,立刻看出沈冰在暗示自己周行生氣了,這是在罰他。他還沒來得及認錯,周行就說:“一直掛到市長和總隊領導下周到咱們支隊視察,就用這間會議室招待他們。”

說著,他推開身後的椅子站起身,指了指牆上的畫:“到時候就在這張畫前麵和市領導合影。”

小黨傻了,沒想到自己的畫將要出這麽大的風頭。

小侯坐在下麵捂著嘴笑得肩膀直抖。

周行瞥見了,眼神兒像把劍似的唰的一下指向他:“你的檢討書還貼在大堂告示板上,我看今年你是不想摘下來了。”

小侯:“別別別,頭兒,我錯了!我不想丟你的人呐!”

周行不聽他講,拔高嗓音壓過他:“剛才沈冰解釋得很清楚,劉丹丹認錯了人,凶手不是簡老師的弟弟。這件事以後誰都不能再提。都聽到沒有?”

眾警員紛紛附和。

周行丟下一句散會就走了,小黨和小侯想追上他求情,被沈冰一抬手攔住了。沈冰對小黨說:“你明知道他最抓隊員的工作態度,還敢在他開會的時候畫小人,你是不想幹了?”

小黨悔不當初:“哎,周隊好久沒罵我了,我鬆懈了呀。”

小侯:“……我也鬆懈了。”

小黨哭哭啼啼地抱住沈冰的胳膊:“沈哥,周隊不會真讓我們丟人丟到刑偵總隊吧。”

沈冰一眼看穿了問題本質:“不會。你們丟的是他的人,他不會讓你們在外人麵前丟人。”

小黨拍了拍心口:“那就好那就好,我這隻手啊,真欠兒!”

沈冰撇下他們兩個去樓上支隊長辦公室找周行,走到門口敲了兩下門就直接進去了。周行正拿著保溫杯站在飲水機前接水,見沈冰進來了,就說:“我正要找你。”

沈冰自己拉開他辦公桌對麵的椅子坐下,道:“還是昨天的事兒?”

周行端著冒熱氣的保溫杯走到辦公桌後,坐在皮椅上,從抽屜裏拿出那條裝在物證袋裏的項鏈放在桌上,道:“我沒主意了,想聽你的意見。”

沈冰和他不謀而合,也是為了這條項鏈來的:“你沒送到法醫室采集血樣?”

周行道:“血樣已經采集過了,血型也已經分析出來了。現在的問題是還要不要繼續查下去。”

沈冰早有自己的看法,但是沒有輕率地說出來,他先觀望周行的臉色,才道:“你想查出什麽結果?”

周行拿出茶葉罐子,捏出一撮茶葉往杯子裏撒,道:“我就是不知道再查下去有什麽意義,所以才猶豫要不要查。”

沈冰看出他的態度已經很動搖了,才說:“繼續查下去可能意義不大,但是不再繼續查的意義很大。”

周行抬眼看了看他:“你怎麽說話也繞來繞去,有話直說。”

沈冰便說:“你剛才在會議上已經說了,簡騁不是凶手,簡月姐弟是無辜的,但是卻不停止對簡騁的調查,簡月和下麵的人都會有想法。”

周行放下茶葉罐,往後倒進椅背裏,道:“那就不查了?”

沈冰:“簡月心重,你得照顧她的情緒,畢竟她現在是你的搭檔,也是咱們隊伍裏最重要的骨幹。如果你處理不好和她的關係,會影響到咱們之後的工作。”

周行仰起頭看著天花板,悠長地籲了聲氣,道:“你說得對,她相當於我的副手,我和她關係處不好,下麵的人會反她。”

他字字句句都是為簡月考慮,並不是假公濟私,而是為了支隊的大局。

沈冰的出發點和他不同,但目的和他相同,都是想停止對簡騁的調查。他摸透了周行的想法,才開口道:“我認為,還是不查的好。”

周行沒有給出明確的答案,他把項鏈收進抽屜裏,又將抽屜上了鎖,道:“跟我跑一趟百富城。”

沈冰開車,周行坐在副駕駛,周行拿著手機看工作群裏的消息;小黨的畫被某個膽大好事的拍照發到群裏,引發大型圍觀看熱鬧現場,消息不停刷屏,比過年搶紅包還熱鬧。周行不想讓他們在工作群裏聊太多閑天,就發了一個句號。消息一發出去,群裏立刻就安靜了,緊跟著句號出現的表情包也被緊急撤回。

周行放下手機,問沈冰:“你找簡騁談過沒有?”

沈冰道:“昨天晚上我去他家裏了。”

周行:“他情緒怎麽樣?”

沈冰:“他是個很寬厚的人,當著我的麵肯定不會說什麽。”他頓了頓,反問周行,“你找簡月談過了嗎?”

周行:“昨天晚上我給她打過電話。”

沈冰:“她情緒怎麽樣?”

說起昨晚和簡月的通話,周行率先想起的是簡月那句“你哄女人很有一套”,還有當時聽到這句話時他心中劇烈的反應。那感覺太強烈了,直到現在他回想起來還有些心搖意動。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他又把手機拿起來,隨便翻動著屏幕:“她伶牙俐齒能說會道,當然不會輕易放過我。”

簡月刻薄起來無人可擋,沈冰感同身受,向周行投去“你受苦了”的眼神。

百富城位於路**叉中心,前麵是正在建築的高樓,後身兒是一條海水引流至此的細細的分支,貫穿長嵐市內部。白富城發生殺人案後,所有可進出這片爛尾樓的出入口都被封鎖,毒日當頭,街道上鮮有行人,但處處可見懸掛在高空中正在作業的建築工人。

周行停好車,和沈冰兩人步行到正對著街道的入口,這裏原也被綠皮網攔著,是被附近的工人偷偷拆掉了一塊皮網,成了可供車輛進入百富城的‘正門’。

沈冰站在正門前,朝街對麵指了一圈,道:“前麵都是在建的樓盤,沒有攝像頭。凶器扔在河邊的垃圾桶,那地兒剛好是個監控盲區。發現凶器的地方往前百米左右就是發現馬玉琴的地方,從那個路段開始,就有攝像頭了。”

周行掀起封住正門的警戒線,彎腰走了進去:“那些工人都是潛在的目擊者,都仔細問過了嗎?”

沈冰跟在他身邊:“問過了,案發當時正好是他們的休息時間,有兩個人對趙海升的車有印象,但隻看到車開進白富城,此外什麽都沒看到。”

裏麵是黃土地麵,地上布滿生活垃圾和碎石瓦礫。周行往四周眺望觀察地形,還得注意腳下的障礙物:“不能局限在監控錄像裏,這地方像老鼠打洞一樣到處都能鑽出去。”

沈冰:“除了前後兩條主幹道,兩邊還有步行街和幾條巷子,我已經散了幾個小組去周邊走訪了。”

周行道:“帶我去發現凶器的地方看看。”

從百富城背身兒的綠皮網缺口裏鑽出來,麵前是一條街,街對麵是河道,河道另一端是一片住宅小區。丟棄凶器的垃圾桶就放置在步行街街口。

周行站在垃圾桶旁邊,往四周環視,目光落在臨著河道的公路上,道:“凶手把凶器丟在這裏,是為了製造他從這條公路逃跑的假象。”

沈冰道:“我們的確在監控錄像裏發現了馬玉琴,這是凶手計劃的一部分嗎?”

周行:“反之就是另一種情況,凶手把凶器丟在這裏,是為了暴露自己的逃跑路線。你認為凶手會蠢到這種地步嗎?”

沈冰思考片刻,道:“那凶手會從東邊的步行街逃走嗎?”

他是順勢思維,聽周行說河道邊的主幹道是凶手刻意引導的方向,就自然想到和主幹道相反的方向,就是路口東邊的步行街。

周行卻說:“不可能。如果我是凶手,我不會扔下凶器就轉頭就走,我擔心警察會搜查發現凶器地點所有銜接的路。”

沈冰:“兩條路都不走,難道凶手會原路返回百富城?”

所謂的原路返回,就是從鐵皮網被扒開的洞口回到百富城。二人又從洞口鑽了回去,周行避開前後主幹道,沿著對角線朝前走,他和沈冰幾乎把百富城橫穿了一遍,找出好幾個隱蔽的出口,都一一仔細勘察過,拍照留圖,均列為嫌疑人可能選擇的逃跑路線。

到了百富城西邊兒,一整麵綠皮網都完好無缺,這裏似乎還沒有被“偷渡者”踏足。西邊的綠皮網比別處高出半截,兩米多高,材質也比別處的攔網堅固,用專業的工具才能撕開口子。

周行試著推了推綠皮網,發現這麵網比別處堅固很多,至少不是風吹就晃的紙架子。他問沈冰:“這後麵是哪條路?”

沈冰道:“這地兒偏僻,我看過地圖,後麵應該是花鳥市場。”他往前走了幾步,看著麵前圍牆似的鐵皮網,“這兒的網子太高了,嫌疑人從這裏翻出去的可能性不大。”

周行找的這種大概率容易被忽視的地方,雖然網子高,但是若有什麽東西墊腳,哪怕隻有幾十厘米,也足夠一個身手矯健的人翻越出去。他懷疑網邊兒堆有沙土磚石這一類物體,它們可以搭建成梯子,成為幫助嫌疑人逃脫的幫凶。但是網子筆直,一眼可以看到頭,網邊空****的,什麽也沒有。

正當周行考慮放棄這條思路的時候,一陣風吹過來卷起地上的塵土,一隻髒兮兮的泡沫箱滾到他的腳邊。他往四周看,看到四五隻泡沫箱散落在不同的地方,正隨著風緩緩滾動。

他抬腳踩住滾動的泡沫箱,試了一下,質地還算堅固,便對沈冰說道:“沈冰,把那幾隻箱子弄過來。”

他們把泡沫箱擺在網邊,搭成兩級台階,周行站上去,網子隻到他腰部。他雙手抓住鐵網頂部,穩住身體後從上麵跨了過去,腳距離地麵隻剩下四五十公分,把手一鬆,便穩穩落地。

沈冰在裏麵喊道:“周隊?”

周行道:“沒事,出來吧。”

沈冰也翻了出來,拍掉手上的灰塵,道:“如果凶手是這麽出來的,裏麵的箱子怎麽辦?”

周行道:“都是泡沫,風一吹就散開了。”

網子外麵是一條窄窄的公路,公路對麵是花鳥市場側麵,路邊有個簡陋的站台,隻豎著一杆路標。公路邊的人行道正在補修,新鋪的水泥地麵和陳舊的柏油路顏色差距很大。路段兩邊還放著禁止通行的標誌。但是那標誌形同虛設,水泥未幹的時候被踩出了許多腳印,現在幹透了,那些腳印就拓印在了地麵上。

周行注意到了那些腳印,走過去蹲在路邊仔細看,道:“你看這些腳印,大都是從人行道經過的人踩出來的,腳印要麽朝西要麽朝東,是直的。這些腳印中有四組腳印是橫穿人行道,腳尖朝北的隻有一組。”

沈冰找到了說的朝北的腳印,如果凶手如他們所想,翻過鐵網橫穿人行道和公路到對麵的花鳥市場,再從花鳥市場找路徑脫身。那麽凶手行進的方向就是由南向北,腳尖朝北。他蹲下去看著那組朝北的腳印,分辨腳印的圖形和大小,道:“大概是四十二碼,像是運動鞋。”

周行拿出手機拍了張照,看著照片微微笑道:“這回建模省不少事兒。”

他把左右腳兩張照片發給回隊裏,等回信兒時又看著地麵的腳印,這次又有了新的發現:“右腳的腳印和左腳不太一樣。”

沈冰:“哪裏?”

周行指著右腳腳印中間部位一條波浪形條紋:“這裏有個圓,而左腳是一條完整的波浪。”

沈冰也發現了,右腳中間部位比左腳多了一個拇指大小的圓形拓印,道:“是鞋子本來的設計嗎?”

周行對著這處細微的差別又拍了兩張照片:“希望不是設計,而是鞋子的主人自己動手改動過。”

師小冉很快打來電話,道:“老大,我查到了,這是兩年前迪奧和耐克聯名限量款球鞋,全球發售一千雙。當時售價是一萬五人民幣,現在價格已經翻了好幾番。我這裏隻能查到正品的銷售渠道,如果鞋子是假貨,那就不好查了。”

周行提取到了兩個重要的信息,那就是名貴的球鞋,他立刻想起趙文彬酷愛打籃球,便道:“先把這鞋的資料發我手機上,然後從正品銷售渠道裏查趙文彬有沒有買過這雙鞋。”

師小冉:“好的。”

周行又問:“兩隻鞋的鞋底花紋是一樣的嗎?”

師小冉:“是啊,但是你發我的右腳腳印多了個圈兒。”

鞋底還真是被其主人改動過,周行心定了一半,道:“我把發現腳印的位置發給你,你帶人過來做足跡分析。”

掛了師小冉的電話,周行對沈冰說:“你留下等勘察組,我去趙海升家裏看看。”

沈冰道:“你懷疑腳印是趙文彬留下的?”

周行:“目前他的嫌疑最大。”

沈冰:“他會不會把鞋子銷毀?”

周行道:“我賭他不會,他喜歡籃球更喜歡球鞋。就算他發現自己留下了腳印,最多也隻是把這雙鞋藏起來。”

說完,周行沿著人行道往前走了:“有事給我打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