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步步
“為什麽那個年輕人那麽快就走了呢。”丈夫用一張破了個洞的帕子擦了擦手,問到。
“我覺得,他不是真心信奉月鴆神的。”女人搖晃著桌上那杯剩了大半的奶茶,語氣溫柔,“所以就沒有再強留他。”
“人家隻是說先來了解的嘛。他一個外來的人,從未見過月鴆大人的神跡,一時無法完全接受也很正常,你也不用這麽心急啦。”
“怎麽說呢……與其說他不太相信月鴆大人,倒不如這麽說,他給我的感覺其實是他根本不信神。”
“是嗎?”男人溝壑從橫的臉上流露出一個爽朗的笑容,“世界上應該不存在多少人是完全不相信神的存在的吧?不然他們走黴運的時候向誰祈禱,受苦難時又向誰求救呢?就算是向著自己的先祖祈求保佑,也算是一種信仰吧,隻是很多人不願意承認罷了。”
“也許是我多想了吧……”女人拉開凳子讓他坐下,“記得我小時候,曾經聽人說過,世界上有兩種人是離神最遠的。”
“一種是魔鬼嗎?”
“是的,你猜猜看另一種呢?”
“這……”兩人的對話被敲門聲打斷,丈夫語氣一轉,“今天晚上怎麽這麽多客人選擇在這個時段上門呢?我正打算把這個杯子洗完就收工。”
“如果你累了,就先上樓休息吧。我去開門就行。”
“你一個女孩子,晚上開關店門還是小心點,還是我去吧。”
“我都這把歲數了,哪還能叫什麽‘女孩子’呀。”女人笑著撩了撩耳邊散亂的頭發,“那你去吧,辛苦啦。”
“你也累啦,先歇著吧。”丈夫大步流星地向著門的方向走去,轉動門把手的清脆響動伴著他溫厚的聲音,“您……幾位一起在這個時間過來,可能我得先說聲抱歉,小店難免會照顧不周呀。”
“你們剛剛也來過一位客人吧?”一個聲音低沉的男聲。
“是的……他剛剛走,你們找他有——”丈夫的聲音戛然而止,女人聽見重物落地的一聲響動,急急忙忙地跑到門邊。
“畫框又掉下來啦……?”女人的鞋跟沒進了殷紅的鮮血中,她的話也不得不中途停頓。
屋門口的西服男子繞過地上的一攤血跡,舉著槍朝她走來。
他的身後,自己的丈夫正無力地靠在牆壁邊,無神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倒是跟牆壁上懸掛的那副《月鴆的降臨》中驚詫的信徒的表情十分相似。
“你——你、你、你……”女人的嘴唇顫抖著,幾乎已經說不出個完整的句子。
“看你也不像是知道什麽的樣子,我就不陪你廢話了。”西服男子淡淡地說。
極輕的一聲槍響,女人最終倒向了自己精心布置的星空一般的“手星”牆。
西服男子遠遠瞻仰了一會兒這麵頗有名聲的牆,隨行而來的幾位下屬也走進門內。
“宗先生。”一人恭敬地叫他,“果然如您所料,外來的人都會先選擇這裏下手,那麽現在我們怎麽辦呢?”
“殺死兩個忠誠的人,其實很讓我於心不忍。”宗長涇歎息道,“可惜他們不該與魔鬼打交道……雖然他們並不知道自己剛剛已為魔鬼奉茶。”
“那個從外麵過來的魔鬼嗎?”
“現在還滯留在港口的船隻,來自盤古的隻有那幾艘。”宗長涇從口袋裏掏出一枚手星,上前幾步,輕手輕腳地懸掛在了牆上,又退回原地,虔誠地鞠了個躬,“現在就動身回去查。明天之內,旁人都無所謂了,必須取他項上首級。”
“如果他是跟隨船隊過來,船隊的其他護衛也會有點難辦。”有人出聲提醒到,“而且這也會演變成我們與盤古號之間的……”
他突然說不下去了,因為宗長涇突然轉身,將槍口穩穩地對準他,表情平靜而疲倦。
“宗、宗先生!抱歉,我——”
“怕什麽呢?”宗長涇臉上露出一個輕柔的笑容,左手按著右手緩緩將槍放下,“我們這麽多年的兄弟了……聽說你太太的身體還是不太好?”
“我胡說的!我胡說的!我——”
“噓——”宗長涇比劃了個“安靜”的手勢,“你是想把左鄰右舍都叫過來,看看我們這群在警界任職的人,下班後都在做什麽嗎?”
示意後麵的人阻止他直直跪進沾滿血的地麵,宗長涇輕輕歎了口氣,又說到:“別在這兒幹站著啦……快去做事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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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六點,淩夙誠被條紋襯衫拖出來搶早飯。
確實應該用“搶”這個字,淩夙誠看著眼前幾乎跨越了半條街的長隊,和遠處幾乎看不清招牌的包子鋪,疑惑地看了條紋襯衫一眼。
“這條街,還有隔壁的兩條街,就隻有這家店還開著了。”條紋襯衫打了個哈欠,又用力的晃了晃淩夙誠的肩膀,“都怪你,起個床磨蹭了半天,難道你還跟個姑娘似的,起床後還要梳妝打扮一番嗎?”
很不幸的是,你猜對了。淩夙誠下意識抹了一把臉,岔開話題:“你看街的那一頭……是不是好像也有不少人?”
“哦,那邊啊。”條紋襯衫像孫悟空似的一手遮著眼睛朝前張望了一陣,還是選擇一把拉住一個看著比較老實的路人,直接問到,“大爺早上好啊,你知不知道那邊是怎麽啦?”
大爺不大高興地看他一眼,幹巴巴地回答到:“還有什麽事情能夠引得這麽多人看熱鬧,又死人了唄。”
淩夙誠確認了一下方向,突然拔腿往前跑了兩步,又被條紋襯衫拽住了。
“你幹嘛去?”
“我……”淩夙誠的感覺很不妙,掙紮了一小會兒,還是老老實實地解釋到,“我想過去看看。”
“死人有什麽好看的。”條紋襯衫不肯鬆手,“咱們還得給活人買飯呢。”
“我之後會去跟老蔡解釋,抱歉。”淩夙誠衝他點頭示意,隨後向著茶館的方向跑去。
人如螻蟻,命如草芥。
圍觀的人群還在對著剛剛被搬出門的屍體指指點點,淩夙誠微微喘著氣,腦海裏有一瞬間一片空白。
他想到的最壞的結果,不過是有人得知了自己正在顓頊上一個人執行任務,前來直截了當的刺殺——為此他昨晚一直睡得很淺。但是仔細想想,對方的動作怎麽會這麽快,又是什麽人能夠在檔案室裏留下竊聽的設備?
看著兩個昨天剛有一麵之緣的人冷冰冰的屍體,淩夙誠按了一下眉心,緩緩吐出一口氣。
“這戶人家平時有什麽仇家嗎?”某位眼熟的吊兒郎當的警察正在向鄰居問話。
“這……這我們怎麽知道。”鄰居回答的唯唯諾諾,“他們跟那些人走得很近,平時來往的人可雜了,說不定就有什麽人背地裏早就看不慣了咧……”
“那你昨天晚上可有聽見什麽動靜?”
“沒……沒有,真沒有。最近不是不大太平麽,我們早早就緊閉門窗停業了,也隻有這種膽子大的才敢白天晚上大張旗鼓的做生意……”
“那你還有什麽別的線索可以提供麽?”問的極其馬虎。
“不知道啊……您能放我回去了嗎?”
“得得得快滾。”相當不耐煩的語氣。
在幾位不太稱職的警察的吆五喝六之下,人群終於漸漸散去。
表情麻木的路人接連撞上石頭一般佇立在原地的淩夙誠,他卻依舊巋然不動。
拿著把冷冰冰的大剪刀的園藝護理人員正在一旁麵無表情的將小灌木剪成平整的方形,細小的嫩枝掉了一地。
淩夙誠緩緩轉過身,邁入來來往往的人流之中。
身後剪短東西微弱的“哢擦”聲,莫名一直纏繞在他耳畔,仿佛是在提醒他千萬要忘記,或者是更深的記住。
“你要習慣一件事情。”記憶中,那個應該被稱作“父親”的男人也是這樣,酷愛一再地修剪花瓶裏精致的插花,直至隻留下最濃豔的一兩朵,“以你的能力,眼睜睜的看著那些弱小的東西悄無聲息的逝去,是再常見不過的事情。”
“你和他們不一樣,記住這點,然後永遠不要停下。”
在一年四季都被恒溫設備精確控製、如春天般溫暖的船內,今天不過又是一個普通的日子罷了。淩夙誠的步伐快而穩健,仿佛不是他在行走,而是四周的景物在沉默地後退似的。
事已至此,隱藏形跡已經沒有任何必要。對手完全不在乎任何牽連,哪怕是就在這樣的街道上,也會在暗處毫不介意的開槍吧。
也許正如元歲所說,他的存在在對方的眼裏早已不是秘密。又或許,這次的事件本身又是一次專門針對他的“誘敵深入”?
條紋襯衫捧著一大包冒著熱氣的紙袋,朝他點了點頭。
必須趕在那些人對船隊動手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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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哥早上好。”元歲叼著麵包片含含糊糊地跟韓越問好。
“早上好。”韓越一邊奮筆疾書,一邊應聲。
“怎麽啦……嗝。”元歲將嘴裏的東西囫圇吞了下去,噎得反手對著自己的後背一通猛錘。
“我怕咱們小老大要出事,咱們最好明天就出發。”
“明天一早出發的話,到達顓頊也是午飯之後了吧?”元歲灌了一口茶水,給自己順氣,“幹脆今天晚上就走好了,睡一覺就到了。”
“你怎麽比我還著急。”
“因為我從一開始就反對這個計劃啊,不過我人微言輕咯。”元歲癟了癟嘴,“不知道為什麽你們好像都對老大的自保能力很有信心似的……實話實說,老大也就適合抬手就是一梭子的單打獨鬥,既不適合帶隊分工合作,更不適合當什麽臥底。顓頊現在那麽亂,送誰去都跟送羊入虎口似的。”
“你覺得小老大是羊?”韓越失笑。
“頭上的角特別鋒利的羊。”元歲在頭頂比劃了一對角的樣子,思考了一會兒,又補充到,“唔,又或者說是被一群科學家改裝成漫畫裏的那種半機械半羊的超級生物吧。”
韓越不笑了,抬起頭認真地盯著她。
“但是羊就是羊。”元歲似乎並沒有注意韓越異樣的反應,“就算是被人捅了一刀,也是要先‘咩’一聲才開始反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