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辯白
“……很吵。”淩夙誠草草翻了翻桌上的文件,用眼神示意韓越去把門窗都關上。
“忍忍吧,今天可是咱們少有的假日呢。”韓越麻利的執行了命令,一臉狗腿的把另一份文件雙手奉上,接著說道,“記得給我三倍工資。”
淩夙誠瞥了他一眼,將接過的文件拍在桌子上。
“哇,雖然你找不到人要加班工資,也要端正工作態度嘛,咱們不興搞小情緒這一套哈。大不了我下次申請項目經費的時候多寫點咯……”
淩夙誠比了個“打住”的手勢,打開了辦公桌上的收音機。
“九十七年前的今天,是第一位‘新人類’的誕生日……遊行的人群在市民公園內開展了義務宣講……”
淩夙誠捏了捏緊皺的眉心,迅速將收音機關掉,仰麵放鬆的靠在椅背上,輕聲說到:“算了,聽這些還不如聽你說話。”
“這話讓我難以判斷你到底是對我的意見比較大,還是對鶯鶯的意見比較大。”
“鶯鶯?”
“剛剛播報的那個。”韓越吹了個口哨,“我倆上周還一起吃過飯。我還跟你提過她的。”
“你上周起碼跟三位不同的女性吃過飯。你的話裏信息量太少了,讓我很難判斷‘鶯鶯’是哪一個。”
“聲音最好聽的那個。你不覺得她說話跟唱歌似的麽?如果不是她,幾個人樂意聽這些東西。”韓越挑了挑眉,滿臉的喜滋滋。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上一周見麵的三位女性之中,有一位就是專業的歌劇演員。”淩夙誠有一搭沒一搭的接茬,“所以你對這位鶯鶯女士聲音的比喻,讓我覺得好像哪裏有點別扭。”
“不對呀,你今天這是成功轉型啦?這牙尖嘴利的,我還以為我在和你老子說話。”
“你錯了。如果是我父親的話,他可以跟你暢談兩個小時鶯鶯女士的情史。”
“這不是挺好嗎,我對這個話題也很有興趣。”韓越拖了個凳子,徑直坐下,“不過我目前對你的心理狀況更有興趣。”
淩夙誠正一臉嚴肅認真地盯著玻璃杯裏漂浮的茶葉,好像在正經地研究今天的湯色和往日是否有什麽區別。
“哇你不至於吧。說的直白一點,還有什麽刺激的屍體是你沒見過的?至於這麽……這麽……”韓越瞥了他一眼,見淩夙誠還是沒有搭話的意思,才自顧自的接下去,“鬱鬱寡歡?也不對,我感覺你是憋著點什麽氣似的。可這我就更不懂了。”
韓越“嘖嘖”兩聲,伸手在低著頭的淩夙誠麵前裝模作樣地晃了晃,被淩夙誠用了點力拍開。
“你到底在氣什麽呢?為了那些無辜被殺的學生?算了吧,說是學生,他們也是預備軍人。前輩和後輩的屍體,你看的還少麽?為自己去晚了一步而後悔?又有幾次救人的任務,咱們不是‘遲到’的呢?或者說,你在埋怨不給你充足時間讓你在任務之餘還能出出氣的上層?別了吧,又不是剛剛畢業的小青年,這還要我給你做思想工作?”韓越嬉皮笑臉地越說越快,帶著點故意煽風點火的味道。
但淩夙誠隻是平靜地抬頭看了他一眼,隨即徐徐翻開桌上的文件。
“看來你沒給人掉包。”韓越翹起了二郎腿,“不過我很好奇你現在究竟在想什麽。”
“我在想,剛剛鶯鶯女士口中所說的,‘新人類’誕生日太有歧義。”淩夙誠略微翻了翻文件的內容,便直接跳到最後一頁,一筆一劃簽下了一個極其工整的名字,“這會讓人誤認為今天是‘她’出生的日子。事實上今天隻是‘她’的能力被證實的日子而已。”
“這也沒辦法嘛,畢竟‘她’是孤兒出身,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哪天出生的,也不能隨便定一個日子。”韓越很自然的接嘴。
“其實也沒人在乎‘她’到底是哪一天出生。”淩夙誠眼神暗了暗。
“也是。‘她’隻要作為我們這群人的符號存在就好了。”韓越十分配合,煞有其事的點點頭。
淩夙誠一一確認了所有文件的簽名,隨後仔細的整理了順序。在資源緊缺的船上,能以紙質文檔保存下來的都是被精挑細選出的“關鍵信息”,其中的每一份都需要高層人員逐個簽字。即使他是排在“高層人員”最末的,也需要走這個過場,順便欣賞之前的每一個人龍飛鳳舞的簽名——其中以他父親的寫意的字跡霸占的版麵最多。
“我還有事,就不陪你嘮嗑了。最後告訴你一個消息,你上次救回來的的那個女學生,貌似正在老許那裏受審。”
“她是自己跑出來的,不是我救出來的。”淩夙誠首先糾正,隨即又皺起了眉頭,“受審?我以為她現在應該在醫院裏療養。”
“先不提她交代的那些,上麵的人信了多少。”韓越眯著眼睛和他對視,“你對於你的命有多值錢,到底有沒有概念?光是涉嫌故意襲擊你這一條,就夠她落上七八條罪名了。”
說完,韓越便推門而出。淩夙誠揉了揉太陽穴,緩緩坐直,將文件再次清點了一遍,突然猛地站了起來,一把扯下熨燙好的外套,出門,鎖門,快步離去。
單向玻璃圍成的方形房間內,元歲雙手平放於膝蓋,端正地坐在中間的椅子上,圓圓的眼睛卻轉個不停。
淩夙誠站在玻璃的另一側,靜靜地注視著她。
即便兩人的直線距離不足三米,元歲也是不可能看到也不可能聽到淩夙誠製造的任何動靜的。這裏是軍隊的“靜音室”,專門用於“觀察”被判斷為“存疑”的任何軍隊相關人員。幾個平方的房間幾乎空無一物,隻有靠近玻璃鏡麵的下方安裝了射燈,在室內隻能看到四周鏡麵似的的玻璃。這裏不會有人進入房間審訊,隻會有一組一組的專業人士圍繞著房間走來走去,對著屋內的人一舉一動指指點點,就像是觀察犯人,或者是精神病人。房間的天花板和地板都是潔淨的白色,據說這種兼具“安靜空曠”和“蒼白狹窄”的設計有利於對屋內的人進行無聲的心靈叩問,比較符合軍隊哪怕是懲罰都追求“文明”的現狀。
淩夙誠認為,這種房間的推廣者隻比發明刑具的人略微人道一點點而已。
“喲,淩兄弟,你怎麽到我這兒來啦!”一個沙啞的破嗓門老遠就嚷嚷個不停,風風火火地撞了一路的人,才快步走到淩夙誠麵前。許擇遠,一隊三組組長,“靜音室”的直接管理人。一隊的前三組裏,一組負責下決定,淩夙誠擔任組長的二組負責執行,許擇遠的三組負責監督。但實際上,和其他組打交道一向是韓越的工作,淩夙誠很少有機會和這位因工作強度大而患上嚴重咽炎的三組組長共事,因此兩人並不熟悉。
淩夙誠衝他點點頭,表示“你一路上熱情的問候我我都聽見了”,隨即繼續把目光重新集中在正在撓頭的元歲身上。
元歲的精神頭還算不錯,看起來確實沒什麽外傷,既沒有一臉委屈憂鬱,也沒有一臉憤怒和神經質,看起來就像是個剛剛被父母送進幼兒園的小孩子,稍微有點坐不住的樣子——不過她肯定知道自己隨時都可能正在被觀察,所以不敢坐在凳子上扭來扭去罷了。好在她的眼睛還可以歡快而自由地轉來轉去,可惜的是房間內沒有任何一樣有趣到足夠她短暫聚焦的東西。偶爾,她也會平視前方,和淩夙誠產生一種微妙的“對視”,大概是很容易就能想到別人會從正前方觀察她。
“淩兄弟,你這是在幹啥來著?視察工作?”許擇遠撓了撓腮幫子。
淩夙誠對於“淩兄弟”這個稱呼不是很適應,沉默了一會兒,緩慢而清晰地吐出了一句話:“她為什麽會來這裏。”
許擇遠挑了挑眉,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先開口問到:“您相信眼見為實這四個字嗎?”
淩夙誠既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兩年前我們這兒出過一個事兒,你可能也聽說過。”許擇遠在下屬搬來的板凳上悠哉的坐下,一邊朝著淩夙誠招手示意他坐上另一個,一邊接著說,“誰都不懷疑那個從屍體堆兒裏爬出來的小年輕,我們都心疼他傷都沒好利索,讓他到這裏來就隻是走個過場,沒兩天就不讓他來這兒報到了。結果呢?他差點成功把咱們的‘船’炸漏底。”
淩夙誠當然聽說過這件事情,甚至比許擇遠以為的還要多。但他沒有開口,也沒有“就坐”。
許擇遠隻好繼續在這位沉默的聽眾前用他那好像總是卡著什麽東西的喉嚨**演講:“人這種東西呢,是很難看透的。昨天你還熟悉的不得了的人,額,那什麽,今天可能內心已經讓你無比陌生了。呸,我還是說不好這些文縐縐的。”
“總之你聽哥一句話,別讓任何情緒阻撓你的判斷就對了。”許擇遠接著開始長篇大論,“實話實說啊,我隻是就事論事啊,這個叫元歲的啊,還是有那麽點可疑的。首先她在六個涉事學生中,排名是最靠後的,雖然說她也進入了軍校的一班吧,但那也是倒數擠進去的。雖然說麵臨危機有可能會爆發實力吧,不過呢,她這個爆發的也太超過了吧。實話實說,從兄弟你提交的情況來看,我都沒把握能跑出來。更何況她對你起初是有攻擊行為的。咱們合理推斷一下,是不是有可能,你先別生氣,你說是不是有可能吧,她是一個藏得很深的間諜,裏應外合幹掉了同伴,甚至想要偷襲你,眼見著沒有得手才臨時轉了風向……哎我知道你要說那對麵的反應也很符合啊,但是這種東西都有可能是事先排練好的嘛……”
“可能性不大,排練和製造現場的時間不夠充裕。”淩夙誠語氣平穩的開口。
“那個,哪怕隻有一點點可能,我們也要謹慎嘛。”許擇遠再次親切地衝著淩夙誠招手,淩夙誠躑躅了一會兒,還是走過去配合的坐下。
“我沒有反對的意思,隻是順路來看看情況而已。該說的我已經在報告裏都詳細說過了,采不采用我的推論是你們的事。”
“你這話聽起來還是有點情緒啊。”許擇遠大笑了聲,然後突然壓低聲音,神神秘秘地說,“那你還有沒有想過她被留在這兒觀察的另一個原因?”
“我剛剛好像猜到了。因為她出現的情緒不穩定和攻擊我的行為……可能與她正在作為實驗樣本的狀態有關。”淩夙誠抬眼瞥了一眼已經開始忍不住在凳子上小幅度扭來扭去的元歲,“不過我還是不讚成這種推論。”
“哇,兄弟你比我想象中好像要更聰明一點——哦我沒別的意思。”
“我也沒有別的意思,隻不過我最初以為她會被送去醫院接受心理輔導,畢竟我看到她的時候覺得她的狀態很不好。”
“你是說她的確有過類似於“狂躁”的狀態?”許擇遠雙眼放光,好像逮到了什麽關鍵人證。
“看來實驗室給她使用的藥物確實不是什麽見得光的東西。”淩夙誠垂下眼,“不過恐怕你理解錯了,她的症狀和狂躁沒有任何關係。”
“額,那是什麽狀態,你能不能詳細說一說?”
“恐怕我不能‘詳細’的為你描述。不過打個比方的話,和你回憶起那個被你們誤判放過釀成大禍的年輕人時的感覺有點類似。”
“啊?早知道我剛剛應該帶麵鏡子研究一下當時的表情了。失策失策啊。”許擇遠拍了拍臉。
“希望你能意會我的意思,也希望你能像今天這麽在意我來這裏一樣在意我的報告。”淩夙誠起身,再次稍微點了點頭算作告別,不緊不慢地遠離了房間。
確定淩夙誠走遠之後,許擇遠嗤笑了聲,緩緩靠牆,在凳子上半躺半靠著翹起了腳,又瞥了一眼玻璃屋裏不安分的女孩兒。
“有意思。”他低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