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跨越
這是……在做夢吧。
元歲抬頭,定定地看著那個在記憶裏總是那麽高大魁梧的男人,將手握得更緊。
男人的手掌非常粗糙。她記得很清楚,每次爸爸一摸上她的臉,她就會立刻難受的跑開。
她其實已經不太記得男人的樣貌了。春日一般柔和的陽光下,男人偷偷摸摸折下一枝含苞待放的桃花,躲著人群遞給了她。
一陣風刮過,元歲閉了閉眼,視線再度清晰時,卻隻有一個黃毛小子猴子似的掛在了樹上,毫不在意地嘩啦啦搖下一樹花瓣,大叫著“管理來啦快跑快跑”,然後死死捏著她,拖累了兩個人逃跑的進度。
她低著頭給公園管理認錯,那個小兔崽子卻很不配合,嚷嚷著“你罵她就可以”,一溜煙跑了。
她與管理麵麵相覷,管理語重心長地對教育她要多管管弟弟,她麵上答應,心理卻在碎碎念叨著。
輪不上我管他。
話是這麽說,該罵的時候,她還是罵的很起勁兒的。
如果她能夠再笨一些的話,日子倒也可以不鹹不淡的過下去。可她偏偏天生把母親肚子裏的彎彎繞繞學了個十成十,心思敏感的出奇。
白天剛剛在課堂上學會個新成語“愛屋及烏”,晚上就懂得放下過去矯情的做派,少哼哼唧唧地追憶逝去的日子,衝著繼父違心地笑起來。
調皮搗蛋的弟弟弄壞了她舍不得坐的秋千,她也隻能寬容大度的表示沒關係,再把自己的零食上交他大半。
她素來是個最省心不過的女兒,因為體諒父母照顧年幼弟弟的辛苦,能獨立完成的事情絕不求助於人,弟弟發生了什麽意外她卻總是衝在最前。
一年又一年,埋下無數謊言的泥沼中,終於滋生出真實的花朵。她終於可以自然而甜蜜地開口叫另外一個人“爸爸”,平靜地看待一日三餐總會優先照顧弟弟的口味,冷靜地接受三天兩頭就要替這個總是闖禍的黃毛小子擦屁股的活計……
隻是,她的童年生活,實在是太短暫了。她被迫早早的成為大人,一個值得被當做“榜樣”的姐姐的符號。
不過,有一個人,她是始終無法瞞過的。
在她努力裝作天真無知的樣子,與弟弟玩鬧,與繼父撒嬌的時候,總有一個人隻淡淡在遠處看著。
“你這輩子都隻認一個爸爸,我是知道的。”女人的聲音帶著一股做作的溫柔,言辭卻鋒利如刀,“不過你小小年紀就懂得人情世故,這倒是很好,免了我多花心思來管你。”
“不敢多麻煩您,我會照顧好自己的。”她也習慣不鹹不淡的嘴硬兩句。
“我們可是利益共同體,是綁在一根繩上的螞蚱。”女人照著鏡子化妝,“帶娃再嫁的女人不容易啊,你弟弟過得越好,你繼父就會對我越好;他既然對我好了,必然也不好意思少你的。”
“……我一直以來,都有一個問題。”元歲直視她的眼睛,“如果有一天,繼父也……你會很快再次改嫁麽?”
“你別咒我啊。”這話問的狠厲至極,女人卻隻癟了癟嘴,麵上沒有什麽慍色,“這樣我能過得舒服一點,你也可以,有什麽不好的。”
見元歲隻是緊咬著嘴唇不接話,女人又不耐煩地歎了口氣:“什麽感情都是虛的,能夠舒舒服服活著才是實實在在的,如果你還想不通這一點,我收回你懂人情世故這句話。”
“……你其實很後悔有我這個女兒,對吧?”
“其實是有一點。”女人回答地爽快,“如果沒有你的話,我改嫁的選擇麵要廣多了……你有時候真的聰明的讓人討厭你知道嗎?你外婆每次看見你,都說好像看到了小時候的我一樣,原來我小時候這麽煩人的嗎?”
“真抱歉,其實我也一點都不想像你!”元歲終於忍不住,強忍著淚刺了一句。
“沒辦法呀,也不是我特別想生你的。”女人沒心沒肺地將頭發編出一個複雜的花樣,對著鏡子滿意的點頭。
“也不是我自己想要出生在這世界上的!”元歲終於忍不住吼了出來,推門而出。
那個女人就是這樣的,絕對的利己主義,看似溫柔可親,實際卻是一個現實到冷血的人。
意外的是,她悉心照顧的兒子,卻是實實在在的一片天真,天真到實在不討人喜歡。
“你都多大年紀了,怎麽還躲這兒悄悄哭呢。”黃毛弟弟捧著一袋蝦片,嘴邊沾著一片白沫子,小大人似的衝她嚷嚷,“快回家啊,你不回家開不了飯,我還得跟著你餓著。”
“我吃不下!”元歲將臉埋進膝蓋裏,“你自己回去就行,管我那麽多幹什麽。”
“那怎麽行?我要是又把你那份吃了,爸爸又得罵我了。”八歲的陸傳旭小朋友下手極重的搬開她的手指,疼得她嘶了一聲,卻發現手心裏被塞了滿滿一把蝦片。
“我不愛吃這。”元歲很嫌棄。
“你塞給我的我也不都愛吃啊,我還不是都乖乖吃掉了。”陸傳旭沒大沒小地狠狠拍了一把她的頭。
元歲怔了一下,用力抹了抹眼睛,突然問到:“你覺得,我是真心實意對你好,還是像外麵有些亂七八糟的人在你耳邊說的,裝模作樣的對你好?”
“我管你那麽多。”陸傳旭的語氣十成十的模仿了他的親爹,“成大事者不拘小節,爸說了,別人如果實實在在給了你好處,你管他是真心還是假意,都得報答。”
“你倒是看的開?”元歲有些驚訝地看著他。
正當她以為,這個在她眼皮底下茁壯成長的小屁孩兒終於要露出遺傳自某人的少年老成的狐狸尾巴時,小屁孩兒惹上事兒了。
年僅八歲,連天賦的門檻都還沒有摸到的小男孩兒,居然在去小哥們兒家玩兒的路上,忽見不平,仗著他爹就站在身後而怒拔雨傘相助,僥幸逃回來被批評幾句後,又毅然離家出走,留下家書一封——自稱要去在進行一場“真男人的一對一較量”。
結果是,他是重道義的真君子,高年級的混混卻是狐朋狗友一堆的真小人,給他逮到角落裏,沙包似的拳打腳踢。
將所有適合行凶的地方挨個跑了一遍,急匆匆偷跑出校門的元歲扶著電梯門喘了好久的氣。
女人已經給她打了無數個催促的電話,語氣中少見的帶著充滿真情實感的焦急和哽咽。元歲心下鄙夷,忍不住又刺她兩句:“求求您也別強人所難,您是一個人,我也是一個人,難道我不是靠腿跑路的嗎?”
“求求你了,一定要找到他呀。”女人哭的極其動情,“我知道自己平日裏多有虧欠與你,但是你弟弟是無辜的呀,他是真的把你當做親姐姐的……你可絕不能見死不救啊!”
元歲聽得心煩至極:“你有勁兒哭,不如多發動幾個人一起找!瞧你平時給他慣成什麽樣子!小小年紀就知道逞英雄,真以為自己無所不能了!不知天高地厚!”
她狠狠掛了電話,踩著累贅的皮鞋一路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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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情終於進入到了**,舞台上的元歲按著格紋半裙飛奔,差點刹不住車的直接跑過,好在最終還是機靈的鑽進了那條隱約傳來些許悉索動靜的小巷。
那個從一生下來就順風順水,任性猖狂的小崽子正在幾個高大的陰影下可憐巴巴地縮成一團,元歲歎著氣正要向前邁步,卻發現身體突然變得極其沉重,連挪動都有些困難。
她掙紮著又向前一步,感覺小腿上好像綁著一個看不見的沙袋。
“急什麽呢?”有人在她背後輕輕吹了口氣,“大好的機會,你就算是不忍心落井下石,多看一會兒笑話也好嘛。”
“誰在說話?”元歲僵硬地轉過頭,卻發現身後空無一物。
“我要是你,早看不慣這小子了。”那人的聲音沉靜而富有異樣的**力,“他奪走了你應得的一切。你憑什麽事事都要忍讓他呢?他哭著鬧著要去池塘邊抓金魚,稀裏糊塗跌下了水,你拚了一條小命下去撈人,結果著涼感冒,迷迷糊糊躺在**時,你媽媽在旁邊偷偷說什麽了,嗯?她說都怪你由著弟弟胡作非為,一點都沒有進到做姐姐的責任。可你又怎麽敢對你弟弟多批評幾句呢?你隻要說他一點不好,他就想盡辦法要報複你一下。小則天天吵著要吃你最討厭的香菜,還要硬夾到你碗裏,大則直接告到你媽媽那裏去,讓你有理也是沒理,莫名其妙的挨一頓數落,對不對?”
“你閉嘴。”元歲咬著牙說。
“我可一句謊話都沒說呀。你珍惜的像是心肝寶貝一樣的玩具,他說拿走就拿走,誰也不會說他一句不是。你偷偷夾在書裏的以前的照片,他趁著你出門轉頭就拿走,還塞了一張新的‘家庭’合影惡心你,你哭著找他要,他死活不還給你,還說要鬧到爸爸那裏去。你的小心思沒人體諒,你卻要處處哄著他,讓著他,憑什麽呀。”元歲突然覺得背脊發冷,陌生的聲音猶自喋喋不休,“你也是個孩子,還是個命苦的孩子,憑什麽天天就要讓著他,慣著他?不管家裏對你如何放任自流,你對自己卻不敢有絲毫放鬆,為的是什麽?難道是‘成就感’?別騙自己了,你老早就想擺脫這家人了。沒了你,他們還能過得更快活一些。可是憑什麽呢,憑什麽要讓這些欺負你的人過得這麽快活?”
那個看不見的人似乎是深深吸了一口氣,在元歲身旁歎息著說到:“我要是你,不報複就是好的了,還想我冒著危險救他,憑什麽呀。”
原地掙紮的元歲漸漸安靜下來,陰沉的臉上似乎終於被勾起了一股邪火。
“我也沒勸著你火上澆油,你隻要裝作沒看見,先晾著不管就行了。”看不見的陌生人語氣裏透著股真心的愉快,“他又不會真給打死。說不定這會兒讓他多吃吃苦頭,他以後也能少給你惹事兒啊。”
淩夙誠瞥了一眼前排正簌簌發抖的黃毛,嘴角抿成了一條直線。
不能這樣下去。他再次嚐試活動身體,卻依舊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如果另一個當事人一直這麽眼睜睜看著的話,一旦元歲真的……
“我下定決心了,你可以放開我了嗎,我保證轉頭就走。”元歲的語氣有一種壓抑下的平靜,隻是聲音略微發抖。
“好啊。”淩夙誠看見那個煽風點火的女孩兒站在元歲身後眉開眼笑,“別有什麽心裏負擔,你又不欠別人什麽,自己活的開心才是真實的幸福啊。”
“你說得對。”元歲果然扭頭就走,“但是,你知道嗎?”
“什麽?”
“我曾經發過誓,絕對不做我母親這樣的人。”元歲的聲音尖銳起來,如同銳器搔刮在淩夙誠的腦子裏。
“你——”女孩兒的身體突然變得模糊,下一句話說了什麽,淩夙誠已聽不太清楚。
大腦誠實的反饋著真實的劇痛,淩夙誠緊皺的眉頭卻終於鬆開。他按捺著心中突然湧起的驚濤駭浪,怔怔地看著無數根微微閃光的細線將整個舞台緊緊包絡。元歲仿佛從蠶繭中緩緩走下台前,舞台上所有紙片糊成的布景和人物都漸漸化為齏粉,最後,她回頭張望了一眼那個專門貼了一束黃毛的紙糊小人,突然笑了笑。
“我救了你的,我不後悔。”元歲的聲音響亮。
一片狼藉的舞台上,隻有蒼白的女孩兒縮成了一團,似乎極為虛弱。
被踢出夢境的刹那,淩夙誠看見女孩兒抬起了頭,疼的扭曲的臉上卻強扯出笑容。
“演砸了啊……”淩夙誠讀著她的唇語,“我等著你。”
女孩兒朝他機械的揮了揮手,化作無數個白色的剪影向著夢中的遠方飛去。