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月月,孩子醒了,但是她有點奇怪,不哭、不鬧、不說話,好像智力上有點問題,而且你知不知道她患有小兒麻痹?她的兩條腿不會走路,真是可憐——”叢麗媛打來電話,告訴簡月那個女孩兒的情況。

簡月站在辦公室的窗前心不在焉地打著電話,她現在隻想著死去的王麗麗,患有智力缺陷和小兒麻痹的女孩兒渺小得像一道微風在她耳邊吹了過去。

叢麗媛:“我問她叫什麽名字,家住哪裏她也不說,這孩子到底是你從哪兒弄來的?喂?月月?”

簡月:“媽,我在聽。”

叢麗媛:“咱們趕緊把孩子送回家吧,丟孩子的父母得多著急呀。”

風變得急了,吹得窗戶哐哐響,簡月把窗戶關上,回到辦公桌後筋疲力竭地癱坐在椅子上,道:“你照顧她幾天。”

叢麗媛:“你得告訴我她是誰呀。”

簡月:“媽,我這邊忙,先掛了。”她掛斷電話把手機扔在桌子上,緊繃又疲憊的身體沉進坐椅裏,感覺自己渾身上下都被硫酸似的空氣溶解掉了,隻剩下一顆心髒在忐忑不安地跳動。

王麗麗死了,死在地鐵站,被人蓄意從背後推下站台。地鐵站裏的攝像頭完整地拍下了凶手推王麗麗跌下站台的全過程,這起性質惡劣的謀殺在短短半小時內迅速發酵成社會性新聞,網絡上流傳的一段地鐵站目擊者拍攝的視頻,掀起軒然大波,民眾嘩然。這起惡性殺人案件不可避免地引起了市局的注意,周行在一個小時前就被叫到指揮中心開會,現在還沒有消息傳回來,但是簡月很清楚這起案件多半會由周行的刑偵支隊負責。因為王麗麗曾經被周行調查,被卷入冷微瀾的案子當中,市局當然也會懷疑王麗麗的殺身之禍由周行的調查而起。

簡月感到很不安,她在聽說王麗麗死亡時,第一個懷疑的對象就是簡騁,簡騁有充足的動機殺死王麗麗,但是簡騁至今還沒有在征得她的同意之前擅自展開行動。她看過網上流傳的視頻,推王麗麗的男人身材和簡騁的身材差異很大,那個男人留著長發,穿著看不出特征的黑衣,戴著鴨舌帽和口罩,在鏡頭裏把自己包裹的一點皮膚都看不見。雖然出現在視頻裏的凶手不是簡騁,但是她依然懷疑簡騁,簡騁有的是遠程操控的本事,找一個殺手對他來說隻需要一通電話。

簡月回到辦公室就給簡騁打電話,但是簡騁的手機沒人接,她把電話打給簡騁的助理,助理說簡騁在方舟國際酒店宴會廳參加什麽交流會,簡騁正在台上講話,稿子才念到一半,還需要20分鍾。她隻能等,等簡騁電話的過程中又聯係冷微瀾,冷微瀾接到她的電話時說自己在家裏看書,問她有什麽事,她沉著地說:“我的房間衣櫃裏有一件寬領無袖襯衣,你找出來幫我熨一下。”

冷微瀾說了聲稍等,片刻之後問:“是掛在水藍色府綢連衣裙旁邊的白色的嗎?”

簡月在心裏鬆了口氣,道:“對,就是那件。”

冷微瀾在家,似乎與王麗麗的死亡無關,那她能夠懷疑的對象就隻剩下簡騁一個人。

手機響了,簡月嚇了一跳,看到來電顯示是簡騁,立即接通了電話。她把手機放在耳邊,卻沒有說話,簡騁也不出聲,他們在彼此的沉默中猜疑著對方,潛藏在沉默中的試探比歇斯底裏的唇槍舌戰更加激烈。

簡騁太了解簡月了,他輕而易舉地猜到了簡月對自己的懷疑,他在等簡月問出口,但是簡月遲遲不問,而他偏偏不能和簡月長時間的對峙,便道:“不是我。”

簡月聞言,身上陡然一輕,感到渾身無力,彎下腰伏在桌上。

簡騁:“你怎麽不說話?”

簡月道:“沒事了。”她掛斷簡騁的電話,在抽屜裏找止疼藥,有些日子沒發作的胃病突然又發作起來,像有一隻手握住她的胃袋來回扭攪,讓她感覺疼得鑽心。她倒出兩片止疼藥喝水吞下去,又趴在桌上等藥效發揮作用。

門外的樓道裏突然間響起腳步聲,隨即辦公室門被推開,沈冰站在門口,說道:“簡老師,周隊辦公室開會。”

簡月沒動身,說道:“馬上。”

沈冰走了,簡月抬起頭,兩道黑細的眉毛緊緊地皺著,臉色蒼白,額頭滲出一層薄薄的冷汗,她緩了幾口氣,拿起筆記本和筆上樓去周行的辦公室。

周行要開會,但地點在他的辦公室,說明周行隻召集了骨幹,沒有牽動正在工作的隊員。簡月到周行的辦公室時,周行的辦公室已經坐滿了人,洪途、沈冰和各偵查組組長都在,各自搬了椅子坐在周行的辦公桌周圍,窗邊的沙發反倒空著。

周行坐在辦公桌後的皮椅中,正在看一份案卷,看見簡月進來了,就問:“叫小師了嗎?”

簡月關上門往裏走,一個人坐在窗邊的沙發上,道:小師在審訊室。”

大邢被周行扔進了審訊室,周行下令小黨兩個小時內拿下大邢新舊兩案的口供,師小冉被洪途當成壯丁抓了去。

周行道:“那我們開始,說說你們的進展。”

沈冰:“你不先說說王麗麗的事?”

周行手裏拿著厚厚的一摞案卷,他把右腿架在左腿上,案卷攤在腿上一頁頁地翻開:“王麗麗的案子沒什麽好說的,凶手離開地鐵站就消失了,指揮中心正在查監控。洪途,從你開始。”

洪途便道:“我和小黨把車從裏到外搜了一遍,一根頭發和一枚指紋都沒發現,幹淨得不正常。”

周行:“那就是被人為清理掉了。天城佳苑門口的監控視頻查過了嗎?”

洪途:“照你說的,隻找白色漢蘭達,發現9月15號晚上7點43分,在李紫暇離開小區的10分鍾後,這輛車從小區北門離開了天城佳苑。9點鍾左右出現在汽車城南一路,同一時間,李紫暇乘坐公交車到了汽車城,於廢棄車輛停車場失蹤。”

沈冰:“應該就是這輛漢蘭達接走了李紫暇。”

洪途:“但是我們沒有在車裏發現能證明李紫暇曾經乘坐過這輛車的證據。”

沈冰:“如果能被你找到,凶手也不會把車扔在任何人都能看到的地方。”

洪途:“那這輛漢蘭達會是凶手用來拋屍的車嗎?”

周行:“拋屍地周圍的監控裏發現這輛漢蘭達了嗎?”

沈冰:“還在篩查錄像,暫時沒有發現。”

洪途:“老大,如果是這輛漢蘭達接走了李紫暇,那這輛車很有可能就是凶手用來拋屍的工具。開車的司機就是凶手,我們隻要查出司機的身份,就能找到凶手。”

周行:“車主是龔新成,龔新成把車停在小區的小花園旁邊,隻要知道他有把車鑰匙放在車胎上的習慣的人就有可能是司機。”

洪途感到頭大:“咱們的排查範圍這麽大啊。”

周行一心二用,盯著手裏的案卷,不時還在本子上記上兩筆,把自己當成了好幾個人用:“客觀上來說,排查範圍是所有天城佳苑的住戶,但是我的主觀意見是優先排查趙家三兄弟,這三個人的嫌疑最大。”

沈冰抱著胳膊沉思,道:“還是得等鑒定結果,如果趙家養的三條狗裏麵有一條真的被換過,案情就有突破了。”

周行察覺到遠遠坐在窗邊的簡月至今仍一言未發,便道:“簡老師,你也說兩句。”

簡月左手握拳,把拳頭藏在懷裏抵著胃部,神色如常地道:“家庭。”

周行停下筆,抬頭看向她:“家庭?”

簡月道:“我們找的凶手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家庭。周隊不是懷疑趙家三兄弟家裏有一家的養的狗被換過嗎?假設成立,李紫暇在三兄弟某一人的家裏被狗咬傷,李紫暇離開天城佳苑後,這個人又把李紫暇殺死拋屍,為了不引起警察的懷疑,他又換掉家裏的狗。那麽凶手做這些事時一定瞞不住家裏人,夫妻倆和兒子都必須言行一致,互相袒護,共同欺騙警察,才能完成這一係列的犯罪行為。”

周行:“你說的有道理,但是對偵查有用嗎?”

簡月握緊了拳頭,必須停下來深吸一口氣,才能接著說:“一家三口害死了一個女孩兒,那麽女孩兒到底是誰殺的?誰又是幫凶?”

周行了然:“殺人動機。”

簡月:“對,一家三口都有殺人動機,甚至有可能是合謀。我們應該深入調查李紫暇和趙家三兄弟家庭裏每個家庭成員的關係。”

洪途:“照你們這麽說,最有嫌疑的人是老大趙海升啊,李紫暇的姐姐李紫箏是在他家樓頂摔死的,兩姐妹的媽媽在他家裏做保姆,李紫暇又常去趙海升家裏幫忙幹活。這兩姐妹全都和趙海升家裏最有淵源。”

簡月拿起方才放在桌子上的一份資料,起身走到周行辦公桌對麵,把資料攤開了放在桌子上,道:“這是小師剛才交給我的資料,她查到自從去年9月份起,吳芳芳就帶著兒子趙文荃頻繁地看心理醫生,短短的一年時間裏僅僅看醫生這一項開支就高達三十幾萬。”

周行想起簡月曾說過,趙文荃蹲在泳池邊企圖向她投擲致命武器的行為是“捕獵”,倘若趙文荃真的把自己當作獵人,而把簡月當作他的的獵物,那此人的心理或許有大問題,此時擺在他麵前的一份就診記錄似乎驗證了簡月的話,趙文荃的心理的確不健康。

簡月胃疼得站不住,於是彎下腰把雙手撐在周行桌上,麵無表情地道:“趙文荃自私、冷酷,容易被激怒,富有攻擊性,從他對待自己的母親和寵物的態度可以看出他嚴重缺乏共情能力。如果要為他的這些行為特征找一個合適的學術名詞概括分類,我認為他是一名高度自戀的情感淡薄者。”

周行專注地看著簡月:“你是說,趙文荃具有反社會人格?”

簡月道:“反社會人格太籠統,人格問題很複雜,包括了反社會傾向也不限於反社會傾向,對趙文荃的心理問題更準確的判定是心理變態。”

洪途聽傻了:“好嚇人呐,一個孩子怎麽會心理變態。”

簡月淡淡地道:“其實很常見,每個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心理異常,比如戀物癖和潔癖,但是我們心理異常的程度沒有達到心理變態群體的高度,所以我們看起來是正常人,那些不是正常人的心理變態群體就是潛在的犯罪人群。”

周行:“你剛才說趙文荃是心理變態,而不是心理異常。”

簡月:“對,我懷疑趙文荃屬於潛在的犯罪人群,或是潛藏的犯罪人群。”

周行神色變得嚴肅起來:“你懷疑他殺人?”

簡月:“對。”

周行:“有證據嗎?”

簡月:“今天中午他想殺了我,算嗎?”

周行:“不算,我承認他對你做出攻擊舉動,但是不構成犯罪事實。”

簡月皺眉:“你可以詢問他,你能找到合適的理由。”

周行:“詢問一個未成年人,我需要指向他具有嫌疑的證據。”他拿起桌上的資料遞給簡月,“這個難題交給你,找到能讓我把他傳喚到公安局的線索。”

簡月發現手裏的資料變得很厚,低頭一看,周行剛才看的案卷此時也在她手裏,便問,“那是什麽?”

周行道:“我們談過的連環謀殺案,這是完整的卷宗,給你兩天的時間通讀,提煉成一份少於1000字的綱要,並且擬出推進方案。”

簡月接到如此繁重的任務,臉瞬間就垮下來了,道:“你是在把我當一個偵查組用。”

周行神色誠懇而且略帶歉意:“現在人手緊缺,非常時機隻能按能力分配。你這兩天加加班,我一定幫你申請到加班費,這樣行嗎?”

簡月很想說既然按能力分配任務,那你一個人應該頂一個中隊,哪裏還需要把我放進眼裏?她本想說出這些刻薄話,但話出口時看到了周行的眼睛裏浮現出來的疲憊,和周行外套肩上橫著的一道黃色的泥土留下的痕跡。那是周行追大邢的時候抱著大邢滾在地上蹭的,他把大邢帶回單位就馬不停蹄地去市局開會,連脫掉衣服把髒東西撲打幹淨的時間都沒有。

支隊近來接手的案件全壓在周行身上,一樁樁一件件都是備受社會關注和市局督辦的要案、重案,周行的腦子裏被塞滿了一個個鬧鍾,壓力頂到了和腦門一般高的地步。這種情況下,周行還能保持和以往一貫的步調,和屬下有商量,布置了繁重的工作也給予了誠懇的解釋,壓力極大也隻是忽略了衣服上那道髒兮兮的痕跡。簡月轉念站在周行角度思考問題,不滿的情緒也就消失了,隻佩服他強大的抗壓能力和心理承受力。刻薄話雖然免了,但是臉色該甩還是得甩,簡月故意冷下臉,“哐當”一聲拉開辦公室的門,抱著資料走出去了。

周行在她身後賠笑臉:“結案了請你吃飯。”

簡月不理周行,忍著胃疼下樓了。她對止疼藥產生了抗藥性,隻有不斷地加大劑量才能發揮藥效,但是她不願意過多吃藥,因為吃下去的藥遲早會反,所以剛才吃下去的兩片止疼藥發揮的作用微乎其微。

簡月剛走下樓梯,就看到兩個人從走廊盡頭的樓梯間走上來了,是師小冉和一個身材矮痩的男人,那個男人很年輕,白嫩的小圓臉看起來像個高中生,他的右手提著一隻旅行包,旅行包沉甸甸的,把他的身體墜的直往右傾。

簡月沒見過王麗麗的表弟,但是她看到這個男人的第一眼就確定他是王麗麗的表弟,那麽他的旅行包中裝著的,大概就是簡騁給王麗麗的10萬塊封口費——王麗麗的表弟來自首了。

簡月抱著資料側倚在樓道上,麵無表情地看著師小冉和王麗麗的表弟慢慢走近。她終於知道為什麽周行方才開會時對王麗麗死亡一案閉口不提,仿佛對這件案子並不上心,現在看來,周行怎麽會不上心,周行在回到支隊前就已經想出了對策,那就是從王麗麗的表弟下手。王麗麗死了,他懷疑王麗麗的死亡源於其被卷入的冷微瀾案,王麗麗的表弟也身在此中,王麗麗的死亡側麵驗證了他所疑非虛,而且死去的王麗麗陰差陽錯地幫助他找到了突破口,正在此時,王麗麗的表弟為了活命,來“自首”了。

師小冉帶著王麗麗的表弟走到簡月麵前,說道:“月姐。”

簡月微笑著問:“這是誰?”

師小冉答道:“李洋,王麗麗的表弟,周隊讓他過來配合調查。”她指了指樓上,“我先上去啦。”

簡月點點頭,目送他們上樓,然後快步回到辦公室,關上辦公室的門立刻給簡騁打電話。她焦急地靠著門板蹲在地上,電話一通立即就說:“周行剛才把李洋叫到公安局,李洋帶著你給王麗麗的10萬塊,他要自首。”

簡騁那邊很熱鬧,還在宴會現場,他走到安靜的地方接電話,看到一個同行在朝自己招手,於是劇了舉手中的酒杯,臉上保持著微笑:“沒關係,李洋沒見過我。”

簡月:“但是雷宇星見過我。”

簡騁:“什麽意思?”

簡月把腦袋重重往後一磕,撞在門板上,道:“我讓雷宇星對周行撒謊,稱他跟蹤取錢的人是李洋,也讓他指認了李洋的照片。現在李洋自首,周行就會知道雷宇星根本沒有見過李洋,雷宇星在撒謊,周行就有理由緝拿雷宇星。”

簡騁攔住端著托盤的服務員,把酒杯遞給服務員,道:“交給我,我這就去找雷宇星。”

簡月:“你在哪兒?”

簡騁大步流星地往宴會廳外走:“方舟酒店。”說著猛地皺起眉,“我開車回去至少需要一個小時。”

簡月:“太遲了,來不及,我想其他辦法。”她掛掉簡騁的電話,胃疼得更加劇烈了,臉上一陣白過一陣,她撥打雷宇星的電話,但是雷宇星的手機關機,她思考了片刻,又撥打冷微瀾的電話。

冷微瀾:“喂?簡月?”

簡月:“什麽都別問,聽我說,你現在立刻去找雷宇星,如果他不在家就去長嶺街北七巷四姐川菜館。告訴他,警察馬上過去抓他,讓他趕快逃。”

冷微瀾:“知道了,我這就去,如果我找不到他怎麽辦?”

簡月:“那反而是好事,周行找他也會耗點時間。”

冷微瀾的速度再快也不會快過警察,周行隻要審訊李洋,在得知取錢的人不是李洋後就會識破雷宇星的謊言,周行手下都是精兵強將,冷微瀾不可能是警察的對手。所以為了給冷微瀾爭取時間,就必須拖住周行。

簡月從地上撿起剛才周行交給她的資料,又上樓了。她剛走到樓上,就看到周行辦公室的門被拉開,剛才一起開會的洪途和沈冰等人陸陸續續地從周行辦公室裏走出來,周行最後出來,關上辦公室的門就領著沈冰等人朝簡月的方向走來。

簡月看著他們,穩住心神,調整好自己的表情。

周行也看到了簡月,走到簡月麵前停下了,問道:“找我嗎?”

簡月點點頭,道:“有事跟你說。”

周行看了看手表,道:“你去我的辦公室等一會兒,我先去趟審訊室。”

李洋此時就在審訊室,倘若讓周行去了審訊室,等待簡月的就是死路一條。

簡月道:“我找到關於趙文荃的線索了。”

周行眉心一揚,露出驚訝的表情:“這麽快?”

簡月:“去你的辦公室細說。”

周行稍微猶豫了一下,道:“行。”

眼看計劃就要成功,半路卻殺出一個沈冰,沈冰道:“周隊,那我去審李洋。”

簡月把沈冰恨得咬牙切齒,臉上卻微笑著:“王麗麗的表弟來了?這人挑這時候過來就有點意思了,周隊,待會兒我能給你做書記員,也見見這位傳說中的表弟嗎?”

周行站在天平的兩端,麵對簡月和沈冰各自的要求,毫不猶豫地選擇向簡月這邊傾斜,對沈冰說:“李洋交給我,你再一跑趟鑒定科催催進度和屍檢二審。”然後對簡月點點頭,“跟我來。”

簡月跟著周行往回走,不敢回頭看,因為沈冰在她的背後盯著,眼神也有些懷疑。

他們回到周行的辦公室,辦公室裏煙味濃重,看來這幫大男人在簡月離開後抽煙了。周行把窗戶和門全打開,問道:“你發現了什麽線索?”

簡月當然還沒找到線索,她甚至沒有把師小冉調出來的資料看完,剛才說自己找到線索,隻是想要拖住周行,現在周行留在這間辦公室裏,簡月才開始思考自己如何全身而退。

她搬了一張椅子坐在辦公桌對麵,翻開資料邊看邊說:“周隊,幫我倒杯水,要熱的。”

倒杯水用不了幾秒鍾時間,周行很快用一次性紙杯接了一杯熱水遞給她,然後抱著胳膊倚在辦公桌邊沿,看著她說:“抓緊時間,趕快說你的發現。”

簡月被他催得緊,沒忍住抬起頭瞪了周行一眼,然後低下頭繼續看資料,說道:“煙味兒真重,有空氣清新劑嗎?灑一點。”

空氣清新劑就擺在辦公桌桌角,周行一伸手就拿到了,在周圍噴了兩下:“行了,趕緊說吧。”

霧狀的空氣清新劑在空氣裏下沉,簡月抬起手裏的杯子,道:“落進我杯子裏了,這還怎麽喝?”

周行覺得她今天格外麻煩,但是他的禮貌和涵養不會允許他連水都讓簡月喝不上,於是他重新接了一杯水,再次遞到簡月的手邊,卻被簡月失手打翻,水杯掉在地上,水濺出來打濕了她的褲腳。簡月還是故意的,但是她忘記了杯子裏的是熱水,腳踝立即被燙紅了,疼得她抬起右腳抱住了膝蓋,緊皺著眉把呻吟堵在喉嚨裏。

“對不起!對不起!我看看。”周行蹲下身卷起簡月的褲腿,沒看到水泡,隻是皮膚被燙紅了,需要用冷水衝洗和冰敷。他立即出去找可以冰敷的東西。

簡月見周行走了,顧不得腳上的燙傷,立即把資料翻開,迅速瀏覽著,她不希望被周行看出來自己連資料都沒看完,更需要在周行回來之前找出可以找出應對周行的辦法。

周行出去了幾分鍾,端著一盆涼水和兩隻凍成冰的瓶裝礦泉水回來了,把水盆放在簡月的腳邊,道:“把鞋脫了,把腳放進來衝一衝。”

簡月脫掉鞋襪,正要把腳伸進水盆裏,卻被周行托住腳底,周行道:“不能泡,得用水衝。”說著,他一隻手托住簡月的腳,另一隻手掬起冷水一下下澆在簡月的腳踝上。

火辣辣的刺痛感隨著冷水流淌在皮膚上的感覺減輕了不少,簡月看著攤在自己大腿上的資料,習慣性地咬住大拇指的指尖部位,腦子裏迅速列出一條條提取出來的信息,大腦在飛塊的運轉,全然無視了周行正在幫她處理燙傷。

簡月好一陣兒不說話,周行覺得奇怪,就抬頭看她,發現她精神緊張,眼神抽離,目光閃爍不定,白膩膩的鼻尖還冒出幾顆汗珠,似乎正沉浸於某種思考中。他用毛巾把簡月腳踝上的水擦幹淨,然後把礦泉水瓶子用毛巾裹住,壓在她的腳踝上,問道:“還疼嗎?”

簡月全神貫注地思考這份資料裏存在的突破口,隻聽到周行在和她說話,但不知道周行在說什麽,就隻敷衍地“嗯”了一聲。

周行一直以單膝點地的姿勢蹲在地上,他把簡月的腳擱在自己的腿上,正細心地把在冷敷的礦泉水瓶子調整角度,輕聲問道:“你是不是剛把資料看完,現在才開始找線索?”

簡月正要再敷衍周行,突然間聽到他在說什麽,警惕地道:“當然不是,我已經發現了疑點,隻是在思考這條線索的可能性。”

周行繼續幫她冷敷腳踝,語氣卻很強硬:“說出來聽聽。”

簡月把資料翻到第二頁,用手指點了點趙文荃的就診記錄:“去年10月26號,趙文荃第一次去看心理醫生。”

周行:“這點我已經知道了,說點別的。”

簡月:“趙文荃的弟弟趙子豪溺死的時間是10月7號,趙子豪死後不到10天,趙文荃就去看心理醫生,這個時間點不蹊蹺嗎?”

周行:“說下去。”

簡月又往後翻了兩頁:“你看這裏,吳芳芳的銀行卡在10月5號劃出了十幾萬塊,收款方是一間本市的泳池公司,買了家用泳池的水循環係統。”

周行:“有問題嗎?”

簡月:“字麵上看來沒什麽問題,但是吳芳芳10月5號付款購買水循環係統,一般來說,泳池公司會在第二天或者當天就派出工人上門安裝。假設10月7號趙子豪溺死在泳池的當天,工人正在安裝這套係統,那麽工人或許就是目擊者。”

周行:“你不相信趙子豪是在泳池裏溺死的,所以你想找到目擊者驗證你的猜想?”

簡月道:“我更懷疑那些工人會不會眼睜睜地看著趙子豪淹死在泳池裏。”

周行也覺察出疑點,就算趙子豪真的溺死在泳池裏,安裝水循環係統的工人不會離得太遠,很有可能會發現趙子豪,救起一個5歲的孩子對他們來說是很簡單的事,但是趙子豪卻被溺死了,過程中想必趙子豪會掙紮和呼救,是什麽原因導致工人們聽不到,也看不到趙子豪溺死在泳池裏?

周行立刻撥打這家泳池公司的電話,電話從助理轉到了老板的手上,周行自報身份,要查去年吳芳芳購買水循環係統的事宜,老板也十分配合調查,很快讓員工調出了當時留下的所有記錄。

周行蹲的腿麻,於是搬了張椅子坐下來,示意簡月把腳放在自己的腿上,一邊繼續幫簡月敷腳踝,一邊問道:“我想知道你們什麽時候上門安裝這套水循環係統的?”

員工:“吳芳芳女士是在10月5號付款的,我們第二天就派人上門安裝了。”

周行:“派了幾個工人上門?一共用了幾天?”

員工:“稍等,我查一下——警官,上門安裝的工人一共有4位,用了3天時間。”

周行:“我有問題想問一下當時負責安裝水循環係統的工人。”

員工:“我把安裝隊的負責人薑師傅的電話給您,當時也是他帶人過去安裝的。”

周行:“好的,麻煩你了。”

很快,周行拿到了薑師傅的電話,把電話打過去,接電話的是個40多歲的男人,周行問起去年吳芳芳購買的水循環係統,薑師傅說:“我記得,我記得,警察同誌,怎麽了?”

周行:“在你們安裝期間,吳芳芳女士的兒子在泳池裏溺死了,當時你們有看到或是聽到什麽動靜嗎?”

薑師傅:“一個孩子在泳池裏被淹死了?哪一天啊?”

周行:“10月7號。”

薑師傅:“10月7號?那不可能,不可能。”

周行把水瓶拿開,一邊觀察簡月腳腕上的燙傷有沒有好轉,一邊問道:“怎麽不可能?”

薑師傅:“我們公司給他們贈送了一次免費的換水服務,我們就把泳池裏的水排掉啦,兩天後水才換好,怎麽會有人在泳池裏被淹死啊。”

周行停頓了兩秒鍾,問道:“你確定嗎?”

薑師傅:“我確定啊,我們完工的當天是10月8號,那天我們走的時候水才剛剛換好。”

周行讓他手機保持暢通,稍後會再和他聯係,隨後掛斷了電話。

周行一直開著免提,簡月也聽到了能推翻趙子豪死亡原因的一席話,道:“或許趙子豪的確是被淹死的,但肯定不是在泳池裏。”

辦公室的門被敲了兩聲,然後沈冰推開門,一向沉穩的臉上現出隱約的興奮:“那三條狗的DNA鑒定結果出來了,趙溪川家裏的狗和趙海升家的狗匹配率不到70%,它們沒有血緣關係。”

趙溪川就是吳芳芳的丈夫,趙文荃的父親。這兩條線索加起來無疑是一個巨大的突破,看來李紫暇的死亡真相就藏在趙溪川家中。

周行站起身,神色沉穩地來回走了兩步,用力握了幾下拳頭以緩解被礦泉水瓶子凍麻的掌心,才說:“沈冰,你帶人去吳芳芳家,她家裏的泳池下麵藏著東西,想辦法挖出來。”

沈冰:“不把人叫來審訊?”

周行:“到了現場突審,一定要想辦法逼她鬆口,泳池裏絕對埋著東西。”

沈冰:“我這就帶洪途過去。”沈冰來去匆匆,話音還沒落地,人就沒影了。

簡月看一了一下手表,她拖住周行23分鍾,冷微瀾或許已經找到了雷宇星。她穿好鞋子,問:“你不親自帶隊?這件案子沒準兒就結了。”

周行隻說:“走吧,跟我去審李洋。”

簡月不能和他一起去審李洋,她放心不下冷微瀾,更擔心雷宇星藏不好,被周行找到。她跟著周行走出辦公室,當著周行的麵捂著胃部倒在牆上,難得說出一句真心話:“我能休息一會兒嗎?我胃疼,疼了半天了。”

周行知道她有胃疼的毛病,而且簡月此時臉色很差,嘴唇泛白,看起來可信度很高,周行道:“我找人送你去醫院?”

簡月道:“不用,我回辦公室吃片藥,不見好我就自己去醫院。”

周行叫住一個路過的女警員,讓她送簡月回辦公室,自己一個人去樓上的審訊室。

簡月在女警的攙扶下回到辦公室,關上門就給冷微瀾打電話,冷微瀾立即就接了:“簡月,我找到雷宇星了,我們現在藏在一家賓館裏。”簡月問清楚賓館的地址,交代他們原地別動,自己馬上過去。

簡月剛掛斷冷微瀾的電話,簡騁的電話就到了:“我還在路上,情況怎麽樣?”

簡月:“暫時可控,你別露麵了,我來想辦法。有事我再打給你。”

簡月掛斷電話,轉過身一把拉開辦公室的門,大步走了出去,直到走出辦公樓,坐進車裏,才給周行發了一條微信:“我請假去醫院。”

簡月開車趕去和冷微瀾、雷宇星碰頭,把車停在跟那家賓館相距不遠的停車場,然後戴上帽子下車步行,又打通冷微瀾的電話,說道:“把電話給雷宇星。”

雷宇星接過手機:“喂?”

簡月:“你不能待在賓館裏,警察10分鍾就能找到你。”

雷宇星:“但是我沒地方可去。”

簡月:“仔細想想,你有沒有不被警察查到的朋友?”

雷宇星:“沒有,我沒有幾個能信得過的朋友。”

簡月厲聲道:“你必須給自己找個落腳的地方。”

雷宇星沉默片刻,道:“有個地方,警察應該找不到。”

白燕州村是長嵐市老城區的城中村,一片低低的矮樓被宏偉的高樓大廈擠到城市邊緣,裏麵魚龍混雜,擁擠、破舊的樓房中間的道路窄得隻容一人通行,頭頂掛滿了晾曬衣服的繩子,兩邊豎滿了店鋪招牌。

簡月在主幹路下了出租車,按照雷宇星發來的照片找到一間臨著主幹路的“霞姐裁縫鋪”,從店鋪門口鑽進狹窄的小巷,兩邊相距過近的舊樓把陽光遮擋得隻剩頭頂細細的一條,下麵半截樓都被埋在不見陽光的陰影裏,混雜的氣味在陰影裏蒸騰,比盛夏的陽光還要熱烈。

一家按摩店的門口站著兩個人,是雷宇星和冷微瀾,簡月一走過去就向冷微瀾質問道:“我不是讓你回家嗎?”

冷微瀾指了指雷宇星:“是他不放我走,他說我敢走,他就報警。”

簡月冷冷地看著雷宇星:“你想幹什麽?”

雷宇星蹲在台階上盯著簡月,和簡月對視了一會兒,然後起身往前走。簡月隻能拽住冷微瀾的手腕跟上他。

雷宇星把她們領到一扇鄰著筒子樓的院門前,從兜裏摸出一把鑰匙,打開院門走了進去,簡月和冷微瀾也跟著進去,一進門就看到小小的院子裏堆滿了紙殼、塑料瓶子和零碎的廢鐵,還有一輛破舊的電動三輪車。簡月覺得那輛車看著有些眼熟,還沒來得及想起那輛車在哪裏見過,就聽雷宇星說:“喂,你們進來。”

一排屋子旁邊堆著一摞紙箱,他把紙箱推倒,又揭開地上一層綠帆布,才露出一塊木板,木板掀開,是一個方方正正的洞口,可以通往地下。

雷宇星掀開木板,指著簡月和冷微瀾:“你們兩個,都跟我下去。”

簡月:“為什麽?”

雷宇星:“那我們就站在院子裏,萬一警察來了,一眼就能看到我們。”

簡月隻能跟著雷宇星一起下去,往下是幾層台階,再往回一轉,又是幾層台階,台階連著一個地下室,用木板隔出的天花板上懸掛著一隻光線昏黃的電燈泡,牆壁上整齊地掛滿了各種工具,牆邊擺著一張長桌,留出一個可以自由活動的空間,這間地下室看起來像是工具房,或是做木工的房間。

冷微瀾緊緊地跟著簡月,半個身子藏在簡月的身後,打量著周圍,問道:“你把我們帶到這裏幹嗎?”

雷宇星雙手揣在兜裏,說道:“不幹嗎,嘮嘮嗑兒。”

簡月注視著他:“你想說什麽?”

雷宇星:“你到底是誰?我怎麽就跟撞了鬼似的被你纏住了呢?”

簡月挑起唇角:“我可沒有纏著你,我一直在幫你。”

雷宇星:“本來我屁事兒沒有,是你莫名其妙地跑到我家,威脅我幫你騙警察,現在事兒鬧大了,警察要抓我,你又讓我跑。”

簡月:“你不應該跑嗎?”

雷宇星:“我不想跑!是你害得我像個老鼠一樣躲著警察!”

簡月微微皺眉,不耐煩地看著他:“你到底想說什麽?”

雷宇星指著她:“你到底是誰?為什麽你總是比警察快一步找到我?”他又指著冷微瀾,“還有你,你是不是那天真正取錢的人?你又是誰?”

冷微瀾的腦袋一縮,做出害怕的樣子。

簡月移到冷微瀾身前,把她擋住,道:“你的問題都對你來說很危險,知道這麽多對你沒有好處。”

雷宇星把手一揮:“少嚇唬老子,以為老子怕你?”

簡月抱著胳膊,冷冷地道:“我不會回答你的問題,總之現在警察在找你,如果你不想被抓,隻能聽我的。”

雷宇星:“你還想讓我幹嗎?”

簡月:“我會幫你找一個比這裏更安全的地方,在此之前你需要保護好自己,等你安全了,我就把女孩兒還給你。”

雷宇星狠狠地盯著她:“你又拿小雅威脅我,你這女人太惡毒了。”

簡月笑道:“別這麽說,我隻是想保護你們。”

雷宇星低下頭,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地看了一眼手腕上的電子表,道:“你把小雅還給我,我保證帶著她消失,不會被警察抓到,就算我被警察抓到,我也不會把你們供出來。”

簡月敏銳地捕捉到了雷宇星看時間的小動作,這一舉動讓她倒吸一口冷氣,問道:“你報警了?”

簡月咬了咬牙,咽下一口氣:“為什麽?”

雷宇星看著她說:“你比警察更危險。”

簡月:“所以你一直在拖延時間?”

雷宇星大刺刺地拿出手機:“我還想催一下他們的速度。”說著,他撥出一串號碼,把手機放在耳邊。

簡月取下早在幾分鍾前就物色好的一把掛在牆上的錘子,掂著錘子就朝雷宇星走了過去,對著雷宇星的腦袋一錘子揮過去。雷宇星不得不放下手機向後閃身,才及時避開朝著他砸過來的錘子,但是閃得猛了,一屁股摔在地上,罵罵咧咧地就要爬起來。

簡月搶上前,一腳踩住雷宇星拿著手機的右手手腕,鬆開手裏的錘子,拳頭那麽大的錘頭照著他的臉就砸了下來,雷宇星大叫一聲,連忙扭頭避開,錘頭“咚”的一聲砸在他的耳邊。

簡月把全身的重量都壓在踩住雷宇星手腕的腳上,蹲下身搶走他的手機,發現他調出的號碼果然是周行的電話號碼,但是還沒來得及撥出去,上次通話的時間就是13分鍾前。她把手機扔給冷微瀾,冷微瀾立刻把手機關機。

雷宇星大叫:“你想殺人嗎!”

簡月把右膝往下壓,狠狠地抵在他胸部,冷冷地道:“我一直在說服自己不要殺了你,你卻在逼我動手。”

院門忽然響了,吱吱呀呀的開門聲傳進地下室。雷宇星的眼睛一亮,張嘴就要喊,但是簡月眼疾手快,用力捂住雷宇星的嘴巴,冷微瀾也連忙幫忙,雙手把雷宇星的左臂按在地上。

雷宇星嗚嗚叫著扭動兩下,忽然發力把冷微瀾掀開,攥著拳頭就往簡月的臉上打了一拳,簡月從雷宇星的身上翻下去,用手撐住地麵,繃直右腿瞅準雷宇星的脖子橫掃過去。雷宇星才爬起一半,屁股剛離地,就被簡月掃過來的右腿踢翻,又被簡月死死地壓製在地上。簡月迅速變換姿勢,右腿往回一折,用膝蓋死死地抵住雷宇星的脖子。

雷宇星無法呼吸,也不能出聲,漲紅著臉,把兩隻手亂揮。冷微瀾又把雷宇星的左手按在地上,簡月抓住他的右手,把他的手掌往後翻折,雷宇星失去了反抗能力。

“有人嗎?”院子裏有人在說話,簡月抬起頭,看到通往地下室的洞口被兩塊的木板堵住,木板中間留出一道手指寬的縫隙,透過縫隙,她能看到外麵的陽光。

剛才說話的人是周行,周行已經到了,此時就站在院子裏,和地下室的入口隻隔了幾步遠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