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擦肩

又來了,這還讓不讓人好好吃頓飯了。

韓越看著淩夙誠傳來的那句簡明扼要的訊息,撅了撅嘴。

線人的住址。隻有這前言不搭後語的五個字。

請您先等一等,我把這口飯吃完再去幫你查一查。韓越回複到。

“這頓飯,你的眼睛就沒有從ID上挪開過。”聲音甜美的年輕女性把吸管在飲料裏用力攪了攪,“我覺得我的妝都白化了。”

“哎喲,對不住對不住。”韓越雙手告饒,“抱歉鶯鶯,我最近實在是太忙了,你在電台工作,多半也聽說過一些事兒。”

“我當然知道,所以才會忍耐約你吃飯被連續放了兩次鴿子。”電台主持人齊鶯鶯氣得翻了個白眼,“大忙人,能好好吃個飯嗎?”

“能能能。”韓越訕笑著點頭,補充到,“不過咱們能吃的稍微快一點嗎?我一會兒又有事兒要做。”

“這是下班時間呐,你也太慘了。”齊鶯鶯用力戳起一個丸子,假斯文地咬了一小口,“眼看著這年又要翻篇了,你還是好好表現,爭取早點換個輕鬆的崗位吧。”

這估計不太可能,韓越心想,除非淩夙誠突然有個三長兩短——不過他要真有個三長兩短,自己多半也是要破腹謝罪的。不過他還是重重地點了下頭,正經地說:“你說的有道理,其實我也想調動很久了,不過我上頭那位實在是很難纏。”

“是嗎,我看你挺賣力的。”

“哎呀,這不是又在催我了嘛。”韓越指了指手上的ID,灌了一大口酸不拉幾的果汁,匆匆忙忙地站起來,“這頓飯反正也沒法好好吃了,下回,下回我一定好好再賠你一頓。過來,誒對就是你,買單。”

晚上七點,整個辦公區安靜的鬼氣森森。韓越猛地推開門,大大咧咧地跟縮在沙發上搖頭晃腦聽音樂開小差的值班人員大聲說了句“嗨”,直把別人嚇得從沙發上滾了下來。他這才滿意的一笑,衝著揉著腰的同事吹了個口哨,“啪”一聲,又把門關上了。

門內的人驚魂未定地咽了口唾沫,隱約聽見門外韓越似乎正與人打電話。

“哎哎哎,你等一下啊,我正要找呢。”韓越連走廊的燈都懶得打開,直接摸著黑拿著鑰匙捅開了門,“你那兒怎麽樣了,還頂得住嗎?”

“不太順利。”淩夙誠回答的實事求是,“昨天晚上,我去找你說的人接頭的時候,才知道他前幾天已經被人當街殺死。”

“呃……”韓越翻東西的動作頓了一下,“你應該昨天晚上告訴我這件事,以及,既然這樣,你就更不應該在這個時間點往人家家裏湊了,肯定有人盯著呢。”

“我昨天晚上……”淩夙誠努力概括,“有一段奇遇。總之,我偶然間參與了‘半麵’的一次集會活動,稍微掌握了多一些的信息。”

“哇喔,你還挺靠譜的嘛。既然這樣,咱們線人的事情,就等我過幾天來處理,你先集中精力應付‘半麵’的事情好了。”

“我覺得這兩件事之間有聯係。”淩夙誠那邊的聲音更輕了一些,韓越大概知道他是在躲著人說話,“而且這邊……總之半麵的情況比我們想的要更複雜。”

“你自己小心。”韓越不得不說了這句廢話,想了想,又補充到,“那麽現在,你下一步打算做什麽?”

“如果不去線人的家的話,我可能會試著跑一趟今天偶然見到的一個‘半麵’的民間據點。”

“民間據點?”韓越愣了一下。

“傳教的場所,或者說堂口。”淩夙誠解釋了一下。

“你膽子也太大了。”韓越失笑,“出發前我可是千叮嚀萬囑咐,希望你這次不要這麽莽……呃,不要這麽打直拳,慫一點好嗎?你那頭要是突然出了事,我就算是立刻從窗戶跳到最底層叫他們開船,怕也來不及。”

“我明白,我會小心。”

這等於還是沒聽進去,韓越正打算再勸勸,就聽見淩夙誠那頭難得急匆匆地說了句“先這樣”就掛斷了。

韓越“嘖”了一聲,將手裏的一疊文件都拍在桌上,卻隱約聽到了一聲別的輕響。

他挑了挑眉,忽然蹲了下去,在桌子底下摩挲了一陣,突然碰到了一個明顯凸出來的東西。

-

淩夙誠站在白天的茶館前,略微躑躅了一會兒,伸手輕輕敲了敲門。

店已經打烊。但這條街的一樓店鋪都連著二樓的住房,許多住戶都是樓上休息樓下開店,這個點敲一敲,興許店家還在樓下收拾。

果然,淩夙誠微微向後退開一步,一個看上去大約四十多歲的中年女性應聲開門,看見門外這位陌生人,猶猶豫豫地開口問到:“您好,請問您有什麽事嗎?”

淩夙誠從兜裏掏出了甘遙贈送的“手星”,盡可能柔聲說到:“我是外地來的,昨晚上有幸偶然參與了你們的活動,本想白天來拜訪的,但是……”

“原來是教友,您先請進。”女人笑起來非常溫柔,眼尾的皺紋都並成了一條線,“沒關係,別客氣,經常有人晚上也來這裏坐坐的。”

淩夙誠微微欠身,跟著她走了進去。

“您想喝什麽茶?”

“隨意。”淩夙誠習慣性地簡要回答了一句,看著眼前明顯比自己年長的人,又補充到,“隨便什麽都可以,已經算是晚上了,我大概也喝不了多少茶水的。”

“對對,我把這個給忘了。”女人用手撐著臉,思索了一下,又笑著說到,“那麽奶茶怎麽樣?您還喜歡喝甜的嗎?”

“都可以,您別這麽客氣。”淩夙誠順著女人的指引在一張靠窗的小桌邊坐下,看見另一名五十歲上下的男人握著個洗了一半的玻璃茶壺從旁邊的一個小房間鑽了出來。

“誒,客人嗎?”這位顯然是這家的男主人,臉上也是笑眯眯的,聲音中流露出真實的關切,“最近街上不太平,您還是盡量不要一個人在晚上出門啊。”

“這位是咱們的教友。”女人解釋到,“是從外麵來的,白天興許沒時間專程過來呢。”

“是的,抱歉打擾了。”淩夙誠配合的點了點頭。

“原來是這樣,歡迎歡迎。娟兒啊,你先陪著他說說話,我來收拾。”

這對老夫老妻看著感情挺好,淩夙誠眉頭鬆了鬆,接過女人手中的奶茶,禮貌性地抿了一口,開口說到:“我這樣的外人,想要試著了解月鴆大人真的不太容易。正巧我白天經過這裏,就想著晚上一定要過來看看。”

“沒關係的,隨時歡迎您過來。”女人指了指綴滿“手星”的牆壁,“我看您從一進門就一直盯著這裏……很漂亮吧?這都是來這裏聚過會的教友留下來的。”

“你們叫它‘手星’。”

“是的。因為它不是很像星星嗎?而我們信奉的月鴆神則是代表月亮。”

眾星捧月嗎。淩夙誠意會了一下,決定先從最平易近人的問題問起:“您起初是通過什麽途經了解到月鴆神的呢?”

“在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好像就聽周圍的人說過。”女人偏著頭回憶,“不過那個時候周圍談論這個的人還很少,而且一般都隻限於私下。”

“那應該是挺久之前了吧。”淩夙誠回憶了一下夢中見到的女孩兒的年紀,“這麽說的話,月鴆大人應該年紀不小了?”

“月鴆大人是神明,怎麽會和我們凡人一樣呢。她會降臨在特別的一族的年輕女孩兒身上,一旦這個女孩兒年滿二十歲,月鴆神便會從她身上離開,讓她擁有自由的人生,再找到下一個合適的女孩兒。”原來還真是繼承製。

“誰來確定‘下一個女孩’是誰呢?”

“是月鴆大人身邊的神官們。”

“哦,是這樣。”淩夙誠若有所思。難怪現任的這位月鴆大人曾經向他透露,自己並不自由。

可惜這些虔誠的信徒並不知道這位月鴆大人真實的身體現狀。不過某種意義上來說,隻要還能找到能力類似的女性,某一任繼承此名號的人的死活,似乎也不太重要了。也沒有人考慮過所謂“月鴆神”離開後的女孩兒是否真的還活著。

“您……似乎對於月鴆神的存在有疑義?”女人總是有一種天然的敏感。

“昨天晚上被帶走的……”淩夙誠看著對方的臉色,立刻糾正到,“被選中的那位少年,會被帶往何處呢?”

“這是月鴆大人一月一次的恩典。”女人的眼神流露出一種向往,“如果要一個一個滿足我們所有人的願望的話,月鴆大人不就太忙碌了嗎?所以一般來說,隻有一些大人物,才能夠麵見月鴆大人。”

也就是所謂“供奉豐厚”的人吧?淩夙誠想,運作這樣一個龐大的組織,必定需要足夠的資金支持。

“但是呢,月鴆大人垂憐我們,所以每月都會舉辦一次朝會,讓再平凡不過的我們也有實現願望的機會。”

嗯,籠絡人心的合理手段。淩夙誠在心裏下定義。

說來慚愧,作為一個出生在軍隊之中,被一群現實到冷血的人培養著長大的人,淩夙誠自覺刻薄無趣,不是很能對這類事情感同身受。

“說到這裏……月鴆大神能實現怎樣的願望呢?”這樣問是不是太功利了一些?剛一說完,淩夙誠就開始反思。

女人卻隻輕輕笑了笑,似乎已經習慣被問到這樣的問題:“月鴆大人是掌握夢的神明,如果您是想謀求什麽現實生活中的好處,她可能無能為力。”

還沒等淩夙誠開口,女人繼續說到:“但是,誰說現實存在的東西就一定是最好的呢?在夢境裏直麵內心可恥嗎?很多卑微的願望,如果想要在現實中實現,也許賠上一輩子也完成不了——又或者,我們根本就羞於開口。但是月鴆大人不一樣,她是悲憫塵世的神明,不會因為我們任何難以明言的痛苦而嘲笑或是懈怠。一夢醒來,心願得成,生活也不會受到任何影響,有什麽不好的呢?”

“我沒有不尊敬她的意思,隻是黃粱一夢之後,不得不回到現實,不會覺得更……失落嗎?”淩夙誠忍不住追問。

“我的心願,隻是希望能夠在夢裏再見我早夭的兒子一麵。”女人終於有些麵色不虞起來,“您覺得,終其一生,如果隻追求現世俗物,能夠做得到嗎?”

淩夙誠怔了一下,看著驟然冷厲下來的女人,隻得站起身來,深深鞠了一躬:“抱歉今日打擾了,時間不早,我得早些回去……我不太會說話,還請您原諒。”

“對不起,我也太激動了一些。”女人也跟著道歉,“我隻是希望每一位信眾都能真心的信她重她,而不是個個都急著向她索求而已……”

這番話說的倒是頗為大氣,淩夙誠微微側目。

今晚的談話戛然而止,好在還算是有些收獲。淩夙誠快步出門,遠遠的回頭,發現那個女人還站在門口,朝著他離開的方向,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第二次翻窗入室,淩夙誠已經輕車熟路。

房間內還有一人,他故意弄出點多餘的動靜才重重落地。老蔡果然從裏麵探出頭來,顯然是來抽查他是否按時歸寢的。

“喲,今天還挺早的嘛。”老蔡指了指牆上的電子鍾,“這還不到十點呢,光明正大走大門不就好了嗎?”

淩夙誠被噎了一下,隻能低頭看了一眼手腕上的ID,低聲說到:“我沒注意時間……嗯?”

“你怎麽了?”老蔡發現淩夙誠的表情突然更加嚴肅起來。

“……沒事。”淩夙誠的視線不太自然地從ID上移開。

“你最好別卷進什麽奇奇怪怪的事情中去,我們湊不出錢來贖你。”老蔡接著開始絮絮叨叨。

“我明白的。”淩夙誠腦內還在回放韓越幾小時前發來的訊息,其實有點走神,隻是習慣性的模仿元歲慣用的保證口氣吐出幾個字來。

——我剛才與你通話的房間內有竊聽器,自己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