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傳說
2181年,1月31日,大雪。
受困於白令海峽冬季咆哮的暴風雪,顓頊號如同一個真正的海上孤島,靜靜矗立在白茫茫的冰原之上。
“醫生,您請跟我這邊走。”帶著半張麵具的中年人向他微微行禮,示意左右可以為他鬆綁,隨後一個人走在前方,木屐在地板上留下一串空洞的足音。
渾身裹得嚴嚴實實,隻留一雙驚慌的眼睛打轉的醫生回頭看了一眼。匍匐的信眾從巷口延伸到看不清楚的拐角,黑壓壓的人群中,隻有一道道慘白而細小的光柱直衝向天花板。
守衛門口的四位麵具人冷冷地看著他的一舉一動。醫生咽了口唾沫,踏上貴重的木質地板,穿過一道又一道掛滿各式護符的門。
石池子裏的兩尾豔紅色的錦鯉,懸掛於護符之間鏽跡斑駁的銅風鈴,清一色左右分列跪坐在每一道門前的守衛……回廊連接著另一條回廊,引路人的身影被跳躍的燭火拉得纖長。恍惚之間,醫生仿佛覺得自己正在前往天國……或者黃泉。
寸土寸金的船內,居然還有這樣的地方。醫生被雕著花紋的門檻絆了一下,被引路人牽引著跪倒在帳前。
一位單薄的婦人身影映照在簾幕上,醫生聽見她痛苦的哭叫聲,時而像是漂亮又慵懶的貓抓在心上,時而像是厲鬼發泄著此生憤懣。
但是婦人那高高鼓起的腹部,他是不會看錯的。
“她……?”醫生聲音微顫。
“我們教派的規矩。”引路人的聲音淡淡的,“月鴆大人隻能通過前代的身體才能成功轉生,人造羊水是承載不了她偉大的身體的。”
“這……”醫生微微咋舌,在引路人的默許下上前挑開簾幕。
一個遠比他想象中年輕許多的清秀女性,揪著眉頭半蜷縮在榻榻米上,投向他的目光充滿了無聲的求救。
醫生看著她幹瘦的身體,和唯一突兀的腹部,擦了擦臉上的冷汗:“您知道的,很多年了,自從人造子宮技術成熟之後,法令規定夫妻雙方必須接受這種孕育方式,避免為了繁衍而耽誤必要的工作時間……”
“我知道。”引路人點了點頭,“所以我們才必須找你過來的。現在的醫生之中,做過這類手術的人已經非常少了。”
“……她的身體狀況太糟糕了。”醫生瞥了一眼女性蒼白幹瘦的指節,斟酌著對方的臉色開口,“大概沒有辦法活下來。”
“這沒有什麽關係。”引路人的語氣就像在陳述一件物品,“她的使命反正也到今日為止了。”
“那麽……她就是……月鴆大人麽?”醫生很艱難的組織著句子。他的妻子也是月鴆神的忠實信徒,曾在朝會之時遠遠地望見過她一眼,隨後激動的幾個晚上徹夜難眠,扯著他絮絮叨叨的念叨著月鴆大人是一位如何驚豔超脫塵世的美人。
“從今日起,是前代的月鴆大人。”引路人似乎有些不耐煩了,緩聲警告到,“快一些動作吧,醫生。若是下一代月鴆大人沒有成功降生,您讓我們難辦的話……我們也隻能讓您多感受一些痛苦了。”
“我、我明白了。”醫生將隨身攜帶的簡陋工具放在一邊,勉強顫抖著直起身來,上下打量了穿著素白衣裳的女性一眼。
說是女性,醫生覺得她的外表看上去不過是十二三歲的女孩子。沒有完全長開的眉眼無論流露出怎樣的掙紮痛苦,也透著股不經世事的茫然純淨。
有一點至少是符合傳言的,她的確是漂亮到足以說服所有仰慕神的風采的凡人。
“大膽的下手,該做什麽做什麽,不要去看她的眼睛。”引路人似乎本來是想踹這個看起來不太想配合的女孩兒一眼,最終還是勉強收住了力道,“您家裏的所有人可都還壓在我這兒呢……”
簾幕上精細的繡花皮影戲一般流動在女孩兒的裙上,醫生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才發現上麵繡的是月鴆神降生,光芒萬丈,受到萬千凡人頂禮膜拜的賀圖。
“別在東張西望了。”引路人將手槍隨意的拍在地板上,“快一些吧,連我都看的出她快要頂不住了,你們醫生不是最講究好生之德的麽?”
蠟燭足足燃去了二分之一,直到外邊隱約的鼎沸人聲已被嗬斥著澆滅了兩回,醫生才顫抖著手將紅皺的孩子稍微擦了擦,對著中途便被女孩兒的呼和煩的背過身去的引路人輕聲說到:“好……好了……”
“很好。”引路人轉過身來,似乎是想要接過,最終又皺著眉縮回了手,“怎麽都不會哭叫一下?”
醫生低頭看了一眼瘦的皮包骨的嬰兒,又轉頭麵帶不忍地望了一眼已經昏死過去的女孩兒,麵露難色:“這……是個……男嬰。”
引路人臉上那股沒什麽所謂的神情突然僵住了,一把搶過繈褓,瞪大的眼睛如同森羅厲鬼。
“不要緊……都不要緊……”半晌後,引路人才低聲念叨了兩句,將瘦弱的嬰兒甩到地上,“反正不過是個物件罷了!二十年後再換一個便是了!”
話音剛落,他突然快步推門而出。遠遠的,醫生隱約聽見人群興奮至極的喑啞呼喊聲,仿佛真真是一位救苦救難的神明下凡似的。
醫生愣了愣,伸手將哭聲微弱的嬰兒小心地抱了起來。
“……能,抱給我看看嗎?”醫生忽然聽到了女孩兒氣若遊絲的聲音,緩緩轉過身去。
“你——”醫生看著她蒼白臉上的青筋,話到嘴邊又被堵住了,略有猶豫,還是將繈褓輕輕放到了女孩兒幾乎隻剩兩個骨架支著的臂彎之中。
那個嬰兒是那麽輕,但是女孩兒仍被壓的彎了下腰,仿佛無法承受似的。醫生連忙扶住她,看著女孩兒臉上明顯不正常的紅暈:“你……你快躺下,我試試還能不能救你……”
女孩兒卻好像已經聽不見他說話似的,猶自捧著懷中的嬰兒,斷斷續續地哼著歌。
“月鴆……大人……”醫生艱難地開口。
“謝謝……謝謝您。”女人終於如夢初醒般應了聲,飄忽的眼神輕輕落在醫生的肩上,嘴裏的話卻是對著懷裏的孩子說的,“媽媽……是媽媽害了你一輩子……”
“您……”
“但是不要怕!不要怕!”女孩的聲音突然尖銳起來,掙紮著將孩子抱的更緊,“媽媽會給你留下一個夢……一個美夢……”
引路人突然推門而入,冷眼看著這一幕,大步流星地走到女孩身邊,用了點力將孩子扯了出來,又推了一把在空中無力揮舞著雙手的女孩,滿臉厭棄。
“真是多事啊。”
醫生最後一次聽見他的聲音,隨後和女孩兒一起倒在了簾幕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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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應該有申請過先休息兩天吧。”女孩兒,或者說漂亮的男孩兒坐在鏡子前,任憑羅子煬用力扯了一把他的頭發,再戳了幾個花花綠綠的發飾上去。
“這是你的義務。”羅子煬挑著眉給他理了理頭發。
“頭上很重。”男孩兒隨意薅下一枚珠花,看了看自己鏡子裏的臉,“你總要提前告訴我一聲是要見誰吧。這麽誇張的妝,是個能和我打上照麵的大人物咯?”
羅子煬沒出聲,而是認認真真地看著鏡子裏的男孩兒:“今天氣色看著不錯?你明天大概又沒有飯吃了。”
“反正你們用我也就這小半年了,就不能對我好一些嗎?”男孩兒癟了癟嘴,過分陰柔的眉眼眯成了一條線,“我是長不高了……胖一些也沒關係吧?難道非要輕飄飄的才像是仙女麽?”
“你這撒嬌一樣的口氣是怎麽回事?好像自從我告訴你快要退休的消息之後,你好像很高興似的。”
“我是很高興。”男孩兒穿著月鴆神標誌性的素白長裙在鏡子前仔仔細細地轉了幾圈,音色一如既往的介於少年人的溫潤和沉穩的女性之間,“你可以開始宣布我今晚的工作了。”
正在這時,突然有人在外側敲了敲門:“宗先生過來了。”
“知道了。”羅子煬應了一聲,又活動了一會兒脖子,突然低下頭,貼著男孩兒說,“那我就提前給你透露一下,你很快要見到那個讓你念念不忘的淩組長了,是可以好好高興一下。”
“是嗎?真好呀。”男孩兒輕輕舒了口氣。
“你私下裏對著我們這些知道你身份的人,能不能不用這麽惡心的語氣說話?”羅子煬“呸”了一聲,一邊念叨著“不男不女的東西”一邊出門去。
男孩兒目送著他走遠,靜立良久,突然笑了一聲。
“真好呀。”他又輕聲重複了一遍,“這樣的日子,大概今晚就要結束了吧。”
不得不接受他繼承“月鴆”的名號,和看輕那位無趣得有趣的淩組長,大概是你們錯的最離譜的兩件事。
不過才站立了兩三分鍾,強烈的頭痛便逼迫他不得不扶著牆跪坐下來。
鏡子忠實地反饋他此刻柔弱的姿態,男孩兒靜靜地與鏡子中的自己對視。
這幅樣子,怕是誰都能騙過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