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自白

黑色簾幕的另一側,穿著極不合體的素白長裙的女孩兒跪坐在稍高一級的榻榻米上,被四個帶著半張白色麵具的魁梧人形圍在中間,麵容不甚清晰。

“大人……”一個衣著光鮮的中年男人不斷叩首,額頭上冉冉滲出鮮血,“萬望月鴆大人了我悲願……若能再見發妻一麵,今後願為您肝腦塗地!”

他再一次重重叩拜在地上,抬起臉時,一注鮮血順著額頭的弧度蔓延開去,像是一條盤桓於他麵部的小蛇。

女孩兒微微偏過頭,身側一位麵具人立刻恭敬地跪在了她身側。她以手掩口,貼著麵具人的耳邊說了些什麽。

麵具人重重一拜,起身後又退後兩步,才轉述到:“死者長已矣,生者常戚戚。人間黃泉,皆有規矩。宗先生切莫顧此失彼,耽誤你我大計。”

宗長涇在額頭上草草抹了一把,繼續半文半白地懇求:“連日我夜不能寐,隻要一閉上眼,就能看見她最後淒厲的模樣……哪怕她仍怨恨於我,我也想再見她一麵……此事對於大人來說,僅僅舉手之勞,於我,卻莫若天降甘霖……”

簾幕內的女孩兒輕輕咳嗽了兩聲,與身邊的幾人交換眼神,隨後揮了揮手,背過身去。

宗長涇心底失落,顫顫巍巍地起身,正想要弓著身子離開,卻發現女孩兒身邊的四人緩慢而整齊的左右分列走到他的身邊,將他包圍在正中。

“大人應了,跪下吧。”一人冷冷開口。

宗長涇心頭一陣狂喜,跌跌撞撞地再次跪在地上。

四人起初分別端正地站在他前後左右四角,身形被牆壁上跳躍的燭火在地麵上拉成修長的黑影。宗長涇不敢抬頭,佝僂著被影子包圍。

獨坐在簾幕另一頭的女孩兒忽然拍了拍手,悠悠地唱起歌來。蠟燭驟然開始熊熊燃燒,將陰暗避光的屋子染成了一絲古怪的紅色。身邊的四人踩著歌謠的拍子,繞著他緩緩旋轉。

宗長涇忍不住抬眼,看著四張白色的麵具一步步旋轉著向他逼近。

“喝下吧。”四人的聲音整齊劃一。

宗長涇低下頭,發現一碗清水已放置在他的身前。

幾乎沒有任何猶豫,他雙手並用,將瓷碗舉過頭頂,一飲而盡。

迷迷糊糊中,他隱約看見簾幕裏的女孩兒輕輕撩起麵前黑色的紗,衝他微微笑了一下。

“睡過去了?”一人揭下麵具,裝模作樣地扇了扇,“這人每一回來都得囉嗦半天,聽得我快煩死了。”

“誰讓咱們還用的著他呢。”羅子煬打了個響指,牆上的蠟燭應聲而滅,屋內頓時一片漆黑。

“幹什麽幹什麽呢,動作這麽快幹嘛?”前麵那人在牆壁上摸索半天,終於打開了電燈開關,“趁現在給他搬到客房裏麵去吧,哦,還有裏麵那個。”

“說起裏麵那位,循環利用懂麽?別什麽人都帶進來啊。”羅子煬指揮著兩個人把人事不省的宗長涇架了起來,“哪怕是她最近一直不太老實,咱們也得捧著她。沒辦法,獨一無二的人就是了不起咯。”

“她前兩天從盤古號那邊回來後,一直睡睡醒醒的是吧?她幹嘛啦?”

“她說她本想找一個人的茬,結果反而自己觸了黴頭。”

“喲,那人誰啊?”

“少問這些有的沒的吧。”羅子煬拉開簾幕,在倒下的女孩兒身上輕輕踢了一腳,“現在這小東西的使用權不止在咱們手上。”

“喲,這姓宗的夢到什麽了,臉上又哭又笑的。”

“估計是在參演一出感人的黃泉相會吧。”羅子煬癟了癟嘴,“真好笑。這位宗兄弟把能出賣的人都明碼標價出賣了一遍,終於爬上了顓頊第三把交椅的位置,現在知道假惺惺的後悔了?”

“自己老婆還活著的時候,隻把人當個漂亮的玩意兒,等到人死了的時候,又裝癡情種子了。”旁邊有人嗤笑到。

“人這種東西,就是這麽有趣啊。”羅子煬推開門,扶著脖子轉了轉,“我這幾天雜事兒多。你們幾個,上點心看著那個小東西。咱們暫時沒有替代她的人選,隻能先寶貝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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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喲,你休息夠啦,終於舍得出院啦?”韓越看著一路衝刺進門的元歲,“遲到二十秒,別怪我扣錢的時候無情啊。”

“別別別,求您,您在校準一遍時間試試?”元歲跑得氣喘籲籲,“哪是我不想出院,還不是小老大非要我多‘留院觀察’幾天麽。”

“你可別得了便宜就賣乖。”韓越“嘖嘖”兩聲,“哪天小老大要是給我放這麽長一假,我一定抱著他的大腿哭一場。”

“哇,哪怕是為了看您表演抱大腿哭,我也得去幫您去老大耳邊吹吹風。”元歲基本已經恢複了平日裏鬥嘴的功力,看起來精神相當不錯,“說起來,咱們老大呢?”

“剛剛在隔壁送走了你媽,這會兒可能去找他爸了吧。”

“我媽?她又來找老大幹什麽。”元歲的語氣聽著不太高興。

“錯了,是小老大主動找她來的,大概是想與下屬家長親切交流一番吧。”

元歲聽著“親切”兩個字,忍不住吐了吐舌頭:“老大怕是要被教育一番,我媽不做談判專家簡直屈才。”

“不不不,你也太看不起咱們小老大了。”韓越臉上露出一抹神秘的微笑,“他是打著‘了解案情’的旗號專程找你媽媽過來的,我進去端茶遞水的時候,居然聽見他很犀利地頂了你媽媽一句。”

“哦?那倒是很稀奇,老大頂什麽了?”

“你媽媽說,像小老大這種歲數的年輕人,涉世未深,哪知什麽人情冷暖。她就是要對你疏遠一些,你後爹才會真心的對著你好。”

“她從來都是這麽標榜自己的。”元歲的語氣淡淡的,似乎也不怎麽生氣了。

“咱們小老大是怎麽反駁的,你肯定猜不著。”韓越板起臉,語氣模仿的很到位,“‘世上有幾個人會貪得無厭的想要求得所有人的真心呢,隻是想在少數幾個人身上求仁得仁罷了’。”

元歲咀嚼了幾遍這句話才回過味兒來,眼睛都睜大了:“咱們老大……最近挺讓我刮目相看的。”

“某種程度上來說,他也算是和你在某個微妙的方麵可以感同身受吧。”韓越臉上總是帶著股摸不著虛實的笑容,“悄悄給你透露一句,他媽比你媽還不靠譜。人總是通過比較才能感受到自己到底過得好不好的,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啊。”

“唉,不提這些了。自殺事件終於消停下來,我弟弟明天也能出院複工了,本來都是好事。”元歲長長歎了口氣,“不過這事兒的罪魁禍首還沒有抓住,我最近在家喝水都會先消個毒。咱們不可能就放著這麽大一個危險不管吧?”

“你這也算是吃一塹長一智嘛,處在咱們這個位置上的,本來就該特別小心。”韓越看了一眼未讀消息,“但是這事兒可不好辦,顓頊那邊是不會樂意我們去他們那邊逮人的。”

“那他們自己逮也可以啊,咱們還省事兒了……您可千萬別說他們還熱烈歡迎這樣一號危險人物繼續潛藏在他們船上。”

“哪兒這麽容易。”韓越一邊敲字一邊說,“這一個月裏,顓頊那邊已經換了三任對策組長,十七位軍隊方麵的組長,連警察的所有隊長都給撤了兩遍,又複職兩遍了。我現在都沒記住他們新任對策組長的名字。”

“……他們年底閑的慌?還是……”

“七八十年前,咱們這樣的大船一艘艘剛陸續投入使用的時候,一共有十一個船隊,七十八座‘海上城市’,可現在呢,能夠勉強運轉的,怕是還沒有三分之二——這還沒有一百年啊。”韓越說的嚴重,但語氣裏卻沒什麽憂慮的意思,反而有種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感覺。

“您說的我好緊張……我覺得咱們船目前的狀況還是可以的。”元歲頓了一下,“說起來,那些已經無法正常運轉的船隻,上麵的人都去哪兒了?”

“我們上次不是已經見過了嗎,梁下城的那些人。”韓越好像在想什麽,注意力不太集中,“說起來,你這會兒要是沒事的話,幫我去看看上回帶回來的那個人吧。”

“您不想去見見薑醫生嗎?”元歲眨了眨眼睛。

“就怕她不想見我。”韓越大手一揮,“不過還是做好出門的準備吧……我瞧著小老大的眼色,他多半還是打算負責到底的。”

“也就您能自信的說出‘看老大眼色’這種話了,我是看不出來什麽。”元歲裝模作樣的抱了抱拳,蹦蹦跳跳地出門了。

韓越眯著眼睛看著她走遠,忽然想起昨日與許擇遠的談話。

“總算是暫時了結這事兒了,這次真是要謝謝兄弟你了。”許擇遠已經喝的有點多了,說話跟講相聲似的,“這幾天我足足領頭問了二十八個人的口供……二十八個呀!有幾個還反複問了三四遍!咳咳咳……我這破嗓子。”

韓越其實也覺得輕鬆不少,附和到:“那不是!我也是累死累活的……生怕小老大有個什麽三長兩短的,我也就可以馬上在家賦閑了……雖然想想,如果真能賦閑,那還有點值得期待……”

“哈哈哈,真是為難你——嗝。”許擇遠倒酒的動作被一個驚天大嗝打斷,好在他手還夠穩,沒有潑在自己組員的西褲上,“說到你們組的事兒……作為你們幫我這個大忙的報答,哥們悄悄……悄悄告訴你一件事兒。”

“您說?”韓越又灌了他一杯。

“你們這次立大功的這位組員啊……也就是從我這兒的靜音室出去的那個。”許擇遠將身邊喝的有些不省人事的組員推遠,低聲說,“怕不是個簡單的。”

“我當是什麽,這還用你說?”韓越給他滿上,“小老大豪氣幹雲,用人不疑;小姑娘人又確實還算得用,沒露出啥尾巴來,我又能多說什麽。”

“主要還是因為你頭頂上那位沒發話吧。”許擇遠的眼神驟然清醒,“哥們兒在這兒悄悄透給你一個信兒吧。”

“什麽?”

“你家組長那天……並不是第一個來我那破破爛爛的靜音室了解她的情況的……而且在他之前來的那個,還不是咱們這樣的人能惹得起的。”

韓越先是怔了一下,隨即心裏一動,正要追問,卻聽到許擇遠突然大吼一聲,高聲喊到:“羅子煬!從前在軍校裏,我還曾叫你一聲師兄!如今你害死我二十年前便換著穿襪子的兄弟,你若敢滾回來,我必叫你——”他的聲音越來越高,直到滑稽的破音,嘶啞的再也說不出話來。

像是點燃了某種信號,房間裏倒得橫七豎八的年輕軍人都接連呼天搶地起來,砸碎了一地酒瓶。

韓越踩著一地碎玻璃,沉默地出門結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