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回溯
元歲揉了揉眼睛,目光穿過在清晨的陽光下閃閃發亮的海麵,睫毛在風中微微顫抖著。
遠處的“島嶼”就像是一個巨大浴缸中的橡皮小黃鴨,在被鹹味的風攪動的海麵中浮浮沉沉。
“莎莎姐說,天氣好的話,可以從‘杜爾迦’的海岸線上遠遠的看見我們的城市,居然是真的。”元歲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頭發,聲音幾乎湮沒在風裏。
“是誰?”
“我的組長,已經……的那個。”元歲長長的呼了一口氣,偏過頭,衝著淩夙誠淺淺地笑了笑。
有些後悔失言,淩夙誠猶豫著接下來應該怎麽開口。
“這個早床沒有白起。”元歲拍了拍自己的臉,露出了一個更自然一些的笑臉,“我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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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來到“杜爾迦”島,是個非常舒服的天氣。清晨的薄霧散去,太陽懶懶的從雲層中露臉,小島上的微風沒有多少蕭瑟的秋意,隻是夾帶著幾片綠色還未褪盡的落葉,柔柔地拍在過路人的身上。
“你起的很早麽?”穿行在已被各路荒草割據的石板路上,淩夙誠竭盡他的表達能力,選擇了一個更無害的切入點開始談話。
“大概四點多?”元歲一邊蹦蹦跳跳地走路,一邊接著說,“突然有人來宿舍拍門,我還以為今天這麽早就要去關禁閉呢。”
“抱歉,這次任務時間比較緊,流程大概也是半夜才完全定好。”
聽了這話,元歲卻停了下來,直直地上下打量了淩夙誠一會兒,嚴肅地開口道:“您是不是沒有參與任務流程的製定?”
“是的。”淩夙誠坦率地點了點頭。
“難怪,您看起來睡得挺好的。”
“大概是。”淩夙誠認真回想了一下,“不過我好像也差不多是四點起的,他們應該是先拍的我的門。”
“喔。”元歲低著頭走在了前麵,似乎是有點不太好意思。
“可能是我睡得早。”
淩夙誠剛一補充完,就聽見元歲“噗”的笑了一聲。
“怎麽?”
“您回答的太誠實了。”元歲的聲音聽著輕鬆多了,“說起來,今天剛起床的時候,還發生了一件事。”
“什麽?”
“因為馬上就畢業了,我是寢室裏剩的最後一個人,但是隔壁還有一個同學。”元歲已經憋不住先笑了起來,“結果四點多那人來拍門的時候,隔壁估計是起床氣呢,罵罵咧咧地踹開門,突然看到那人身上的軍銜,磕磕巴巴地說了句‘長官好’,就僵硬地‘砰’一聲關上了門。”
講到後麵,她還模仿了一下那個倒黴的同學最後呆若木雞關門的動作,混合著憤怒和驚恐的表情十分生動。
淩夙誠忍不住也彎了彎嘴角。他突然意識到,並不是隻有他一個人在做改善氣氛的嚐試。這讓他由衷的感到輕鬆了點。
他們此時正行進在一周前六組的調查路線上。第一次快速通過這段路程的時候,淩夙誠就發現這條路線幾乎是沿著以前原住民修整的老路前進,遠遠比全程在密林中穿行的三組輕鬆。這麽不平衡的任務難度分配不算常見,淩夙誠琢磨了一會兒,還是提出了這個問題:“你們和三組,私底下交情是不是還不錯?”
“當然啦,我們是一個班上的同學呀。”元歲倒是回答的很快,“而且我們幾個總是能被編到臨近的組,應該不能僅僅稱作‘同學’,而是‘朋友’了吧。”
這個回答在淩夙誠意料之內。即使是在學校裏,編組也綜合考慮了很多因素,一般都會相對固定。甚至在學生們畢業後,相互熟悉的人也會被分到相近的組,使整個團隊更加默契。
“哦,還有,我覺得莎莎姐——就是我們組長,大概是喜歡三組組長的。”
元歲輕飄飄的就把這句話說了出來,弄得淩夙誠一愣。
“隻是我的感覺而已,”元歲垂下眼,刻意語氣活潑地說道,“反正現在說這些也沒什麽關係了。”
淩夙誠感到自己的心情又複雜了一點。
談話間,兩人已經走到了淩夙誠曾經停留的市集遺址——也是三組六組的匯合地點。
“從這裏開始,希望你能夠事無巨細的將當天的情況再跟我闡述一遍。我知道你這幾天一直都在被要求這麽做,很抱歉還要逼迫你再回憶一次,但是這很重要。”
“好的,沒關係的,您不用在意,別嫌我囉嗦就行。”元歲鄭重地點了點頭,“這是我應該做的,也是我想要做的。”
元歲引著淩夙誠在一處石階上坐了下來,接著開口:“我們三個,當時就是在這裏坐了下來。那個時候,離我們約定的匯合時間已經隻剩下七八分鍾。結果三組居然並沒有像以前合作類似的任務時那樣早早的等在這裏,讓我覺得很奇怪,但是考慮到三組的路線確實比我們複雜多了,當時誰都沒有再多想。”
“所以,你們沒有第一時間上報三組遲到的消息。”
“對。事實上,我們還因此吵了一架。”元歲的笑容發苦,“那天天氣不是特別糟糕麽?我們三個就坐在這裏幹巴巴的躲了差不多二十分鍾的雨。我想著三組無論如何不可能遲到十分鍾也不與我們聯係,莎莎姐也很擔心三組那邊,就打算全組立刻出發去找三組,但是我阻止了她。”
“為什麽?”
“因為我沒什麽信心。”元歲回答的非常坦率,“如果是能使三組陷入麻煩的事情,我們也未必解決的了。與其冒冒失失的讓我們也陷入危險之中,不如向控製組匯報這個情況。”
這番頗有自知之明話聽起來半是謹慎半是膽怯,透著一股悲觀的審時度勢,讓淩夙誠不由微微側目。
“這個時候,小鄭——就是我們的另一名組員,堅決反對我要求聯係老師的提議。理由是,任務失敗會極大地降低三組的評價,甚至可能直接讓三組組長從‘自律隊’除名。”元歲用力地眨了眨眼,“他說楊哥費盡千辛萬苦才擠進自律隊裏,不能因為我犯慫就這麽黃了。還說這個時候都不幫忙兜著點,還算什麽哥們兒。”
毫無意義的朋友義氣和完全抓不到重點的判斷,淩夙誠聽得有點無奈。
“組長當然是不同意完全放著不管的……但是她大概也不讚同我的提議吧。她最終挨不過我的死纏爛打,折中選擇了向控製組詢問意見……這時候我和小鄭就在一邊吵架呢。”元歲停頓了一會兒,又自顧自地辯解起來,“其實我倆經常沒事就鬥鬥嘴的,其實也說不上吵架……”
“沒事。”淩夙誠示意不需多做解釋。
“然後……小鄭就說我平時犯事兒的時候比誰膽子都大,今天卻慫得神經兮兮的。”說到這裏,元歲的眼神有些閃爍,“我就回嘴說平時那是在船上,是在我們的‘家裏’,這裏卻是‘外麵’。‘外麵’的東西,哪怕是老師們都不一定應付的了,何況是我們呢。”
這話本身確實沒什麽問題,隻是不太應該如此堂而皇之的出自一個軍人之口。淩夙誠仔細回憶,確信這個部分元歲之前在靜音室裏完全沒有提到過。
“然後他就真的氣起來了,說我沒半點軍人的骨氣,然後又越說越激動,說我一個女孩兒,果然平時不管受了多少照顧,關鍵時刻都完全靠不住……我還沒罵回去呢,組長就開始勸架,他自己也知道說錯話了,一個勁兒跟我道歉……一邊道歉又還是忍不住一邊罵罵咧咧的。”
“你們——平常真的關係還可以嗎?”淩夙誠終於忍不住問。
聽了這話,元歲看著他笑了起來,用力地點了點頭,正色道:“真的挺好的。雖然老是互相嫌棄,但也一直挺好的,我們三個什麽難關都是一起過來的。小鄭老是嫌棄我關鍵時刻不是特別慫就是過於膽大包天,而且偏科特別厲害,老是拖我們組的考評。我就說他也沒好到哪裏去,隻長個子不長腦子什麽的……平時都吵習慣了,沒人放心上的。”
“早知道後來會出事,我就不吵了。小孩子似的。”停頓了好一會兒,元歲才再次開口,聲音悶悶的。
“即使如此,明知情況緊急的前提下,你們的組長也不應該寄希望於等待控製組回複,太浪費時間。為全組做決定,並承擔決定的後果,是她原本的義務。當然,她更不應該放任組員爭論,無論這種爭論是否會影響到小組內部的情緒。”
“因為……我們組私底下是投票製的。組長一票半,我一票,小鄭半票。不過組長這次也特別猶豫不決,我那天又有點犯慫,小鄭一如既往的油鹽不進,就完全亂套了。”
這個決策權的分配方式倒是有點意思。淩夙誠忍不住搖了搖頭。果然還是一群孩子。
“這些話你沒有在靜音室說過。”
“……是的,不太好意思說。”
“好吧,你接著說。”淩夙誠歎氣。
“然後……然後組長也說我特別不對勁兒。您可能看到過資料,組長的天賦就是平複人的精神,她就直接把我按住了。小鄭被她發配去周圍巡視探路……結果突然一腳踢到了一個東西,‘砰’的一聲。他一撿起來……居然是一個軍糧的罐子。”
淩夙誠隻能沉默。組長因夾雜私人感情而缺少決斷,一個組員謹慎到想要自私的逃避,而另一個盲目自信,思維幼稚,這樣的三個人並不適合被編為一組。甚至可以說,這三個人展現的軍人素質遠遠沒有達到他的預期,如果這是這一屆一班的水平,不得不讓他有些憂慮。
“您的臉上寫滿了失望呢。”元歲突然開口。
淩夙誠捏了捏眉心,沒有否認。
元歲又一次直勾勾地看了他很久,久到淩夙誠開始認真反省自己剛剛的神情是不是真的非常冒犯,元歲卻又笑了起來。
這是個淩夙誠熟悉又不太熟悉的笑容,張揚的甜蜜和孩子氣的勇敢無畏,盛滿了這個稚氣未脫的年輕女孩兒的梨渦。就像是早慧的孩子用一點小把戲戲耍了無聊的大人,淩夙誠甚至隱約感受到了元歲眼神裏一點點莫名其妙的得意和自信。
的確是莫名其妙的。淩夙誠完全參不透元歲此刻笑容的含義。
“然後,就和您想的一樣。”元歲故意在“想的一樣”那裏加重,“莎莎姐和我,一個在治療,一個在接受治療,反應都慢了一拍。我才看清那個罐子,腦袋裏還沒琢磨出幾行字呢,就突然‘嗡’一聲沒意識了。”
說到這裏,元歲反而好像輕鬆了很多,平靜地闡述起了已知的事實:“結果您都知道了。因為組長的能力,我和她陷入了假死的狀態,小鄭和三組都沒了。”
談話以雙方都選擇了沉默而暫時結束。此時陽光大好,元歲被晃得有點睜不開眼睛,雙手並用,挪得離淩夙誠稍微遠了一些。
“英雄”耀眼的外殼下,也許包裹的隻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心。在他們還能高聲談笑的時候,未必個個都討人喜歡,等到他們變成墓碑上的一個簡單安靜的符號,卻得千千萬萬人含著熱淚瞻仰。淩夙誠知道,元歲口中的“莎莎姐”和“小鄭”,兩天前便和所有犧牲的前輩一樣,被平等的刻在了市民公園正南角的石碑上。軍人的遺體普遍無法回收,船上也沒有立下衣冠塚的空間,隻有石碑角落的兩行姓名和生卒年作為這兩人榮譽的憑證。
榮譽是對於一個人最有效的粉飾。無論是誰,對於死者都遠比對於活人要寬容。元歲的這番話足夠三組在活著的時候接受處分,如今卻隻能平添幾分世事無常的唏噓罷了。要求一個人在活著的時候永遠光芒萬丈,不比起死回生更容易。在生死關頭能夠選擇做出更有價值的決定,已經足以讓人肅然起敬。
也許自己太過苛責這些還未真正涉世的學生了。淩夙誠稍微偏了偏頭,用餘光打量身旁講述這一切的幸存者。元歲雙手抱膝,蜷縮著坐在陽光與陰影交界的地方,仰著頭打量著懸在頭頂的樹梢。兩隻小鳥正在枝頭一前一後地蹦躂,偶爾在小小的紅色果實上啄一口,悠閑自在,讓人羨慕。淩夙誠猶豫了一下,沒有催促。
直到那根樹枝差不多被啄禿了,元歲才拍拍屁股站了起來,把頭頂的鳥兒都驚走了。“走吧,去湖那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