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這套別墅裝修成華麗的歐式風格,果綠色的牆壁和白色蕾絲桌布拚裝在一起的視覺效果就像19世紀80年代的英國舊電影。

吳芳芳把警察帶進家裏才拾起一點基本的待客之道:“周警官是吧?你坐。”

周行沒坐下,在客廳裏四處打量:“不用麻煩,有幾個問題想問你。”

吳芳芳:“什麽問題?”

周行:“9月15號晚上7點到12點,你和你的家人都在哪裏?”

吳芳芳似乎早有準備:“你問的是馬玉琴的女兒出事兒那天吧?”

客廳東邊是一麵照片牆,掛滿了一家人在世界各地拍的照片。周行看著牆上的照片,在居中的位置看到一張全家福,但照片裏的不是一家三口,而是一家四口,除了趙溪川、吳芳芳夫婦和趙文荃之外,還有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兒。

周行仰頭看著被吳芳芳抱在懷裏的小男孩兒,道:“對,就是那天晚上。”

吳芳芳發現周行在看那張全家福,略有些緊張地朝他走了兩步:“我老公在外麵應酬,家裏隻有我和文荃。”

這個小男孩兒長得和趙文荃有幾分相似,顯然是兄弟兩個,但是周行卻想不起已知資料裏出現過趙文荃的弟弟。他回過身看著吳芳芳,指著牆上的照片問:“你家裏有兩個孩子?”

吳芳芳立即說:“那是我和溪川的小兒子,叫子豪。”

周行:“他在哪兒?我來了幾次,都沒見過他。”

吳芳芳雙眼睜大了,緊緊地盯著周行,迫不及待地說:“死了,他死了。”

周行微微皺眉:“死了?”

吳芳芳:“子豪掉進遊泳池裏,被淹死了。”

周行:“什麽時候的事?”

吳芳芳:“去年10月份。”她對答如流,像是做好了充足的準備,隨時應對警察的詢問,幹淨利落,沒有絲毫拖泥帶水的傷感。說起自己去世不到一年的小兒子,像是在回憶被淹死的貓貓狗狗。

周行覺察出來古怪,打量了她片刻,道:“抱歉,我多問一句,你的小兒子是在哪裏淹死的?”

吳芳芳指著落地窗,窗外就是庭院和泳池,道:“就在外麵,子豪死後,我們就把泳池拆——”說著話,她轉頭看向窗外,眼睛一瞪,愣住了。

周行也看到了窗外泳池邊發生的一幕,立即拔腿往外衝,大喊一聲:“趙文荃!”

趙文荃手裏的鋼筋正要脫手,就被飛奔而來的周行抓住肩膀往後掀翻,撲通一聲摔倒在地上。

周行憤怒地撿起掉在地上的鋼筋,鋼筋在他手中變成一杆長槍,鋒利的槍頭指著趙文荃:“你想幹什麽?襲警嗎?”

吳芳芳慌忙抱住兒子:“周警官,他隻是在開玩笑,別和小孩子一般見識。”

趙文荃麵帶微笑看著周行,笑容裏滿是挑釁。

周行把鋼筋用力扔到一邊,轉過身朝還站在泳池底的簡月伸出手,道:“把手給我。”

簡月握住周行的手,還沒來得及用力被周行從泳池底拉了上來。

一直趾高氣昂的吳芳芳因為兒子闖了禍而不得不放下身段,對簡月說:“我替他向你道歉,他隻是個孩子,你就別追究了。”

趙文荃一絲悔意都沒有,他用力把母親推開,拍拍身上的土說了一句“沒意思”,往後院走去了。

吳芳芳急著去追兒子,問周行:“你們沒事兒要問了吧?”

周行對這對母子兩個人氣憤至極:“管教好你的兒子,他剛才的行為很危險。”

吳芳芳:“哎,哎,我知道了,我送你們。”

周行沒理她,對簡月說了聲“走”,兩個人離開了這棟別墅。洪途從交警隊借到了拖車,即將進入小區,打電話問周行具體的位置,周行答道:“B區小花園,轉過彎就能看到我們。”

幾句話的工夫,他們回到了停放著漢蘭達的小花園,周行掛斷電話,回身問簡月:“剛才是怎麽回事兒?”

簡月的手機屏幕摔裂了,觸屏不太敏感,一路都在擺弄手機,連跟著周行回到了小花園都沒注意到,更沒察覺周行立定向後轉,捧著手機就朝周行身上撞了過去。

在簡月撞到自己的前一秒,周行很淡定地伸出右手食指頂住她的肩膀,說道:“看路。”

簡月一抬頭看見周行的臉,才發現自己差點兒貼到他的身上,於是往後退了兩步,埋怨道:“你走路怎麽一點聲音都沒有。”

周行很嚴肅地問:“剛才到底怎麽回事兒?”

簡月道:“我的手機掉進泳池裏,下去揀手機,一回頭就看到趙文荃小朋友舉著武器對著我,我也很納悶兒。”她仿佛絲毫沒有把方才的事兒放在心上,隻關心手機碎掉的屏幕。簡月擺弄手機的動作慢慢停了下來,眼神放空看著地麵,說道,“他們為什麽把泳池填起來?”

周行:“你說的是吳芳芳家的泳池?”

簡月:“對。”

周行:“吳芳芳有個小兒子,去年掉進泳池裏溺死了,從那時起,泳池的水就被抽幹,不再用了。”

這件事,簡月也是第一次聽說,她坐在濃蔭下的長椅上,抱著手臂垂眸沉思。

周行坐在簡月的旁邊,問道:“你剛才說他們家的泳池要被填平?”

“你沒看到已經填了一半嗎?”簡月懷疑道,“去年就出事了,為什麽現在才填平?”

周行想起吳芳芳應對警察詢問時的流暢、果斷,想起趙文荃對自己的挑釁,愈發覺得這對母子身上的疑點重重,尤其是趙文荃蹲在泳池邊舉起武器對準簡月的那一幕,他現在回想起來仍會心有餘悸。一個十六七歲的孩子,對擁有執法權的警察故意做出如此具有攻擊性的行為,絕不僅僅是一個孩子的惡作劇而已。

簡月問:“那個動作像什麽?”

周行不明白:“什麽動作?”

簡月抬起右手,模仿趙文荃舉著鋼筋對準自己的動作,問道:“像不像獵人在捕獵?”

像,確實像,像極了正在捕獵的獵人將手中的長矛對準了藏在草叢裏的兔子。

周行神情凝重:“難道趙文荃真的想殺人?”

簡月又抱著自己的胳膊,仰頭枕著椅背看著頭頂墨綠色的樹冠,其實她並不像看起來這麽冷靜,趙文荃對準她胸口的那根鋼筋一直懸在她的麵前,隨時會向她刺過來,穿透她的身體——如果不是周行及時發現,她相信趙文荃真的會刺穿她的身體。

洪途和小黨開著拖車過來了,小黨不急著幹活,一下車就急著說話:“周隊,交警隊可真是太摳了,都借給咱們車了,還不給咱們配個駕駛員,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麽,咱們也沒少幫他們的忙呀,6月份那場大暴雨把城裏幾條主幹道全淹了,那麽多車和人堵在路上動都動不了,全城交警都忙成了一鍋粥,咱們從指揮中心開會回來碰見了,你二話不說就帶著兄弟們下車幫忙,這份人情他們怎麽就不記著還呢?要我說呀,還是咱們刑警最仗義——”

周行理都沒理他,把包在紙巾裏的狗毛放進洪途帶來的物證袋裏,交給洪途,又囑咐了幾句,才猛地捏住小黨兩邊腮幫子,說道:“你這張嘴,下次縫起來一半再出門。”

周行鬆開小黨,吩咐道:“你們把車拖回單位好好搜一搜,勘察記錄寫仔細點。”

小黨答應一聲,又和簡月說話:“簡老師,昨天晚上咱們是不是一塊兒喝酒來著?我想起來了,你是在沈哥後麵來的,是周隊把你叫過去的吧?嘿嘿,我就知道。”

簡月豎起食指,隔空在他的嘴上畫了個圈兒,說道:“這半邊也縫起來吧。”

這下小黨扭頭去幫洪途幹活:“你倆真欺負人。”

周行和簡月開車離開了天城佳苑小區,依舊是簡月開車,簡月懷疑周行帶自己出來就是為了把她當司機使喚。要不是周行這輛越野車著實昂貴,她還第一次開這麽貴的車,肯定要罷工。

開車上了路,簡月問:“去哪兒?”

周行道:“查那根狗毛。”

簡月:“你不是交給洪途了嗎?”

周行:“拿回單位鑒定需要時間,最少兩三天,這期間不能什麽都不幹,還得繼續施行第二套方案。”

簡月一貫跟不上他的思路,當下隻是附和他:“哦,第二套方案,是什麽呢?”

周行拿出手機撥出師小冉的電話:“小師,我讓你查的東西查得怎麽樣了?”

師小冉:“周隊,我把全市寵物店和貓狗領養機構都問遍了,從9月15號到9月20號。有兩家寵物店賣出了7隻德國黑背幼崽,沒有寵物店售賣成年的德國黑背。領養機構倒是有被領養了的成年德國黑背,但是那條德國黑背是個瘸的,毛色也偏黃,和趙家那三條狗差別很大,我認為沒有繼續排查的價值。”

周行早就料到了這一結果,說道:“我知道了。待會兒洪途拉回去一輛車,是接走李紫暇的嫌疑車輛,你幫著做勘察記錄。”

師小冉:“好的。”

周行開的免提,簡月聽到了師小冉的話,也就猜到了周行的第二套方案。周行掛了電話,她就說:“你想趕在鑒定結果出來之前找到那條被換掉的狗?”

周行把胳膊架在車窗的窗沿上,思考時手背習慣性地抵著嘴唇:“我們雖然在漢蘭達裏發現了狗毛,如果這根狗毛和李紫暇身上的狗毛一致,隻能說明那條咬傷了李紫暇的狗曾被凶手裝進後備廂裏,指向的還是身份不明的凶手。隻有狗毛和趙家的三條狗裏其中的一條一致,我們才能找到嫌疑人。現在不能排除狗毛指向的是身份不明的凶手,所以還需要從其他角度去證明凶手換過自己的狗這一猜測是正確的。”

簡月忍不住偷偷瞥了他好幾眼,問了個毫不相關的問題:“你睡了多久?”

周行很擅長一心多用,在沉思中還能分出注意力給簡月:“兩個多小時,怎麽了?”

簡月挑了挑眉毛:“我也隻睡了兩個多小時,我現在腦子裏昏昏沉沉的,轉速是平常的一半。但是你似乎不怎麽受影響。”

周行分辨出這句話隻是閑聊,就不再搭腔,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問:“你餓了嗎?”

簡月笑道:“長官,你在非人的工作強度之下還不忘關心我的溫飽問題,我很感動。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早上隻喝了一杯豆漿,而你吃了兩粒口香糖,我們應該都餓了。”

周行在她說的話裏撈幹貨:“是餓了嗎?那我們去吃午飯。”

簡月正要在街邊找館子,就聽周行說:“前麵左拐去派出所。”

簡月的臉色猛地往下一沉,慢慢扭頭看了周行一眼,突然間分辨不清剛才是自己幻聽了,還是周行在說瞎話。

周行指的是南坡街派出所,正趕上派出所食堂的飯點兒,民警們除了正在值班接待人民群眾報案的,大都在食堂吃飯。周行是派出所的熟人,一走進接警大廳,一個40多歲身材壯實的民警就把他認了出來:“周隊長來啦,又找陳師傅?”

簡月記得這個人,上次她和沈冰來過,沈冰叫他劉哥,是情報組的組長。

周行和他握手,笑道:“對,順便來你們單位蹭頓飯。”

劉哥朝簡月點點頭,道:“行啊,剛好陳師傅在食堂吃飯,你們自己過去吧。”

周行熟門熟路地領著簡月穿過一樓走廊,路過幾間休息室,推開門,外麵接著小小的院子,院子的另一頭就是食堂。幾個穿警服的女警拿著飯盒從食堂裏出來,都跟周行打招呼。

周行一一回應她們,還笑著問:“今天有什麽菜?”

一個綁高馬尾的女警笑道:“麻辣小龍蝦。”

食堂不大,統共擺了六張長桌,足夠民警們使用,窗口也隻有一個,穿著廚師服的胖廚師正拿著飯勺敲鍋沿兒,大聲說:“沒了啊!沒了啊!最後一勺,最後一勺。”

周行在幾個正在吃飯的民警裏看見了陳誌國,便領著簡月走過去,笑著道:“陳師傅。”

陳誌國在訓小徒弟,一抬眼瞧見周行來了,什麽都沒問,先用筷子指了指窗口,道:“先去打飯。”

周行很紳士,先把凳子往後拉了拉,看著簡月坐下了,才去窗口打飯。簡月獨自麵對陳誌國,隻能對陳誌國笑笑,道:“您好!我是周隊的搭檔。”

這一次,陳誌國看她的眼神兒溫和了很多,道:“我們見過兩次。”

簡月:“對,常聽周隊提起您。”

陳誌國的徒弟小吳坐在簡月的對麵,兩隻清澈透亮的大眼睛直愣愣地看著簡月,毫無心機地問:“你也是支隊的刑警嗎?”他這樣問,無非是看見簡月那頭茂密的深棕色長卷發,穿著簡單卻火辣;女警很少會把自己打扮成這樣。

簡月道:“不,我是支隊的顧問。”

周行打飯回來了,餐盤裏果真有麻辣小龍蝦,還滿滿當當地裝了有一斤多,鮮紅的蝦殼掛著醬汁,看起來很誘人,旁邊還有一葷一素兩道菜。他把有小龍蝦的餐盤放在簡月麵前,往簡月身邊一坐就開始一邊吃飯一邊和陳誌國說起此行的目的。

簡月不摻與他們的談話,一言不發地吃自己的飯,但旁聽了周行的來意。周行在向陳誌國打聽,最近有沒有人報警丟了狗,或有沒有狗販子活動。周行還是懷疑趙家的三條狗裏有一條不是原裝狗,既然正規的寵物店和領養機構都查無所獲,他就把注意力放在了“黑市”上。或許那條狗來路不正,是狗販子私下買賣的。

陳誌國說:“還真有,從兩個月之前到現在,我們派出所接到好幾起丟狗的警情。”

職業所需,周行吃飯迅速但不難看,和陳誌國談話也能做到把嘴裏的食物咽幹淨再說話:“有丟德國黑背的嗎?”

陳誌國道:“一會兒我查查。”

徒弟小吳早在周行問起丟狗的時候就拿出一個筆記本,默默地翻了一會兒,說道:“師父,從7月份到現在,咱們管轄的片區的確丟了一條德國黑背。”

周行立即問道:“什麽時候?”

小吳:“我翻翻,哦哦,是9月17號。”

李紫暇的死亡時間是9月15號,這起丟狗事件發生在李紫暇死後兩天,時間如此吻合,是一條有價值的線索。

周行道:“陳師傅,您老幫忙調出這起警情,我有大用處。”

陳誌國給徒弟使個眼色,小吳立即會意,離開食堂去辦公樓裏調記錄。周行想跟上小吳,但陳誌國往下壓了壓手掌示意他坐下,說道:“你老實地把飯吃完,不差這一會兒。”

周行繼續吃飯,又說起了雷宇星。

陳誌國說:“我聽小沈說了,找雷宇星的汙點不是難事兒。你等消息吧,就這兩天。”

周行十分感謝他的熱心相助,就拿起一次性紙杯,以茶代酒敬了他一杯,放杯子時瞥見簡月隻吃了菜和米飯,那盤小龍蝦完好無損、一個不缺,就問:“怎麽不吃小龍蝦?”

對麵有陳誌國看著,簡月隻客客氣氣地笑了笑,道:“咱們不是趕時間嘛,剝殼兒很麻煩。”

周行了解簡月,立刻看穿她是懶得剝殼兒,更不願意讓蝦殼上油膩的醬汁滲進她修剪圓潤的指甲縫裏。他把小龍蝦端到自己麵前,一顆顆剝好了放在簡月的盤子裏,也沒耽誤了向陳誌國打聽雷宇星的情況,和陳誌國說話的工夫就把蝦肉剝好了,自己一個沒吃,全給了簡月。

簡月不覺有異,周行幫她剝蝦她就吃,完全沒留意對麵陳誌國看她的眼神越來越欣喜,簡直就像是在看兒媳婦兒。

陳誌國甚至破天荒地笑了:“你們倆在處對象?”

周行正在說雷宇星,陳誌國就問他和簡月是不是在處對象,他的話說到一半戛然而止,大腦竟然停轉,愣住了。

簡月咳了兩聲,被小龍蝦辣的,也是被這句話嚇的,她連忙喝了兩口水,杯子還沒放下就連忙解釋:“不不不,不是的,周隊有女朋友,不是我。我和他隻是普通的同事關係。”

陳誌國納悶道:“周行,你不是早和孟萬程的女兒分手了嗎?”

話題猝不及防地轉到了周行的感情上,簡月覺得自己需要回避,盡管她早已知道孟萬程的女兒叫孟徽音,是周行交往五六年的女朋友,而孟徽音的父親孟萬程是長嵐市公安局局長,周行和孟徽音的感情曾經是熱度不亞於明星、藝人的頭條新聞。而孟徽音在6年前卷入的一場天災人禍,讓這對眷侶變成了真正的頭條新聞。

簡月進刑偵支隊工作的第一天就從同事口中得知周行有個交往好幾年的女朋友叫孟徽音,是市公安局局長的女兒。她眼中的周行從來都不是單身漢,今天被陳誌國誤會,隻當是陳誌國不明就裏,聽陳誌國問周行是否和孟徽音分手,也認為周行一定會否認。

簡月不想摻和到這個話題中,於是想找個借口離開食堂,還沒想好怎麽開口,就聽到周行“嗯”了一聲。

周行竟然承認已經和孟徽音分手,這消息頗具爆炸性,簡月又默默地坐好了,想繼續聽下去。

周行的情緒瞬間消沉了很多,他緩緩地吐出一口氣,平靜又肯定地說:“我們分手了。”

簡月猜錯了,陳誌國才是最了解內情的人:“她還是老樣子?”

周行沉默不語。

陳誌國搖搖頭,又惋惜又感慨:“她可憐,但是她怪不得你。你們明明已經沒有感情了,她還抓著你,不讓你解脫,這怎麽能行呢?”

周行不想把自己失敗得徹底的感情問題拿出來浪費時間,他喝了口水的工夫,臉上陰鬱的表情就一掃而空了,說道:“陳師傅,先找到丟狗的失主要緊。”

小吳調出了9月17號因為丟失德國黑背來報案的失主做的筆錄,並且把受理案件以來查到的線索整合,當周行和陳誌國來到辦公室時,他剛好把資料從打印機裏拿出來。

“周隊長,這是你需要的資料。”

周行從他的手裏接過資料,多打量了他幾眼,問:“你叫什麽名字?”

小吳笑道:“我叫吳昊天。就是神話傳說裏的昊天。”

周行十分具有親和力地笑了笑:“這是個好名字。”

小吳靦腆地撓了撓後腦勺:“我爸說,天人合一。”

周行很快結束閑聊,問道:“有案發時的監控錄像嗎?”

小吳立刻從鄰近的電腦桌下拉出一張椅子:“有的,正是因為調出了監控錄像,確定這條德國黑背是被偷走的,不是自己跑丟的,我們才立案。你坐呀!周隊長。”

周行坐下來,在小吳調錄像時迅速看了一遍筆錄;報案人姓張,是個60多歲的獨居老人,住在14路公交的終點站附近,是較為偏僻的納福小區。9月17日晚上7點多,他牽著德國黑背去公園,把德國黑背拴在公園的長椅上,自己在廣場舞劍。一個小時後才發現拴在長椅上的德國黑背不知所蹤,牽引繩被利器割斷。

公園內部沒有攝像頭,隻有幾隻攝像頭分布在停車場和公園的出入口。公園與居民區接壤的一條窄窄的公路路邊裝著一台違停攝像頭,攝像頭每隔兩分鍾就會自動抓拍違規停在路邊的車輛,而當日就拍到了4張違章停車照片,其中兩張拍到了兩個男人抬著一條昏迷的德國黑背塞入後備廂的照片。

周行看著電腦裏高清的照片,問道:“車牌號能查到嗎?”

小吳道:“查過了,是套牌車。偷狗的人很熟悉公園的地形,他們開著這輛車從這條路進了一個小區,然後從小區裏繞出去了,小區裏隻有主幹道裝了攝像頭,找不到他們是從哪個門兒出的小區。”

陳誌國點評了句:“這是個作案手法很熟練的團夥。”

碰到如此專業的偷狗賊,用的套牌車,避開監控,周行一時半會兒也無計可施,而當他四處碰壁無法打開的局麵時,就會想起簡月,此時也不例外,他回頭看著簡月:“你怎麽想?”

簡月遠遠地站在一旁,抱著胳膊倚在一張電腦桌旁,旁觀了多時也不開口,直到周行問她,她才說:“找找銷路。”

這些人之所以偷狗,無非是獲取利益。而獲取利益的途徑隻有兩條,要麽做熟了端上餐桌,要麽活著轉手賣給別人。做死狗生意的銷路很好找,總有些狗肉館有穩定的客流量。但是做活狗生意的銷路很難找,誰也不知道狗販子轉手把狗賣給了誰。他們要找的就是做活狗生意的銷路。

周行道:“找狗肉館沒用,咱們找的那條狗是被轉賣,不是被賣到狗肉館裏。”

簡月:“我知道,但是無論狗是活著還是死了,總要先流入狗市交易。飯店的供貨商未必不做二手販賣的生意。”

聽了簡月的話,周行才發現自己方才的思路被局限住了,簡月說得對,無論狗是死是活,總有一個供貨商,找到供貨商就能找到活狗的分銷終端。

周行便問陳誌國:“陳師傅,您知道咱們市哪兒有吃狗肉的地方嗎?”

陳誌國:“這我還真不知道,我去給你問問。”

陳誌國去找人問哪裏有狗肉館,小吳拿出手機查找著:“周隊長,我上美團看看,哎,沒有啊。”

這種狗肉館一般見不得光,貨源和衛生檢疫經不得查,就算做狗肉生意也未必會寫在招牌上,做的也大多都是心照不宣的熟客生意。美團、餓了麽查無此店,派出所的民警也都沒聽說過哪裏有正規或非正規的狗肉館。眼瞅著他們的調查又走進一個瓶頸期,但是周行坐在椅子上把手擱在桌上反複敲了幾下,突然又想起一個人來,於是和陳誌國等人道別,開車繼續趕路。

這次是周行開車,簡月坐在副駕駛,撐著額角往車窗外看,發現太陽已經移到西邊天空,正在往下落,大半天的時間就在奔走中過去了。

她把手伸到窗外去接午後的風,風熱乎乎的,像把手泡在溫水裏,她在陽光下翻轉自己的手,看著陽光把她的指甲曬成透亮的肉粉色,問:“周隊,可以聊聊工作之外的話題嗎?”

周行道:“可以。”

簡月:“為什麽你和女朋友分手了,咱們單位的人卻都說你們沒分手?”

周行不想談起這段失敗的感情,道:“談戀愛和分手都不需要張貼公告,我沒有在單位說起過我的私事,很多人不知道是正常的。”

簡月抿嘴笑道:“但是對你的個人問題很有影響,支隊有幾個女孩兒對你有好感,你一直不公開自己是單身,她們豈不是沒有機會了?”

周行看了簡月一眼,遲疑了片刻問道:“你為什麽突然對我說這些?”

簡月把被風吹亂的頭發往後捋,露出臉上的笑容:“我也一直以為你不是單身。”

周行心裏有些異樣的感覺,他知道自己大抵是心動的,但是他很快把心裏的想法壓製住了,因為這種感覺僅存在他自己心裏,也就沒什麽意義。他不認為簡月這句話裏含有其他信號,教人心猿意馬往往是簡月的無心之過,也是簡月的本事。

周行道:“你也沒有公開過自己是不是單身。”

簡月皺起眉,抿著嘴唇笑了:“嗯?你以為我有男朋友嗎?”

周行:“你沒有嗎?”

簡月不說話了,抱著胳膊望著窗外所有所思,她察覺到這個話題逐漸深入,也就靜悄悄地回避了。正是她的疏冷,總是教人氣餒。周行也不再繼續問下去,配合她的回避,仿佛這個問題從未問出口。

開在濱海路的一間足浴中心是周行的下一個目的地,他把車停在路邊,拿出手機打了一通電話:“老毛,我到了,在路邊。”

簡月等周行掛斷電話,問:“誰?”

周行道:“毛俊,以前是討債公司的老板,7年前手底下的人失手把人打殘,當年為了衝業績把他定性成黑社會,本來要判10年,我和師父找到了對他有利的證據,被改判6年。一年前出獄後就在這家洗浴中心當保安,沒少救濟暗道兒上落難的人,所以一直有些威望。”

簡月還是第一次聽他說起自己的師父,問道:“你師父是陳誌國?”

周行不願意多說,隻道:“不是。”

簡月隻好換了個問題:“這個毛俊知道那夥狗販子的身份?”

周行沒有回答,朝窗外招了招手,簡月看見一個身材幹瘦,腰背略彎,但看起來強壯有力的50多歲的男人。毛俊走到車旁,掀掉頭上的保安帽,笑道:“周隊長。”

周行道:“上車。”

毛俊一個人坐在後麵,彎著腰把手遞給周行:“周隊長,咱倆又是半年多沒見了。”

周行和毛俊握了握手,驅車上路,道:“半年不算久。老毛,今天找你還是想請你幫個忙。”

毛俊的態度很恭謹:“別說請,有事兒吩咐就成,當年要不是你和老石警官幫我找證據,我這會兒還在坐牢呢。”

周行:“那我直說了,我在找一個狗販子團夥,常在城南活動,你知道底細嗎?”

周行向簡月遞個眼色,簡月從黃紙袋裏拿出一張那輛套牌車的照片遞給了毛俊,毛俊接過去仔細看了兩眼,然後抬眼去看周行。周行恰好這時抬頭,視線於後視鏡中和他匯合,他咧嘴一笑,又低頭看起來。毛俊極有道行,在衡量這夥狗販子和周行哪一方是自己得罪不起的,很顯然,他不願意得罪周行,就說:“稍等,我打個電話。”

老江湖有自己的路數,他和幾個人通了電話,用時不到10分鍾。毛俊掛斷最後一通電話,說:“周隊長,南豐路建材園。”

周行立即往建材園開,把車開進園區裏,停在一排商鋪前的停車位上。建材園裏滿是賣裝修材料和家具的店鋪,貨車來來往往,商鋪中間的路和公路一樣寬。毛俊領著他們找到一間賣瓷磚的店鋪,站在店門外喊了兩聲:“大邢,大邢。”

一個穿藍色工作服的高高壯壯的男人從店裏走出來,脫著手上髒兮兮的線手套,看到毛俊等人,問:“誰喊我?”

毛俊指了指自己的臉,笑道:“我,老毛,兩個月前你還在家打過地鋪。”

大邢連忙從走下台階,笑道:“喲,毛哥,你咋不知會兄弟一聲就過來了——”

話沒說完,他瞥見了站在毛俊後麵的周行,一張黑臉立刻露出驚慌的神色。

周行看著他,挑眉一笑,也把他認了出來。大邢拔腿就跑,鞋底下竄出兩撮黃土。周行沒著急追,先觀察地形,發現左右兩排商鋪,東邊的商鋪前後兩個出入口都停著貨車,大邢隻能往西邊跑,於是指著朝西的商鋪:“抄過去!”話音還沒落地,他朝著大邢的背影飛奔過去,速度極快。

簡月隨便撿了間商鋪快步走進去,徑直走向店鋪後門,扯下手腕上一根皮筋紮住頭發,瞥見後門口擺著一把椅子,她將椅子拎起來,站在後門和園區高牆中間留出來的通道上,等著大邢。

周行猜對了,大邢果然在店鋪盡頭向西拐,隔著一排店鋪又跑回來了,他黑壯的身形就像一道旋風,帶著灰塵向簡月跑過來,把手一揮,大吼一聲:“滾!”

簡月大步走向他,隔著幾米遠把手裏的椅子朝他扔過去,椅子飛旋著砸在他的膝蓋上,他臉朝下摔在地上,啃了一嘴泥。簡月剛走到他身邊就見他撅著屁股要爬起來,她忙蹲下身把右腿壓在他的後頸上,左腳踩住他的後背,雙手捉住他的左臂擰到背後用力往上提:“別動!”

簡月的擒拿不錯,但是敵不過一個壯年男人的蠻力,野牛似的男人把壓在他背上的女人掀翻,又爬起來跑了。簡月仰麵摔在地上,還沒來得及站起來,就見周行一陣風似的從她麵前跑了過去。

剛才大邢撞翻了堆在商鋪外的一摞兩米高的木板,全是壓製好的成品實木門,門板掉下來,若不是周行避讓及時,不被門板砸死也得砸破半邊腦袋,因此沒有及時追上他,被他拉開距離。

周行的速度不亞於大邢,很快把兩個人的距離拉近,周行一個猛撲把大邢撲倒了,胳膊勒住他的脖子在地上滾了兩圈,大邢的手在地上摸了兩下,摸到一塊尖銳的石頭,抓起石頭就朝周行的腦袋砸去,周行不得不歪頭躲那塊能把他的頭骨砸穿的石頭,胳膊一時鬆勁兒,被大邢掙脫開。

大邢眼冒凶光,翻過身壓在周行身上,一手掐住周行脖子,一手抓著石頭又朝他腦門砸下來,周行用力捏住他的手腕,狠狠地捏他手腕的筋脈,趁他的手上泄勁兒,人也往下倒,猛地豎起手肘痛擊他的下顎。這下力道夠猛,大邢的下頜骨脫臼,捂著下巴在地上嗚嗚叫著打滾。

簡月恰好趕到了,朝周行伸出手,把周行從地上拉起來。周行鐵青著臉,又往大邢肚子上用力跺了一腳,咬著牙擠出一個“操”字。簡月離他夠近,所以聽見了,否則她還真想不到周行竟然也會說粗話,不過他的音量極低,說一半咽一半,跟沒說差不多。

周行從腰帶上取下手銬,給大邢上了銬子,大邢張著嘴,模糊不清地說著“我的下巴,我的下巴”。

周行撣了撣身上的土,說道:“下巴還在,等會兒給你接回去。”說著,他抬手按住大邢的下巴用力往上一推,咯嘣一聲,脫臼的下巴複位了。大邢被自己短暫脫臼的下巴嚇出兩滴眼淚,剛才那個對警察下死手的凶徒般的氣焰消失了,像個林黛玉附身的猛張飛。

周行累了,就拽著他坐在路邊一家店鋪的台階上,先掏出煙盒給自己點著一根煙,才不緊不慢地道:“給你一個將功折罪的機會,你放出一點我要的消息,你剛才襲警的事兒我不追究。”

大邢壯碩的身體坐在周行的身邊格外扭捏:“那我偷車的事兒呢?”

周行像和朋友閑聊般在台階邊磕掉一截煙灰,道:“一碼歸一碼,上次被你跑掉是你的運氣好,這次沒被你跑掉是你沒本事。你也別跟我講條件,我把你兩次想弄死我的事跡寫進案卷裏,你至少加刑三年。”

大邢立刻就慫了:“我不講條件,我將功折罪。”一警一匪達成協議,一場路邊的突審看起來像是老友閑談。

周行:“流竄在城南作案的盜狗團夥,是不是你拉的頭兒?”

大邢:“城南?那應該是我,我們團夥裏一共三個人,另外兩個人是——”

周行:“別急著賣隊友,先說說你們是不是在滸橋公園偷了一條德國黑背?”

大邢:“是,是,是,這事兒我記得住。”

周行:“怎麽說?”

大邢:“有人預定了一條4歲多的成年公狗,品種要求是正宗的德國黑背,還得毛色相近。買主出了大價錢,為了這條狗,我們仨整整找了兩天。”

聽到這裏,周行心裏有數了:“你向買主交貨了?”

大邢:“交了,17號晚上9點,在海鮮批發市場後門。”

周行叼著煙,雙眼定定地看著他:“看見買主了嗎?”

大邢:“沒有,隻看見一輛車,買主讓我們把狗放在後備廂裏,錢也放在後備廂裏。買主讓我們把狗放後備廂裏,把錢拿走,人就沒露麵。”

周行問道:“是一輛白色漢蘭達?”

大邢:“是,是,是。”

周行:“你們怎麽聯係?”

大邢:“QQ上,我有他的QQ號。”

周行從他兜裏掏出手機,找到那串QQ號碼,立即發給師小冉,又把手機塞回他的褲兜裏,問:“他是怎麽找到你的?”

大邢:“前一陣子我印了很多名片,見車就插在雨刷裏,估計他是看到我的名片了。”

他的兜裏就有一摞名片,周行拿出來一看,上滿印著“什麽東西都能弄來,你想要的我全有,有困難找老邢”還有一串QQ號。

周行冷冷地一笑:“你挺牛,槍、毒也能弄來?”

大邢:“吹吹牛,我就弄個貓貓狗狗。”

毛俊打來電話,笑稱自己不願再給警察添麻煩,已經坐上了回程的出租車,周行謝過這根老油條,然後拽起大邢回到停車的地方。他把大邢塞到車裏,剛關上車門就接到了師小冉的電話,師小冉道:“周隊,你剛才發給我的QQ號我正在查最近的登錄地址,洪圖圖和黨哥拉回來的那輛漢蘭達已經仔細搜查過了,除了你在後備廂發現的那幾根狗毛之前,什麽都沒有。”

師小冉:“咦?月姐?你和周隊在一起呀?”

簡月看了一眼正在開車的周行,道:“嗯,比對過了嗎?”

師小冉:“咱們遇到麻煩了,沈哥把李紫暇身上發現的狗毛和從趙家帶回來的檢材全都送到了生物公司鑒定,結果李紫暇身上發現的狗毛不帶有毛囊,你們從後備廂裏找到的狗毛也不帶有毛囊,隻能比對外形,而且就外形來看,後備廂的狗毛和李紫暇身上發現的狗毛不是同一條狗的。”

簡月側頭瞄著周行,道:“說明嫌疑人沒有開那輛漢蘭達處理咬傷李紫暇的狗,被他藏在後備廂裏的狗是那條狗的替身。”

師小冉一頭霧水:“狗的替身?月姐,你在說什麽呀?”

簡月道:“繼續給趙家的三條狗做親子鑒定吧,我們就快找到凶手了。”

簡月掛斷電話,把手機還給周行,說道:“雖然鑒定結果還沒出來,但是我懷疑趙溪川、吳芳芳夫婦。”

周行接過手機扔到中控台上,問道:“理由?”

簡月:“如果我說因為直覺,你會覺得我不夠專業嗎?”

周行:“我也懷疑趙溪川和吳芳芳,但是如果凶手在他們之中,我們正在查的連環殺手難道也是這兩個人中的一個?”

本來明朗一些的案情被周行的一句話又攪渾了,簡月揉著自己的額角,歎了一口氣,說道:“長官,我知錯,我不應該在找到確鑿的客觀性證據之前妄加揣測。”

周行嚴肅地道:“你很專業,隻是稍微有點沉不住氣。”

簡月悄悄地白了他一眼,朝著窗外輕聲說:“可惡的直男。”

周行隻聽到她在低聲嘀咕,沒聽到她在說什麽。雖然周行沒聽到簡月在說什麽,但他可以確定簡月一定在偷偷罵他。

周行道:“我知道我嚴肅得讓人討厭,你可以罵出聲,我不介意。”

簡月靠在車門上笑得肩膀直發抖,道:“周隊,這句話一定要像開玩笑一樣說出來,不然聽起來很嚇人的。”

周行看她一眼,彎起唇角,道:“罵我還要讓我笑著聽,你還是別罵了。”

簡月一直笑著,直到周行的手機又響了,她拿起手機看了看,說:“是沈冰。”

周行:“接吧,打開免提。”

簡月打開免提,周行問:“什麽事?”

沈冰稍一停頓,才沉聲道:“王麗麗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