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視角

“現在想想真是後怕……”元歲拍了拍臉,小聲嘟囔了一句。

在元歲的漫長敘述中保持了相當久的沉默後,淩夙誠終於點了點頭。遇到這種事情,感到後怕並不奇怪。與當日所見的情況對照,除了一些隱隱覺得奇怪的細節,他基本已經十成十地相信了元歲的說法。

實際上,“相信”這兩個字遠不足以形容他此刻的心境。有一瞬間,淩夙誠甚至想要為自己之前對於這些學生刻薄的評價表達歉意。盡管很多細節上的表現稍微顯得幼稚,但這群半大不大的學生的鮮活和真實,讓他心中隱隱有些觸動。

“你做的足夠好。”也許應該要更熱烈地表達鼓勵,可惜淩夙誠並不太擅長。他隻能平視元歲的眼睛,清晰地說出這句應該算作表揚的話。

“也許吧……”元歲錯開目光,“不過我剛剛後怕的可能不是您想的那些。”

“嗯?”

“我在想,還好您……沒中我的招,不然現在會是怎麽樣,我都不敢瞎琢磨……”元歲的聲音越來越低,透著一股小心翼翼。

這倒是。淩夙誠在心裏說。

“總之真的非常感謝您,”元歲不太自然地捋了捋散開地幾絲頭發,“本來我剛剛想誇您這都能躲過去真是厲害,但想了想覺得好像哪裏有點不對味兒……顯得我好像還很驕傲似的……”

“沒關係。”淩夙誠搖了搖頭,忍不住輕輕笑著歎了口氣。

“我還得再向您承認一件事情……”元歲縮了縮脖子,“在靜音室裏被問話的時候,說到這裏,我很慫地往您身上推卸了一點點責任。您那個時候——確實沒穿製服。”

“你說的沒問題。”淩夙誠按了按眉頭,語氣誠懇,“雨太大了,穿著外套很沉。”

元歲一臉稀奇地盯了他一會兒,眼睛裏亮晶晶的,半晌才篤定地開口:“看來我被可憐巴巴的關了那麽久的緊閉,不是因為您悄悄去說了什麽。”

淩夙誠確實沒有這樣的興趣。不過他還是咳了一聲,正色到:“抓緊時間,我們再排查一遍周圍。”

“這麽直接?”元歲擼起了袖子,又歪著頭想了想,猶豫到,“要不還是慎重一些吧。如果是我處在對方的位置,肯定能想到之後會有人來複查。不留幾個雷說不過去啊。”

“恐怕沒有猶豫的時間,謹慎本身就是一件有風險的事情。”

這話若有所指,元歲怔了怔。

“如果選擇錯了,盡情埋怨運氣不好就可以了。”淩夙誠一邊走向小樓的廢墟,一邊少見地說起了長難句,“永遠不要妄想付出更多的心力就能降低風險,更不要反反複複地思考過去的選擇是否正確,這都隻是沒有意義的折磨自己罷了。”

“您倒是看的很明白……”元歲垂著頭跟在他的後麵,有些囁嚅。

“恐怕相反,很少有人覺得我看的明白。”淩夙誠在大門前站定,一如既往的沒什麽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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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門而入後,想象中仿佛被洗劫一空的混亂場景並沒有出現。一樓大廳內非常幹淨整潔,看起來不但沒被火災侵擾,甚至還可以堅強地再迎接新的住客。看來那群不明身份的人在撤退時相當秩序井然,連花瓶都沒有碰倒一個。

是的,房間內居然有相當像樣的陳設。入口處的小櫃子上擺了高高低低一溜的瓷器花瓶,裏麵還三三兩兩的插著色彩柔和的假花。落地燈的鐵藝骨架顯然是自製的,有些地方彎折的弧度不算完美,卻有一種笨拙的可愛。牆壁上還掛有一切水平參差不齊的畫作,好一些的勉強可以編進賣的不太好的畫冊裏,差一些的則可能給人以強烈的浪費顏料和畫框的感覺。

“您說,這些東西是原本就有的,還是這些人帶過來的?”元歲問出了淩夙誠心中的問題。

淩夙誠想了想,換了一個思考的角度,也提出了一個問題:“你覺得,這棟房子到底有多少年頭?”

“我不懂這個,不過裏麵看著可一點也不舊。”元歲撓了撓腦袋,“不過最近修的房子還會用木頭和磚搭麽?太古老了吧。”

“先不說其他更好的材料,把鋼筋混凝土運到這裏,我覺得都不太現實。”淩夙誠在牆壁上摩挲了一會兒,“現在仔細地看來,外牆像是做舊的。”

“……如果這些東西都是我看到的那批人帶過來的,我覺得還挺讓人起雞皮疙瘩的。”

淩夙誠若有所思地回頭看了她一眼,問到:“為什麽這麽說?”

“這裏看起來太有人味兒了,不是嗎?”元歲快速眨了眨眼睛,“而且顯得這群人好像都把這裏當家了,還挺閑的。”

“他們大概在這裏住了比我們想象中還要更長的時間,之前也在這座島上的原住民不可能完全不知情。”淩夙誠皺眉。

“如果真是這群人布置的這個地方,那這群人的當中大概有一個審美相當不錯的人。至少我覺得這屋裏中西結合的還挺好看的。”元歲把一個花瓶拿在手中掂了掂,“我們可以順一些東西回去麽,我覺得還挺——有研究價值的。”

“對方肯留下來的東西,恐怕都查不出什麽。”淩夙誠也跟著拿起一個花瓶,端詳了一會兒,沒看出什麽名堂,“說起來,你在醒過來之後,為什麽不立刻嚐試和控製組取得聯係呢。”從之前理清的時間順序來看,元歲剛剛從房間內醒來的時候,淩夙誠也才恰好登島,她的ID權限還沒有被注銷。

“因為這裏沒有任何信號,現在也是。”元歲晃了晃左手手腕,“出去之後就是一路在逃命了,沒想起來。”

也就是說,自己提議的暫時注銷ID並未對元歲的逃生造成明顯的負麵影響。淩夙誠在心裏舒了一口氣。

“是您下令注銷的麽?”元歲似乎捕捉到了淩夙誠臉上的一點點不自然,“暫時注銷ID。”

“是。”淩夙誠承認的很老實。雖然他其實並沒有元歲以為的“直接下令”的權限。

“您為什麽要下這樣的命令?”也許是意識到這句話聽起來有點咄咄逼人,元歲立即訕訕地擺了擺手,“抱歉,我的意思是,在那種情況下,您的第一反應為什麽會是這個?”

就像是從纏繞著的千絲萬縷中解開了第一個結,淩夙誠突然意識到了元歲提問的症結所在。“你在房間裏的時候,三組的那位組長,屍體和其他人有什麽不同麽?”

“不同?”元歲敲了敲腦袋,似乎是很努力地回想了一會兒,才猶疑著開口,“楊組好像……沒什麽不同?如果是很小的細節,我可能記不清了。”

手臂被整個劃開應該不算是小細節。從元歲之前的敘述來看,她對於同伴的遺體投入了相當多的關注,不可能注意不到這麽特別的狀況。在淩夙誠沒有對“不同”的方向做任何提示的狀況下,她的回答與她一直表現出來的謹慎態度也比較一致。

“我好像有點明白了……”元歲似乎也回過味兒來,“您看到的狀況和我……是不一樣的?也不對,您下令注銷ID應該是在您看到現場之前……”

說到這裏,元歲突然猛得拍了一下手,發出了一聲極其清脆的擊掌聲,一臉恍然大悟。隨即,明顯是因為拍的太用力,她苦著臉吹了吹自己的手,眼睛裏泛著點淚花,小心翼翼地試探著開口:“您看,咱們就這麽各琢磨各的也不是什麽辦法。我們能不能……呃,在您的原則允許下,努力實現信息共享?”

果然。淩夙誠從善如流地點頭答應。這也是他此行的目的所在。

“那我先說吧。我先說顯得有誠意一些。”元歲一屁股坐在了一把木凳子上,仰頭看著淩夙誠眨了眨眼睛,趕緊“蹭”的起身,不好意思地拍了拍凳子上的灰,結結巴巴地小聲說:“您……您先坐,我給您擦擦。”說完就從兜裏掏出一小塊手帕,賣力地把凳子麵兒擦了擦。

自己看起來是不是太嚴肅了?淩夙誠在心中反思了三秒。他其實並不累,也不是一個會以嚴苛的標準要求他人的人。

“你——”淩夙誠與元歲寫滿了“緊張”和“殷切”的眼睛短暫對視,歎了口氣,把拒絕的話吞了回去,端正地坐下。

元歲這才挪著步子,在他對麵的凳子坐下,坐姿僵硬。兩個人隔著一張窄窄的木質的小餐桌。

“放鬆坐就好了。”淩夙誠輕輕咳了一聲。

“啊,沒,沒事。”元歲撓了撓頭,“我可能也裝不了多久的,但總要在長官麵前坐的稍微好看點嘛。”

“把你想說的說出來就可以,我會自行判斷。”

“好的。”和剛剛講述那個細節加強版口供時完全不同,元歲緊張得有些莫名,她搓了搓手,顯然是在考慮從哪裏開口。

“那我先回答你的一個問題吧。”淩夙誠用手指在桌麵上輕輕點了一下讓眼前的女孩兒回神,“六組組長,楊靖典,遺體被發現的時候,左手手腕被割開,確認植入的ID丟失。”

“啥?”這則信息讓元歲一邊的眉毛都揪了起來,“什麽?”

“我換一種更明確的說法,”淩夙誠沒有將剛剛的話簡單重複,“如果不是你沒有注意到,就說明在你走後,我去之前的這一段時間裏,有人特意動過他的遺體。”

聽到這裏,元歲“嘶”了一聲,用力抹了把臉,隨後輕聲自言自語了句:“難道真的是……”

“什麽?”

元歲瞥了淩夙誠一眼,神情不太自然,猶猶豫豫地開口:“我可能要給您講一段離奇的補充……和一段更離奇的猜測了。唔,我先從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開始吧。”

“你說。”淩夙誠很配合。

“您在走我們的路線的時候,有沒有發現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元歲停頓了一會兒,提示到,“除了三組比我們組的路線複雜得多這一點之外。”

淩夙誠在腦子裏仔仔細細地回憶了一遍,還是搖搖頭。

“說出來可能會有點好笑。”元歲在積了層灰的桌麵上用手指簡要勾勒出兩組的預定路線,同時簡要標注了諸如“湖泊”、“森林”、“山丘”等要素,“如您所知,我們兩組的路線是這樣的:從起始點兵分兩路,各走一個小半圓,在廣場遺址集中,然後一起探索接下來這個經過湖泊的——也就是實際上敵人所在的區域。按照組長和對策組溝通過的時間表,我們的匯合時間是在上午十點三十分。”

“有什麽問題麽?”淩夙誠沒有抓到元歲口中“好笑”的點。

“這樣的安排不是很奇怪嗎?”元歲將十點三十分這個時間點寫到了桌子上,又打了一個大大的圈,“我們必然會在接近十點半的時間做短暫的修整,但是這個點,吃午飯的話太早了,如果把午飯時間預留到接下來的行程中,就相當於白白浪費了一段時間用來做不需要的休息。意思是,我們隻能傻乎乎的坐在廣場上等待,而不能把這段時間用來順便解決午飯。”

淩夙誠想起了那個罐子。照這個邏輯,偷吃的人說不定本意是節約後麵的時間?又或者說,這群學生原本都有按時吃飯的好習慣?

“因為按當天的實習安排,晚飯肯定要在晚上二十點後回船上吃了。如果午飯吃的太早的話,下午就會很難捱。”元歲振振有詞。

哦,難怪。所以被解決掉的是存糧,看來午飯還是要吃的。淩夙誠努力消化元歲的話,但還是完全抓不住她講述這些小事的理由所在。這隻能說明全權負責實習計劃擬定的組長,和審查各組計劃的控製組對於小細節不太在意而已。

“但是原本,不是這樣的。”元歲在桌上的“十點三十分”上畫了一個大大的叉,“從您的角度看到的一切,從最開始就有問題。”

沒等淩夙誠回答,元歲便重新在桌上劃定了一條新的路線。這一次,兩組匯合的地點變成了一個非常接近湖泊的小山包。“您看,”元歲點了點畫的很抽象的“山丘”,“如果在這裏集中,那麽匯合時間大約是接近午後一點左右。這個點吃飯還不算晚,也避免了將三分之二的重點區域都積壓在下午。”

更關鍵的是,這個點和敵方的駐點僅僅以湖泊相隔,且有一定的地形優勢。如果六人能夠在這裏會合,且有人能夠扛過第一次的精神突擊,不樂觀地說可以簡單突圍出去,但是向控製組傳遞消息的時間說不定是足夠的。

“這個實習方案……不,你們組的實習方案是怎麽確定的?”剛剛提出這個問題,淩夙誠就愣住了。

“這個問題的答案,您難道不知道嗎?”元歲一字一句地強調,“組長負責製定,控製組負責修改。也就是說,參與製定的人,原本應該是我們組長,楊組長,和控製組。其他組員直到實習正式開始前十分鍾才會收到具體的實習計劃。”

“你說‘原本’。”淩夙誠咀嚼著元歲的弦外之音,“意思是,實際上參與製定的不止這些人?”

“我不知道控製組具體都有哪些厲害的人。”元歲眯了眯眼睛,“但是如我之前所說,我們組是私下是很民主的。所以,我和小鄭事實上都參與了路線的製定。而我剛剛告訴您的另一條線路,也是我們最初提交上去的線路。”

“這是絕對違背保密原則的……”淩夙誠半是訝異,半是歎息,“你能夠為你剛剛所說的一切負責麽?”

“我當然可以,難道事到如今,就剩我一個,我還在意再多挨幾個處分麽?不過信不信是您的事情。”元歲身體前傾,目光鋒利得有些紮人,“我也換一個更明確的說法,不知出於什麽目的,控製組對於我們計劃進行了大調整。而這個大調整某種程度上說,對於我們兩組最後的局麵產生了非常不利的影響。”

這已經不是暗示,而是明示。這個女孩兒向他亮出了最後瘋狂的底牌——她以坦誠全組曾經犯下的原則錯誤為代價,用以指證一群和她相比高高在上的人。

“就算我相信你所說的,這也遠遠不足以作為證據。”

“那麽,什麽才能夠作為證據呢?”元歲的聲音猛地拔高,但似乎很快,她就意識到了淩夙誠並不是她歇斯底裏的對象,於是又刻意的放緩了語氣,哽咽著說到,“如果我死了,或者是我沒有參與計劃的製定,根本不會有人能夠告訴您控製組曾經反常地直接插手過‘組長全責’的事情。因為廣場遺址距離這棟房子還有相當的距離,如果我沒有逃出來,哪怕是您,也無法那麽快的找到這裏吧?難道非要我能夠拿出直接證明控製組內部有人通敵的記錄,才能算作證據嗎?以我的地位,我能拿到什麽呢?我連懷疑他們的資格都沒有!”

元歲越說越快,幾乎是控製不住的咄咄逼人起來:“可我之前甚至連說出這些的勇氣都沒有!如果我直接在靜音室裏交代這些,他們根本不會在意我的懷疑,隻會因為我透露了我們組之前的違規而給我罪加一等,還會把組長他們在烈士碑上的名字刮下來!甚至如果這些話傳的更遠,讓那些人知道我了解的遠比他們以為的多的話,我隻能坐以待斃!所以我隻能乖乖地待在靜音室裏……或者一個人待在宿舍裏,至少能證明,我剛剛所說的這一切,不是某些大人物教我說的,來動搖某些人的地位的!”

“元歲,”話說到這裏,淩夙誠覺得自己必須開口製止,“你不要無限地放大你的懷疑。”

元歲很用力地吸了一口氣,直接在髒兮兮的桌子上趴了下來,聲音低落,提問卻依舊尖銳:“可是您想想,這一切不是都很奇怪麽?敵人的目標到底僅僅是三組,還是我們兩組?我們到底有什麽特別的?我們的屍體對於敵人來說到底意味著什麽?為什麽要在我離開後取走楊組的ID?甚至……為什麽是您來執行這個任務?”說到最後一個問題,元歲突然抬頭。

為什麽會是自己來執行任務?看著眼前這個額頭上被蹭了一大塊兒灰,劉海淩亂到有些喜劇效果的女孩兒,淩夙誠突然產生了一個直覺。

這個女孩兒前麵所說的一切,她的刻薄,她的示弱,她的小心翼翼,她的膽大包天,都是在為這最後一問鋪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