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熾熱

淩夙誠微微蜷縮身體,借著植物和建築物本身凹凸造成的光影遮擋,像一隻壁虎似的掛在六層目標地點的窗外。

他的體溫此刻大約隻有二十度,窗棱上滴落的涼絲絲的積水落在他的肩頭,居然讓他隱約覺得溫暖。在他的刻意控製下,全身濕透帶來的失溫被有意識的放大,使他像個真正的變溫動物似的,即使是對手中有人擁有堪比紅外線傳感器一樣敏銳的“天賦”,也無法察覺他的存在。但這種能力的缺點也顯而易見,疲倦的感覺漸漸變得無法忽略,淩夙誠闔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短暫地放鬆自己緊繃的神經。

在這棟建築裏,他一共感受到了十二名活人,其中八人來回移動於一樓到三樓之間,四樓五樓各留有一人,六樓目標房間內兩人,人員布置較為鬆散,但是行動有序。如果加上守門的四個人和外出追捕逃脫的元歲的兩批人,這裏可以算作是一個小有規模的據點。

目標房間和他的直線距離隻有不到三米。隻要對麵不是瞎子,一旦接近玻璃窗,稍微左顧右盼,任何掩護措施都無法阻止他被發現。就算是樂觀的假設對麵沒有通訊裝置,四五樓分別留守的一人也可以很快的傳遞消息,到時候他要麵對的就是至少十二名對手——暫時離開這裏的兩批人隨時可能回來。

簡單調查現場,處理可能存在的屍體……他至少要爭取到兩分鍾盡量不被打擾的時間。

從這個角度,淩夙誠能夠清晰的看見六樓被砸碎的那一麵玻璃窗。離他不遠的位置,還有一個鏽跡斑駁的簡易雨水收集器。

十拿九穩的辦法沒有,值得一試的倒是有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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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碰撞聲,伴隨著玻璃碎裂的尖銳聲響,今天第二次驚擾了這棟老舊的建築。

“他媽的,不會真的又詐屍了吧!”有人高聲叫嚷。

就像是往靜謐的湖麵投入了一粒石子,樓內的井井有條的狀態短暫地被打破了。一瞬間,沉悶的腳步聲,嘈雜的交談聲匯成一片。

“安靜!安靜!不知道先生在休息麽,都在嚷嚷什麽?”主持局麵的人出現的很快,聽聲音正是剛剛在門外分派任務的那個,“每樓分一個人跟我上樓看看,別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就亂了套。”

與此同時,六樓的兩個人的討論已經結束。他們迅速判斷出聲音的方向是處於他們正下方的房間,其中一個立刻動身下樓,在四樓樓道撞見了也正欲下樓報告消息的五樓留守人。

“怎麽又來……什麽情況啊?”

“你沒去看看?這樣,我去把上來的人往五樓帶,你先去聲響傳來的地方應付著。”

“你們還留了一個守著六樓?讓他下來陪我一起,把握大一點。”

“你還要人壯膽?六樓的那群是真的詐屍不了了,但是咱們還得留個心眼。”

兩人急匆匆的交流完,再次分頭行動。

出人意料的順利,幾乎一切都符合猜測。當意識到剛剛在門口的兩人是口述傳遞消息,淩夙誠便猜想對方也許是為了竭盡全力不發出任何信號,采取了最為原始的通訊方式,才會分別在每一層樓設立一個“聯絡人”。

但是六樓剩餘的一人仍是麻煩。淩夙誠抬眼,瞳孔裏是藤蔓斑駁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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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查探了一遍搬到這裏來的學生的遺體,略顯憔悴的男人搓了搓下巴的胡茬,低聲“呸呸”了兩聲。

隻剩下五具遺體躺在這裏,其中一具模樣還有些淒厲。“小胡茬”別過眼睛,強迫自己不要多想。可他還是忍不住想起了他那個小小的珍寶,也是在這樣一個雨過天晴的好天氣裏,無聲無息的躺在了沾滿灰塵的地板上,再也不會被陽光所溫暖。

孩子的笑聲好像還回**在他的耳朵裏,小小軟軟的身體留在他臂彎裏的溫度似乎還未褪盡。

他的孩子失去了成長的機會,但他也沒有病態到會對其他孩子的生死無動於衷。

“這是必須要付出的代價……”他喃喃自語,眼神裏沒有任何光彩。

不知道又是什麽玩意兒搞鬼。他嚐試轉移自己的思路,最後決定走到窗台前,試試能不能從這裏俯身查探一下樓下的情況。

但是很快,他毫無征兆的失去平衡,疲軟的倚靠在上午被打碎的玻璃窗前。

淩夙誠輕巧地從窗戶的破洞躍了進來,偏頭打量著這個死去的男人。

以他的力量,軍刀仿佛變成了輕巧的暗器,以一個刁鑽的角度從破洞鑽入,無聲地輕取對方性命。

這是一張再普通不過的臉,甚至因為打理的不錯的頭發顯得有一種藝術家似的浪漫氣質,怎麽看都難以與殺死學生的暴徒聯係在一起。

當然,如果真的能從一個人的外表判斷出這個人的所思所想,也許他的工作量能減少一半。

——也可能一切都會更麻煩。

淩夙誠拔去對方額頭上的刀刃,順手在窗簾上擦了擦。溫和的陽光斜斜的照在這個中年男人沾血的臉龐上,居然讓他的神情呈現出一絲諷刺的安寧模樣。

可惜房間裏的一切,就不那麽能讓人產生對這個中年人產生一絲一毫負罪的情緒了。

四個麵部表情猙獰至極的男學生像是被堆疊的貨物一樣,整齊的被碼放在房間的一角,四周堆放了大量的冰塊和幹冰以暫時維持屍體的狀態。其中包括最重要的三組組長,左手腕已經被人割開,裏麵植入的ID已經被取走。除此之外,這四人都沒有任何外傷。

而與前者對比強烈的第五具遺體,則是六組組長,一位曾經以不合年齡的溫和細致出名的女性。出於尊敬和無意義的禮貌,淩夙誠沒有觸碰這位女性的遺體。實際上也沒有必要,她是唯一一個顯而易見死於外傷的失蹤者。她身上清晰可見的彈孔不會少於五個,鮮血在她所有**出來的皮膚上肆意蔓延,像是一條條暗紅色的小蛇。而她蒼白而青筋暴起的纖細雙手,還緊緊地抓著一把細長的刀刃,這把刀刃貫穿了她的腹部,幾乎把她釘死在側麵的牆上,壓榨了她最後的血液。大量的創口讓她的遺體顯得尤為駭人,讓人難以判斷致命的傷口究竟是哪一處。

此外,房間內的陳設亂成一團,很多位置留下了細線的勒痕,所有能短暫提供庇護的位置都布滿了彈孔,各式彈殼灑了一地。瘸了一條腿的書桌前缺了一把配套的椅子,應該就是掉下六樓的那把。除了拔下了一根剛剛死去的中年人的頭發,淩夙誠沒有發現其他有價值的物事。

從所有已知的訊息推斷,在遭遇了可能的精神攻擊後,毫無防備的三組三名成員立刻死亡。而隨後的六組成員,其中兩名女性卻意外的陷入了“假死”狀態,和四位同學的遺體一起被搬來了這裏。兩名女性成員醒來之後,不知具體采取了怎樣的手段,但是最終應是選擇了直接砸碎上鎖的玻璃窗,其中一人跳窗逃生,尋找部隊報信,另一人沒有順利逃脫,但竭盡全力掩護了隊友,拖延了時間,給敵人造成了相當的麻煩。

淩夙誠沉默地注視著這具孱弱又瘦小的屍體,微微欠身。

如果六組組長和元歲都死在這裏,淩夙誠可能無法完成今天的任務,這個地點也不會被發現。

這個突如其來的變故也極大地破壞了對手的計劃,使對方不得不一邊分出人手追捕元歲,一邊立刻開始轉移。

甚至可以說,如果他早來幾十分鍾,他可以親眼目睹這一切都是怎麽發生的。兩個平日裏表現不算突出的女性成員,如何扛住第一次的精神攻擊,在狹小的房間內突如其來的反擊,逃走,犧牲的。

他想起元歲身上潑灑的血,和她失去光芒的眼神。迷茫的,無助的,憤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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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夙誠將全部的燃燒彈井井有條的扔向房間的所有角落,猛地躥起的火苗燃燒木質地板的雜音和上樓的腳步聲響成一片。意料之內的,尖銳的疼痛像是釘子一般紮入了淩夙誠的大腦。強烈的反胃,隱約的窒息,高強度的精神攻擊就像是有一萬根針在他腦子裏跳舞。配合上火場裏的炙熱的溫度,讓痛覺隨著他的每一次呼吸從氣管暢通無阻的直達五髒六腑。

是那個能夠摧毀精神的人出手了。淩夙誠沉重的咳了幾聲,退到窗前,用稍微發抖的手,擦去了額頭上的汗珠。這樣的強度,摧毀一個毫無防備的人的精神,已經是綽綽有餘。

何況他還從對方的力量中感受到了試探的成分——對方還有餘力。

這樣的一個對手,不僅僅是對於缺少經驗的學生,對於他幾乎所有的同事,都太危險了。

在熊熊燃燒的火場裏,淩夙誠卻感到手腳發冷。

但是也僅此而已。

汗水讓他好不容易半幹的襯衫再次濕透,淩夙誠用力地做了幾個深呼吸,所有細小的信息再次絲毫不差的敲擊在他的神經上。穿透層層雜音,他清晰地感知到了門外的七個人子彈上膛的動作。

他背靠在窗前,將子彈在左手心略微點數,全身像是繃緊的弓弦。

火光已經使他看不見那些孩子的位置了。在這樣的老建築裏,燃燒就像是急症傳染。

把這群人全部殺死,或許不是完全做不到的事情。或許。

“倒計時十分鍾。”左手的ID不合時宜的傳出了預先設定的報警聲。

淩夙誠低下頭,緩慢而有力地活動十指關節,深深吐了一口氣,轉身從窗台一躍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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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險人物已經走遠。門外領頭的男人用力吸了一口煙,輕鬆地開口:“得啦,還傻站著幹什麽,救火啊。”

“可是……”

“沒什麽可是的。我去跟先生說一聲。”男人將煙蒂在腳底踩滅,轉頭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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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走了?”

“剛走。火燒的太大了,估計能把這裏直接燒沒,您也趕緊動身吧。”男人恭恭敬敬地說。

“你是不是想問,明明知道要來個棘手的人,還要這麽開著空門讓他闖?”

“不是。我知道您的意思,麵對這種人,再多兄弟守著也隻是多加犧牲而已。”

“是啊。”說話的人隱隱歎了口氣,聲音意外的清脆稚嫩。

“您是故意安排老戴守那裏的,對麽?”

停頓了一會兒,那個年輕的聲音才再次開口說:“泉林,你覺得我們最害怕的是什麽人?”

被稱作“泉林”的男人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你明白就好。”

泉林隨著年輕人的目光望向窗外,窗外的藤蔓上零星開出了幾朵嬌豔的小花,迎著陽光顫抖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