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彌天

湯雨澈深深吸了一口氣,發抖的手伸進口袋,在走廊的轉角丟下一根短短的頭發。

不要猶豫,不要畏縮。她自我催眠一般在心底不斷重複著。

抓握過緊的鑰匙在手心裏留下一道長條形的劃痕。明明身處船內恒溫保持得最好的醫院區域,她嘴唇卻仍止不住地發著抖。

旋轉下行的樓梯仿佛沒有盡頭。她掩著嘴緩緩下行,仿佛正在一步一步走向未知的地底。

來到了一扇孤零零的鐵質大門前,她咽了口唾沫,顫抖不止的右手半晌也沒能將鑰匙對準鎖眼。湯雨澈不禁有些煩躁,極輕地跺了下腳,而後用左手緊緊捏住右手的手腕,終於勉強穩住,小心翼翼地打開了房門。

潔白的陳設昭示著,這裏僅僅是一個被隔離的特殊病房罷了。湯雨澈反手扣上了門,走向房屋的正中心。

密密麻麻的導管仿佛一張天羅地網,直直束縛在病**安靜平躺的少年身上。

少年閉著眼睛,一動不動,青色的血管在蒼白的皮膚表層藤蔓一般盤踞著,像是雕塑家手下寂寥的石像。

每當像這樣注視著他睡夢中也微微蹙起的眉頭的時候,湯雨澈都會感到一陣莫名的難過。

她突然覺得有些難以忽視的不適,連忙小口小口地喘著氣,捂著胸口蹲在了病床邊,流著冷汗在挎在手上的帆布袋裏慌慌張張地翻找起來。

偏偏在這個時候!她眼前發花,咬著嘴唇,心裏不斷咒罵著自己不爭氣。要是倒在這一步,未免也太過諷刺了。

她緊緊攥著被整個翻出來的上衣口袋,控製不住地留著淚蹲得越來越低,像個為了躲避天敵而蜷縮起來的小動物。

不行,不行,至少……不能停在這裏!

一雙冰冷的手突然握住了她,湯雨澈迷迷糊糊地聽見一陣瓶瓶罐罐被碰倒在地的聲音。隨後,發抖的手被掰開,她聽見一個幹淨的聲音叫了兩聲她的名字,隨後是慌慌張張地催促:“醒醒,醒醒,快,把藥給吃了。他們怎麽會讓你一個人跑這兒來?你等著,我起來按鈴……”

“閔舒!閔舒!”湯雨澈連忙阻止他,“不要!不要!”

“我的天,護士姐姐,你可嚇死我了。”幾根輸液管被起身的動作扯飛,閔舒勉強坐直,伸手把吞下藥片的湯雨澈扶了起來,“沒事兒吧沒事兒吧?你怎麽這麽不長記性呀,我可不是隨時都能想起來把裝硝酸甘油的瓶子放在手邊的!”

“你——”湯雨澈接住了一個甩飛的針頭,看著眼前絲毫沒有表露出疼痛的少年,心中忽然生出一股更大的勇氣,突然上手一根根拔起針頭,壓著聲音說,“你先住嘴,先聽我說。”

“我……”閔舒不得不咽下溜到嘴邊的疑問,不太自在地看著湯雨澈一根一根拔針頭的動作。

可是湯雨澈卻半天沒再出聲。閔舒看著她發亮的眼睛和微微鼓起的腮幫子,似乎是在極力忍耐著什麽。

“到底怎麽……你,你別拔啊,很痛誒。”他還是憋不住開口。

湯雨澈捏了捏手裏的一把針頭,突然又氣得哼出聲來,抬頭瞪了一眼反應迅速、又開始給她掏藥的閔舒:“我沒事!我還當你真的沒感覺呢。”

“怎麽可能沒感覺。”閔舒撇了撇嘴,“……所以你幹嘛要拔?總不會是為了好玩吧?可千萬別一會兒又給我塞回去……”

“閔舒。”湯雨澈停下手裏的動作,突然語氣鄭重地叫了他一聲,隨即從鼓鼓囊囊的帆布袋裏掏出一身款式平常的衣服,“時間不多了……你快換上這個。”

“啊?你到底幹嘛來的?”閔舒上下打量她一眼,終於反應過來,大聲嚷嚷起來,“可別跟我說你是偷偷過來劫獄的吧!你瘋了?我——”

“先給我閉嘴吧你。”湯雨澈撲上去捂住了他的嘴,眼睛瞪得有些嚇人,“我可沒瘋,不,應該說,我從來沒像現在這樣腦子清醒過!閔舒,你聽好,現在,就是現在,先把衣服換好,我在口袋裏給你塞了些錢,你……”

“你別鬧!你不要命了?”閔舒驟然推開她,抓著一支懸在空中的針頭就開始往手上戳,“聽著,聽著,你給我馬上從這兒出去!不要胡思亂想了!”

“該馬上從這兒出去的人,是你!”湯雨澈也吼了出來,“你聽著,我湯雨澈好歹也是坐上對策組二把手交椅的人的女兒!我既然敢做,就一定要把這事兒做成!你可別想攔我,要是你敢反抗,我馬上就把你打暈了再帶出去,大不了再弄得驚險一些!”

“湯護士!弄清你的立場!”閔舒按住湯雨澈翻動衣服的手,“你是知道我為什麽會在這裏的!一旦我走了,那……”

“我當然知道!”湯雨澈眼眶微紅,“我發過誓,我是救死扶傷的醫護人員,不是眼睜睜看著上司給沒病的人不停動刀子的從犯!你放心,我準備了這麽久,我說你能夠出的去,你就能出的去!”

“我——”

湯雨澈狠狠抹了一把臉,突然衝上去用力抱住了他,輕輕摸著少年的頭,一字一頓地說:“走吧,快走!衣服左兜裏是錢,右兜裏有一張船票,我早打點好了的。七天,你隻要能在船上躲過七天,就能跟著其他船離開這裏,去一個誰也不認識你的地方好好生活!不要枉費了我的一片心意!”

“……你這又是何必呢?我們不過幾麵之緣罷了。”閔舒閉上眼睛,歎著氣拍了拍她的肩膀,“你知道的,他們不會讓我有機會出去。再說,我走了,你怎麽交代?”

“不用操心這些有的沒的,我不會為了這種事賠上自己的命的。”湯雨澈又從少年的懷裏掙脫出來,“你也不用覺得自己欠了我什麽,都是我自願的,我是為了滿足我自己的願望罷了!隻有一點,離開這兒後,無論如何,你都不要放棄!一定要努力活著離開這兒!”

“可是……”

“別可是可是的了!”湯雨澈用自己的ID解鎖,隨後用力打開窗戶,探出半個身體朝外麵看了一眼,“順著維護供水管道的巷道走,一路穿到樓下的公園裏去。你的手上沒有ID,不會留下任何通行記錄的。盡量躲著人,有個萬一的話,就亮一亮自己的本事吧!”

推搡之間,兩個人臉上的表情都不太好看。湯雨澈連拖帶拽地把閔舒帶到窗邊,用盡所有耐心規勸到:“別管我了!我有辦法的!難道你就不想出去看看?難道你就願意一輩子待在這裏,做某些人預備的救命藥?你就這麽高尚無私嗎!”

閔舒被問得愣了愣,僵硬地接過衣服,呐呐地說:“……我不願意,但是我不想把你牽扯進來。”

“我的事,就不勞你這個自己下半輩子都還沒著落的人操心了。”湯雨澈把他一路推到窗邊,想了想,又糾正到,“不對,我跟你一個十幾歲的娃娃說什麽‘下半輩子’?你還是先努力把上半輩子過得好些吧!大恩不言謝,你別磨磨唧唧的,耽誤了時間,我的心思就都白費了!”

“……謝謝。”和這位一開口就跟開炮似的護士姐姐比起來,閔舒覺得自己應該被歸為“不善言辭”的一類,“那我……那我就真的走了?”

問出這句話的時候,他整個人都活泛起來,即便是臉上極力保持鎮靜嚴肅,眼底的喜悅卻怎麽也掩飾不住。

“走?你還是用跑的吧,跑快點。”湯雨澈催促到。

眼看著少年順利地卡進了巷道之中,湯雨澈長舒一口氣。被拔掉的儀器們正高聲尖叫示警,一片惱人的喧鬧中,她從熟悉的位置摸出一籃子大大小小的手術刀,在自己身上比劃著。

既然要做戲,就得做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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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睡著了?”薑仲妍把鑰匙的環放在掛在手指上轉著圈,眼神略過餐桌下的一堆空酒瓶。

韓越一個人倒在沙發上,擺成一個豪邁無比的大字型,對於某人的突然闖入似乎毫不知情。

薑仲妍本想走進給他披個毯子,結果被濃烈的酒氣逼退,隻得淩空把毯子扔了出去,正好蓋在韓越的頭上。

“……嗯?”韓越回答的迷迷糊糊的。

看來是真醉了。薑仲妍搖了搖頭,把桌上的東西稍微收拾了下,驚覺自己的這種做派似乎太像兒童讀物裏的田螺姑娘。

這種奇怪的聯想讓她有點起雞皮疙瘩,尤其是在故事的男主角是眼前這位的情況下。雖然她受人之托,答應要稍微看顧一下眼前這個歲數一把仍有些不著調的,但也不意味著她想年紀輕輕的就像個老媽子似的照顧某人。

韓越的酒量一向很好,她幾乎從來沒見他這樣人事不省過。桌子邊堆了一摞賀年的小禮物,多半都是他那群狐朋狗友送的酒。薑仲妍的目光在一盒明顯是女式的香水上停了停,打開一看,發現裏麵塞了一張卡片。

“東西我就不收了,新年快樂。另:介於我覺得我倆其實根本沒在一起過,我也就不說什麽分不分手了,就這樣吧。”

薑仲妍挑了挑眉,回頭看了韓越一眼。

喲,又失戀啦。薑仲妍莫名有些幸災樂禍。

以這個人某方麵極其惡劣的品德來看,她真的挺為這個大方說拜拜的女孩兒高興的。

“伯楠……”睡夢中的韓越輕聲念叨了一句。

“……你小子,真是個情種啊。”薑仲妍實在是忍不住,上前一步,把韓越臉上的毯子掀開,在他腦門上彈了一下,“既然你對她那麽念念不忘,又幹嘛去耽擱別的女孩子啊,你個渣男。”

忍不住腹誹了一陣,薑仲妍又有些莫名的難過。

幾年了?這家夥也換過不少女朋友了吧。

結果到頭來,還是隻反反複複念那一個人的名字。

瞧瞧這德行,其他女孩子不跟你分手才怪了呢。薑仲妍把香水原樣裝好,苦惱著接下來去哪裏找人做飯。

正猶豫著,她和韓越的來電提示突然同時響起。薑仲妍正想推韓越一把,卻發現那人已經反射性地坐了起來,隻是臉上依舊有些懵懵懂懂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