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非白
月圓夜,月鴆神朝會日。
信徒從四麵八方而來,圍坐在一處圓形廣場上,整齊的將手中的光源放在一側。一道道或明或暗的光束射向上空,讓這人造的夜幕亦變得繁星點點。
一個單薄的身影跪坐在廣場正中,身邊是半張麵具上分別勾繪著“貪”、“嗔”、“惑”、“癡”四相的四位神官。
淩夙誠一臉肅穆的坐在最外圈,隻能隱隱約約看見中間那個白色的影子。
他頭一次產生了強烈的表達欲望,但是身邊的人都保持絕對的安靜。
雖說他此行的目的正是調查此事,但淩夙誠確實沒有意料到一切會來的這麽突然。
他的身邊坐著一個跟著父母一起來的小男孩,正閉著眼睛,弓著身體,一臉的虔誠。
這很不好。看著男孩眼下一片疲倦的青色,淩夙誠皺起了眉頭。
一片靜謐中,他隱約聽到了輕緩的歌聲。
神聖的氛圍為這單薄的歌聲籠上一層朦朧的薄霧。無論淩夙誠如何分辨,也聽不清楚這位還算打過交道的“月鴆大人”究竟在咿咿呀呀些什麽。
不過身邊的所有人全情投入的陶醉表情,或許還是多少影響到了他。淩夙誠稍覺頭暈——也可能是因為現在時間已經逼近一點的關係。他不斷靠著思索回去之後應該如何向老蔡解釋晚歸來分心,偶然瞥了右側的甘遙一眼,發現這位臉上也是一臉的看戲。
突然,中間的身影在神官的牽引下旋轉起來,就像是舊式八音盒上旋轉的芭蕾舞人偶。旋轉的過程中,月鴆從手中拋起一個粗線球,隨後攥緊粗線的尾端緩緩跪倒在地。線球落入人群之中,沿路向前滾去。
這算是在抽簽?線球滾過淩夙誠身邊的時候,他想,其實這樣還算公平。
所有人的目光都緊緊追隨著線球——哪怕是坐的太遠根本不可能看見的人,眼睛也直直的盯著這個方向。
最終,一個看上去大約十六七歲的少年握著線球,戰栗著站立起來。
少年起初看上去還在發愣,隨即嘴角一點點牽動著麵部肌肉活動起來,露出一個扭曲的狂喜表情。
在神官的帶領下,周圍所有冷著臉虎視眈眈的人終於鼓起掌來。淩夙誠也跟著稀稀拉拉的拍了兩下,目送著少年順著線繩的牽引走向今晚的舞台。
神官們蒙上他的眼睛。月鴆一手提著裙擺,一手抓住少年的手臂,一步一步背對著淩夙誠走向毗鄰的廣場深處。她所到之處,仿佛摩西分海,趴伏的人群在廣場透著涼意的石磚上挪動著膝蓋讓出一條路來,直到消失在所有人的視線裏。
短暫的表演終於走到了散場時分。形形色色的人向著那個瘦小的背影離去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隨後一個個熄滅手中的光源,四散離去。
“‘半麵’……?”淩夙誠對著甘遙低聲說。
“嗯。”甘遙將手中熄滅的‘手星’遞給他,“喜歡的話,拿去作紀念吧。”
“關於這次的事情……”淩夙誠努力組織語言。
“你還不抓緊回去麽?”甘遙拍了拍膝蓋上的灰,“如果還有什麽問題的話,明天晚上,可以來老地方找我……哦,我特別提醒一下,現在已經淩晨一點過了,‘明天’就是‘明天’,你可別弄錯了時間。”
“為什麽不是今天晚上?”淩夙誠提問。他由衷的希望一切能夠解決的越快越好。
“你急什麽?我也有我的事情要做嘛。”甘遙給他大致指了一個方向,“我就不送你回去了,你加油找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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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條紋襯衫用力地撞了一下淩夙誠的胳膊,“老蔡訓你話呢,發什麽呆啊。”
早晨八點,長寧號的所有員工齊聚飯堂,三下五除二瓜分了為數不多的鹹菜,正在就著小米粥啃高價饅頭。
“你給我實話實說,你昨晚上什麽時候回來的?”老蔡用力拍了拍桌子,“你可別撒謊!我們牌局都散了,你房間裏也沒人,我就一個人在大廳熬了一晚上等著你,結果你根本沒過這道大門,早上從自己房間裏冒頭鑽了出來。說!怎麽回事!”
“……一點多,我怕走正門會吵到已經下班的店家,就直接翻窗回去了。”淩夙誠低著頭,認錯態度誠懇,“抱歉影響到您休息了。”
“行行行!”老蔡深陷的眼眶下麵吊著兩個看著頗有分量的眼袋,“我是怎麽交代你的,嗯?為什麽這麽晚才回來?你知不知道現在這艘船上是個什麽狀況,你要是死在什麽犄角旮旯裏,哪怕是我們有心給你收屍都沒有辦法!”
被劈頭蓋臉的訓斥了小半個早上,自知理虧的淩夙誠依舊維持著平和的語氣:“您的教誨,我絕對放在了心上。隻是昨天晚上發生了一些意料之外的小麻煩……”
“什麽麻煩?”老蔡打斷他。
“現在已經沒事了……大概。”淩夙誠決定還是先不把話給說死。
老蔡眼睛眯成了一條縫,上下將他打量了一番:“得得得,你這種臨時跟我混的小子,我也懶得管你那麽多。不過既然我答應了你妹妹要把你全須全尾的帶回去,那麽還是希望你別讓我太難做。”
淩夙誠愣了一下,意識到老蔡口中的“妹妹”可能是來送他上船的元歲。
出發前,元歲還曾特別提醒過他,這批船員未必個個可靠,所以能瞞著還是盡量瞞著。但是一旦到了真正危險的地步,可以試著向老蔡露底。
這個樣貌比同齡人顯老,身體狀態卻一直讓很多年輕人都自愧不如的老將畢竟也是從軍隊退下來的,而且還是由於當年替兄弟擋了一刀而差點喪命的緣故從軍隊退下來的,勉強比其他人可信,也可靠一些。
不過說起來,元歲似乎對淩夙誠能夠隱瞞身份的潛入老蔡帶隊的“長寧號”一直抱有相當大的懷疑,幾番毛遂自薦希望自己來替他完成這個任務——最後因為性別和身高實在是無法打入這樣一個平均身高在一米八左右的純爺們兒環境而遭到否決。
之所以要特別提到身高這一要素,是因為元歲似乎還起過女扮男裝的念頭……不過她的身高估計隻能裝一裝她弟弟那個年紀的小毛孩兒,船隊是不會要的。
“得了,快把東西吃了。”老蔡寫滿不信任的眼睛裏滿滿都是紅血絲,“一會兒我們得去收東西的買家那裏討價還價,所有人都得去站著充充場麵。至於到了晚上,你要利用自己的休息時間去做什麽,我也懶得再過問,自己警醒點吧。”
“是。”淩夙誠繼續埋頭喝粥,注意到老蔡探究的眼神,故意努力喝的稍微豪爽了些。
也許誠如韓越和元歲兩人所說,自己根本不是什麽做諜報工作的好材料。
飯後,淩夙誠繼續跟在隊伍的末尾,匆匆忙忙的穿過一個個巷口。
沿路的電子公示屏上,十個中壞了八個,也不見有人來修。一條街走到頭,不過零零星星五六家店還在開門營業,且主營業務幾乎都是為外來人員提供住宿。街道上還有不少小孩兒正嬉笑打鬧著橫衝直撞,仿佛周一也早已成為學校的休息日似的。
路過一處人聲鼎沸的茶館,門口居然有人在公開宣傳“半麵”的教義,吸引了不少男女老少進店參與。
“別去看那些人。”條紋襯衫走在淩夙誠的旁邊,“他們勢力大著呢……咱們惹不起,隻能躲著了。”
“為什麽會有這麽多人相信這個?”淩夙誠提出了一直盤桓於心中的疑問。一群自己本身就擁有各式各樣超凡的天賦的人,為什麽會篤信一位在別處根本沒有聽說過的所謂“神明”呢?
“誰知道呢,也許是因為人總要給自己找點指望,才能活得下去吧。”條紋襯衫輕聲說到,“我聽說這個來路不明的教派在顓頊內部起碼已經流傳了不下五十年,不過也是最近才變得這麽火爆的。我聽說,肯活躍地參與‘半麵’各式各樣活動的人,要比樂意去給什麽決策投票的人多多了。”
“他們的教義究竟是什麽?”淩夙誠更想問的其實是,他們究竟靠什麽糊弄人?
“他們信奉的是一位叫做‘月鴆’的神,傳說這位掌管夢的神明會寄生在顓頊內某一族的新生兒中,代代相傳。”
“寄生?”淩夙誠覺得這個字眼聽上去無法跟神聖沾上一點邊。
“這位神明之所以會這麽火,據說是因為真的很靈驗。”條紋襯衫臉上的笑容有點玩味,“聽說她可以控製和鏈接夢的世界,生者可以借此踏過黃泉,與永別的人在夢中相見;又或者去心上人夢中,直接問詢他的心意……當然我舉的例子都還算是溫和一點的用法,聽說在夢中恫嚇和懲戒對手,是這位月鴆神最火爆的供奉來源。”
“但是不管怎麽說,夢就是夢。如果是影響精神世界的能力,不少這裏的住民自身也具有,何必找上這樣一個來路不明的人呢?”
“人們總是需要一個活著的指望。”條紋襯衫示意淩夙誠觀察所有走進茶館的人,“你可能注意到了,雖然說‘半麵’早期的影響範圍,主要基本就集中在那些活得比較艱難的人群當中,但是現在,他們的信徒據說遍布顓頊的上上下下,連現任的幾位警察隊長也篤信這個,下班後光明正大的走進這種場所。你覺得這是為什麽,是因為傻子變多了?還是他們的教義變得更高級更有說服力了?”
“……是因為覺得自己活的艱難的人變得更多了。”淩夙誠歎息。
“人總是需要找一個精神寄托的……如果現實生活中找不到,那就找一個虛構的唄。”條紋襯衫拍了拍淩夙誠的肩膀,“這種事情的存在究竟是好是壞,不是我們這種外來人能夠隨隨便便評價的。”
“至少就我個人看來,醉心幻想不是什麽好事。”淩夙誠頓了一下,“但是我現在或許可以理解一點點了吧。”
條紋襯衫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突然哈哈大笑,用力在淩夙誠的肩膀上又錘了一下:“一個人這輩子究竟活的痛苦還是快活,隻有他自己知道。而且比起快樂來說,痛苦卻難以與其他人分享,如果能夠通過夢的方式紓解,我覺得勉強還算是一件好事吧。”
淩夙誠沒有接話。如果眼前這位笑起來輕快又張揚的年輕人知道不久前剛剛在自家門口發生的事情,也與這位“月鴆神”有關,不知道還能不能說出這樣輕鬆的話來。
“我決定替你在老蔡麵前美言幾句,我覺得你是個還挺不錯的人。”條紋襯衫撓了撓頭,嘴角一直上揚,“活到你這把歲數的人,還可以認真的去嚐試理解別人的痛苦,我認為很難得。”
淩夙誠嚐試著揣摩了一下這句話的深層含義,意識到這句評價實際上並不算是全然的讚揚。
“但是恕我直言,我相信你或許能懂旁人的痛苦。但是像你這樣的人,多半也是永遠無法理解旁人痛苦的根源的。”條紋襯衫拋下一句莫名其妙的定論,笑嘻嘻地跑掉了。
痛苦的根源?淩夙誠抬起頭,看著白日裏沒有任何神秘感的天花板,突然想起了昨晚虛假而璀璨的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