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沈冰都已經調查清楚了,高博涵兼職的地點是一間位於秋葉路的餐廳。兩個人到的時候是正午一點多,餐廳裏人很多,沈冰攔住一個穿製服的服務員,問高博涵在哪裏。

服務員道:“他今天請假了。”

沈冰很敏銳,立即問道:“你們店長在嗎?”

店長是一個留著金色短發,把眉毛化成棕紅色的年輕女人,胸前別著店長銘牌。

沈冰向她出示了自己的證件,道:“我們是警察,高博涵今天沒來上班嗎?”

女店長說:“沒有,他今早給我打電話請假了。說身體不舒服,要去醫院看病。”

沈冰:“你知道他住在哪裏嗎?”

店長:“他還是學生,應該是住在學校宿舍吧。”

沈冰:“我問過他的舍友,他校外也租了房子。你是他的店長,他有沒有跟你提起過?”

店長想了一會兒,道:“有是有,但是那都是一年前的事兒了,是他和他以前的女朋友一起租的房子,他女朋友早就去世了,他還租著那套房子嗎?”

沈冰:“地址是哪裏?”

得到了地址,兩個人就離開了餐廳,簡月趁著沈冰向店長問話的時間買了兩杯冰涼的果茶,分了一杯給沈冰,沈冰不冷不熱地道了謝:“我們去高博涵租的房子看看。”

他們為了避免打草驚蛇,所以沒有直接聯係高博涵,現在高博涵請假罷工,有了“潛逃” 的苗頭,所以簡月把電話打給師小冉,讓師小冉調查高博涵近期有沒有購買離開長嵐市的車票船票和機票,得到了否定的答案。

簡月放下手機,咬住吸管吸了一口果茶,道:“除非他連夜坐黑車逃了,否則他現在應該還在長嵐。”

沈冰道:“他跑了反倒能把嫌疑坐實,就不用我們來來回回找線索了。”

簡月咬著吸管頓住一會兒,道:“你覺得趙海升是高博涵殺的嗎?”

沈冰看她一眼:“我想聽你的看法。”

簡月道:“我們都看過白富城周圍的錄像,被拍到的隻有馬玉琴一個人,我在想……這會不會是一套組合拳?”

沈冰會意:“有人和高博涵裏應外合?”

簡月:“對,給趙海升送威脅信的是一個人,殺死趙海升的是另外一個人。”

沈冰:“那就是馬玉琴和高博涵聯手殺死了趙海升?”

簡月疑道:“但是由馬玉琴動手,不是太奇怪了嗎?動手的人應該是高博涵才對,萬一趙海升反抗,馬玉琴不一定能壓製住他。”

沈冰道:“我也懷疑凶手是男性,雖然從身後偷襲女性也可以辦到,但是評估綜合風險,還是由男性動手更加周全。”

簡月道:“無論怎麽說,馬玉琴和高博涵這一對組合都不太成立,馬玉琴有很多時間和趙海升共處,也有很多機會把信放在能被趙海升看到的地方。如果她一個人包辦,風險反倒會減少。同理,高博涵也是。”

沈冰聽暈了:“你剛才說趙海升死於一套組合拳,現在又說凶手一個人就可以辦到。”

簡月道:“我依舊懷疑凶手打了一套組合拳,但出拳的未必是高博涵和馬玉琴。”

沈冰一知半解:“難道還有第三個嫌疑人?”

簡月道:“現在談這些尚早,先看高博涵有沒有畏罪潛逃再說。”

高博涵和陳泳租的房子位置很偏,是一座外牆都塌了一半用綠鐵皮補救的破舊小區。兩個人走進陰暗狹窄的單元樓樓道中,一級台階上撒了一灘融化的冰淇淋,被熱空氣膨化的甜蜜的氣味飄躥在異味陣陣的樓道裏,味道複雜得教人犯嘔。

簡月捂著鼻子跟沈冰上樓,沈冰在六樓頂樓停住,看著門牌號601的房門說:“就是這間。”

簡月走上前隔著門聽裏麵的動靜,不隔音的門板透出有人走動的聲響,簡月向沈冰點點頭,示意裏麵有人,沈冰往後退了一步背貼著牆。

簡月敲了兩下門,裏麵霎時安靜了下來,她又敲門,才有人應:“誰?”

簡月捏細了嗓子:“你好,我是安城家居的置業顧問,我們公司近期有一批準現房就要交付了,您有興趣了解下嗎?”

裏麵的人說:“快走快走,我不買房。”

簡月繼續敲門:“請問您是租戶還是業主?這座小區馬上就要拆除重建了,我們公司有相關的優惠可以給到這裏的業主哦。”

她把門敲得很大聲,裏麵的人不耐煩地把房門推開一條縫:“都說了我不買——喂!”

哐的一聲,房門被沈冰拉開,高博涵衣著整齊的站在門口。

沈冰問:“你是高博涵?”

高博涵慌張地看著他:“你是誰?”

沈冰先進了門,才拿出證件:“警察,找你有點事兒。”

簡月隨後進來,對高博涵笑著說:“這座小區的確快要拆除重建了,這句是真話。”

這是一套裝修陳舊的小戶型兩居室,除了一套色彩渾濁的舊家具,裏裏外外已經被收拾的空無一物——紅色木製地板上放著一隻行李箱,行李箱大敞著,下麵裝著衣服等物,上麵鋪了一層鑲著相框的照片。

簡月走過去看著箱子裏的照片,照片全是高博涵和一個女孩兒的合照,女孩兒嬌小白皙,戴著眼鏡披著長發,斯文又溫婉。她看過陳泳的資料,認出了這女孩兒是一年前跳樓自殺的陳泳。

她的目光跳過那些照片,看著照片下的衣物,道:“你要出門?”

高博涵慌張又笨拙地把行李箱合上,道:“沒有,我退租了,在收拾東西。”

沈冰向來不繞彎子,此時也開門見山地說:“待會兒再收拾,我們有事找你。”

高博涵:“什麽事?”

簡月坐在客廳的紅色沙發上,指了指麵前一張椅子,道:“坐吧,站著說話腰疼。”

她負責向高博涵問話,沈冰就搜屋子,來回遊走於廚房臥室和衛生間之間。

高博涵很在意走來走去的沈冰,雙手規矩地放在腿上,但眼珠跟著沈冰不停地轉:“啥事兒啊?我可沒違法亂紀啊。”

簡月道:“你是人大的學生?”

高博涵:“是啊。”

簡月笑了:“在讀研三,導師是趙海升教授?”

她說起趙海升,高博涵亂轉的眼珠一下定住了:“……是。”

簡月道:“我也是趙海升的學生,你應該叫我一聲師姐。”

和她師出同門的情分並沒有讓高博涵放鬆,反而更加緊張:“你是簡月?”

簡月:“你知道我?”

高博涵:“趙海升經常提起你,你是他很得意的學生。”

簡月習慣性翹起的唇角凝住了,心裏很複雜:“他也是我很感激的恩師,不過他昨天遇害了,你知道嗎?”

她不知是不是自己看錯了,高博涵雖然很緊張,但是卻用很堅定的眼神看著自己,那份堅定似乎出自於對眼前之人的信任。簡月不難猜到趙海升是如何向後來的學生們介紹她的。

高博涵道:“我聽說了,你們是因為這件事來找我的嗎?”

簡月:“對,你應該知道我為什麽來找你。”

高博涵很膽怯,但是他強撐著自己直視簡月的眼睛,看起來就像是逞強:“我知道,因為陳泳。”

簡月點了下頭:“所以,開始吧,讓我相信這件凶殺案和你無關。”

高博涵道:“我的確恨他,但是我沒有殺他,我想殺他的話早就動手了,不會等到現在。”

簡月淡淡笑道:“這個理由不怎麽具有說服力,你還需要其他論點做支撐。”

高博涵:“新聞上說他是昨天下午四多被殺的,當時我在學校圖書館自習,有很多人可以作證。”

簡月:“我知道你有不在場證明,我讓論證的核心觀點不是你是不是凶手,而是你是不是幫凶。”

高博涵愣了一下:“幫凶是什麽意思?”

簡月臉上神色逐漸變得嚴肅:“我給你一點提示,我們在趙海升身上發現一封信,信的內容是約他二十七號下午四點在白富城見麵。正是因為有那封威脅信做誘餌,趙海升才會咬鉤殞命。”

高博涵雙眼死死地看著簡月,似乎很大無畏,但是他捏起的拳頭暴露了他的緊張:“我不知道,我沒有給他寫過信。”

簡月似乎喪失了耐心,往後靠進椅背裏,抱著胳膊說:“學弟,我想幫你,但是你一直騙我, 我可就幫不了你了。難道你認為我們沒找到確切的證據之前就會先來找你嗎?”

高博涵遵紀守法慣了,長這麽大以來還沒進過局子,也沒麵對過刑警,他過於單純的人生經驗讓他沒有辨別出簡月在空手套白狼,簡月喪失的耐心對他而言就是自己喪失的“機會”,他迫切的想要抓住自己所剩不多的機會,但是他又恐懼執法機關,所以他陷入了掙紮——但是他一旦開始掙紮,就離妥協不遠了。

簡月沒有等很久,僅僅兩分鍾之後,高博涵就結束了掙紮,選擇信任她:“師姐,其實我,我知道那封信是誰寫的。”

沈冰恰好巡完了屋子,像尊武神似的雙手揣兜站在簡月身邊,道:“是誰?”

高博涵就把自己幾天前被展羽威脅送信的事說了出來,不過展羽在他口中是“戴著帽子和口罩的男人”,冷微瀾在他口中是“看不到臉,一句話都沒說的男人”。

沈冰聽完這個故事,簡單地把故事複盤:“你被兩個男的帶到公園停車場,他們交給你一封信,讓你想辦法在自己不被發現的情況下交給趙海升?”

高博涵到底是聰明人,關鍵時刻很懂得弊害:“對,是他們威脅我,如果我不把信送到,他們就會殺了我。”

說著,他扒開上衣領子,露出頸子左側一道切口:“這是那個給我信的人弄的,我如果不答應他們,就沒命了!”

簡月輕描淡寫地看了一眼他脖子上的傷口,道:“信的內容你看過嗎?”

高博涵:“沒有,他們不讓我看,我也不想自找麻煩。”

簡月皺起眉:“你真的沒看?”

高博涵:“我真的沒看,我隻是把信放在趙海升的辦公桌上,沒想到趙海升第二天就死了。”

簡月:“那兩個男人的臉,你全都沒看到?”

高博涵:“我要是看到了,哪有命活到現在啊。”

她向沈冰遞了個眼色,和沈冰走遠了幾步,冷笑道:“何止第三個嫌疑人,現在第四個嫌疑人都出來了。”

沈冰:“你信他說的話?不是馬玉琴指使他送信,是兩個蒙著臉的男人,難道馬玉琴找兩個送信使?”

簡月腦子裏也紛亂複雜,道:“我們調出監控就能驗證他話中的真假,這一點很簡單,麻煩的是他說他沒看過那封信。”

沈冰:“他看沒看過信,重要嗎?”

簡月頭疼地捏住自己兩邊太陽穴:“現在又出現了兩個男人,這兩個人的目標也是趙海升,和馬玉琴一樣有嫌疑。如果高博涵看過信,我們就能判定他送出去的信是不是出現在趙海升身上的那封,假設是同一封信,馬玉琴和那兩個神秘男人一定存在關係。但是如果他送出去的信不是出現在趙海升身上的那一封,我們就沒法判斷馬玉琴和這兩個人到底有沒有關係。”

沈冰自己消化了一會兒她話中的邏輯:“你是說,趙海升身上的那封信有可能不是高博涵送出去的那一封?”

簡月擰著眉,目光深沉:“我們犯了個錯,趙海升的確是被威脅信引到白富城不假,但是我們無法確定高博涵送出去的那封信就是趙海升咬鉤的誘餌。如果不是,那封信現在或許還在趙海升辦公室。”

沈冰聽她一席分析,也想到了這一封假設中的威脅信存在著致命的誤差,道:“我這就回去找。”

簡月:“我比你更熟悉他的辦公室,我和你一起去。”

兩個人帶著高博涵出門,沈冰給洪途打電話,讓洪途過來接高博涵回公安局做筆錄,洪途快馬加鞭趕來也需要近半個小時。沈冰沒有耐心等,就提議簡月去搜趙海升辦公室,他把高博涵送回公安局。

簡月道:“不行,我不是警察,沒有權力搜查趙海升的辦公室。”

沈冰一時心急,竟然忘了簡月和趙海升的關係需要避嫌,她的身份也需要用警察陪同才能辦案,道:“沒辦法了,那就等吧。”

高博涵小聲提議:“師姐,警官,我可以自己打車去公安局。”

簡月將信將疑:“你這麽配合?”

高博涵道:“我當然配合,我從頭到尾都是被脅迫的,這件案子跟我沒有關係。我隻要配合你們把情況調查清楚,我就會沒事,現在我要是跑了才是掉進泥坑裏說不清楚。”

簡月笑道:“你還挺識時務。”

她的態度是同意了,就看沈冰點不點頭,沈冰考量一會兒,也認為他做不出“畏罪潛逃”這種蠢事,便道:“望京路刑偵支隊公安局,門口有人接你。”

高博涵連連點頭:“我知道,我認路。”

沈冰到路邊攔了一輛出租車,高博涵上了車,他又囑咐司機把人送到公安局才關上門。

出租車開走了,簡月和沈冰站在路邊目送它往前開了一段路,簡月道:“現在後悔也晚了,趕緊去人大吧。”

沈冰把車停在小區門口路邊的停車道,簡月拉開車門正要上車,無意往後一回頭,看到剛才開走的那輛出租車在十字路口停下了,高博涵從車裏出來,站在路邊聽著手機,向左右張望。

簡月心一揪:“他在幹什麽?”

沈冰站在車頭前,也朝十字路口看著:“有人給他打電話。”

高博涵想過馬路,跟在一位老人後麵走上斑馬線。

簡月很著急,若不是距離太遠,她就朝高博涵喊話了,忙道:“快上車。”

她想開車去找高博涵,但是還沒來得及上車,一輛黑色轎車從她麵前開了過去,速度快到像一道殘影,然後,她親眼看到走在斑馬線正中間的高博涵和這輛黑色轎車相撞,人和車頭產生的強大衝撞力把高博涵的身體像是麻袋一樣高高拋了起來,哐的一聲,狠狠摔落在車後的公路上,頭顱像是落地的西瓜,摔碎了一半,血瞬間流了滿地。

路人的尖叫聲響起,黑色轎車停在原地,閃了兩下後車燈,像是在示威。

沈冰:“上車!”

簡月坐進車裏,他衝著那輛轎車駛去,黑色轎車也穿過十字路口沿著公路往正北逃竄。簡月抓住車頂的扶手,試圖透過後麵的車窗玻璃看到剛才撞死高博涵的凶手,但是相距太遠,她看不清楚車裏的任何東西。

黑色轎車開得極快,連闖兩個紅燈,沈冰為了追上他,隻能開得比他更快,但是他也在不斷地提速,兩輛車的車距忽近忽遠,但是他們始終被甩開幾百米遠。

簡月一手抓住扶手,一手拿出手機給周行打電話:“我們在追一輛車牌號7532的黑色大眾,這輛車剛才撞死了嫌疑人,趕快派人來支援!”

周行:“……你們的位置。”

簡月:“豐南路,一百——”

沈冰突然向左狠擰方向盤。簡月被強勁的慣力扔到車窗上,登時磕破了額角,她閉上眼壓製住生理性的暈眩,繼續說:“豐南路,一百二十三號,那輛車一直往北開,像是想出城。”

周行:“不要掛電話,我聯係附近的派出所和巡邏點。”

簡月聽他的,不掛電話,但是沈冰為了追趕前麵那輛車,把車開得劇烈搖晃,她手機沒拿穩,不小心按到了掛機,正要回撥,手機又脫手掉在車廂地板上,滑進座椅下麵去了。

她隻好放棄揀回手機,把目光又放在前方正在狂飆的黑色轎車上。

這輛轎車朝著郊區方向開,開到寬闊無人的公路更是暢通無阻,簡直就是在低空飛行。沈冰下了狠心要追上它,這輛車當著他們的麵撞死了高博涵,他從警以來還未受過如此恥辱。

前麵路口突然開出一輛紅色大貨車,貨車把整條公路攔了半截,黑色轎車不得已放低車速,等大貨車通行。

沈冰抓住了機會,對簡月說:“坐好。”

說著,他把油門猛踩到底,以玉石俱焚的氣魄衝向那輛轎車!

轎車必須等貨車讓出通道才能提速,但是為時已晚,沈冰抓住機會追上它,把控著角度用車頭撞擊它的車尾,兩輛高速行駛中的車相撞,瞬間響起車輪胎在地麵瘋狂打轉的刺耳的聲響。

沈冰的車頭向左回了一整圈,迫停時已經橫在了公路上,而那輛轎車則撞到了路邊基石,像是踉蹌中的人又被絆了一腳,側翻在人行道上。

沈冰立刻就要下去拿人,卻被簡月一把抓住,簡月指著破裂的擋風玻璃:“前麵!”

前麵有輛車開了過來,兩米多高的吉普車,像一支黑色的箭。

沈冰立刻在心裏估算出下車的風險——這輛車顯然是這輛黑色轎車的“救援車”,如果他和簡月下車,立刻就會被這輛車碾成肉泥,所以簡月是對的,這種情況下他們下車就等於找死。

吉普車的目的太明顯,朝著他們開過來,顯然是想製造一場和剛才如出一轍的車禍。沈冰的車已經遭過一次重擊,如果和那輛高大的吉普相撞,無疑會被撞成豆腐渣,於是沈冰想要躲開它,迅速往後退車。

但是吉普窮追不舍,呼嘯的車頭像是咆哮的野獸。

簡月在危急中迅速觀察地形,公路兩側是綠油油的林帶,路邊還噗呲噗呲噴著滴灌,他們唯一的選擇是把車開進林子,因為那輛吉普是來索命的,把他們的車撞翻後,再在公路上翻轉幾圈,她和沈冰都沒活路,把車開進林子,雜亂的樹木就能攔住吉普,就算攔不住,他們也有機會下車逃生。

簡月當機立斷:“沈冰,開到林子裏!”

沈冰一聽,立即擰著方向盤往林子裏開,開進去兩米遠就被樹幹攔住,他們解開安全帶下車往前跑,沈冰惱恨死了自己今天沒帶槍,身上隻有一副手銬。簡月是對的,吉普也被樹幹攔住無法繼續往前開,把他們碾成肉餅的計劃隻能作罷,但是車裏的人掏出手槍,對著樹影間兩個逃竄的背影放了幾槍。

嘭嘭嘭!

三聲槍響接連響起,沈冰連忙閃到一棵大榆樹後,把簡月拽到自己身後,把這棵大樹暫時當成了盾牌。

槍聲還在響,簡月的手背被樹枝劃破,她撩起衣角擦掉手上的血,氣喘籲籲但依舊冷靜:“他槍裏最多十幾發子彈,彈夾馬上打光了,槍聲一停,我們繼續跑。”

話音剛落,槍聲暫歇,兩個人貓腰往前飛奔,幾秒鍾後,又一輪槍聲響起。他們一直往裏跑,又是十幾聲槍響後,槍聲徹底停了。

透過錯落的樹影,沈冰看到剛才停在路邊的那輛吉普不見了,隻剩下他那輛撞破了車頭的轎車還在往外冒著白煙。他們回到剛才的車禍現場,側翻的黑色轎車停在原地,周圍停了兩輛路過的車輛,兩個男人正在合力把車翻正。沈冰跑過去,透過破碎的擋風玻璃看到車裏空無一人,殺死高博涵的凶手已經被那輛吉普車帶走了。

這一場追擊行動,他們失敗得很徹底。

他和兩名人民群眾把車掀正,回頭看到簡月坐在路基石上,手捂著額角,臉色很痛苦。

他走過去問:“你怎麽了?”

簡月道:“剛才撞到頭了,現在胸悶惡心,可能有點腦震**。”

沈冰想送她去醫院,但是他的車也罷工了,隻能原地等待救援,索性救援來得很快,三輛警車風馳電掣地開過來,唰唰唰停在路邊,周行從領頭的警車裏下來,甩上車門朝他們走過去。

他沉著臉看了看公路上好幾處車禍後留下的痕跡,對身邊派出所民警負責人說了幾句話,民警領著人往剛才發生槍擊的樹林子裏去了。他先指揮隨行的警察們在現場取證勘察,才朝簡月走過去,臉色擺得很臭:“受傷了?”

他一下車,簡月就看出他動怒了,而且火氣還不小,多半是覺得她和沈冰兩個是廢物,連一個人都沒追上,還被持槍凶犯追趕得落荒而逃。她也覺得很丟人,所以用手擋著臉,沒抬頭:“沒有,磕了一下。”

沈冰卻沒有她那麽強的好勝心和得失心,坦然自若道:“簡老師撞到頭了,有點腦震**。”

周行眼睛往下一低,瞥她一眼,道:“上車,送你去醫院。”

簡月頭重腳輕,本以為周行會扶她一下,但是她想多了,周行一個人率先回到車上,還是沈冰把她攙扶起來,把她送上車,周行全程坐在車裏鐵青著臉按手機,她坐好了,周行就扔下手機把車掉頭往回開。

簡月倒在椅背裏,看著窗外劃過的街景,心情很氣悶。其實周行作為領導完全有權力衝她發脾氣,她能夠理解也完全接受,但是周行剛才對待沈冰卻是一句指責都沒有,對她就冷言冷語,對她的指責明晃晃地藏在他那張和鍋底一樣黑的臉上。

周行對她和沈冰的“區別對待”讓她感覺自己被有意針對,這種感覺讓她很沮喪。

窗外飛速流逝的街景讓簡月看得更加頭暈,於是閉上眼睛,道:“對不起,我有責任。”

周行專注地看著前方路況:“什麽責任?”

簡月道:“如果我送高博涵回公安局,他就不會出事了。”

周行嚴肅凜冽得像個判官:“你和沈冰不需要為未知的災難負責,我沒有因為這件事責怪你們。”

簡月聞言,又從其他方麵找了一會兒原因:“你讓我不要掛電話,但是手機掉了,當時的情況不允許我揀。如果我及時撿起來,你們或許能更快找過來,把那兩個人抓住。”

周行隻淡淡地瞥她一眼,道:“頭暈就別說話了。”

簡月本想誠懇的做出反省,緩和與周行此時緊繃的關係,但是周行卻連反省的機會都不給她——簡直就是暴君。

暴君把她送到醫院,簡月下車前冷冰冰地對他說聲謝謝,一個人頂著沉重的腦袋慢悠悠地往醫院大樓走,她以為周行把她送到門口就回去了,畢竟剛才發生惡劣之極的持槍襲警事件,他又得跑去市局開半天的會,但是她站在醫院大堂,被三四台預約掛號的機器圍住,不清楚自己傷了腦袋應該掛什麽科,想要問問分診台的護士時,周行推開大堂玻璃門走了進來,二話不說就掛了神經外科。她才知道周行沒走,剛才是去找地方停車。

周行拿著票號走到簡月麵前,道:“前麵還有二十幾個人,先去外科處理你身上的傷。”

他對醫院很熟悉,簡月跟著他左拐右拐走進一間辦公室,醫生看過她手上和額頭上的傷,給她打了一針破傷風,然後叫來一名護士給她包紮。

簡月坐在椅子上,護士拿著紗布幫她纏裹右手手背被樹枝劃出的幾厘米長的傷口,被磕破的額角也被貼上一塊紗布。護士給她包紮時,周行抱著胳膊靠在牆上,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護士笑著對簡月說:“這是你男朋友吧?很心疼你呢。”

周行什麽都不解釋,還是一臉嚴肅,渾身氣壓低到讓人不敢看他。

簡月解釋道:“他不是我男朋友,是我——”

“同事”兩個字還沒出口,周行冷不丁地打斷她:“你還有力氣說這麽多話,看來是不怎麽頭暈。”

簡月被噎住,特別想回敬一句“我話多又不說給你聽”,但是周行是對的,她的確暈到說話就能嘔出來,簡直就像坐了幾趟上天入海的過山車,隻好忍氣不做聲。

掛完號,醫生開出單子讓她去做核磁共振,又是一個小時的隊需要排。簡月坐在等待區的長椅上,周行坐在她旁邊,一直在拿著手機回複消息。簡月很慶幸自己的手機掉在沈冰車裏現在還沒有揀出來,否則她就要和周行一樣片刻清淨不了。

周行的手機響一會兒震動提示音就響一次鈴,他接了兩次,每次都以“我在醫院”為開頭敷衍對方,然後草草掛斷電話,後來持續響鈴,他就把來電也設成靜音,放下手機不管了。

簡月不明白他為什麽放著一大攤子事兒不管,坐在這裏耗時間還不給她好臉色看,就說:“周隊,你回單位吧,我自己可以。”

周行不置一詞,又把手機拿起來了按了一會兒,才說:“隊裏離了我也能轉。”

但是簡月不想讓他陪著,她心情沉重,不停想起高博涵被撞飛的那一幕,雖然周行沒有直言指責她,但是她很清楚這是自己的責任。周行在她身邊就是在時時刻刻地提醒她剛剛犯下了一個致命的失誤。

她的身體和心理都不堪重負,索性直言:“你走吧,讓我安靜一會兒。”

周行被她下了逐客令,捏著手機靜住好一會兒,才道:“我吵你了嗎?”

簡月吃力地擰過頭看著他:“我知道你在怪我,我心裏也很自責,如果給我補救的機會我一定不會讓高博涵一個人上那輛出租車,我會和他一起上車。但是現在我沒有機會補救,高博涵死了,是我的責任,我不會推卸也不會狡辯。但是你——”

話說一半,她高原反應似的頭暈目眩,閉上眼睛緩了緩,才接著說:“但是你不能對我這麽苛刻,至少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

周行半晌沒說話,手機嗡嗡嗡不停震動,沈冰在給他打電話,他把電話拒接,道:“我對你苛刻嗎?”

簡月轉過臉,用後腦勺對著他:“剛才我想解釋當時的情況,可是你連一個字都不想聽我說。”

周行道:“我已經說過了,我沒有因為高博涵的事責怪你和沈冰。”

簡月不信,冷笑一聲:“是嗎?”

高博涵的死亡和惡劣持槍襲警事件都沒讓周行失了步調,但是簡月的誤解卻讓他不知如何是好,他認真反思自己,發現簡月的誤解來得不無道理,他的確從在槍擊和車禍現場見到簡月到現在都沒有露出一絲好臉色,也難怪簡月被他困擾。

周行道:“我的確很生氣,但我不是在怪你,我在怪我自己。”

說完,他接通一直呼叫的來電,走遠了幾步接電話。

簡月心裏很亂,周行那句“我在怪我自己”讓她延想出很多可能,她有種讓周行解釋清楚的衝動,但她當然沒有做出來,所以她心煩意亂,惱周行惜字如金嘴比鐵還硬,說出一句模棱兩可的話還不如索性不說。但是她也清楚她怪不得周行,倘若她想知道,那就坦白去問,而她不問,就是因為自己不夠坦率,周行隻不過和她一樣不夠坦率……不,其實周行還算坦率,是她太過不坦率。倘若她問,周行一定會解釋給她聽,但是她卻認為自己不該聽。

幾分鍾後,周行講完電話回來了,看著簡月的背影說:“那我先走了,你有事就給我打電話。”

簡月後悔了,想留住他,但是她沒有理由留他陪著自己,就說:“好。”

腳步聲響了幾下,很快消失,她回頭一看,周行已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