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白富城是長嵐市重名昭著的爛尾樓,開發商言曰要建成一座長嵐市最大最繁華的購物中心,建設之處的確轟轟烈烈,還有當紅藝人做品牌代言,不到半年時間就拔地而起商場和影院的雛形,占地麵積幾萬平。就在大樓骨架全都落成時,工程卻暫停,而且一停就是五年,成了個沒人接盤的爛尾工程。

九月二十七號下午三點鍾,趙海升開車來到這片爛尾樓,傍晚,他的屍體被把爛尾樓當成宿舍的工人發現。工人報警,民警和刑警先後趕赴現場,這片死寂了五年多的建築群一時間成為矚目的焦點。

趙海升倒在商場大樓一樓,四周開闊得像一個露天停車場,隻有幾根承重柱。他趴在水泥地上,頭枕著一灘血,周圍滿是法醫和警察。

簡月站在幾個法醫後麵,把趙海升觀察清楚,又和法醫交流了幾句,心裏已經確定了趙海升的死因。她跨過圍在屍體身邊的第三道封鎖線,去一旁找周行,周行和陳誌國正在說話,兩個人在聊周圍的監控和地形。

簡月走過去,站在周行身邊等了一會兒,等周行和陳誌國結束談話,向她看過來時,才說:“趙海升腦後有重複疊加的打擊傷,腦枕骨全碎了,現場沒有掙紮反抗的痕跡,他應該是被人從身後偷襲。凶手下手很果斷,第一下把他打趴下,緊接著又補了幾下,基本可以確定為有預謀性殺人。”

周行向屍體遙望著,道:“凶器推測。”

簡月:“錘子、斧子、手握式的敲擊工具。”

周行:“發現腳印和血滴了嗎?”

簡月:“沒有發現腳印,隻發現少量噴濺式血跡。”

周行:“趙海升的腦袋都被打碎了,不可能沒有噴濺式血滴,如果現場找不到,那就在凶手身上。”

簡月張開手指,把手套一根根拽下來:“凶手頂著滿身的血跡離開作案現場,豈不是很顯眼。”

周行道:“而且現場沒有發現凶器,凶手帶著凶器離開,會更顯眼。”

簡月:“如果凶手足夠謹慎,會把凶器帶回家,如果不夠謹慎,會把凶器扔在案發附近。”

洪途噔噔噔的跑進來了,掂著兩隻大號物證袋,隔著老遠就喊:“周隊,我們找到了!”

物證袋裏裝著一把圓頭木柄錘,錘頭上沾滿了血跡,還粘著幾根黑色毛發;另一隻物證袋裏裝著一件雨衣,雨衣上也有明顯的血跡。

洪途把兩隻物證袋展示給周行看,道:“沈哥在外麵街口垃圾桶裏發現的,應該是凶手的作案工具。”

周行逐一看過兩隻物證袋,道:“看來凶手不夠謹慎。”

簡月向洪途問道:“沈冰呢?”

洪途:“沈哥去找趙海升的車了,這人到這兒肯定是幹些見不得光的事兒,不然不會把車藏起來。”

法醫走了過來,把另一隻證物袋遞給周行,道:“周隊長,我們在死者身上發現了這個。”

物證袋裏是一張白紙,被法醫展開了裝進透明物證袋裏,就像是給這張紙裱了框。白紙上歪歪扭扭寫了兩行字,別扭得像是被人刻意用不熟練的那隻手寫出來的。

簡月接住物證袋,把寫在白紙上的話念了出來:“我知道那個女孩兒因你而死,如果不想自己醜陋的秘密被揭穿,就去白富城商場一樓找我。二十七號下午四點,你不來,我就報警。”

念完,她抬頭看著周行,周行也看著她,很多話不宣之於口,彼此就已經了然於胸了。

洪途一個人糊塗著,看看他又看看她,唉聲歎氣道:“你們倆又這樣。”

簡月也糊塗了,問:“哪樣?”

洪途猛地睜大眼,把眼睛瞪的像閃閃發光的銅鈴鐺:“你看著周隊,周隊看著你,好像周圍沒有其他人,你倆在用腦電波交流。”

簡月被逗樂了,抿著唇笑出聲來。

周行還是一貫的一板一眼,覺得簡月笑得很不合時宜,就朝簡月瞥了一眼,要她嚴肅一些。

簡月裝作沒看到,踮起腳摟著洪途的肩膀往外走:“你以為他瞪著我的時候在跟我交流腦電波?錯了,其實他在挑我的錯,找我的麻煩。”

洪途:“不會吧,周隊說你可厲害了,平常也都聽你的。”

簡月:“他剛才就在瞪我,你沒看到?”

洪途:“……我覺得你瞪他比較多。”

屍體被拉回支隊屍檢室,祝裕玲接到消息前來認屍,倒在白布單下哭得昏天黑地,險些昏厥過去。趙文彬則呆呆站在門外,一向寡淡冷漠的臉上也流下了眼淚。

案發時,這對母子正在家中享受周末,祝裕玲對自己丈夫的行蹤從不過問,事實上趙海升也從來不會告訴她。她隻知道丈夫在下午兩點多鍾出門,不知道他為何出門,會和什麽人見麵。至於保姆馬玉琴,她在一雙女兒雙雙殞命時就請假在家料理後事。

周行讓洪途把這對母子帶去留置室休息,在這幾人即將轉過樓道時突然叫住了趙文彬,問他:“我還一直沒有問過你,你和紫箏紫暇姐妹倆的關係怎麽樣?”

趙文彬眼眶還紅著,聲帶還顫抖著,麵對警察的詢問也仍舊冷靜且穩重:“我們是同齡人,有共同語言有話聊,我們都是朋友。”

周行很突然地笑了一下,道:“沒事了。”

趙文彬等人上樓了,簡月悄悄走到周行身邊,道:“他太聰明了。”

周行往電梯間走,進了電梯才問:“趙文彬嗎?”

簡月倚著轎壁,無精打采道:“廢話。”

周行:“他很謹慎,謹慎得有些沒必要。”

簡月:“他不露聲色地和兩姐妹撇清關係,把話說的真情實感又合情合理,小小年紀如此有城府,少見。”

電梯門在三樓打開,周行沒有繼續這一話題,走在樓道裏拿出手機問簡月:“晚飯你想吃什麽?”

簡月看看窗外已經暗下來的天色,現在是正常下班的時間,但是對於警察來說,晚班才剛剛開始。眼瞅著自己要留下加班,簡月心裏不爽,明知故問:“你請客嗎?”

周行:“嗯。”

簡月昂起下巴:“我要吃冰淇淋,哈根達斯的。”

周行:“晚上吃冰淇淋,你不胃疼?”

簡月:“這就不用你操心了,反正我要吃比夢龍更貴的冰淇淋。”

周行覺得這話說得帶脾氣,不明白她為什要在深更半夜吃冰淇淋,還如此具有針對性,但是他沒問,因為簡月一定不會告訴他,就自作主張幫她買了一份鹵肉飯,外加一桶冰淇淋。

三樓大會議室已經滿座,沈冰站在投影的白板前,正在給在座的警員們講解趙海升死亡案的細節;辦公室隻亮著投影燈,白板上投著血淋淋的現場照片,在座警察們臉上都落下一抹血色。

周行推開會議室房門,和簡月一前一後走進去坐好,和警察們一起聽。

沈冰的節奏沒有被打亂,繼續說:“今天下午兩點左右,趙海升開車從家裏出來,攝像頭拍到趙海升駛入三灣路的時間是下午三點四十三分,該地點距離白富城有四百米。工人發現趙海升屍體的時間是傍晚六點三十分,初步推測趙海升的死亡時間是九月二十七號下午四點到六點之間,死因是被鈍器重擊後腦勺,身上沒有其他外傷和抵抗傷。現場采集到了兩枚不完整的腳印,正在建模。派出所幫忙調出了三灣路的監控錄像,目前正在切割。”

講解完案情,沈冰打開了房間裏的燈,然後關上了投影儀,道:“在案發現場附近找到了錘子、雨衣、和受害者的車、還有一張字條。錘子和雨衣上的血跡經過對比,和受害者的血型一致,DNA比對結果還沒出來;受害者的車裏沒有發現有價值的線索,至於那張紙條,筆記專家看了看,是被人刻意用左手寫的,看不出真實的書寫習慣。”

他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道:“現場情況就這些。”

桌上放著一摞照片,是現場拍攝的屍體和物證的照片,周行在那些照片裏翻找出一張照片,道:“這是個重要的線索。”

沈冰道:“筆跡鑒定不出來。”

周行道:“筆跡不重要,重要的是字條裏提到的女孩兒。”

簡月接著周行的話往下說:“我和周隊查到一條線索,趙海升是麗歐酒店的常客,巧的是李紫暇也是。而且李紫暇每次去麗歐都會改變自己的裝束,她這樣做無非是想掩藏自己的真實身份,或許擔心在酒店碰到熟人。”

洪途很會找重點:“李紫暇和趙海升常去酒店開房?”

簡月:“我們已經把酒店的內部監控拿回來了,小冉正在根據趙海升登記入住的時間排查錄像,很快就會有結果。”

小黨在會議上保持安靜了大半晌屬實不易,趕緊抓住機會解封自己的嘴:“字條裏提到的女孩兒難道是李紫暇?”

簡月:“如果李紫暇真的和趙海升存在曖昧關係,字條裏提到的女孩兒有可能是李紫暇。”

沈冰道:“假設真的是李紫暇,那趙海升就是死於複仇。”

洪途:“沈哥,你說誰向誰複仇?”

沈冰:“李紫暇還沒成年,她和趙海升的關係是醜聞,或許還是被趙海升逼迫。或許有人想為李紫箏複仇,所以殺死了趙海升。”

洪途一如既往的崇拜他:“對對對對對。”

周行卻說:“不能這麽武斷,也有可能是有人利用趙海升和李紫暇的醜聞威脅趙海升見麵,出於其他原因殺死了趙海升。”

簡月點點頭,道:“不過凶手不劫財,也提前準備好了雨衣和凶器,偷襲趙海升時也很果斷,明顯是衝著趙海升的命去的。這樣的行為的確是報複性謀殺。”

簡月一手撐著下顎,一手把玩著手裏的圓珠筆,把圓珠筆夾在指間轉來轉去,默默轉了好一會兒,才道:“我想起一件事。”

周行:“什麽事?”

簡月:“去年三月份,人大一個叫陳泳的研究生到派出所報案,稱趙海升在飯局上對她有不規矩的舉動。但是她報案的當天下午就撤案了,理由是她患有抑鬱症和妄想症,飯局上的事沒有發生過,是她幻想出來的。”

派出所沒有立案,支隊的刑警對這件事也就無從得知,周行問:“後來呢?”

簡月道:“一個星期後,陳泳跳樓自殺了。”

警察們不約而同的陷入沉默,隻有沈冰表現的不痛不癢,道:“容我陰謀論,如果陳泳說的是實話,那趙海升就是慣犯。而且趙海升有錢有勢,他稍微費點心思就能把這件事壓下去。”

簡月:“不過陳泳的確患有精神病症,隻是她已經死了,我們沒辦法向她求證當年那件事的真假。”

沈冰道:“她總會有朋友和家人,或許有人和我一樣懷疑趙海升真的在飯局上侵犯她,並且一直記得她,也一直在找機會為她報仇。”

洪途就像沈冰的捧哏:“對對對,有可能啊。”

一桌人討論出了眉目,都把目光投向周行,等周行下命令。

周行仍在研究那張字條,不錯目光地盯著字條,道:“目前兩個方向,李紫暇和陳泳。這兩個女孩兒的親友是我們的排查範圍,不排除有人想為他們報仇,所以殺死趙海升。沈冰負責陳泳,簡老師負責李紫暇,起底調查她們的人際關係,明天我要看到嫌疑人名單。”

簡月把自己的任務記在筆記本上,寫完放下筆,轉頭看著沈冰:“我讓洪途把‘208宿縣連環殺人案’的資料拿給你,你看了嗎?”

沈冰道:“看過了,我和洪途在接到周隊電話之前剛從劉丹丹家裏出來。”

簡月稍一回憶:“是那個幸存者嗎?”

沈冰道:“對,她給了我們一點線索。”

周行聽到這裏,終於把吸引他全部注意力的物證照片放下,看著沈冰問:“什麽線索?”

沈冰從兜裏拿出那張紙,展開了放在桌子正中間,道:“劉丹丹想起了一個圖案,但是她不記得這個圖案具體是什麽東西。”

簡月拿起那張紙看了看,然後遞給周行,周行看完也不得其解,又遞給一名女警,道:“查一查有沒有和這圖案類似的商標什麽的。”

女警:“是。”

簡月道:“她還是想不起來凶手的臉嗎?”

那張紙輪了一圈又回到沈冰手上,沈冰細心把紙疊好:“對,她想不起來。不過我讓騁——”話說一半,他突然停住了,側過頭看了看簡月,“我讓簡騁幫忙為她做心理疏導,也許能治好她的心病。”

簡月揚眉,著實有點驚訝,因為簡騁對除自己涉入的命案都沒有興趣,也從來不樂於助人,他嚴格要求自己的病人不是在某樁罪案中的得到的心理障礙或疾病。因為他會忍不住和製造這樁罪案的凶手“攀比”,思考自己如果是凶手,將如何做到更好,至少不會留有活口逃出生天到他辦公室接受治療——這簡直太沒用了。

簡騁竟然會答應幫助劉丹丹,這讓她很意外。

周行問:“是簡老師的弟弟簡騁嗎?”

沈冰道:“是的,我的侄女兒就在他那裏接受治療,他是個很優秀的心理醫生。”

周行便對簡月說:“那就辛苦你們了。”

簡月隻能笑笑:“不辛苦。”

門被推開,師小冉捧著電腦走進來:“老大,我在酒店內部監控裏找到李紫暇了。”

她把電腦連上投影儀,開始播放截取好的監控錄像:“這是八月十三號的錄像,趙海升預定了當天酒店房間,在晚上六點四十分進入酒店。你們看,三十分鍾後,李紫暇就出現了。”

錄像裏,晚上七點十分,酒店大堂出現一個身穿黑裙披著長發,身材纖瘦的年輕女孩兒,她戴著口罩和帽子,像是生怕被人認出,快速走過大堂進入電梯。畫麵一轉,接上了樓道監控,電梯門開了,李紫暇從電梯裏走出來,很有目的性的沿著樓道往前走,停在1702房門前。她敲了敲門,房門開了,身穿酒店浴袍的趙海升出現在門口,牽著她的手把她拉進房間裏。

視頻播完,師小冉道:“1702是酒店為趙海升常年預留的房間,他每次去酒店之前都會囑咐酒店方往房間裏噴灑他指定的香水,放置他指定的道具。”

洪途傻嗬嗬的問:“什麽道具?”

沈冰錐子似的目光朝他削過去,他閉嘴了。

周行也瞪他一眼,對師小冉說:“繼續。”

師小冉:“酒店的工作人員對李紫暇有印象,說她經常去酒店。”

簡月問:“趙江明和趙溪川也常去酒店開房,他們約見的對象也是李紫暇嗎?”

師小冉愣住了,鼻頭竟然滲出汗珠:“這,我,她……李紫暇和趙江明趙溪川也有曖昧關係?”

簡月淡淡道:“有錢人的**豐富多彩,共享性伴侶對他們來說很平常,李紫暇既然都和趙海升發生了關係,也不會避諱趙江明和趙溪川。”

師小冉工作年頭少,所見奇聞異事不多,簡月這番話讓她當場傻住了。

周行耐心極好,給她時間自己消化,向其他人問道:“現在的問題是李紫暇的母親馬玉琴知不知道女兒和趙海升的關係。”

洪途道:“她媽應該不知道吧,不可能會有縱容自己未成年的女兒和一個老大叔胡搞的母親吧。”

周行看向簡月:“簡老師,你說。”

簡月垂眸深思著,過了片刻才說:“馬玉琴很尊敬趙海升。”

這句話有兩種解讀;馬玉琴很尊敬趙海升,如果知道趙海升和女兒的關係,她未必會尊敬趙海升;馬玉琴很尊敬趙海升,是一個女人對一個擁有權勢和地位的男人的崇拜,崇拜到就算獻出自己的女兒,也依舊尊敬趙海升。

周行在心裏解讀出她話中的含義,不過他心裏更有一層懷疑:“那麽馬玉琴和趙海升是什麽關係?”

師小冉剛接受了李紫暇和趙家三兄弟全都保持性關係的奇聞,又聽到周行拋出新的異事,她剛剛重建的心理承受力又被人釜底抽薪,再一次傻了。

簡月看著周行,給了他一點提示:“馬玉琴經常在趙海升家裏留宿,她有一間自己的房間。”

周行立刻對洪途說:“帶人去趙海升家裏,搜馬玉琴的房間。”

洪途早坐不住了,一把將小黨薅起來,兩個人呼呼通通的跑了出去。

周行又問師小冉:“白富城附近的監控查的怎麽樣?”

師小冉擦掉兩頰的汗,臉色灰暗了許多:“白富城內部沒有裝監控,我根據沈哥發現凶器的垃圾桶為中心,往外找最近的公區攝像頭,把時間框定在趙海升四點到五點之間,結果在三灣路大路口發現了這個。”

她噠噠噠的敲了幾下鍵盤,投影牆上出現被定格的視屏畫麵,是人來人網的人行道,其中一道扁扁的人影被她放大,做清晰處理。

“沈哥說凶手應該帶著能裝下凶器的包,我就重點找背著比較大的手提包和挎包的人,四點到五點之間段之內被攝像頭拍到的背著包的人隻有三個,其中一個人我覺得有點可疑。”

說著,她把人像摘取出來,一層層做清晰化處理,最終呈現在警察們麵前的是一個女人清晰的側影。

簡月目光一亮:“馬玉琴?”

這個女人穿一件藍色碎花裙子,提著一隻十來寸長的布包,抬著手站在路邊打車,入境了大半張側臉,正是他們剛才討論的馬玉琴。

馬玉琴的現身讓在座的警察們很激動,沉悶了很久的會議室頓時熱鬧起來,紛紛提議現在就去拿人。

周行還是那麽冷靜,他把散在自己麵前的照片一張張收拾整齊,又把照片交給離他最近的一名女警,才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道:“沈冰和小侯跟我走,其他人可以下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