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你覺得人和蝴蝶,有什麽差別?”

“沒有差別。”

“沒有差別嗎?你可以把蝴蝶裝進瓶子裏,但是你不能把人裝進去。”

“沒錯,但是我可以把人關進房子裏。”

別墅門前甬道邊栽了一排香樟樹,正對門口的樹蔭下擺了一張長木椅,簡月一個人坐在椅子上,看著院裏那個被挖出土壤的、殘破的遊泳池。警方在那裏挖出了一具狗的屍體,還有一把水果刀。法醫檢驗過水果刀,發現了和狗屍一致的血液,以及在刀柄提取出兩枚指紋,分別屬於吳芳芳和趙文荃。

和趙文荃最後的一段對話不停地在簡月耳邊回放,她很清楚李紫暇死於勒頸絞殺,身上隻有腳踝處有犬牙留下的傷口。李紫暇和那隻貓不一樣,她不是被狗襲擊致死,但是她生前一定也遭遇過和那隻貓同等的對待。。

“我可以把人關進房子裏”——她記得趙文荃說這句話時的表情,當時趙文荃臉上露出的表情是回憶和回味,他一定把什麽人關進過那間書房,就在那隻白貓躺過的書房裏,一定關過其他人。會是誰?李紫暇嗎?還是……趙子豪?

簡月得不到答案,因為吳芳芳把兒子保護得很好,《未成年人保護法》把趙文荃保護得很好,專業的律師把被代理人保護得很好。

屋門被打開,穿著湖水藍旗袍的喬安娜穿過庭院到外麵來了。她身上的旗袍裁剪是經典直襟樣式,光順油亮的素縐緞麵料上繡著大朵大朵的織金絲牡丹。她撥動著嫵媚的卷發,在陽光下身姿搖曳,美得像一捧光。

喬安娜走到院門外,看到簡月在長椅上坐著,就走過去坐在簡月的身邊,把右腿一蹺搭在左腿上,問簡月:“你抽煙嗎?”

簡月聞到一股濃鬱、深沉的沉木香味,她記得這種味道,是一款名叫“蛇之謎”的香水,此時在喬安娜身上聞到,隻覺得她很適合這種味道,喬安娜就像一條盤旋在花叢裏的靈蛇。

簡月從口袋裏拿出煙盒和打火機,先給自己點著一根,才遞給喬安娜。

喬安娜點著一根煙,靠在椅背上深深吸了一口又慢慢吐出來,掛在腳趾上的拖鞋“啪嗒”一聲掉在地上。她穿著一雙由兩根細細的透明繩子串成的拖鞋,懸在腳尖堪堪欲墜,隨著她愜意地晃動小腿的動作掉在地上,露出塗得鮮紅的圓潤、精巧的腳指甲。

簡月側過臉看了看喬安娜,問道:“旗袍好看,定製的嗎?”

喬安娜也朝簡月看著:“對,把裁縫介紹給你?”

簡月笑笑,抽了一口煙,道:“我沒穿過旗袍。”

喬安娜:“那你應該試試,會很適合你。”

簡月抽煙,但不喜歡聞煙味,不過此時安娜身上的香水味和煙味融合在一起,衝散了煙草刺鼻的氣味,煙味柔和了很多。她說:“謝謝,有機會我會試試。”她沒關屋門,別墅裏一樓有警察進出,不時從門口經過。

喬安娜看著門後不時走過的人影,道:“出生在這種家庭的孩子真幸運。”

簡月警醒慣了,立刻想起喬安娜的出身。喬安娜是本市企業家喬捷平的女兒,喬捷平做民營企業起家,在喬安娜與趙江明結婚之前,他隻是一個家具公司的小老板,與趙家結親後,他如今已經是長嵐市家具產業的龍頭和壟斷者。喬安娜和趙家老二趙江明結合,這一對夫妻的婚姻更像是老生常談、沿用至今的商業聯姻。那些擁有社會資源和巨額財富的人總是會想盡辦法用盡一切手段守住自己的財富,假借他人之力或者通力合作將自己的社會地位拔高到一個新的位置。

簡月道:“你們都很幸運。”

喬安娜慵懶地笑著,蹺著左腿輕輕搖晃,像是在戲水:“那個女孩兒,我很喜歡她。”

簡月:“你說的是李紫暇?”

喬安娜:“對,紫暇。我還鼓勵文郡和她考同一所大學,我看得出他們對彼此有好感。”

簡月把胳膊搭在背後的椅背上,向喬安娜轉過身子:“你不介意她的出身?”

喬安娜聳聳肩:“我是無所謂,但是江明很在乎。應該說很多人都很在乎,門當戶對的觀念在某些人的頭腦中已經根深蒂固了。”

簡月:“你也是因為門當戶對才嫁給趙江明的嗎?”

喬安娜:“當然,不過我是自願的。我並不愛他,但是我願意嫁給他,即便是續弦。”

簡月問:“為什麽?”

喬安娜笑道:“虛榮心。嫁給趙江明,我就是趙太太,趙江明家裏在政商兩界都有點地位,可以給我富裕的生活,也能滿足我的虛榮心。”

簡月見過不少因貪欲而結合的婚姻,那些人大都為自己的選擇找一個“真愛”的借口,像安娜這樣坦誠的人,她還是第一次見。簡月開始對眼前這個美豔又瀟灑的女人產生了興趣。

喬安娜是嫵媚的化身,她的一呼一吸、一靜一動都像在花叢裏扭動的靈蛇一樣慵懶,她把手伸進茂密烏黑的發根裏撥了幾下蓬鬆的卷發,道:“我和你抽同一個牌子的煙,還算有緣。看在我們有緣的份上,我告訴你一件事。”

簡月等著她說下去。

喬安娜偏過頭靠近簡月,附在簡月的耳邊低聲道:“吳芳芳的小兒子的確是溺水死的,但他溺死的地方不是泳池。”

簡月不動聲色地問:“那是哪裏?”

喬安娜:“二樓的浴室,浴缸裏。”

簡月:“你怎麽知道?”

喬安娜:“那天我去找吳芳芳,聽到樓上有動靜,是水濺出來的聲音。我上樓,剛好看到趙文荃從浴室裏出來,渾身濕淋淋的。而且當天他們家的泳池裏沒有水,是幹的。”

簡月把身子往後一仰,看著她說:“你得跟我回公安局,把你剛才說的話再說一遍。”

喬安娜卻聳聳肩,做出疑惑的表情:“我剛才說什麽了?”

簡月微微皺眉:“你不想作證?”

喬安娜笑道:“我還不想毀了我和趙家的關係。”

簡月:“那你為什麽告訴我?”

喬安娜:“就當謝謝你請我抽煙。”

看到簡月不肯放棄的眼神,喬安娜笑道:“沒用的,就算我配合你做筆錄,你們也找不到證據,趙文荃最後一定會毫發無損。”

喬安娜站起身,晃晃手裏的煙盒:“送我了好嗎?趙江明讓我戒煙,但是我戒不掉。”

不等簡月回答,喬安娜撥一撥頭發,在陽光下像一條水蛇似的遊走了。

手機響了,簡月接起來:“喂?”

簡騁:“雷宇星安置好了,隻要他不投案自首,警察找不到他。”

簡月:“那就好,殺王麗麗的凶手有線索了嗎?”

簡騁:“是冷微瀾。”

簡月無奈:“你有證據嗎?”

簡騁在某些時候執拗得像個孩子:“沒有,反正是冷微瀾。”

簡月:“那你就找找能證明凶手是冷微瀾的線索。”

簡月一抬眼看到周行領著幾個警察從房子裏出來了,就說:“記住我說的話。掛了。”

幾個警察坐著警車返回局裏,簡月照舊坐在了周行的車上,周行開車時一直沉默著,直到路程過半,才苦笑一聲,道:“被你說中了,查來查去還真是隻抓了一夥狗販子。”

簡月翹起唇角:“也不算白忙一場。”

周行搖搖頭,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簡月暗自思索片刻,決定不把剛才喬安娜說的話轉告周行,因為喬安娜說得對,警方找不到證據,最後趙文荃隻能被無罪釋放,多說也無益。所以她略過了趙子豪,隻說李紫暇:“既然趙溪川一家人目前無嫌疑,那我重新梳理一下時間線。”

周行:“嗯,我在聽。”

簡月拿眼角瞟他:“充滿了我的主觀臆測和無實證的推測,你還聽嗎?”

周行又歎了一口氣:“說吧。”

簡月道:“9月15號晚上7點左右,李紫暇因為某種原因去了吳芳芳家,被趙文荃找理由誘騙到書房,趙文荃把李紫暇和那條叫小多的德國黑背關進書房,導致李紫暇的腳腕被小多咬傷。李紫暇受傷後不久就離開了天城佳苑,回到家裏後又出門去汽車城,9點半左右被一輛白色漢蘭達接走。5天後,屍體出現在城南舊大橋橋洞下。而那輛帶走李紫暇的白色漢蘭達在9月17號晚上11點多出現在海鮮批發市場,帶回了一條冒充小多的德國黑背。目前我們掌握的線索指向9月15號晚上和9月17號晚上駕駛漢蘭達的司機不是同一個人,已確認9月17號晚上駕駛漢蘭達的人是吳芳芳,9月15號晚上駕駛漢蘭達的人依舊是個謎。”

簡月說完,自己又回想了一遍,問道:“我遺漏了什麽嗎?”

周行道:“沒有,時間鏈和線索鏈很完整。但我有疑問,你懷疑李紫暇被趙文荃關進書房裏,隻是無實證的推測嗎?”

簡月:“沒錯,隻是我的直覺。”

周行看了她一眼:“那你的直覺有沒有告訴你,殺死小多的人到底是不是吳芳芳?”

簡月沒有直接回答:“吳芳芳在袒護趙文荃,她把趙文荃做的事全都攬到自己身上,是為了掩藏趙文荃的心理問題。如果趙文荃被證實心理變態,曾經試圖讓小多咬死李紫暇,警方可以把他送到強製性醫療機構。吳芳芳為了保護兒子,一直在說謊。”

周行若有所思地往前開了一段路,才說道:“你沒有提趙子豪。”

簡月道:“我的想法和你一樣。”

周行:“我現在很茫然,隻有滿腹疑惑,但沒有辦法查證。”

簡月笑道:“我和你不一樣了,我不茫然,我很篤定。”

周行又看了簡月一眼,這次目光在她的臉上停留的時間較長,道:“你很自信,你從來不懷疑自己。”

簡月:“至少迄今為止,我還沒有出錯。”

簡月對周行的態度總是這樣,像是時時刻刻都在養精蓄銳,準備隨時和周行唇戰舌槍三百回合,有時周行無心的一句話就會引起一場爭論。其實簡月並不是心胸狹隘之人,她對待局裏的其他同時很寬容,也鮮少和除了周行他之外的人爭長論短,事實上她過分的豁達偶爾會讓人感到被輕視。

但是周行卻總能在簡月對自己的態度中感受到她的心細如發,他曾經認真地反省過自己是不是早已經被簡月不露聲色地討厭了,但是他自認為沒有做過招簡月討厭的事,況且如果簡月真的討厭他,按照簡月的性子,會千方百計地讓他察覺到。偏偏簡月又沒有這樣做,所以他一直以來都感到很疑惑。周行默不作聲地琢磨著簡月的心思,一如既往地越琢磨越糊塗,滿頭霧水隻能化成一聲歎息。

周行歎氣歎得過於頻繁,簡月本以為他是為了案情煩惱,又一想他工作時永遠都是有條不紊的,已經到了不囿於物不縈於心的境界,壓力頂到腦門也隻是忽視了衣服上的一道汙漬,又似乎不是為了眼前的案情。

簡月感到很好奇,就問:“周隊,為什麽歎氣?”

周行慢悠悠地說:“因為你。”

簡月雙眼微微睜大:“我?”

周行:“你對我很苛刻,我卻不知道原因。還不如讓你討厭我,讓我死個明白。”

簡月一怔,隨即便笑了:“我不討厭你啊。”說著又感到疑惑,“我對你很苛刻嗎?”

簡月貌似在反思,但是周行不對她的反思抱有希望,這個女人從來不善於在自身尋找問題。他猜對了,簡月想了一會兒就放棄了,不走心地說了句:“好吧,我以後注意。”

她想趕緊回單位繼續研讀周行交給她的案卷,但是周行卻脫離了既定路線,左拐進石心路,離開了主幹道。簡月問:“不回單位嗎?”

周行道:“回去也是開會,我不在他們照樣能開會。”

簡月:“那去哪兒?”

周行稍一停頓,道:“洗洗車。”

周行把車開到石心路街心小公園斜對麵的一家洗車房,洗車房的左右兩邊都是汽車修理鋪。洗車房前已經停了三四輛待洗的車輛,周行就把車停在人行道邊的停車位上,和簡月走向對麵的洗車房。

洗車房的麵積不大,隻能同時容納兩輛車,一個年輕男人正拿著水槍衝洗停在門口的一輛白色轎車,扇形的水柱上上下下、來來回回地衝洗著,在陽光下現出一道彩虹。

洗車房的入口出站著一個男人,他左手拿著一本書,右手伸直了撐住牆,胳膊上搭了兩條灰褐色的洗車用的毛巾,身體傾斜著把重量全壓在撐著牆的手臂上。

“均強電場和電勢能……哎?不對啊,這幾句你剛才背過啊,我剛才問你電勢差的相對性,你也是背的這幾句。你是不是欺負我年紀大了把書本知識忘光了,在這兒給我渾水摸魚、張冠李戴?”

他的麵前站著一個十六七歲的男孩兒,男孩兒和他一般高,但看起來很瘦,渾身皮膚被曬成金棕色,剃著利落的平頭,兩隻黑黝黝的眼睛像金剛石一樣堅硬透亮,男孩兒穿著一套方便幹活的短袖、短褲,衣服上沾滿水漬和汙漬,雙手也沾滿了黑色的油汙,他的手很粗糙,指關節粗大,是一雙常做重活的手,和同齡人隻拿筆寫字的手有天壤之別。

男孩兒搓著手上的油汙,低著頭嘟嘟囔囔地說:“我剛才背的就是相對性,是你聽錯了,不信你往前翻一下嗎?”

男人把書拍到他的懷裏:“你別忽悠我了,我聽你的狡辯都聽不懂,晚上去我家裏吃飯,我讓你小娜姐考你。”

男孩兒雙手的很髒,把書夾在腋下,說道:“我晚上沒時間,小輝哥讓我幫他把前天送過來的那輛奇亞修好。”

“什麽毛病?”

“年頭長了,缸壓不足,發動機得大修。”

“那你現在去修發動機,晚上跟我回去。”

男孩像是有些不情願,抿著嘴搓了兩下手上的泥,最後什麽也沒說,穿過洗車房的小門,到隔壁的修理間去了。

周行和簡月是從這個男人身後來的,周行特意停下來等男孩兒走了,才問道:“鄭老板,生意好嗎?”

鄭澤川扭回頭看到周行,露出兩行白牙就笑了:“托你的福啊,周隊長。”

周行走過去和鄭澤川握手,倆人還抵著肩膀在對方的背後拍了兩下。

鄭澤川笑道:“我還以為你明後天才過來。”

周行道:“剛好路過,順道就來了。”

鄭澤川一直用手撐著牆,和周行握手、擁抱也沒離開牆壁,他看見了跟在周行身邊的簡月,覺得簡月的氣質實在不像警察,就多看了簡月幾眼,問道:“這位是?”

周行道:“支隊的顧問,簡老師。”

簡月笑道:“叫我簡月。”

鄭澤川兩條黑黝黝的粗眉用力一揚,露出誇張又具有喜感的笑容:“喲,久聞大名,我聽這家夥說起過你。”

簡月瞥了周行一眼,微笑道:“周隊嗎?他說我什麽?”

鄭澤川:“說你年輕漂亮,能力強。”

周行不希望他們就這個話題多聊,就說:“老鄭,我們趕時間,你把人叫來我見見。”

鄭澤川道:“那你們等一會兒。”說完,他提著自己的右腿向後轉了一圈,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

簡月看著鄭澤川的背影,發現他的右腿很僵硬,膝蓋似乎不會打彎,仔細一瞧才發現他右腿的褲腳下本來應該是腳腕的部位露出一截金屬,才知道他右腿膝蓋以下裝的是假肢。

周行看出了她的疑獲,解釋道:“他叫鄭澤川,以前是特警隊的,三年前執行任務被嫌疑人開車碾斷了腿,右腿膝蓋以下完全粉粹骨折,截掉了半條腿。後來就離職了,在這兒開店做生意。”

警察受了工傷離職轉業改變人生軌跡的事,他們都司空見慣,周行談起這段往事的口氣很輕鬆,簡月也一臉的稀鬆如常,但他們心裏多多少少都有些人之常情的沉重。

簡月道:“你來找誰?”

周行:“豐陽陽。”

簡月對這個名字有些耳熟,但一時想不起來:“豐陽陽?很熟的名字。”

周行:“豐玉林的兒子。”

豐玉林這三個字在簡月心裏引起小小的震動,6年前,震驚全國的“稻草人連環殺人案”的真凶落網,凶手就是豐玉林。周行當年的女友孟徽音就是這起連環殺人案的受害者,也是唯一的幸存者。雖然孟徽音被警察救回一條命,但是她並不幸運,她已經遭受了藥石無醫的創傷,這致命的創傷將像鬼影一樣跟隨著她。因為孟徽音是受害者,周行也就是間接受害者,即使他和孟徽音在災難發生之前就已經分手,但是周行至今仍對孟徽音的遭遇心懷愧疚,所以他沒有決絕地斬斷孟徽音對他的糾纏。

簡月進入支隊工作的時間才半年,自然錯過了這起把長嵐市攪得風雲變色的殺人案,對這樁案件的了解也是從案卷和資料中來的,她其實很想和周行聊一聊當年牽動全國的抓捕行動,但是忌憚周行“受害者”的身份,一直沒有提起。沒想到今天能從周行口中聽到那個6年前已經被判處死刑的豐玉林的名字,更沒想到今天周行來見的就是豐玉林的兒子。

簡月暗自猜測著周行來找豐玉林的兒子的原因,鄭澤川領著方才那個被抽查物理知識點的男孩兒過來了,鄭澤川搭著男孩兒的肩膀,親切地笑道:“他就是豐陽陽,還認得出來嗎?”

周行上一次見到豐陽陽是在6年前,那是在豐玉林被處死之前的家屬會見室。豐玉林被處死的第二天,豐陽陽就獨自坐上火車,回到某小鄉鎮的外婆家,去年外婆病逝,他又回到豐海,沒有進學校,而是早早步入社會,在同齡人上中學的年紀,他偷偷摸摸地在汽車維修店做不拿工錢隻管吃住的學徒。後來被把店盤下來的鄭澤川遇見,就一直在鄭澤川的店裏工作。

周行打量著眼前這個高瘦黝黑的少年,笑著道:“長這麽高了。”

豐陽陽一向寡言沉默,一貫用頭頂看人,當下也是低著頭,緊抿著嘴唇,保持沉默,手裏來回擰著一條髒兮兮的毛巾。

鄭澤川道:“上次你來那天我把他轟到我媳婦兒的補習班上課了,所以你沒見著他。”

周行問他:“上高中了嗎?”

豐陽陽不說話,鄭澤川就代他回答:“他不願意去學校,在我這兒半工半讀,不耽誤後年的高考。”

他們說話的時候,豐陽陽感到很不自在,想悄悄地溜走,但被鄭澤川察覺,一把抓住他肩膀:“跑什麽,警察還沒問你話呢。”

洗車房後麵有個被隔出來的小房間,裏麵擺著兩張行軍床,供店裏的工作人員休息。鄭澤川把幾人領到休息室就走了,臨走前還不忘囑咐豐陽陽好好配合警察。

周行和豐陽陽在兩張行軍床邊上相對而坐,簡月覺得**的被褥亂糟糟的,沒法坐人,就搬了張椅子坐在他們不遠處,她到現在都不知道周行來找豐陽陽的用意,隻能旁觀。

周行道:“我就直接問了,你認識李紫暇嗎?”

豐陽陽低頭摳著指甲蓋裏的汙垢,嗓音低沉,絲毫沒有少年應有的清澈感:“你說的是李紫箏的妹妹嗎?”

簡月聞言,忍不住問:“你認識李紫箏?”

豐陽陽:“我和李紫箏是朋友。”

簡月無法理解他為什麽會和李紫箏是朋友,李紫箏讀的是聾啞人學校,而且住校,隻有周末才會回家。出於什麽契機,她才會遇見豐陽陽,並且和豐陽陽成為朋友。

周行代她問出了疑問:“你怎麽會認識李紫箏?”

說起李紫箏,豐陽陽不再吝嗇說話,細細解釋了和李紫箏相識的原因。那是剛入夏的時候,他被鄭澤川半哄半騙去鄭澤川妻子和幾個合夥人開的輔導班上課,上完課,為了報答這夫妻倆,他主動幫輔導班發傳單,發到了第三小學附近。當時他不知道和第三小學比鄰的學校是殘疾人特殊教育學校,當天又是周五,學校裏住宿的學生陸陸續續地從校門出來,他給這些學生發傳單,結果惹惱了一個女孩兒,女孩兒把他的傳單撕碎,憤怒地衝他比手語。

他愣愣地看著,終於明白己冒犯了眼前這個身有殘疾的敏感的女孩兒,引起了周圍人的圍觀,當下他的臉漲得通紅,窘得隻想找個地縫鑽進去。在他極難為情不知如何脫身時,一個白皙、漂亮的女孩兒走過來攔住了憤怒的女孩兒,她笑嘻嘻地把憤怒的女孩兒勸住,然後從口袋裏拿出隨身攜帶的便利貼和筆,寫了一張便利貼給他:“沒關係,你走吧。”

豐陽陽拿著便利貼看了看,又看看眼前靚麗的少女,臉更紅了。後來他把便利貼夾在書頁裏,每次去輔導班上課都在課後發傳單,也都去聾啞學校附近,他過了半個多月才又見到那個紮著烏黑的馬尾辮的女孩兒,他壯著膽子問她的姓名,她又寫了一張便利貼給他:“李紫箏。”

再後來,每逢周五豐陽陽都去校門口等李紫箏,步行幾百米把她送到地鐵站。兩個人漸漸熟悉了,在某個周五,李紫箏沒有像以往一樣離開學校就坐地鐵回家,那天晚上兩個人在城市夜晚中散步,直到她坐上最後一班公交車。明明才過去了一個多月,現在回想起,卻已經天人永別,恍如隔世。

豐陽陽的眼眶裏摔落大顆大顆的眼淚,砸在他的手背上,被他粗魯地抹淨,說道:“我和紫箏最後一次見麵是在一個星期前,她告訴我她的生日快到了,她要給她的妹妹買生日禮物。我本來要陪她一起去買禮物的,但是店裏送過來兩輛車,小輝哥叫我回來幫忙。我走的時候下雨了,我就把她送上出租車,讓司機把她送到最近一家飾品店。”他用力地揉了一下眼睛,力氣大得像是要把眼珠子揉出來,語氣也帶著憎恨,“我不知道那是我最後一次和她見麵,如果我知道,我不會把她送上出租車……不,我會送她一件生日禮物。”

簡月也想起了自己遇見李紫箏的那一天,那天下著雨,她獨自一人站在飾品店的貨架前,裙擺輕輕飄動……她知道那是她最後一次見到李紫箏,但是她不知道李紫箏會在第二天辭世。她對李紫箏的記憶始終停留在和她一起躲雨的公交站台,躺在花園裏的李紫箏被她選擇性遺忘,所以李紫箏的離世對她而言始終沒有多少真實感,仿佛紫箏當真是在雨夜出現的精靈,第二天就消失了。

簡月把兜裏的紙巾遞給豐陽陽,豐陽陽接過去,但沒有用,隻是緊緊地攥在手裏,又說:“我看過新聞了,新聞上說紫箏是自己不小心從閣樓裏摔下來。但是我不信,你們不知道紫箏有多細心,她聽不到聲音,所以對周圍觀察得特別仔細,她連路上的一塊石頭都會遠遠地避開,不會馬虎到從窗戶裏摔下來。”

簡月道:“那你認為呢?”她不應該問這句話,不應該給豐陽陽毫無根據的猜測的機會,她很清楚,但是她還是問了,即使周行用嚴厲的眼神看著她。

豐陽陽卻沒有擅自猜測:“我不在現場,我什麽都不知道,我隻確定紫箏不是個馬虎大意的人。”

周行把偏離主題的話題拽回來:“時時刻刻都有意外發生。”他嚴肅地看著豐陽陽,“我今天找你不是為了李紫箏,是為了李紫暇,李紫暇的朋友說你曾跟蹤、騷擾過她,是不是真的?”

豐陽陽急道:“我沒有騷擾她,我當時不知道紫箏有個雙胞胎妹妹,我把她當成了紫箏,所以我才——”

周行抬手打斷他:“別著急,慢慢說,先說你在什麽地方見到的李紫暇?”

豐陽陽:“康城風情街,龍速網咖附近。有輛車拋錨了,小輝哥帶著我過去修車,我看到一個和紫箏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孩子,沒多想就跟了過去,但是她轉到網咖後門就不見了。第二天我又在街上碰見她,當時她和一個男生走在一起,有說有笑的,我還以為她以前都在騙我,就過去問她,然後就和那個男生打起來了。後來我才知道她不是紫箏,是紫箏的妹妹。”

周行從手機裏找出趙文郡的照片,問道:“那天和李紫暇走在一起的男生是他嗎?”

豐陽陽看了兩眼,說道:“是他,白白淨淨的。我記得很清楚。”

這條線索的提供者也是趙文郡,現在和豐陽陽核對過後也沒發現什麽疑點,但是周行抓住了一個細節:“你在康城風情街見到過李紫暇?”

豐陽陽:“對。”

周行:“哪一天?幾點鍾?”

豐陽陽:“很早以前了,大概一個月以前,是晚上11點多。”

周行:“她自己一個人嗎?”

豐陽陽:“是的。”

簡月也覺得奇怪:“晚上11點,李紫暇為什麽會獨自出現在康城風情街?”

康城風情街是個低端娛樂場所紮堆的一條街,經常被群眾舉報黃賭毒,也經常發生暴力事件。此類事件屢禁不止,所以風情街的名聲很臭,混跡在風情街一帶的人也大都和違法亂紀的事沾邊兒——李紫暇,一個品學兼優的女高中生,卻在深夜出現在臭名遠揚的康城風情街,這是一個值得探究的疑點。

周行拿到線索就告辭,被鄭澤川送到店門外,周行看了看蹲在車子輪胎前一邊卸輪胎一邊黯然傷神的豐陽陽,道:“他既然想考大學,還是把他送到學校裏吧,你這兒的學習環境不大好。”

鄭澤川壓著嗓門說:“他以前在學校被排擠、被欺負得厲害,現在有了心理陰影,不管我怎麽勸,現在死活不肯去學校。而且他還想掙錢,給自己攢學費和生活費。”

周行:“梁秋梅在哪兒?”

鄭澤川:“我問過,他沒說。不過我知道他媽還在長嵐,定期往他的一張卡裏打錢,不和他在一起生活是怕影響他。”

他們說話時沒避著簡月,簡月聽到了他們的談話。她知道周行在找的梁秋梅是誰,也知道梁秋梅在哪裏。梁秋梅是豐陽陽的母親,也就是豐玉林的妻子,此時梁秋梅和她的母親叢麗媛住在一起,租下那座老房子一個房間,過著隱姓埋名的生活,已經三四年了。

梁秋梅不是什麽重要人物,隻是一個被丈夫連累的妻子,但是簡月不能告訴周行梁秋梅的下落,因為會把警察引到那座老房子——老房子的院子裏埋著一樣東西,絕對不能被發現。正因為如此,叢麗媛才十幾年如一日的守在老房子裏。

周行和鄭澤川道了別,和簡月一起回到車上,正要開車,就聽鄭澤川在外麵大聲地喊他:“周行!”

周行降下車窗,看著他:“怎麽了?”

鄭澤川還有話對他說,但是礙於車上的簡月,不方便把話挑明,便道:“你抽時間盡快過來找我一趟,我有事兒跟你說。”

周行:“我給你打電話。”

鄭澤川十分堅持:“電話裏說不清楚,得當麵說。”

周行稍微猶豫了一下,說道:“行,過幾天我叫上魏楠他們幾個,咱們聚一聚。”

鄭澤川對這個安排很滿意,憨憨地笑了:“那我等你的電話,走吧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