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決斷

僅僅過去了一個星期,湖畔的小樓就好像是突然蒼老了兩百歲,從古老的建築,變成了古老建築的遺址。

這多半要歸咎於淩夙誠放的那把火。四樓以上幾乎都被燒了個幹淨,隻剩幾堆磚頭還楞楞的支著。三樓的損壞程度也不輕,還剩個幹巴巴的骨架。隻有一二樓勉強還能看出個模樣,不過表麵附著的植物也應該燒著了不少,顯得沒什麽生氣。

“現在想想的話,作為隱藏的據點,這裏位置可真不錯,依山傍水,空氣好,光線也好。”元歲評價到,“可惜就是燒成這樣了,修複太難了。”

“燒的這麽幹淨,不太應該。”淩夙誠想了想,“估計是有意借著這把火銷毀痕跡。”

“借著?我還以為就是他們自己燒的。”元歲眨了眨眼睛,“還好我沒直接罵放火的人不愛護環境,素質差。”

淩夙誠被噎了一下,但是沒有反駁。

“是為了處理掉屍體吧。”元歲一臉若有所思,“當時我就覺得奇怪,我們不過是幾個學生而已,救援怎麽會來的那麽快?何況來的還是一隊二組的人,我從來沒聽說過二組的人到底是幹嘛的,以前的同學都說是給那些了不得的人處理私事的。”

過於直白的話語讓淩夙誠蹙眉。這不是可以擺在台麵上討論的問題。

“您不用回答什麽,我隨口說說罷了。”元歲歪著頭想了想,狡黠的補充了一句,“回憶這些讓我心情不太好,可能有點憋不住話,陰陽怪氣的,還請您別跟我計較。”

“沒事。”淩夙誠歎了口氣。

“感謝您的諒解,我說正事。”元歲見好就收,“那就從我醒過來開始說起吧。”

-

意識恢複的瞬間,元歲覺得自己連抬起眼皮的力氣都沒有。

整個腦子裏都泛著疲憊的酸意,連熬三個通宵也不過如此。如果不是頭疼難忍,元歲應該會忍不住立刻又睡過去。

“不要睡。”一個熟悉的女聲,在她的腦海裏“說”。

恍惚間,元歲還以為自己又在早晨的第一堂課睡著了。這可不好,這可不好,要是給老師逮住了,跑操這關就難過了。四周透著股莫名的冷意,元歲模模糊糊地想掙紮著起來,才逐步感到肌肉的痛苦與麻木。

實在是太難受了,連“想”的意識都很難調動起來。以前失眠了一整夜,早起上最討厭的課也沒這麽難受啊。

還是睡吧,扣分我也認了。元歲想。

“不要睡!”腦海裏聶莎的聲音再次尖銳的響了起來,差點嚇得元歲一哆嗦。

這不對勁。元歲還是第一次知道,原來組長也是會那樣大喊大叫的,吵得她更加頭痛了。

出什麽事兒了?元歲有點耳鳴。周圍好像有很多人影影綽綽地走動,但她聽不真切,眼睛也睜不開。竭盡全力活動身體,卻沒有得到自己周身的任何回應。恐懼終於後知後覺地在元歲腦子裏炸開。這就像是睡眠癱瘓症導致的一場噩夢——如果不是確信自己的確聽到了聶莎的聲音。

有一瞬間,元歲腦海裏甚至浮現出了自己隻剩下一個可憐巴巴的腦子躺在雪地裏的幻覺。這可真是太慘了,她想。好在這時,她感到自己的小拇指很給麵子地抽搐著彈了一下,讓她終於找到一點點四肢存在的感覺。

茫然無助的瞬間,有一隻被汗水打濕的手緊緊抓住了她的小拇指。

“別動,別動……”她再次“聽”見了聶莎的聲音,疲憊得好像能咳出血來。

這不應該。原理上來說,聶莎應該是通過精神上的天賦,直接對著她的意識在“說話”,又不是靠嗓子喊的,怎麽可能會這麽疲憊呢?

元歲意識到自己的腦袋裏有什麽東西斷片了。她努力地操縱自己終於找回來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在聶莎的手心裏畫了一個問號。

聶莎傳話的能力的單向的,並不能讀取元歲此時的所思所想。如果可以,元歲其實很想在她的手心裏連畫十個問號。

“我們中招了。”聶莎“說”,“現在正躺在敵人的老巢裏。”

元歲想了想,又在她的手心裏畫了一個小正方形。

這是六組之間約定俗成的交流方式,每個人都有一個代表自己的小符號。元歲是一個圓圈,而指代小鄭的就是一個正方形,非常簡明好懂。

這個問題換來了一次長時間的沉默。漫長到元歲開始懷疑是不是連組長都忍不住睡著了,聶莎的“聲音”才再次響起。

“他死了。”

聶莎的話太直白了,直白的讓元歲一時拿不出任何情緒來反應。這就像是噩夢裏才會出現的情節,前言不搭後語,直接跳到了大結局,連一點可以努力的過程都沒有。

“三組也都不在了。”可能是因為同樣非常困倦,聶莎沒有花費精力傳遞任何無用的信息。

元歲愣了好一會兒,又畫了一個問號。

“他們四個人就躺在我們背後。我感覺不到他們還活著。”

直到感覺到手指被用了點力捏了一下,元歲才回過神來。

這就……都死啦?元歲覺得自己好像突然變成了一台錄音機,隻能機械地記錄聶莎傳遞過來的內容,無法處理這些內容背後的信息。

即便是一向覺得“活著”這件事情也沒有什麽真實感,也可以隨時大義凜然的說出“人終有一死”這類的漂亮話,此時元歲卻隻能體會到生理和心理的雙重微微麻痹的感覺。

“那個人走遠了——機會可能隻有這一次。”沒有給元歲任何醞釀情緒的時間,聶莎再次開口,“你可以睜眼了,但是盡量不要出聲。”

我不想睜眼。元歲在心裏說。如果不睜眼的話,好像還可以抓到一點點可笑的希望似的。

“不要逃避,現在,睜開眼睛。”也許是感受到了元歲的抵觸,聶莎的語氣稍微嚴厲了一些。

經過了一陣令人心酸的沉默,元歲小幅度扇了扇自己的睫毛,睜眼的瞬間,眼裏卻沒有預期的淚水。

隻覺得眼裏心裏俱是幹澀。

聚焦了好一會兒,元歲才終於看清了眼前的聶莎。的確是“眼前”,兩人之間的距離非常近,就像是麵對麵地被緊貼著被人放置在了一起。那股莫名的寒冷也不是什麽錯覺,在這個狹小的牆角裏,冰塊兒被堆成了一座小山,融化的水將躺在地板上的所有人都浸得半濕。

的確是所有人,死去的,和很可能即將死去的。

對於聶莎來說的“背後”,正是元歲的正對方向。既不高挑,也不健壯的聶莎對於身後的一切都沒什麽遮擋作用。元歲的視線在組長額頭上被磕青的一小塊兒停留了一會兒,才鼓起勇氣與小鄭沒有焦距的眼睛對視。

小鄭此刻的臉猙獰到有些滑稽,像個拙劣的鬼臉。一個平時對於個人形象非常注重的人,如果可以看到自己的生命被定格在了這一刻,不知道會作何感想。元歲非常不合時宜地彎了彎嘴角,溫熱的眼淚卻在此時串成了線,糊得元歲眼前又變成了模糊一片。她差點抬手去擦,好在及時硬生生地控製住了。

小鄭的身上甚至還疊了另一個人。元歲突然想起,他平時也經常給隊裏的兩個女孩兒當墊腳的用,沒想到死了也還是擺脫不了這個宿命。

“都在這兒了。”元歲給聶莎比了個口型。她突然很慶幸自己此時不用發聲,至少避免了浪費珍貴的時間去結巴。

聶莎的表情卻沒有什麽變化,一如既往的溫柔而又平靜,隻是眼睛裏似乎有什麽稍微閃爍,仿佛跳躍著一盞溫暖的燭火。從第一次固定分組開始,每當元歲和小鄭又鬧出了什麽問題,聶莎就會露出這樣的表情,就像是姐姐注視著調皮搗蛋的弟弟妹妹們,溫柔裏摻雜著一點小小的煩惱、無奈和溺愛。此時的她看起來比平時還要平靜,隻是更為疲憊一些。

“歲歲……”聶莎的聲音在元歲的腦海裏響起,元歲卻好像幻聽到了她歎氣的聲音,“不要哭,至少現在不是哭的時候。”

“那個可以高強度衝擊精神的人離開了,他在這兒的時候,我要用盡全力才能維持我倆死去的假象。他不在的時候,我多少還能繼續牽製剩下的人一會兒。”

“有多少人?”元歲努力把眼淚從眼睛裏一次性擠出去。

“現在房子裏隻有三個,不過門外還有人,樓下也不少。我們大概隻能從窗戶出去。”

“我會接著你的。”元歲一字一字地緩慢做出了這個口型,仿佛發誓。

“……好。”聶莎眨了眨眼睛,“我會在房間裏的三個人大腦裏繼續製造咱們還躺著的影像,我們要盡快,而且盡力無聲地走到窗戶邊上。”

將這句話傳遞完畢後,聶莎握著元歲的一隻手,把她從地上拔了起來。元歲此刻才發現剛剛麻痹的感覺不全是幻覺,如果不是借著聶莎的力量,她連站起來都有些費力。

“還有一點後遺症,我盡力了,不過也要你活動活動才會好。”

元歲點頭,往聶莎冰冷的手心吹了一口氣。聶莎短暫地偏頭看了一眼地上同學的屍體,眼神在楊組身上多停留了一會兒,便神色如常的回過頭來,沒事兒似的輕輕拍了拍元歲的小腦袋。於是,兩人便相互攙扶著,連續繞過了房間內的兩個看守。元歲心裏知道,聶莎雖然擅長驅散別人製造的幻境,但並不是創作幻境的好手。從其中一個男人眼前走過的時候,聶莎掩飾不住的小幅顫抖誠實地傳遞到了元歲這裏,可是元歲卻無法幫她分擔一絲一毫。

幾步之遙的時候,就連此時頭暈目眩的元歲也能分辨出窗戶鎖住了,但是聶莎卻好像渾然不覺。元歲猶豫了一下,用最輕的力度拍了一下聶莎的肩膀,想要稍作提醒。聶莎卻整個人猛地一抖,直楞楞地跪了下去,連帶元歲也狼狽地磕到了地上。

房間內的三名看守掏槍的瞬間,元歲以她近二十年的人生中最優秀的反應速度將聶莎按倒在書桌後,同時竭力操控無數根細線,先後絞住兩名對手的脖子,但苦於頭痛欲裂難以精確控製,很快被從驚懼中回神的對手掙脫開來。子彈掉落地麵的聲音完全被元歲腦內嗡嗡的雜音掩蓋,她隻得憑借直覺弓著身體踹開了麵前的掩體,猛地撞倒了逼近眼前的一名敵人,隨後一邊抱著聶莎翻滾到另一個破櫃子的後方,一邊以細線牽製屋內開槍的三名對手,並用擰成股的線一路拖動傷痕累累的書桌碾過倒地的一名敵人,直到成功讓書桌抵在門前。

就像房間內的木質家具根本沒有什麽抵擋子彈的餘力一樣,這也已經是她能做到的全部了。撣開從臉頰擦過的木頭碎屑,元歲正欲調整細線纏繞的軌跡,突然被一陣仿佛數根烙鐵在腦子裏攪動的疼痛逼得差點一口氣沒喘上來。她掙紮著抓瞎在模糊的四周尋找剛才注意到的那把椅子,卻有人把椅子腿兒塞到了她的手裏。恍惚間,她看見聶莎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坦然地迎向冰冷又熾熱的子彈。一股奄奄一息的無形力量短暫地撕開了房間內看不見的威壓,元歲隻覺得眼前略微清明,臉上卻又被一股濕黏糊住。眼睛調整了好一會兒才勉強聚焦,她抬手抹了一下,是溫熱的血。

元歲扶著櫃子支起身體,才發現房間內的兩名敵人都抱著腦袋跪在地上,另一名已經被奪過槍的聶莎擊斃,麵色慘白的倒在一旁。

對於製造幻覺的極致運用,演變成了另一種形式的精神攻擊。這是聶莎的第一次嚐試,也將會是她的最後一次運用能力。

“到了這個地步,倒是再也不用擔心竭澤而漁了……”聶莎捂著腹部,氣若遊絲,麵上卻依舊一片平靜,“快走……”

“趁著現在,快跟我走!”元歲艱難地舉起實木的椅子,出氣似地將它投向窗戶,卻隻將玻璃敲出一點裂痕。她急急忙忙狼狽地又重複了一次,憋紅了臉,玻璃才終於粉碎,連著收不住力的椅子也扔出了窗外。

元歲回頭,看見聶莎已經支持不住再次倒地。兩旁的敵人掙紮著要爬起來,被元歲各狠狠踹了一腳。

“快走,別傻了……”聶莎拂開元歲伸向她的手,“我們不可能一起離開這兒。”

“你才別犯傻!我帶的動你!”元歲執拗地想要背起聶莎,兩個人卻一同再次摔倒在地。

“歲歲……”聶莎伸手想幫元歲擦一擦臉上的血,卻越擦越髒,隻得無奈得笑著收回了手,輕聲說,“我不在這兒,你跑不掉。”

“胡說!”元歲用力抓住了她的手,“我就是拖也要把你拖走!”

“元歲!”聶莎罕見的提高了音量,隨即又猛地咳嗽起來,“還要我……慢慢勸你嗎!快走!”

“我……”元歲正要開口,卻被聶莎猛地推了一把。

“我要擋不住那個人了……如果連你也跑不出去,所有人都是毫無意義的死在這裏了!”

“可是!”

“我想正麵會會那個人……”聶莎擠出一個笑容,“給我這個機會吧,元歲。對於讓你執行這個任務最困難的一部分,我很抱歉。”

元歲最後一次伸手,想要牢牢抓住聶莎,被聶莎錯身躲過了。

“跑吧……跑快點。”聶莎背過身去,給房間裏的還能動的兩個敵人都補了一槍。

元歲跌跌撞撞地後退幾步,用力擦了把臉,繃著臉轉身,扒著窗框頓了一會兒,踉踉蹌蹌地穿過窗戶上的豁口,直直地跳了下去。

-

被線織成的網穩穩接住時,元歲心裏居然隱隱有一點失落。

離開了那個完全處於未知的可怕敵人控製下的房間,她能夠勉強聽清七八個人逼近的腳步聲。

如果這附近是平地就好了,她就可以名正言順直接躺下等死了。

自己都訝異於自己的任性幼稚,元歲忍不住扯出了一個難看的笑臉,隨即目光一凜,迅速被繩索牽引著飛向了一側的樹林。

她隻記得登島的位置應該是在小島的東側,雨中又根本看不見太陽,隻能半憑著推理半憑著直覺不停向前。身後的人開始貼的非常緊,幾顆子彈更是差點擦著她飛過去,元歲卻越來越平靜。很快,借著在複雜地形移動的絕對優勢,她感到後麵的人都漸漸被甩得很遠。

元歲幾乎是憋著一口氣在玩命的往前飛,哪怕是幾次因為極其疲憊差點撞上樹幹,她也不敢稍微停一會兒。

熟悉的小廣場出現在眼前的時候,元歲幾乎覺得自己踩了狗屎運。不過平地沒有栓線的地方,她沒辦法飛起來,隻能偏偏倒倒地繼續往前走。

然後就撞上了一個男人。

是字麵意思的撞上。由於元歲的視覺已經非常糟糕,對方又完全沒有挪開的意思,直到兩個人快要貼臉,元歲才迷迷糊糊地反應過來。

怎麽可能呢?不是都甩掉了嗎?

恐懼和茫然瞬間在心裏炸開。元歲瑟縮著往後退了幾步,同時又非常想要看清楚眼前的這位閻王爺到底長什麽樣子,可惜隻模模糊糊地看見一個年輕男人的輪廓。

隻差一步啊,真是諷刺。臨到這個關頭,元歲卻幾乎快要笑了出來。

一股無法忽視的憤怒在她心裏發了瘋似得滋長,就連絕望都被這股莫名的火氣擠了出去。

運氣太差的人,果然隻能搏命。元歲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