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渺渺
“你——對對對新來的就是你,愣著幹嘛,過來搬東西啊。”長寧號頭號保鏢老蔡朝著久久佇立在門邊的人影揮了揮手。
淩夙誠勉強回神,轉身彎腰抱起一個小半人高的紙箱,步伐穩健地走下樓梯。
“哦我又給忘了,你叫什麽來著?”老蔡其實並不是很老,大約不到五十歲,人顯得很精幹,但兩鬢均已花白。
出門前,韓越曾提過一句,老蔡二十年前便從軍隊退役下來,又閉門養了小兩年傷,之後才開始跟著商船跑活。以他的年紀,在軍隊叱吒風雲的時候,淩夙誠大概才剛會跑,所以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認出他來。
“林誠,樹林的林,誠實的誠。”淩夙誠將貨輕手輕腳地放在地上,淡淡地說。
“年輕人不要偷奸耍滑,多幹點實事。”老蔡挑剔地上下打量他,“要不是聽說‘顓頊’這陣亂的厲害,我才不會多要你這種臨時打工的呢。對了,介紹人說你是頭一回出來做活,那你之前是做什麽的?”
臉上蓋的厚厚一層粉底讓淩夙誠覺得不太舒服,他下意識摸了一把臨時蓄出來的淺淺胡渣,繼續背台詞:“體育老師、保安、也開過店做過小生意……總之走過很多門路,都不太成功。”
老蔡的眼睛裏有一種很精明的神采,他撇了撇嘴,又拍了拍淩夙誠的肩膀:“你要是總板著張臉,能成事兒才奇了怪了,誰不喜歡看著喜氣洋洋的人啊。”
淩夙誠差點脫口而出一句“受教”,想了想自己目前的人設,還是回答的稍微接地氣了一點:“您說的是。”
好像也沒有接地氣到哪裏去。老蔡聽到這句話,反而擰著眉毛盯了他一會兒,最後勉強擺了擺手,示意他先跟上隊伍。
負二十一層,顓頊城市底端的“港口”。怎樣的危機似乎都嚇不倒聞風而來的商人們,小小的連接平台上人群摩肩接踵。淩夙誠借著牆麵上玻璃的反射打量自己——大背頭、偏黃的膚色、黑眼圈、胡渣,除了偽裝的比較失敗的平靜眼神,他整體還算像是一個人生蹉跎的三十歲男人。
淩夙誠將印著“長寧號”的鴨舌帽帽簷壓得更低,走在隊伍最後。
他現在這幅尊容是元歲的手筆。淩夙誠想起她大體完工後憋笑皺起的臉,勉強按捺住了在臉上再擦一把的想法。
“要是您能剃個大背頭,肚子上再多幾斤肉,會更像一些。”元歲又擠出一大坨比他的膚色至少深兩個色號的粉底,“不過還是算了吧,否則您犧牲也太大了。”
“這樣成嗎?我覺得還是沒有很大的區別。”韓越摸了摸下巴,努力掩飾嘴角的**。
“這是化妝,又不是換頭。”元歲伸手在淩夙誠臉上抹了抹,後者習慣性地往後躲了一下,惹得元歲邊抖肩膀邊艱難地幹活。
“哈哈哈……您別躲啊,搞得好像個被登徒浪子調戲的小姑娘似的。”韓越的憋笑終於破功。
元歲也笑得手抖,空氣中滿滿是透著化工製品感的香味粉末。
“……這個能保持多久?”淩夙誠艱難地強行提問。
“不太久,所以您得睡前卸,起床後補。”鏡子裏的元歲含著笑偏頭想了想,又補充到,“我給您發個詳細的說明書吧,拿出您嚴謹的專業態度來對待這件事兒。”
“看在我特意給您取了個這麽好記的名字的份上,記得把‘林誠’的資料背熟。”韓越努力製造一點嚴肅的氛圍,“您要知道這次,因為明路不好走,咱們隻能用這種方式把您暗度陳倉過去。您不但沒有任何外援,還可能會被同行的人添亂,所以您腦子裏得隨時繃著根弦,牢記第一任務目標,小心行事。”
“我在聽。”淩夙誠對著鏡子裏自己的臉有點不太習慣,“關於‘半麵’,我們沒有更多資料了嗎?”
“除了知道這是一個在顓頊下層盛行了超過五十年的‘信仰’以外,別的都不太清楚。”鏡子裏韓越的姿勢大約是在偷偷對著他拍照留念,“敵人很狡猾,而您又太老實。所以五天後,我和元歲一定會找著借口大張旗鼓地去顓頊一趟,如果您碰上了什麽麻煩,就及時過來找我們接頭。否則,你就隻能七天後跟著‘長寧號’一起回來了。”
“用心演哦,老大。”元歲將一袋兒化妝品塞給他,“全情投入到您所扮演的這個人的人生中,自然會像的。”
想到這裏,淩夙誠下意識拍了一下鼓鼓囊囊的大衣口袋,輕輕歎了口氣。
形形色色的人在他身邊高聲交談,淩夙誠極少行走在這麽熱鬧的地方。
“最近顓頊這邊的錢貶值得跟什麽一樣,出門買個菜都要扛一麻袋。”
“那不是,要是咱們船的管製能鬆一點,允許我們搞點陳米來賣就好了……”
“這種歪腦筋你也敢打?小心給下麵人舉報了。”
“我就這麽一說嘛……再說我這也是好心給這邊的人謀福利啊。”
“你少來。本本分分過咱們的小日子就好了,這趟跑完了,暫時就先別過來了。”路人在小聲交頭接耳。
“說起來,小林啊,你的運氣確實是不怎麽好。”老蔡走到了淩夙誠身邊,“你要是早兩年來跑這條線,說不定還能跑出個名堂來。可惜現在,不行咯,估計這一趟過後,你又得重新找工作了。”
“也許是吧……”淩夙誠很乖覺地配合,“總之我會認真地先做好這次的工作,以後的事情回去之後在考慮吧。”
“你之前填的唯一特殊要求是希望住單間?”
“嗯。”淩夙誠自然地念出元歲準備好的說辭,“我是第一次跟著大家來,互相都不熟悉,別人和我住一起也未必自在。”
“那倒不至於啦……我也不是心疼那一點點多的錢,隻是這裏最近亂的厲害,兩人住安全一些。”
“我個人多出來的花銷,您可以直接在我的薪水裏扣。”淩夙誠頓了一下,還是搬出韓越的餿主意,“而且我這個人……嗯,晚上睡相不太好,容易磨牙,偶爾還夢遊……”
老蔡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還是點了點頭。
淩夙誠微微鬆了一口氣,努力維持著相對和煦的表情,做老蔡侃大山的安靜聽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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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說老蔡此人,確實是有些真本事的。別的先不說,至少他可以從下午一直喋喋不休到晚上飯後消食打牌的本事,在淩夙誠認識的人中,大約隻有韓越可以與他分個高下。
“嗨呀,我天天軟磨硬泡,終於讓我家那臭小子答應最近把他女朋友帶回來給我看看。”老蔡一邊摸牌一邊嘴上不停,“他天天跟我吹自己找了個頂好看的姑娘,卻從來不肯讓我看看。我也想知道我兒子到底拱了棵什麽白菜啊。”
“喲,見過家長了,下一步是不是得要結婚啦。”同行的條紋襯衫長得還算斯文,似乎是這群人之中擔任狗頭軍師,“我等著收紅包呢啊。”
“成啊,你給我送多少,我就折一半給你——總要讓我收個飯錢吧。”老蔡似乎是瞅到了老神在在地坐在最後的淩夙誠,又攛掇起來,“小林啊,你也來玩兒兩把呀,玩兩把大家就都熟了。”
淩夙誠猛然被點名,隻得含蓄地推辭到:“我玩兒的不太好,還是不掃你們的興了。”
“怕什麽,難不成咱們還會聯合搶你的錢不成。”條紋襯衫也附和道。
淩夙誠看了一眼時間——已經快十一點了。他極少能騰出空來幹巴巴地聽著一群人閑聊,不過這次是不得不為之。
他略一沉吟,斟酌著問到:“我是第一次來這裏,實在是有點想出門看看,不知道……”
“成啊。”沒想到老蔡很爽快地就應了,“不過出門在外,小心為上。你要是闖下什麽禍事,現在這兒是個什麽情況你多少也知道一點,我可保不住你。”
“我會小心的。”
“哎呀,別的都不說,你可別往隔壁的隔壁那條街逛。”條紋襯衫似乎對這一帶挺熟,“那裏的女人哦,嘖嘖,都不是什麽簡單角色。”
淩夙誠愣了愣,後知後覺的理解了同伴好心的“提醒”,房間內卻已哄堂大笑。
“哈哈哈,瞧這個老實的。”老蔡也跟著打趣到,“你也這把歲數了,是該多掙點錢準備著娶媳婦啦。去吧去吧,早點回來。”
被人推搡著送到門口,淩夙誠回過神,看著自己左手一把瓜子,右手兩個小橘子,不由也輕輕笑了笑。
生活在“盤古號”上的人,雖然也說不上事事順心,不過整體上還算是安寧幸福。
淩夙誠心下一鬆,靠著回憶找到了韓越上次接頭的酒吧。
明明正是生意紅火的時候,這間酒吧卻大門緊閉。淩夙誠皺了皺眉,卻聽到身後有人接近。
“這家店裏,前幾天出了人命案,酒保給人當街打死了。”來的人雖然是一身警察打扮,眼神裏卻有一股痞氣,“所以——你有什麽事兒嗎?”
“那真是可惜了。”淩夙誠麵上不顯,說話謹慎,“朋友向我推薦過幾次這裏,沒想到我卻沒這緣分了。”
“是嘛。”警察上下耍了耍手裏的警棍,直勾勾地看著他,“凶手還沒抓著呢……我們這幾天蹲點蹲的勞心勞力的,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是個頭。”
“我是今天下午,才跟著到這裏來做生意的。”淩夙誠也鎮定地看著他,主動撇清幹係。
“哦,跑生意的啊,有錢人。”這位警察的衣服穿得鬆鬆垮垮,似乎根本沒有經曆過應有的崗前培訓,半帶脅迫地問到,“有煙嗎?”
“您說笑了。”淩夙誠肌肉微微繃緊,“煙葉可是硬通貨,您也太看得起我了。”
“從哪兒過來的呀你?”
“盤古號。”淩夙誠吐字清晰。
“喲,那可是為大財主,惹不起啊。”麵前的警察將戴的歪歪扭扭的帽子正了正,掛著點違心的笑容往另一頭指了指,“那就請你別在這周圍亂跑,喏,往那邊走,那邊有意思的東西才多著呢。”
“是嗎,多謝。”淩夙誠轉身原路返回。
直到走過一個拐角,他始終能感受到那位警察一動不動的視線,如芒刺在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