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第九章

9月的下旬,天氣逐漸轉涼,秋意在草木間伸了一個懶腰。何警官和曹大娘來到少管所高聳的鐵門前,在之前的某一天,馬一航通過律師聯絡了何警官,說是想要和他們見一麵。

坐在狹小的會麵室,隔著玻璃的房間門在他們低著頭各懷心事的瞬間打開,馬一航走了進來,身旁跟著一名麵無表情的警官。馬一航看到何警官他們後,有些尷尬地笑了笑,規矩地坐在椅子上。原本有些健碩的他,現在肉眼可見的消瘦下去,像是泄了氣的皮球。

“對不起,讓你們專門跑一趟。”馬一航聲音略微沙啞地說道。

“你比以前瘦了許多,沒有好好吃飯嗎?”何警官見曹大娘並沒有說話的意思,率先開口道。

“沒事,謝謝關心,”馬一航看著一直不說話的曹大娘,難過地抿著嘴唇,“真是對不起,對曹警官做了那樣的事,因為我的任性,讓你們失去了並肩作戰的朋友,和相互扶持的愛人,現在說這些可能有些遲,但我還是希望有機會向你們道歉,對不起!”將頭埋在桌子上,肩膀劇烈顫抖著。

何警官和曹大娘互相對視一眼,不知道該怎麽開口。來這裏的路上,在何警官的車上,他們也曾對這次的會麵有過討論。曹大娘雖然痛恨馬一航撞死了曹警官,可是她也知道在那樣的父母教育下,很難真正拿出氣力去怨恨一個孩子。還要將馬一航怎樣呢?麵對一個已經受到懲罰的孩子,一個親手殺死父親的孩子,一個已經沒有家人的孩子,難道還要用惡毒的語言去詰難嗎?更何況,從某種程度上講,馬一航已經死了,比起物理上的肉體毀滅,他得到的是更為徹底的社會性死亡。

馬一航認為他們的沉默是對自己惺惺作態的嘲諷,臉上露出更為痛苦額表情,雙手抱著頭,“我知道這樣道歉,你們一定很不屑,人都死了,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麽用呢。我直到現在才意識到我的愚蠢,很想一死了之,我希望你們可以向法官請求判我死刑。”

“馬一航,”何警官見到曹大娘麵色和緩,小聲地說道,“雖然這句話說出來我心裏並不舒服,但是,孩子,這一切不能全部歸咎於你。”

馬一航搖搖頭,“我知道你想說什麽,”盯著自己的雙手,“即使這樣,幹下這一切的,也都.....都是我,都是我的錯。”他有些蠟黃的臉蛋涕淚橫流。

曹大娘看著他低頭啜泣片刻,等他不再抽泣時,曹大娘開口道,“孩子,你找我們來,就是想要和我們道歉嗎?”說實話,要說原諒馬一航的話,這對她很殘酷;然而,要說出怨恨這個孩子的話,這對如今的馬一航同樣殘酷。

馬一航用袖子擦擦臉,“這也是原因之一,但我還有些事情想要告訴你們,特別是對何警官。”

“對我?什麽事?”何警官指著自己的鼻子,直起身子看著他。

“是關於曹警官的事,自打和他接觸以來,他有時會和我閑聊,說他的壓力很大。”

“他能有什麽壓力?”何警官納悶道。

“他覺得自己即將退休,無法像何警官你一樣感到很有壓力。”

“像我一樣?”

曹大娘露出落寞的笑容,插話道,“小何,確實如此。你自己可能不知道,但這種事本來就是這樣,對你可能是家常便飯的事情,可在其他人眼裏卻是非常艱難。你曹叔時常對我說,你是天生吃警察這碗飯的。”

馬一航艱難地吞咽了一下口水,“曹警官很希望自己也能像你一樣,做一名出色的警察,至少在退休前,留下一份說得過去的功績。這也是....他一直執著在我身上的原因。”

“這個蠢貨,怎麽能因為這種事情苦惱,明明可以跟我直接說的啊.....”何警官剛說完,見到曹大娘麵色有些不善,訕訕一笑,扯著自己的頭發,懊惱說道,“難怪當時看他天天出出進進,問他在辦什麽案子,又支支吾吾的,我還以為是什麽抓小偷之類,他不好意思說,才....”

“還有一件事,”馬一航鄭重地坐直身子,“其實,我撒了謊。那段時間,我雖然反感曹警官整天在我身邊像蒼蠅一樣,有些討人嫌。但是要說故意想要撞死他的想法,卻是沒有的。當時,我確實鳴笛示意了,我還向他招手來著。曹警官當時停留下來是想和我交談來著,可是等我的車快要接近他的時候,卻突然接到一個奇怪的電話。掛斷電話,放手機時卻不小心掉落在車座下麵,彎腰撿起手機,一抬頭,就直接撞向曹警官。我記得,曹警官當時似乎也在和什麽人通話。”

何警官聽完馬一航一口氣講完,臉色嚴肅起來,“什麽人給你打的電話?”

馬一航深吸一口氣,“電話號碼是我爸的,裏麵沒人說話。隻有一段音樂,”馬一航低沉地唱起來,“找呀找呀找朋友,找到一個好朋友....”

“後來,我偷偷看過我爸的手機,那天沒有給我打過電話,”馬一航悲傷地眨了眨眼,重重吐出一口氣,“我請你來,就是想告訴你這些。”

“確實有些奇怪,但還有一點我不太明白,”何警官摸著下巴的胡須,“老曹當初是從哪裏知道你的事情的?”

馬一航搖搖頭,“這點我也不清楚,隻是在有一天放學後,我正在和幾個同學在巷子裏抽著從小賣部偷來的香煙,他就突然出現了,從那開始,他有時就會在校門口專門等我。”

曹大娘看著現在判若兩人的馬一航,眼神有些躲閃,“我是知道原因的,不過,現在這些終究不重要了。”

會麵的時間很快到了,馬一航被依舊麵無表情的警官從玻璃後的房門帶走,臨走前深深地向何警官和曹大娘彎下腰鞠躬。曹大娘點了點頭,從碎花褲兜裏拿出一張手帕。她不知道該如何接受剛才這些話,但馬一航的態度確實打動了她,隻好用手帕捂住眼角......

一個月後,何警官接到了馬一航在少管所自殺的消息。在淩晨的時候,看守的警官查房時發現的,馬一航倒在了房裏的小衛生間,心口處插著握手處磨得尖尖的牙刷,身旁放著一本翻開的《鵝媽媽童謠》,那一頁正好是:

蛋在懸崖上孵著

孵著孵著,掉了下來

就算聚集了國王所有的馬

就算聚集了國王所有的臣子

蛋也不能再恢複原來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