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回轉

散場時分,聽眾們呼喊的熱情還未完全減退,偏黃的暖光已經將狹窄的舞台整個點亮。奇裝異服的主唱與更加奇裝異服的樂隊成員手拉著手,步調一致地走到台前,向所有觀眾鞠躬致意。

掌聲愈發熱烈。淩夙誠跟著緩緩拍了幾下,隨即拉了一把被退場的人潮越擠越遠的元歲。後者不好意思地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興奮的聲音幾乎湮沒在周圍人的嬉鬧中。

“您覺得怎麽樣!”她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啞。作為一位偶然來此的新粉絲,元歲在演唱會全程都投入了專注的熱情。

“你不用說的這麽大聲。”淩夙誠看著她在各色燈光下閃閃發亮的眼睛,知道在這種環境下,自己的音量對方根本不可能聽得見。

“您說什麽?抱歉,我沒聽清……哎哎哎。”身高不足的元歲就像是奔騰河流之中一粒小小的石子,不得不接受每一個過路人的擠壓。

“出去說。”淩夙誠很慢地做了個口型。

元歲這次應該是聽懂了,點頭點得十分用力,隨即扯著他的袖口切進人流之中。

出場的巷道十分狹窄,摩肩接踵的感覺讓淩夙誠稍微覺得有點不適。

他抬頭看了一眼可能是因為接觸不好而閃動不停的吊燈,心裏思忖著這裏是不是需要進行一次安全方麵的整改。

獨行的人明顯在這樣的環境裏更有優勢。一個穿著不太合體的寬大衣物的少年從他身旁弓著身體經過,一路橫穿整體成組團狀分布的人群相互之間的縫隙。吊燈光線充足的瞬間,淩夙誠隱約看到他沒有扣好的襯衫袖口中,密密麻麻的小型創口爬滿了青筋過於突出的手背。

他皺了皺眉,看著少年的背影飛速消失在不斷前行的人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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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大,老大?”元歲靠在櫃台旁,在耳邊不斷晃動著一瓶喝了一半的拉罐可樂,似乎是在聽氣泡上升的咕嘟聲,“您覺得怎麽樣!”語氣中的高興遠遠多於疑問,淩夙誠覺得她應該隻是習慣性問一問他的想法而已。

“演出……”淩夙誠斟酌了一下用詞,“很有感染力。”就是有點吵,且那位一直在大踏步踩拍子的爆炸頭貝斯手實在是太讓人不得不分散注意力了。

“您……咳咳。”元歲笑得差點被可樂嗆著了,“您要是不喜歡這樣的環境,咱們也可以早點出來呀。我看您一直沒有要走的意思,才敢耽誤您這麽久的。”

“沒關係。”淩夙誠維持了一貫的涵養。

元歲看著淩夙誠厚重且一絲不苟的穿著,由衷的佩服他能夠在那種蒸籠一般的封閉環境裏堅持不脫衣服,甚至連扣子都不鬆一顆。

“您不熱嗎?”元歲忍不住問。她覺得演唱會現場的聚光燈足以把一個人頭頂的頭發點燃。

淩夙誠沒有回答她沒營養的問題,直接問到:“你是……認真地來聽一場演唱會的。”

“難得找得到一個和工作有關的借口,帶您放鬆一下嘛。”元歲笑得一臉燦爛,捏起拇指和食指,“那個,收獲,大概還是有這麽一丟丟的吧。”

“嗯?”

“湯護士這個人,可能比我想象的還要有趣。”元歲直言不諱,“某種意義上來說,和您完全不一樣呢。”

淩夙誠居然點了點頭。他確實不太喜歡這種吵鬧的風格。

“以前有一位朋友對我說,‘搖滾是內心孤獨者最極致的抒情’。”元歲跟著他點頭,“您可以多聽。”

“隻用對音樂的喜好這一個方麵來判斷人,有些片麵了。”淩夙誠從學術的角度提出了質疑。

“您不用回答的這麽認真的……”

“時間不早了,早點回去。”淩夙誠想了想,還是補上一句,“抽時間回家看看吧。”

元歲的表情瞬間晴轉多雲,低頭“切”了一聲,老實地點了點頭:“那我明天真的不上班啦?順便請您預計一下,咱們的工作大概什麽時候能正常的開展?我好規劃一下自己這兩天的活動。”

“明後兩天……應該還不至於。”淩夙誠回憶了一下湯顯光的行事風格,“我覺得,初五左右。”他記得第一批不好扣住的外來船隊大概是初七複工。

“了解。”元歲豪氣的一口灌下所有剩餘的可樂,“呃……我會回去的,您不要那麽目光灼灼地盯著我……”

“抱歉。”淩夙誠頓了頓,“還是盡量和家裏搞好關係吧。”

“我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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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三,懶覺,早午飯,聽廣播,晚飯,聚眾打牌,夜宵,睡覺。

大年初四,元歲早早地起床,嚴陣以待地收拾了一番,拖著箱子按下電梯的下行鍵。

元歲心裏的小算盤打的啪啪響。初四再回去,要是淩夙誠那邊突然提早傳喚她,她正巧可以借機早早的閃人。

可惜天不遂人意,又或者是淩夙誠推測的過於準確。她將頭整個邁進枕頭裏,裝作聽不見陸傳旭拍門叫她吃晚飯的聲音。

聽聞她突然乖乖回家,後爹陸達陸隊長很給麵子地百忙之中抽空回家吃飯。元歲其實有一點點怵他。同樣是有點不苟言笑,淩夙誠實質上比她繼父要好脾氣多了。親爹在家的時候,連闖禍大戶陸傳旭都會安分守己不少。

“最近工作怎麽樣?”陸達吃東西極快,似乎根本不需要咀嚼,可能是在警察局的食堂裏鍛煉出來的。

和主要負責對外工作的軍隊不同,警察局的人員長期待在船內,據說食堂的競爭非常激烈,辦公室離樓梯比較遠的幾個人經過多年鍛煉,個個都是短跑小能手。

“還行吧。”這句話是不是聽起來太敷衍了?元歲一邊在他的帶動下飛快夾菜,一邊反思。但是她的每一件工作真的都不方便具體的講出來啊。

“聽說一隊二組的組長不是很好相處的人。”陸達瞥了一眼在一旁縮著不太敢搭腔的黃毛兒子,繼續沉聲說。

“還好,還好啦……”她也不能在家光明正大地說其實淩夙誠對她還挺不錯的,前天剛剛百忙之中抽出時間陪她看演唱會。

這種話是能隨便說的嗎?太讓人浮想聯翩了好不好。元歲低頭扒飯,她可不敢隨隨便便在外人麵前更正淩夙誠高冷的人設,免得他後續又得應付一些莫名其妙的交際。

陸達上下打量了她一會兒,點了點頭,很嚴肅地表揚:“保密條例執行的不錯。”

“……沒辦法啊,畢竟在這個敏感的位置上。”這句話還是挺真心的。

“說的對。”陸達肯定到。

元歲長舒一口氣。一時之間,隻聽見餐桌上偶爾碗筷相碰發出的叮當聲。

這不應該。就算她不主動說話,另外兩個也不該這麽老實。元歲抬頭看了陸傳旭和在一旁訕笑著往陸達碗裏夾菜的女人,突然明白過來。

“正巧這幾天跟你們組裏的另一個人——好像姓韓是吧,在工作中打過交道。”陸達繼續開口,“我才知道傳旭前段時間為什麽會涉事住院,你們一個個都瞞得挺嚴實的。”

陸傳旭已經快要把頭邁進碗裏了,元歲硬著頭皮出來接鍋:“他那也確實是運氣不好……再說這件事情當時確實牽扯很多,您工作又忙,我不方便具體跟您講……”

“你先等等。”人到中年依舊眉眼銳利的陸老爹轉過頭,板著臉對自己兒子說,“傳旭,快吃完了回房間去,戴上耳機,我有話要和你姐姐和你母親兩個人說。”

陸傳旭如蒙大赦,猛塞幾口白米飯在嘴裏,顛顛地就跑走了。

“接下來,趁元歲回來的機會,有些話我確實應該要當著你倆的麵一起說說了。”陸達放下筷子,坐的端正,“她現在是個新人,正是工作不穩定,又要看一堆前輩臉色的時候,家裏少給她找事。”

對麵的女人也停了筷子,低著頭不說話。

“另外,關於傳旭的事情。你的心思我怎麽會不明白?先不提他自己的心願,這才一試,你原本也不用這麽操之過急。”

“對不起……”女人柔柔地道歉。

“之後的補測,如果他堅持要去,你不要阻攔。”陸達的語氣嚴肅。

“可是……”

“他不是個進入軍隊的料,你大可放心。”陸達數落起自己的兒子毫不手軟,“我知道,從元歲加入軍隊之後,你就越發提心吊膽,對傳旭拘束太過了。”

元歲夾菜的手滯了一下,突然有些食不知味起來。

“不過,元歲,你聽好。”男人又轉向她,元歲連忙停嘴,“這裏永遠都是你的家,這沒什麽問題。你和你母親一樣,心細又聰明,隻是偶爾心眼都太小了些。雖然你也是個女孩子,但我還是希望你能活的大氣一點。”

元歲眼眶有些發熱,手裏的筷子越攥越緊。

“你能真心地為傳旭奔走,我很高興。”陸達的語氣柔和了很多,“從你那位韓姓同僚的口風來看,你工作也做的不錯,這很好。”

“謝謝您……”元歲不太自然地捋了捋頭發,試著轉換話題,“最近事情很多吧?真是辛苦了。”

“辛苦倒是談不上,警察怎麽說也比當兵的閑的。隻是最近這事確實奇怪。”陸達拿起筷子,算是把之前的事情輕輕揭過了,“幾天了,還是一點頭緒也沒有。上麵不提供更具體一點的信息,我們就隻能再篩一遍所有的外來人士,依我看,完全是無用功。”

“是呀……”元歲也跟著歎氣。

“這兩天,你先抓緊時間休息吧。”陸達站了起來,似乎是打算繼續出門加班了,“一旦我們這邊出了結果,怕是就輪到你忙了。我聽說,二組一般都負責做這類敏感的事,你自己要多加注意,不要鬆懈。”

“我知道的,您也注意身體。”

“其他的叮囑我都先不說了。”陸達看了一眼局促地站起來準備送他出門的女人,也輕輕歎了口氣,“家裏的事,還是要你多費心了。”

門被輕輕關上。母女倆重新落座,對看了半天,還是元歲幹咳了一聲,主動說到:“……我沒想到會有人告狀的。”韓越一般不會主動做這種事,多半還是淩夙誠授意的。

“這麽看來的話,你工作需要麵對的人都還算是對你不錯的。”女人略微勾了勾嘴角,“就像是你繼父說的,多回來看看吧。就算你不願意,麵子功夫還是做的好看些。”

元歲怔怔地看了她一會兒。

淩夙誠還真是為她的家庭和睦操碎了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