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非黑

濃妝的女人將外套砸回淩夙誠的臉上,又把高跟鞋瀟灑的一脫,拎在手上,赤腳走在略有凹凸的石板路上。

淩夙誠將劣質香水味濃烈的外套從臉上揭了下來,繼續側著身貓著腰跟在女人身後。

這條小巷大約隻有一米寬,加上兩旁商戶偶爾外凸的防盜網、放於鐵支架上的花盆,大概能夠卡住不少略微豐滿或是健壯的人。

比起淩夙誠,前方幾乎可以保持直線向前的女人似乎要走的得心應手的多。

巷道內光線昏暗,隻有幾束安置於樓頂的射燈燈光會偶爾劃過這裏,將潮濕斑駁的牆壁一會兒映成陰惻惻的綠色,一會兒又映成鮮豔至極的紅色。除了兩人交錯的腳步聲,淩夙誠隻能聽見某處花盆裏的水滴落地麵的規律聲響,如同計時。

偶爾,女人的長指甲劃過牆麵發出的尖銳雜音也會混進來,就像是播放老舊恐怖影片時偶爾出現的雪花點一樣。

“我們這是到了哪裏?”穿過好幾個類似的巷道後,連向來方向感不錯的淩夙誠也忍不住問出了這句話。

“急什麽。”女人的聲音有種與外表完全不符合的輕柔,“還是說你想回去送死?”

“……不是,我是跟著別人來這裏做生意的,必須早一些回去匯合。”

“哦,外地的朋友你好。”背對著他的女人用力點了點頭,然後驟然拔高了音量,“那你就更不該跳出來逞什麽英雄啊!你皮癢啊!”

“我……”

“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老老實實跟著姐姐我繞小路吧。”女人回過頭來,精細的妝容在深紅的光下略微有些可怖,像個怨念深重的女妖怪。

“可是……”淩夙誠剛一開口,就又被堵了回去。

“可是什麽啊可是!”女人撩了撩耳邊的碎發,“看不出姐姐是幹什麽的嗎!幾個披著警察皮的流氓纏著我有什麽奇怪的?你是容易熱血上頭的小屁孩兒啊!”

淩夙誠被這一連串犀利的言辭逼迫的啞口無言,半晌才略有底氣不足的開口:“可是不管怎麽說,我都得盡快的回到住宿的地方去……”

“知道了知道了,這點小事一直囉囉嗦嗦幹嘛?煩不煩啊你。”女人揪著眉頭看著他,“那你住在哪兒啊?”

“A區ε。”

“……你再說一遍?”

淩夙誠愣了一下,仔細又回憶了一遍標牌:“A區ε……有什麽問題嗎?”

“當然有問題,你知道一般人會怎麽讀嗎?”女人反問。

淩夙誠皺眉。他清晰地記得離住宿地點最多十米遠的路標上寫的“A-Ε”。

“……沒有幾個人會把後麵那個街區名讀成希臘字母發音的‘艾普西隆’的,這個發音又難記又拗口,雖然是早年上麵的人定下的,但是從來沒有小老百姓這麽讀。”女人眯著眼睛走近了兩步,“外來的人就更難一次讀對了。”

這是不是就叫“陰溝裏翻船”?淩夙誠想到。不過他麵上依舊鎮定:“我所屬的船隻,也有這樣的地名,我念習慣了。”

“是嗎?看來是我們這邊的人沒文化了。”女人臉上的表情似乎表明她並不太相信,“但是實話實說,我覺得你看起來真的不太像是出門跑船的……我接觸過那些人,他們大多市儈又謹慎,沒有你這樣的。”

“我頭一回來,以前做過老師。”淩夙誠努力從自己的人設中簡明扼要地扒拉借口。

“你叫什麽?”

“林……誠。”淩夙誠稍微磕巴了下。

“好吧,林老師你好,我是甘遙。”女人正兒八經地向他伸出手。

淩夙誠略有猶豫,將下午搬東西時沾了灰的手套摘下,虛虛地握了下手,卻被對方一下將手緊緊攥住。

“你就可勁兒編吧。”甘遙抬頭盯著他,“你絕對不是來跑船的……就算是跟著跑船的來的,你也不是抱著賺錢的目的過來的。我這小半輩子見過的男人比你今後的一輩子見過的女人都多,你這種人一看就是優渥的家庭環境裏長大的,待人接物都透著股迂腐氣——你知道多數人見了我都會盯著哪兒看嗎?啊,反正不是像你這種一直看著地麵的。”

“我沒有向你老實闡述一切的必要。”淩夙誠用了點力把手抽了回來,“正如你勸誡我的,不要多事。”

“我看見你專門去了那間才出過事的酒吧。”甘遙突然輕飄飄吐出幾個字。

“……你什麽意思?”

“以你外來人的身份,應該很難打聽清楚一件敏感的事吧。”甘遙後退兩步,轉身背向他,“你知道那間酒吧最近有多熱鬧嗎?死了人之後,兩天內起碼有不下十個看著就鬼鬼祟祟的人‘偶然’在店門口閑逛了一會兒,所以那現在才有人一整天守著。”

“你覺得我是什麽人。”

“那個酒保死前幾天來找過我,托付過我一件東西。”甘遙突然在外套內部的口袋裏摸索了一會兒,將一把鑰匙隨意向後拋去,淩夙誠卻穩穩地上前一步接住了。

她轉過頭來,又笑了笑:“他說他要是萬一出了事,就把這個東西交給‘盤古號’上專程過來找他的人……我覺得八成就是你吧。”

淩夙誠下意識摸了一下頭頂印著“長寧號”三個字的帽子,低聲問到:“你到底是什麽人?”

“還要我明著說出來嗎?娛樂業工作者啊。”甘遙好無所謂地攤了攤手,“我跟太多人打過交道,當然知道哪艘艇是從哪兒來的。”

見淩夙誠一臉欲言又止,甘遙好心地又接了下去:“如果你是想問他為什麽會把這麽重要的東西交到我這種人手上,我倒是可以爽快的告訴你……這條街上的所有做我這行的,都沒一個簡單的,大家心照不宣而已。我本來也是替上麵做事兒的……結果上麵最近換的太快了,早就沒人搭理我了。”

“如果你從前一直為你所謂的‘上麵’做事,我們的線人就不該有機會在這個時間點出事。”淩夙誠靠在一處相對平整的牆麵上,“既然我們互相都無法相信對方的說辭,那麽就平等的提出交換情報的條件吧。”

“我想知道的,你肯定無法告訴我。而你想知道的,我也未必會實話實說……這樣你也要問下去嗎?”甘遙將腳邊的石塊踢遠,歪著頭看著他。

淩夙誠看了一眼時間,決定不廢話:“關於這把鑰匙……他隻把這把鑰匙簡單地給了你麽?沒有再交代什麽?比如它的用途。”

“沒有,他是一個很謹慎很專業的人——比你專業。”甘遙抬頭,看著房屋縫隙間的深色“天空”——或者說樓上一層的地板,突然問到:“你這會兒倒是不急著回去了?”

“著急。”淩夙誠的語氣平穩,“所以請你快一點說,或者不說。”

“著什麽急呢……”甘遙的聲音有一種呢喃的意味,“雖然咱們這種被關在室內的看不見月亮……但是今天可是月圓夜,很多人的大日子呢。”

“什麽意思?”

“你知道我最初是怎麽發現這些犄角旮旯裏的路的嗎?”

甘遙話音剛落,零點的鍾聲響起,所有射燈驟然關閉,小巷內頃刻變得漆黑一片。

淩夙誠剛剛適應勉強黑暗,就隱約看見甘遙似乎一直抬頭看著這一線天空。

可這有什麽好看的呢?封閉的船內,既不會有繁星閃耀,也不會有月光灑落。

下一秒,他看見了漆黑的“天幕”上,驟然出現了幾點頗似星星的白色光點。

“……怎麽?”作為一個外地人,淩夙誠有點茫然。

“噓。”甘遙似乎在口袋裏摸著什麽東西,示意淩夙誠先安靜一些。

白色的光點越來越多,從之前稀疏的幾粒點綴在黑幕上,變成了一條窄窄的銀河,且漸漸向著一個方向流動起來。

流動?淩夙誠眨了眨眼睛,確認不是自己眼花。

甘遙終於借著微弱的光線掏出了一件什麽小玩意兒。她撥動開關,立刻有一束明亮的白光照射在了牆壁上。

“天上……都是這個?”淩夙誠接過她手裏的微型射燈,反應過來。

身後突然傳來了另一個人的腳步聲,淩夙誠揮手示意甘遙先不要出聲,先關掉射燈,甘遙卻笑著搖了搖頭。

不一會兒,另一束白光照射到淩夙誠身旁。他捂了捂眼睛,聽見來人說到:“你們怎麽站著不往那邊走?這條路堵住了?”

“不是啦,是我朋友的‘手星’丟在路上了,我們正討論要不要倒回去找找呢。”

“沒事,心誠則靈嘛,月鴆大人不會在意的。”來人居然是一位衣著光鮮的年輕男子。

“我也正勸他呢,畢竟是一月一次的大日子。”甘遙又恢複了輕輕柔柔的語氣,“說不定他就是月鴆大人本月選中的幸運兒,萬一錯過了多可惜啊。”

“是啊,快一起走吧。”年輕人疲憊泛青的臉上帶著一種奇異的狂熱,用力推搡了擋路的淩夙誠一把。

淩夙誠隻淡淡地看了甘遙一眼,借著這股力道向前走去。

走出狹窄的小巷,三三兩兩的人群正從各個方向的小角落裏鑽出來,匯合到這條稍微寬敞一些的支路上。無論男女老少,所有人的手裏都握著一個小小的光源,年輕或是蒼老的臉上都被映成一片駭人的慘白。

除了偶爾能聽見周圍熄燈的住戶房間裏傳來幾聲嬰兒的哭鬧,遊行的人群中沒有任何人談笑。

淩夙誠不得不順著人流向前,眼神始終不敢離開甘遙的後腦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